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對峙

第八章 對峙

樓道的電梯口,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張昊立刻迎了上來:「呼延先生你怎麼樣?」呼延雲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們走進電梯,下到停車場,一輛事先停放在那裡的商務車提示性地打了下雙閃燈。呼延雲和張昊正在朝那輛車走過去,斜刺里突然走過來了姚代鵬。
血,許許多多的血,順著受傷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瘋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紅,彷彿是憤怒的青春在沸騰……
而於文洋的雙眼中射出了更加膜拜的光芒。
「你錯了。」呼延雲的語調更加平靜,「推理是為了探求真相,但推理者必須永遠站在受害者一方。」
「哈哈哈,呼延先生說笑了,我家的事情不可能勞煩一個日本人,只要您是中國頂級的推理者就好。」于躍將酒杯與呼延的酒杯一磕,「請呼延先生見諒,我的座右銘是——一切都要最好的。」
劉思緲十分驚訝:「為什麼?」
正因為此,我絕對不能容忍你把推理說成是一種「尤|物」。
短兵相接,兩個人在看似彬彬有禮的唇槍舌劍中,都感受到了對方強大的意志和信念,然而於躍卻在拼殺得最激烈的節骨眼上,搖身一讓,從斜刺里殺出一槍:「說真的,呼延先生,我對推理二字的認知還停留在福爾摩斯的電影、電視劇上,推理真的有那麼神奇么?」
「被誰帶走了?」姚代鵬勃然大怒,「你一個大活人眼睜睜看著嫌犯被帶走,你他媽吃乾飯的啊?!」
姚代鵬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一團怒氣壓裹在心裏,像是哽在喉頭吐不出的一口黏痰,很久他才朝地上惡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什麼他媽玩意兒!」想來想去竟覺得不如去扁呼延雲一頓解恨,於是大步朝公園座椅那邊走去,誰知只看到派去拘押呼延雲的那個刑警,呼延雲本人卻全無蹤影。
收入低、壓力大、壽命短、升職慢,這幾個問題導致近幾年國內刑偵人才缺失現象十分嚴重,正是由於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才苦心培養了蕾蓉、林香茗和劉思緲多年,並在他們海外留學成績優異之後,想方設法把他們弄回國,在法醫、刑偵和刑事科學這三個重要領域挑起大樑來,「那可是許局的三個寶貝疙瘩」,市局的人都這麼說。可是自從林香茗出事後,最重要的刑偵一線就算是瘸了腿,最近這幾個月,本市的重大刑事案件的破案率直線下降,好多案子只能掛起來,要知道去年年底新一屆部長履職后,不僅從嚴治警,而且要求破案率和職務考核直接挂鉤,許瑞龍覺得這麼下去自己都快「掛」了,所以任命已經擔任刑事技術處處長的劉思緲兼任大案組組長,這樣做的結果有兩個,一個是破案率迅速攀升,一個是劉思緲那張瓜子臉瘦成了錐子臉。
「都說『監獄像學校,小弟升大佬』,你這據說過去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角色,蹲了三年大牢,居然也能鍛煉到做了壞事之後臉不變色心不跳了。」姚代鵬嘲諷道,「別以為你乾的那點兒事情我不知道,群眾的眼睛還雪亮呢,更別說我們這些管群眾的了,你聽著,你最好給我放老實點兒,別老放著正經日子不過,見天琢磨著背後捅人家一刀。」
滿桌的人都愣住了,彷彿是在迤邐多情的江南絲竹中突然聽到了戰鼓錚錚!很明顯,呼延雲的回答沒有和此情此景此桌此菜形成和諧,如果他說自己的座右銘是「感恩的心,感謝命運,花開花落我依然會珍惜」或者「今天很殘酷,明天更殘酷,後天很美好,但絕大部分推理者是死在明天晚上」,沒準兒倒合適得多,誰知他偏偏整了這麼一句冷鋼似的話,而且這句話不像是為了膈應大家而現編的,就是他從小刻在骨頭上的刺青。
