0%
第六章 往事

第六章 往事

呼延雲冷冷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看到了他身後站著一大群人:羅老師、年級組長、教導主任、章副校長,還有那兩個警察……直到這時他才醒悟,原來他面對的是一座他無論如何也撼不動的大山,14歲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和絕望。
很快就證明,新班長和高昂等人沆瀣一氣,對他們欺凌同學的所作所為不但不阻止,甚至在受到欺凌的同學稍微反抗時,反而加以彈壓……同學們都被這種相互勾結的狀態唬住了,像狂風席捲時的小草,齊刷刷表現出沉默和屈服,而羅老師對班集體這樣「穩定和諧」的局面格外滿意,多次公開讚揚趙崢「領導有方」。
「怎麼能就這麼算了?」呼延雲憤怒地說,「我明明看到那幾個男生欺負周穎,而且絕對不是普通的打鬧,就是想侮辱一個女孩子,你們怎麼能就這麼算了?高昂和李琰他們平時打罵同學,趙崢和章鐸當著班長不但不管,還跟他們一起做壞事,這些你們都沒有看到嗎?聽你們說的,好像一切過錯都在我和周穎身上似的,我沒有及時報警,我想打擊報復趙崢,周穎也是因為腦筋不大好故意誣陷高昂他們——你們怎麼能這樣黑白顛倒、是非不分!」
「那好,我現在宣布,你不再是班長了,下午重新選班長,你回去吧。」羅老師冷冷地說。
「啪!」
這麼想著,他出了一身冷汗。
「問你丫呢!」李非朝他的自行車狠狠踢了一腳,「是交錢還是挨揍,你自己選,反正不讓你小子出點血,你也不會長教訓!」
周穎跳起來,飛快地跑出了教室。
有的膽小的女同學竟嚇得尖叫一聲,跑出教室去了。
防盜門被推開了,呼延雲拎著個大塑料袋走了進來,裏面裝著礦泉水、可樂、麵包、方便麵、香腸和薯片等等,他把所有東西都傾倒在客廳的一張摺疊桌上,拎著兩根黃瓜進了廚房,在自來水龍頭下洗了洗,便一邊啃著一根,一邊走進朝北的次卧,把另一根遞給坐在窗戶前的那個身材修長、眉眼纖細的傢伙。
「你們在幹嗎?」呼延雲騎上車,經過他們身邊時,隨口問了一句。
「我把作業本忘在教室里了,特地回來拿一趟。」
呼延雲拿起老劉擱在窗台上的筆記本,翻閱起觀察記錄來,餘光看到老劉吃黃瓜的愜意樣子,彷彿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不禁回想起他那個「大仙」的外號,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枝葉茂密的槐樹將路燈的光芒篩過,橙黃色的顆粒像飄舞的流霰,令夜色更加的漠漠織織,那時的自行車道還不是很平坦,偶爾會出現形狀奇怪的裂縫和同樣形狀奇怪的水泥補丁,當自行車的車輪碾過時,哐當一下的頓挫會讓人產生十分不安的錯覺,彷彿就此墜落到世界的另一個角落。空氣中瀰漫著烤羊肉串特有的孜然香氣,賣報紙的老太太正在把折凳往貨架裏面塞,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香芋冰淇淋的叫賣聲,望過去又只看見五金商店的夥計正在耐心地上著一塊斑駁的門板。
李琰要揍呼延雲,被高昂攔住了,高昂上前勾住呼延雲的脖子,親熱而陰狠地說:「老班長,剛才你什麼都沒看見,對么?」
老劉的名字叫劉新宇,不僅是呼延雲上初中時的同班同學,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再和父親對話,甚至再受到欺負,在群毆中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時候,他回到家,自己用清水清洗了傷口,塗上紫藥水,包紮完畢,關上自己屋子的門,仰面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閉緊了嘴巴不發一語。
下午,課間休息時,他來到年級組辦公室,找到班主任數學羅老師反映段新迎中午被敲詐的事情,羅老師面無表情地聽完,對呼延雲說:「你能不能少管點兒別人的事情,你看看你這幾次數學考試的成績,一次比一次差,怎麼搞的?」
段新迎哭喪著臉:「他們說,我得罪了高年級的學生,高年級學生要打我,他倆幫忙說和,讓我拿出100塊錢來擺平這事,我到哪裡去找100塊錢啊!而且我平時走路都溜邊兒,我實在想不起來我得罪誰了。」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
回到家,父親發現他總是彎著腰,捂著肚子,臉色慘白,就問他怎麼搞的?他把挨李非打的事情說了一遍。
回憶起這些,呼延雲不由得再一次看了看坐在窗前的劉新宇,他已經啃完了黃瓜,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段新迎家的陽台。
按理說,這個時代,城市長大的孩子基本都出自同九_九_藏_書一生產線上的同一流程:小學,中學,大學,畢業,工作……概莫能外,劉新宇初中時代就顯得與眾不同,當大部分同學都把分數當成命根的時候,他既沒有像呼延雲那樣對此公開表示蔑視,也從來不去靠刻苦或作弊爭取個好的排名,而是從來沒有拿考試成績當回事——彷彿學堂上悠悠萬事,獨無此事,每每成績單下來,第一也好,倒數第一也罷,他都是一揉搓了事。大學他學的是國際貿易,每天英語不摸、教材不看,白天圍著大操場一邊散步一邊背《易經》,晚上掐著手指觀天象,於是在呼延雲被冠之以「狂人」的美名之後,劉新宇也加冕為「大仙」。
於是,他們在經過海軍總醫院之後,沿著一條小路一直往南,穿過一片骯髒破敗的城中村(那裡洋溢的留蘭香牙膏氣味迄今都難以忘記),他們推著車越過一片磚堆,就進了玉淵潭公園。
初中時代的劉新宇,性格就顯得很孤僻,平日里寡言寡語,不和其他同學交往,他的學習成績很好,所以考試從來不作弊,也不給鄰座作弊的機會。這樣的學生本來會成為全班唾棄的對象,只是他無意間發現呼延雲和他喜歡讀同樣的書——那是在同齡人中早已棄如敝屣的世界文學名著、十七年紅色|小|說和各類豎排本史籍,與那個年代流行的各種充斥著名牌、洋文、矯情和裝腔作勢的青春文學相比,這些書籍和喜歡閱讀它們的人一樣,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呼延雲有時難免為這種格格不入而焦慮,劉新宇則從來不會因此皺皺眉頭——總之他們倆在偶爾的交流中感到十分投機。
「我是班長!」呼延雲毫不退縮,「你們要是做什麼壞事,當心我告訴老師去!」
「你回到教室的時候看見什麼了?」
羅老師也趕緊幫腔:「就是就是,要我說,高昂他們不至於,尤其是趙崢和章鐸,那是我們班和一班的班長,是德智體兼優的好學生,怎麼可能辦出這種荒唐事?那個周穎我知道,腦子不大清楚……呼延雲,你是不是班長被撤了之後不服氣,想打擊報復趙崢啊?」
「嗯。」劉新宇點點頭,「你看——」
「啪!」又一記耳光,比前一聲更加響亮。
就這樣,呼延雲迎來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大黑暗時代」,多年以後他依然不願意回憶那個時代,他覺得一切都宛如噩夢一般,從胸前飄揚著紅領巾的明媚春光中驟然被拋棄到了深不可測的井底,低頭和仰頭都是絕望……每天早晨來到學校,好像就是為了耳聞目睹同學們被狠抽耳光,被踢倒在地,被煙頭燙臉、被敲詐勒索,稍有反抗就換來一頓無情的群毆,口鼻流出的鮮血把樓道染得點點滴滴都是斑紅,班裡那四五個流氓學生整日價混在一起,穿一樣的黑布鞋和白襪子,滿嘴的污言穢語,比賽誰吐出的煙圈更圓,把生殖器掏出來給鄰桌的女生看,臉上時不時發出異常殘忍和無恥的笑容,眼睛和內心都空虛得像被剜了一刀的惡瘡,流著膿水、散著惡臭,他們熱衷於毆打和謾罵一切比自己弱小的人,他們像打電游一樣琢磨怎樣將別人摧殘得更徹底,他們把全部樂趣都建立在獵物的哭泣和求饒聲中……獵物們好不容易挨到放學,如果今天沒有挨揍或受到其他方式的羞辱,就是難得的好運氣。
一陣喧嘩后,一切恢復平靜,陽光和見不得陽光的嘴臉都突然消失了。呼延雲站在黑黢黢的樓道里,彷彿站在一個豎起來的井底,厚厚的井壁後面,響起了放學的鈴聲,鈴聲空洞而漫長,絞索一樣沒完沒了,等到它終於咽下最後一口氣,又餘韻裊裊地在耳鼓裡繼續回蕩,一切都顯得那麼乏味和無聊……就這麼算了嗎,就這麼算了吧!