呼延雲望著那扇被關攏的消防門,一直獃獃地想著什麼,很久才慢慢地走向商務車,一直倚靠在車頭的張昊,趕緊上前拉開車門,請他坐進了車,然後自己坐上副駕座位,拍了一下司機的肩膀提示開車。
另外三個人都頻頻點頭。呼延雲只是聽。
「我還沒說完。」姚代鵬攔住他,「你給我離於文洋遠點兒,聽見了沒有?」
「站住!」姚代鵬厲聲說。
「思緲,你是不是把呼延雲給抓了?趕緊把他放了。」
張昊想上前攔阻,呼延雲卻輕輕推開了他:「這位姚警官是我的朋友。」然後跟著姚代鵬走到了一個角落。
這種威脅不是猛獸的獠牙而是毒蛇的信子,不是陷阱里的尖刀而是雨夜中的電纜,充滿了不可預知和在劫難逃,這使他內心油然升起一股恐懼感,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一下右腳的腳後跟,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面對的這個相貌醜陋的、長得像一隻黑猩猩的小個子的胸腔里跳動的也許不是一顆人類的心臟。
呼延雲想起張昊介紹于文洋的情況時,確實提到過這麼個組織。
「我也覺得你四不像呢!」姚代鵬冷嘲熱諷地來了一句,「說你跟段新迎一頭吧,你說你是受雇保護于文洋的,說你是于文洋一頭的吧,你的做法處處都像是替段新迎打掩護,我現在嚴重懷疑你就是把炸藥調包成白糖的人,而且我查過段新迎的簡歷,初中你們倆同班同學,白皮松林那次轟動全市的事件,要是沒他,你還不至於摻和進去呢吧!」
「現在,我就來解開你肚子九_九_藏_書里的困惑……」呼延雲剛說到這裏,忽然聽見一陣無論音色還是音量都像在維也納金色大廳里打磨過的笑聲:「我來遲了,我來遲了,抱歉抱歉!」抬眼望時,只見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了過來,于文洋像聽到班長喊「起立」似的,忙不迭地站起身,乒鈴乓啷差點把湯打翻,張昊也站了起來,向呼延雲介紹道:「這位就是于躍先生。」
「我……我哪頭兒都不是啊……」
這可給許瑞龍出了個大難題。
好了,該對準獵物的心臟,戳下最後一刀了。
呼延雲想了想,側著臉對張昊說:「你還記得不記得你來我家的時候,我說你撒了三個謊?」
呼延雲看了一眼張昊,見他眯眯眼的半徑沒有分毫變化,便知道這小子是故意誇大其詞。他想了一想,面對於文洋媽媽的問題還真要謹慎回答,說得太詳細顯得自己愚蠢,說得輕飄飄又不能引起他們的重視,於是呼延雲只說自己在段新迎家對面設置了監視崗位,發現段新迎外出就跟蹤他,發現他就在於文洋踢球的球場附近……
思緒和車子一起,在昏暗中盤旋周折了許久,終於一躍而上,衝出了地下停車場,於是傍晚時分特有的深藍色光芒也像萬千支無羽箭一般刺入雙眸,這種色彩是那樣冰冷和理性,讓紛擾虛燥的大腦像一頭扎進冰水般清醒了許多……
「就是于先生已經看透看穿的真諦。」呼延雲淡淡一笑,「對於推理者而言,人生就是一個不斷探求真相的過程。」
段新迎把他的凸嘴唇撅了撅,包裹不住的一排門牙綻開古怪的笑容,眼睛里放射出銹跡斑斑的凶光:「沒聽說過么?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該死的總要死,誰都攔不住,還有,您也甭老盯著我,您沒坐過牢吧?您沒在勞改農場養過豬吧?農場里的耗子,個頂個的大,餓極了偷偷咬小豬崽一口,豬崽疼得吱吱叫,你甭理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過去了,你要是拿著菜刀擀麵杖把它逼到死角里,它不咬豬崽了,改咬你了,你沒準兒還不如那豬崽禁咬呢。」
彷彿是一本用第一人稱講述的小說突然變成第二人稱,呼延雲愣住了,片刻后緩緩說道:「我小時候看過一本叫《船長與大尉》的書,這本書講述主人公從童年時代開始,用三十多年的時間尋找一支失蹤的北極探險隊的故事,裏面有句話,在主人公每次遇到坎坷和困境時都會出現,我很喜歡——To strive,to seek,to find,and not to yield——這是英國19世紀的桂冠詩人阿爾費雷德·坦尼森的名言,翻譯成漢語就是:奮鬥,探求,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想這大概就是我的座右銘。」