在岸邊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他們坐下,石頭冰涼而潮濕,甚至可以感受到基底的苔蘚在呼吸,粼粼的湖水從遠處一波波追逐過來,在湖面形成一座座瞬時崛起又瞬時陷落的山嶺,河對岸依稀可見團團抱抱的柳樹影子,像一群休憩的獅子,由燈火鑲上金邊的軍事博物館和央視塔明明滅滅的輪廓,倒映在湖面上,層層疊疊的波浪令人分不清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像,只覺得天地間的一切都在起伏不定中搖擺,幻滅。
「段新迎,你媽就是一傻逼,有一天去動物園逗猩猩,被猩猩拉進籠子里操了,生下的你對不對?」高昂笑嘻嘻地問他。
「小子,別拿老師嚇唬我。」一直沒有說話的高昂突然發聲了,他保養得白胖的https://read.99csw.com臉蛋兒上浮現出猙獰的一笑,「信不信我今天下午就讓你的班長當不成了?」
呼延雲沒想到,自己本來「主持正義」卻反而挨說,有點生氣:「羅老師,我是班長,同學的事情我當然要管的啊。」
劉新宇說:「糖尿病足,治療不及時,截肢了。」
呼延雲十分生氣:「你甭理他們,肯定是敲詐你呢,我下午跟老師說一下,看他們還敢欺負人!」
「找死呢你!」李琰齜出雪白而尖利的牙齒,像一條野狗。
有半個學期,每天下午第一堂課的課間,為了醒腦提神,高昂都會對段新迎提出同樣的問題,段新迎始終不回答,始終挨耳光,起初他還因為疼痛和羞恥滿臉淚水,後來漸漸木然了,提問,不回答,挨打,彷彿是生活中的必然,到時間了,就要來這麼一遭,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
小流氓們用自行車把他圍在路中間,每人都用一隻腳撐著地,另一隻腳搭在車樑上,歪歪扭扭的,望之如亂墳崗上的一圈松樹。
有一天中午放學,呼延雲去自行車棚取車,看見班裡的兩個男生——高昂和李琰把段新迎堵在角落裡,跟他說著什麼,段新迎滿臉的恐懼,不停地點著頭。
呼延雲走到他身邊:「就是你說的那件怪事?」
屋子裡的人神態安詳地坐在窗戶前,目光直視著對面那棟樓的四層,身子一動也沒有動。
剎那間,被直接扇中的左耳火辣辣一片疼痛,眼前是一片七扭八歪的小腿,把原本璀璨的陽光踩得稀爛。
呼延雲訝然看著羅老師,很久很久才轉身走出年級組辦公室。
呼延雲有點困惑,明明是調查高昂等人的問題,怎麼突然都衝著我來了?
成扇形包圍著他的那些成年人,似乎都被突如其來的吼聲重重地挫了一刀,齊刷刷矮了三分,就連面孔也都驚慌失措得陰陽不定。
「他們倆到底在跟你說什麼?」呼延雲問段新迎。
高昂不禁嘬了嘬嘴唇。在班裡,以高昂為首的小流氓們幾乎欺負除他們小團體外的任何一個同學,卻唯獨不敢招惹劉新宇——準確地說,他們招惹過他一次,就一次。
「不見得。」呼延雲搖搖頭,「你看看小說里那些惡霸地主、流氓地痞是怎麼欺負窮人的,我覺得在學校里簡直發生著一模一樣的事情。」
他立刻陷入了沉默。
「他就是段新迎的爸爸,每天上午9點到11點,下午的3點到5點,他都會坐著輪椅來到陽台,就這麼坐著,風吹日晒也一動不動,然後差不多每個小時這麼起來一次。」劉新宇說。
那之後,再沒有人敢動他一根手指頭。
沒多久,羅老師叫呼延雲去年級組辦公室。推開門,屋裡坐著羅老師、年級組長、教導主任和章副校長,還有兩個警察,像抽足了大煙一樣賴賴唧唧地靠在沙發上,看他們的神情,彷彿來到這裏不是辦案,而是為了一件極其無聊的事情必須要走一道極其無聊的程序來打發極其無聊的時光。教導主任指了指門口的一把椅子,呼延雲坐在上面。
「操!」那個警察還要打,被幾個老師攔住了,於是他瞪著呼延雲破口大罵,「你個小|逼崽子,你丫說誰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呢?!」
「那麼,他在念叨什麼?」
毋庸置疑的一點是,段新迎是被欺負得最厲害的一個,他幾乎每天都要挨揍,因為他實在拿不出錢來,因為他不會在求饒時說順民特有的柔媚話,長得又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能夠讓掠食者在蹂躪中獲取巨大的成就感。
「那就得用書里的方法對付他們。」劉新宇說,「一個人鬥不過他們,兩個人斗,兩個人鬥不過他們,就一群人和他們斗!」
初中時代目睹的第一次欺凌事件,好像就是圍繞段新迎展開的。
呼延雲沉默不語。
這一回,輪到呼延雲沉默了,他覺得自己沒有劉新宇的勇氣。
段新迎不說話。
錢是沒有的,家裡每個月給他那點零花錢根本不可能餵飽這群野獸,而且如果他們發現在你身上有利可圖,那麼類似的敲詐會沒完沒了,既然如此只能跟他們搏鬥了,雖然自己只有一個人,但是如果豁出去這輛自行車不要,拚死打鬥一場,未嘗沒有逃脫的可能……問題是,就算今天僥倖逃脫了,明天怎麼辦?後天怎麼辦?他還能繼續來學校上學嗎?縱使是轉校,這些校園流氓像藤條上的倭瓜一樣,都是串通一氣的,到哪裡才能徹底擺脫他們的糾纏呢?
在成為推理者並實際參与了大量刑偵工作之後,呼延雲才了解到九-九-藏-書,這種盤問的方式是極端錯誤和不負責的,不僅存在著故意淡化犯罪事實的傾向,而且可能將證人的證詞導引向錯誤的方向。
「說話!」警察催促道,「有事兒就說有事兒,沒事兒就說沒事兒!」
「不急。」呼延雲說。
「不怎麼樣。我只是告訴你,要麼就別惹他們,要麼就跟他們拼!」
那是有一天課間,劉新宇正在座位上預習下一節課的功課,後腦勺突然被「啪」地重重打了一下,抬頭看時,高昂從他座位邊跑過,回頭獰笑道「看什麼看,再看把你丫眼睛挖出來」,接著小流氓們一個個從他座位邊跑過,於是他後腦勺又挨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劉新宇騎車來到呼延雲身邊,低聲說:「快走吧,我騙他們呢!」
察覺到時,已經太晚了。
很久,他才低著頭自言自語起來:「我覺得每天都很愁,很煩,學習壓力本來就夠大的了,在學校要時刻小心挨打,回到家家長還要罵,就沒有個直起腰桿揚眉吐氣的時候,這個世界有太多不對、不正確的地方,可是大家好像都接受了這樣的不對,不正確,沒有誰去質疑一下,更沒有誰想過要改變一下……」
第二天,差不多同樣時間,小流氓們打算把昨天的劇目再上演一遍,他們湊到教室後排,準備逐個跑過劉新宇的身邊打他的後腦勺,高昂正要第一個動手,腳步還沒邁出,就見劉新宇從書包里抽出一個亮閃閃的玩意兒,「咔嚓」一聲豎著插|進了課桌的桌面!