就算你想踏進他的家門,我也不會允許了,因為我必須單獨面對這場恥辱。呼延雲想,不過這倒是個把一直藏在心裏的問題傾倒出的機會:「姚隊,既然你是預防青少年犯罪組的頭兒,為什麼總跟段新迎這個成年人過不去?他到底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于躍突然側過臉,問了一句:「呼延先生的座右銘是什麼呢?」
「我沒事……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因為林香茗的緣故,劉思緲在這個世界上最最痛恨的人就是呼延雲,呼延雲對此心知肚明,所以進來之後一言不發。
賓主落座后,調節氣氛的攪拌勺立刻從於文洋媽媽的手裡轉移到了于躍的手中,侍者端上精美的餐具和酒杯。于躍自罰紅酒,盛情地為呼延雲介紹餐桌上一道道菜品的典故、原料、配伍與最佳賞味方法,儼然一位無比專業的美食家,不僅僅呼延雲聽得入神,就連另外三位與于躍朝夕相處的親友也頻頻點頭微笑。而在他一番講解之後再將那些精美的菜品納入舌尖之時,竟品出先前絕對沒有品出的美妙來。
于躍一愣,酒杯停在半空,眼神剎那間變得異常冰冷,像把火把投進冰桶里,甚至能聽到火焰被無情熄滅的「嘶啦」一聲。
呼延雲擺了擺手:「我不是來求贊的,我是想問,你還記得我說你撒的第三個謊的時候,欲言又止么?」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于文洋的媽媽將拈著餐叉的手停在半空,皺眉,「也不知那個段新迎怎麼回事,他女兒死了,我們也很同情,出事後還帶著文洋登門看他,把話都談開了,他女兒的死純粹是意外,和我們家文洋沒有任何關係,誰知道他怎麼又去砍那個高……高什麼來著?(于文洋插嘴:高震。)出獄后又揪著文洋不依不饒的,讓張昊去跟他協商,送多少錢都不行,天底下哪有這麼不講道理的人!」
所以,對這一切並不知情的呼延雲被押進市局刑偵總隊的審訊室,看到一眾高級警官分列左右,審訊桌後面坐著低級別的劉思緲時,不禁一頭霧水——不過更令他一頭霧水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驚動市局半數以上高官的事兒。
但是呼延雲沒有看清具體是哪個人,于躍就又繼續說話了:「推理者不是應該只站在真相一方嗎?」
這樣的人,本來無須理會,對於任何虛妄之輩,推理者都有先天的優越感。
「呼延,你小子說是我的朋友,沖你這話,我也問你一句痛快的,你到底是https://read•99csw•com哪頭的?」
呼延雲在餐桌邊坐下,只見桌上已經擺滿了油浸金槍魚、煙牡蠣、鵝肝醬、熏鮭魚、焗蝸牛之類的餐前小點,一位侍者用白色毛巾包著皇家基爾餐前酒,緩緩地倒進了酒杯里,于文洋的媽媽舉起酒杯道:「不等我家老於了,咱們先開席吧,我先敬呼延先生一杯,文洋的事情有勞先生了。」于文洋和張昊也趕緊舉酒,呼延雲正好渴了,與他們叮咚一聲碰杯后,一口悶幹了杯中的酒,看得侍者偷偷一笑。
說完,他走進了消防門裡面,沿直梯上樓去了。
昔日景象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那個刑警哭喪著臉:「被帶走了……」
段新迎站住了,慢慢地側轉過身子。
然而劉思緲卻不動聲色地把桌上的材料又細細看了一遍,突然冷笑一聲:「呼延雲,這份材料顯示,你給姚代鵬打電話報警的時間,比你在足球場上處理那個無辜的足球的時間,至少提前了十分鐘,也就是說,你說你保護于文洋並不准確,因為你沒有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反倒是寸步不離地盯著段新迎,讓他的一舉一動都不錯過你的視線,這樣才及時發現了他的『陰謀』——所以你在撒謊,你在這個事件中充當的並不是保鏢,而是偵探,我說得對么?」
「你笑什麼?」姚代鵬把眼一瞪。
張昊點點頭:「記得,記得,你說我在講述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那件事上撒謊了,可是又說自己唐突了,沒說下去,搞得我一肚子困惑。」