順著他舉起的右手,呼延雲看到,對面陽台上,一個坐在輪椅里的老人正抓著圍欄,努力地將自己的身體向圍欄外面拔高一點,再拔高一點,彷彿是要從陽台裏面翻滾出來跳樓自殺似的,由於需要花費極大的力氣,他皺緊眉頭,齜牙咧嘴,松樹皮一樣布滿了皺紋的臉孔擰巴成了一團,但是當快要翻出護欄的一瞬間,他又停下了,把頭左轉轉,右轉轉,渾濁的目光掃視著樓下,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嘴裏念念有詞,這樣大約過上一分鐘,當他確認他什麼都沒有找到的時候,神情變得非常失望,整個身子頹然地坐回輪椅。
「問你丫呢,對不對?」
野獸們已按捺不住捕獵的慾望,他們擼胳膊挽袖子就要動手。
挨了這好幾下打,劉新宇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愁眉苦臉或者抱頭痛哭,而是面無表情地坐在座位上,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防盜門的鎖像腸鳴一般別彆扭扭地響了半天,終於傳來鑰匙的鋸齒和鎖芯準確契合的咔嗒聲。
後來的事情,是呼延雲怎樣都沒有想到的,有如玉淵潭滾滾波濤一般的愁煩,居然化為了白皮松林里的一場腥風血雨!初中時代最具傳奇性的事件,竟然是在這樣沉沉的黑暗中不知不覺地揭開了序幕——世上有多少瑰麗的壯劇,拉開的第一道序幕竟然是夜幕啊!
「我也跟你一樣的困惑。」劉新宇說,「我想從書里找答案,我覺得書里有著不一樣的世界……」
講完之後,辦公室里沉寂了良久,每個人彷彿都在望著一輛不守交規的汽車從眼前闖過了紅燈。
呼延雲一愣,他倆已溜了。自行車棚里只剩下呼延雲和段新迎。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喚——
「呼延雲,教導處讓你馬上回學校一趟!」
劉新宇的交際面很廣,三教九流無所不交,且在任何一個圈子裡都能混得很開,但他的性情其實十分孤僻,永遠的喜怒不形於色,或者說他早就看透了,這個世界上壓根兒就沒有值得大悲大喜的事情。
父親接下來的話令他終生難忘——
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
「你自己說,今兒這事兒怎麼辦吧?」高昂吊起眉毛,笑吟吟地說。
然而他那時還不懂這些。
「他為什麼坐輪椅?」呼延雲問。
鐵一樣的沉默。
呼延雲有點害怕,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呼延雲把自己看到的情況原原本本地陳述了一遍。
一般來說,女孩子遇到這種事,往往都是寧可吃啞巴虧也不願意聲張,誰知周穎傻乎乎的,當晚直接跑到派出所報案了。第二天來了倆民警到學校調查,消息傳得很快,在盤問了趙崢、章鐸和李琰后,輪到高昂了,他離開教室前,特地繞到呼延雲的座位邊低聲說:「你記住了,你什麼都沒看見,不然沒你的好果子吃!」
「消消氣,消消氣,別跟學生一般見識!」教導主任說,「這學生比較偏激,比較偏激。」
下午改選班長的結果,另一位名叫趙崢九*九*藏*書的同學取代了他的位置。
「老劉,有啥情況沒?」呼延雲問。
等呼延雲把事情的大致經過給劉新宇講完,劉新宇只問了一句:「你說的這個段新迎,就是咱們的同班同學老段?」
兩個人騎著車,在夜色中沿著阜成路一直往東騎,起先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後來還是呼延雲先開口把從昨天晚上到今天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講述了一遍,劉新宇只是靜靜地聽,沒有搭腔。
小學畢業后,段新迎和呼延雲考上了同一所中學,依然被分在一個班,所以也是劉新宇的同班同學。
「對!」劉新宇斬釘截鐵地說,「你一定要讓他們知道——我敢拚命!你只要敢拚命,他們就退縮了!」
這一切,呼延雲都看見了,並經歷著,但是他不再像其他同學一樣笑了。他也挨過幾回打。一次,另一個班的流氓李非在操場上遇見他,說了句「我聽說你丫很牛逼是嘛」就突然朝他肚子狠狠踢了一腳。
這完全出乎呼延雲的預料。後者愣了片刻,問道:「那又怎麼樣?」
一記耳光!
「滾!」戴著黑框眼鏡的李琰兇巴巴地說。
呼延雲像一隻從貓爪子逃脫的倉鼠,踉踉蹌蹌地跑下樓騎車回家。路上,他看到了周穎邊哭邊緩緩走向黑夜深處的身影,但是他顧不了那許多了,他就一門心思想回家,回到自己屋裡,鎖上門,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對么?