「呼延先生謙虛了,在這個人人都爭著做福爾摩斯的時代,呼延先生要是沒有點真才實學,斷斷不會暴得大名的。」于躍朗聲大笑,「所以,還懇請呼延先生給我這等淺陋之人見識見識,到底推理是一種怎樣的尤|物。」
「您帶著文洋去過段新迎的家?」呼延雲很驚訝。
很久很久,或者時間並不長,沒有窗戶的審訊室感受不到時光的流動,觸手可及的只是沉默帶來的壓力,而這正是審訊前必須對犯罪嫌疑人施加的。呼延雲很清楚這一點,可是他依然覺得無形的壓力讓脊梁骨感到無法施展的酸痛。
「在我看來,真相是不需要探求的。一切發生的事情自有其合理的意義,何必去打擾已經固定的一切呢?」
「呼延,我一直在等你。」姚代鵬說,「方便聊幾句嗎?」
也許是缺乏睡眠的緣故,劉思緲的眼圈比較黑,她也不說話,只慢慢地翻看桌子上一疊資料,呼延雲料想那應該是自己的檔案。
雖然一肚子的不滿意,但是劉思緲在執行上級命令方面,一向堅決,結果,呼延雲還沒把審訊室的凳子坐熱,就被釋放了。
「本市的反恐形勢很嚴峻,你也是經常和我們警方打交道的人,對此應該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任何人為製造的爆炸案件都首先考慮是恐怖事件,任何恐怖事件警方都有不設限的緊急處置權——」劉思緲突然加重了口吻,「豈是你一句『弄錯了』就能了結的?!」
「這是命令,馬上執行!」許瑞龍的口吻不容置疑,然後就掛斷了。
亡命徒一般。
「什麼沒用?」姚代鵬有點糊塗。
姚代鵬眯著眼睛想了一想,點點頭:「那麼,你確認段新迎是在製造TATP炸彈么?」
呼延雲是個秉性剛毅的人,一旦打定主意,九頭牛都拉不過來。在聽說自己從段新迎家找到的白色粉末僅僅是白糖的時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這事情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體現在如下兩方面:第一是自己這個聰明過人、算無遺策的推理者居然被犯罪嫌疑人像猴子一樣耍了,第二是耍他的人竟然是他從小學時代就沒放在眼裡的段新迎!
「沒事。」劉思緲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簡潔。
「奮鬥,探求,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于躍輕輕地念了一遍,抬起頭望著呼延雲說,「這句話里,最有意思的就是那個『探求』——如果不是這兩個字,或者換成諸如『努力』、『進取』、『創業』之類的,也不過是一句成功學教程——那麼呼延先生到底要探求什麼呢?」
呼延雲饒有興緻地看了看眼前這個一直繚繞著霧氣的男人:紅潤的臉龐上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樑上架著一副彷彿完全是為了將他裝飾得更加精緻的金絲眼鏡,眉毛濃密而修長,鬢角的頭髮也像用Photoshop修過一樣齊整而對稱,嘴唇有些乾燥裂皮,白色而整齊的牙齒不僅說明他保養得法而且從不抽煙,如果不是下巴像安卓小綠人一樣收得急了一點,這張面孔簡直就是美男子的標配了。
「是我弄錯了。」呼延雲直截了當地回答。
「也沒有多麼神奇,不過是一種認知世界的方式。」倉促之下,呼延雲只能這樣應對。
呼延雲保持沉默。
「我恨透了青少年犯罪,你也是從白皮松林的血泊里走出來的,知道那裡面有多少比成年人犯罪更可怕的殘忍、更卑鄙的暴行,但是由於法律對青少年犯罪的寬縱,不良少年們犯下的罪惡和受到的懲罰永遠不能畫等號,製造傷害的人頂多關幾年就出來了,或者繼續禍害社會,或者輕飄飄一句『誰小時候沒做過錯事』,然後毫無包袱地享受青春。而受害者只能吞下苦果,留下身體和心理上的終生殘疾,好像一條被腰斬的蚯蚓read.99csw.com,在痛苦的扭動中尋求再生!」姚代鵬走到消防門前面,一邊拉開門往裡面走一邊說,「呼延,既然你擔任了于文洋的保護人的角色,那麼就請一定盡好你的職責,熬過這幾天,他平平安安坐上飛機去了瑞士,咱們就都可以長出一口氣,到那時候,我請你喝酒。」
呼延雲心裏咯噔一下,到底還是沒有瞞過她。
呼延雲下了車,在張昊的導引下沿著赭紅色的石板路走進鋪著草坪的庭院,一個捧著陶罐的少女雕像正往鵝卵石花壇傾倒著涓涓細流,幾個外國孩子嗤嗤笑著盪鞦韆,咯吱咯吱的鞦韆聲和他們嘴裏嘀嘀咕咕的外語,將一條衚衕外面的京城屏蔽得無影無蹤。他們登上台階,穿過用馬賽克陶瓷錦磚裝飾的拱形門楣,步入一個下沉式的大廳,空蕩蕩的大廳里低回著義大利民謠的歌聲,一些鐵藝的餐椅和圓形矮腳玻璃餐桌看似隨意而又十分講究地擺放著,牆上掛著的風景畫,碎石立柱上纏著十分清雅的淡粉色花束,在窗檯和牆角散落著形態各異的紅陶花器……如若不是那令人口舌生津的膩香隱隱地撲鼻而來,簡直會令人忘了這是一家飯店,而誤以為走進了佛羅倫薩的鄉間別墅。
「光顧著說話,影響了呼延先生進餐,實在不該。」于躍笑著舉起酒杯,「來,我提議我們一起敬最優秀的推理者一杯!」
呼延雲無情地把笑容對準了于躍:「還有,于躍先生您下午的談判並不順利,憤怒之下,您殺了人……」
然而那刑警一句話就讓姚代鵬變了啞巴:「沒轍啊隊長,我真的惹不起,那是市局反恐組……」
世人都揣測不到的險惡。
呼延雲把頭轉向了于文洋的媽媽:「我還能看得出:您家那隻名叫『阿賓』的史賓格犬消化不良還沒有痊癒,對么?」
呼延雲說:「目前最優秀的推理者是日本的古畑任三郎先生。我只能說是中國推理者中的佼佼者。」
「我的意思是,姚隊,沒用的。」段新迎依然是一笑。
她與呼延雲也握了握手——與其說是握,不如說是把纖細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裏搭了搭,冰冰涼涼的。
他平靜地擦著他的肩膀走過。
伴隨著刀叉的響動,話題也慢慢打開。于文洋的媽媽說話很慢,但每個字都恰到好處,充分表達了一家人對呼延雲的仰慕和信賴。于文洋的談吐也表現出良好家教,只是有點拘謹,大部分言辭都像是跟著總裁參加商業談判的秘書一般跟在媽媽的話尾亦步亦趨,不過隔三岔五總忘不了強調一句「我非常喜歡看推理小說」,張昊則只是眯著一對兒笑眼,永遠把目光對準正在說話的人。呼延雲本來就不大會應酬,在這種情況下只是對付著「嗯嗯」兩聲,酒喝得快,菜吃得也不慢。
市局反恐組是今年年初奉上級指示,為應對日益複雜和嚴峻的恐怖威脅而組建的,在市局各個部門中擁有緊急事態處置優先權,連大名鼎鼎的「豹子頭」特戰部隊都隸屬其下。頗為引人深思的是,這個反恐組建成后,竟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組長,經過考核,所有潛在的組長人選的反恐思維都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市局局長許瑞龍無奈之下和美國反恐局(CTU)進行溝通,對方給出了個建議人選——劉思緲。
段新迎點點頭,拔腿要走。
呼延雲站起身。于躍伸出右手與他握了一握,力度也拿捏得恰到好處:「久仰呼延先生!今天臨時有事,否則我不會遲到,請見諒!」
「不矛盾,一點都不矛盾,所有過度奢華的包裝都是為了掩飾內核的貧瘠,所有刻意低下的頭顱都是為了戴上至高無上的王冠。」于躍向前探著身子,炯炯的目光凝視著呼延雲,「在呼延先生的想象中,想必覺得我這生意人,一定是那種出言謹慎、笑不露齒的狡黠之徒,其實這也要看對誰,商人么,別的能耐都是後天的,只有逢人說話,見人下菜,那是娘胎裡帶出來的本事,我久仰呼延先生的大名,既然您是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我也就沒必要蒙那一層羊皮薄的窗戶紙,不妨坦白心跡,直陳胸臆。想必您不會見怪吧?」
這倒讓呼延雲犯了難:「不瞞你說,我偷偷潛入他家,發現他存有裝過氧化氫、丙酮和鹽酸的瓶子,這三種物質混合在一起就是TATP炸藥。問題在於,如果那白色晶體不是炸藥而是白糖,那任何人都只能說段新迎『可能』在造TATP,而不是必然在造『TATP』,這就好像你不能說一個人家裡有塊鐵板那他就一定會把鐵板磨成菜刀去殺人……」
「啊?」于文洋驚叫了出來,「您怎麼知道的?」