「你就是呼延雲?」一個警察頭也不抬地問,「你昨晚到學校來了?來幹嗎了?」
前兩天,呼延雲讓張昊幫他在段新迎住所的對面樓房裡租一套房子,最好能觀察到段新迎在家中的一舉一動,張昊神通廣大,很快搞定了這件事,恰好也是四樓,與段新迎的住所「臉對臉」,更準確地說,是自己次卧朝北的窗戶正對著段新迎家主卧朝南的陽台,還能看到他們家進出的唯一一道樓門,簡直是個再妙也沒有的觀察位置,於是呼延雲就和劉新宇一起搬來了這裏——全過程劉新宇既沒有問是什麼事,也沒有問做這個事有沒有收入,總之呼延叫他來,他就來了。
老劉接過黃瓜,慢慢地搖了搖頭,然後吭哧吭哧啃了起來。
「再說了,說不定是幾個同學打鬧著玩兒呢!被你一說可不得了了,小小年紀我看你的思想很複雜嘛!」教導主任說。
這一記耳光和平時挨的小流氓的耳光,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
「你急著回家不?」劉新宇問。
呼延雲立刻跳下車,走了過來:「我問你們在幹嗎?」
提問的警察拍了拍本子,綻開滿臉的橫肉,笑了:「喲,總算來點兒不一樣的了,說說,怎麼個欺負法?」
「不知道。」劉新宇搖搖頭,「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根據口型,他每次念叨的,應該都是相同的五個字。」
大學畢業他考研成功,又不願再讀,隱瞞學歷去技校學電工,之後到海南做了一段時間建材生意,金迷紙醉一番之後,突然回京,開始了長達兩年的「隱士生涯」,每天一個人在西山的疊嶂層巒之中飄來晃去,喝山泉吃野果,形同野人,之後又到旅行社做導遊,由於他對世界各國人文歷史風情掌故均有了解,所以大受遊客歡迎,他卻覺得操心累神,耽誤「參禪」,又辭了職,去了一家茶樓當夥計,每天端茶倒水,竟也怡然自得。
下了樓,到自行車棚里取了車,往家慢悠悠地騎去,腳板機械地踩划著踏板,腦子裡一片空白,以至於當高昂等一群小流氓騎著車把他團團圍住時,他還沒察覺……
「又要開始了……」劉新宇低聲說。
「你要不招人家,人家為什麼打你?」
沒多久,他的座位又被從第一排「調整」到了後面幾排。
班裡一片笑聲,包括很多女同學,也在開心或違心地笑,一如小學時坐在教室里的同學們一樣。
「像你一樣,拿把刀子插桌子上?」呼延雲輕輕地搖搖頭。
「那麼,就這樣吧,我們回去跟領導反映一下,你們這邊也對幾個學生加強教育,青春期別玩兒出幺蛾子來,那個叫周穎的,我看腦子確實不大正常,跟她家裡人說說,要能待就老實兒地在學校待著,不能待就回家休息休息,別沒事兒給大家添堵,我們忙,你們當老師的也不容易,對不對?」兩個警察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往辦公室外面走。
班裡有個叫周穎的女孩,發育得比其他女生早,人也長得挺漂亮,只是不知什麼原因,好像智力水平有點差,顯得傻乎乎的。呼延雲一向不喜歡和傻瓜做朋友,所以對這個同學敬而遠九-九-藏-書之。有一天下了晚自習,他騎車回家,快到家的時候發現第二天要交的作業本忘在教室裏面了,趕緊返回去拿,回到學校,他沿著黑暗的樓道上了樓,快到教室門口,忽然聽見有女生在抽泣,他推開門,拉開燈,只見高昂、李琰、趙崢和另外一個班名叫章鐸的同學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地上躺著被他們撕破了衣服的周穎。
到底是警察經驗老到:「既然你看到這些情況了,昨晚為什麼不報警呢?你知不知道證詞跟火腿一樣也有保鮮期啊?我要是不問你,你是不是這輩子都裝啞巴了?」
所有人都朝聲音的源頭望去,竟然是劉新宇。
彷彿這句話比李非的耳光讓他更加痛苦和傷心。
眼下劉新宇這一嗓子不啻給呼延雲解圍,小流氓們雖然嘴巴都跟塗了印度神油一樣硬,但遇到教導處難免還是軟塌塌,所以一鬨而散。
呼延雲的朋友多是奇人,而劉新宇堪稱奇人中的奇人。
「好,那就好,今後有什麼事兒跟我們說,我們罩著你!」高昂得意地笑著,把他放掉了。
「今天躲過一劫,還不知明天怎麼辦……」呼延雲長嘆,「小學時,同學們都團結友愛,偶爾有欺負人的現象,老師總會管的,可現在呢,高昂他們簡直無法無天,可以做一切壞事,而善良老實的同學只能任憑他們欺負,連警察都給他們當幫凶……」
辦公室一片死寂,然而也就死寂了大約三秒鐘,一個警察衝上來就扇了呼延雲一記耳光,把他打倒在地上!
抬起頭,每天的天空似乎都是狹窄的、陰沉的,鉛板一樣的烏雲和鉛板一樣的心情就那麼沉沉甸甸地懸挂著、壓抑著,毫無宣洩的可能。
窗外的天空湛藍湛藍的,飄著幾朵狼毫般的白雲。陽光溫柔地照進辦公室,在桌上、教科書上、攤開的作業本上和洋灰地板上灑下一片異常明媚的光芒。這是個罕見的好天氣,呼延雲卻感受到一些非常不和諧的東西,在辦公室里像午夜的鬼魅一樣飄蕩,那是一種沒頭沒腳、無名無姓,只和出賣、齷齪、陰暗以及下流相關的東西。也許就是因為那陽光太美好,美好到任何一點瑕疵都不堪忍受,又豈容成群結隊的鬼魅作祟!於是這個14歲的少年突然煥發了無所畏懼的勇氣,一下子從椅上跳起,用自己都想不到的聲音大吼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班裡所有同學都倒吸一口寒氣,那是一把磨得雪亮的尖刀!
平日里他喜歡穿著寬衣長褲,說話行動又慢條斯理,望之儼然魏晉穿越過來的。如果說愚蠢的定義是「嘴巴和手腳總比腦子快一步」,那麼他絕對跟愚蠢無關,除了睡覺之外,90%的時間他都是在沉思。寡言寡語的他,只要說話必是深思熟慮之後的針血之句,以至於有傳聞,說呼延雲之所以成為一名優秀的推理者,都是因為有了這麼一位超級謀士之故。當然,圈子裡的朋友們都知道,呼延雲以推理者揚名立萬的那些年,他的第一搭檔絕對非林香茗莫屬,但是林香茗出事後,能和呼延雲坐在同一屋檐下啃黃瓜的,除了劉新宇,也就不做第二人想了。
邊哭邊向黑夜深處慢慢走去的身影……
剎那間,外面那個喧囂的世界一下子消失了,耳畔唯有波浪拍打著河岸的噼啪聲,天空也像被撕開包裝盒一樣開闊了許多,甚至稍稍亮堂了一點,呈現出寶石般的深藍色。兩個朋友把自行車靠在一個土丘的後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凹凸不平的草坪,每一步都踩出一脈苦香。
段新迎還是不說話。
「我說呢!」提問的警察再次把本子一拍,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嘻嘻地說,「有個老話兒怎麼說來著,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最後,他總算是沒有辱沒那個還有熱血可以沸騰的年齡:「我看見高昂他們幾個人欺負周穎來著!」
十三四歲的年齡恰如晶瑩剔透的水晶球,是最容易看懂別人心事的時候,所以全班同學都明白了,段新迎是一個在老師和同學那裡都不得待見的弱勢分子。
高昂等人一動也不敢動。劉新宇埋頭看課本,看得很仔細,從最上面一行一個字一個字讀到最下面一行,再慢慢地翻開下一頁……
那時,段新迎個子在全班最矮,相貌也最丑。他的嘴巴外凸得比小學時更厲害了,總是駝著背,不大說話,老師提問他也回答不出,而且不停地眨巴眼,好像一隻怕被宰掉的獼猴,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高昂的爸爸是區教育局的領導,章鐸是咱們學校章副校長的兒子。」劉新宇冷冰冰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