「因為存在的不一定合理,因為『已經固定』本身就是一種假象。」呼延雲慢條斯理地說,「這就好像在犯罪中,罪犯永遠是不希望推理者探求真相的,他們最希望發生的一切『已經固定』,因而被全社會以『合理』的名義認同和接受,而只有受害者才渴望真相被不斷發掘,從這個意義上講,推理者就是永遠站在受害者一方的人。」
「呼延先生!」有個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邊向他們招手,一邊前傾著身子,彷彿想衝過來腳又被綁住了似的。
啪啦,啪啦,啪啦……劉思緲的指尖傳來很緩慢很緩慢的翻閱檔案的聲音,像是在慢條斯理極有耐心地剝著皮。https://read.99csw.com
「呼延先生,你還好嗎?」張昊在副駕上問了一句。
「呼延先生,你看我的話又打擾你進餐了,與君道一番,君可側耳聽,只是將進酒,君莫停,哈哈!」于躍大笑著,「所以,我可以開大眾車,但是要坐酷似邁騰的輝騰,我可以穿麻布衣服,但是必須是私人設計師設計的、手工縫製的上等麻料製成的,我可以住木屋,但必須是原生橡木,我可以吃素食,但必須去靜心蓮——一切都要最好的,這就是我的座右銘。」
姚代鵬走到他面前,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幾遍,段新迎就那麼站著,一動不動,任對方的目光像削皮器一樣在自己身上剝皮削骨。
「您衝進球場時我嚇了一跳,看見您抱著球就跑,還以為球裏面裝了炸藥呢!」于文洋說。
不知過了多久,商務車開進一條狹窄的衚衕,黑黢黢的連路燈都沒一盞,竟給人以鑽進山洞的錯覺,然後眼前忽然一亮,車窗外出現一座義大利鄉村風格的兩層建築,粗獷的外形在夜幕下猶如被遺忘了十幾個世紀的樓蘭廢墟,斑駁的外牆好像是工人用紅色的陶土和灰色的泥巴塗抹到一半,就匆匆離開似的,唯有垂在外牆上的藤蔓挽回了一點點生氣,在隱藏於草叢中的投射燈的照耀下,發出濃得詭異的綠色。
于文洋的媽媽點點頭:「剛剛出事那會兒,老於把文洋一頓打啊,然後恨不得五花大綁,帶到段新迎家裡賠罪,他家裡就他和他爸,看上去都是老實巴交的人,我們進了門也沒管他家地有多臟,摁著文洋的脖子給他們跪下磕頭,他們還說『不關孩子的事兒』,把他扶起來,我們給他們錢,他們不要,說給老爺子請一個終生的保姆,費用我們出,他們也不要……這不都好好的么,沒過幾天段新迎就跟發了瘋似的,在校園門口把高震給砍了,呼延先生你說說,這成什麼話!」
半條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呼延雲望著于躍,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傲慢,那是一種將渾身上下的所有零件——甚至每根屌絲都置換成1:1的金子之後,拿著遊標卡尺對自身價值一格一格測量過後的傲慢,這棵傲慢之樹的樹根是成功,樹榦是上流社會,樹皮塗上了名叫「精英階層」的品牌塗漆。呼延雲對這樣傲慢的目光一點也不陌生,在許多個金碧輝煌的殿堂,交杯換盞的歡場,道貌岸然的講壇和高談闊論的沙龍上,在一群又一群的各色「人物」臉上,他都看到過這種目光,他們極端自大、自戀和自私,自以為了解一切,擁有一切,左右一切,指點一切,因而可以藐視一切——尤其是那些賣身賣腎也不值半根金制屌絲的屌絲們。
「呼延雲。」劉思緲用十分冷漠的口吻說,「你報警說有一樁爆炸犯罪即將發生,是怎麼回事?」
段新迎微微一笑。
「行事低調,追求頂級享受……這二者似乎有點矛盾。」呼延雲說。
段新迎在一張「臨時拘押情況申報表」上填完每個空格,又在最下面一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正要轉身準備離開,卻發現身後站著的姚代鵬,正用一雙獵犬般犀利的眼神盯著自己。
「聽張昊說今天下午多虧您救了文洋一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于文洋的媽媽忽然問道。
因此,他只說自己受人委託,寸步不離地保護一個名叫于文洋的中學生的安全,因為懷疑這個學生踢的足球被調包,而在附近又發現了某個一直仇恨他的人的身影,所以才報警,弄出一場誤會……
「哪能忘呢?呼延先生的分析能力實在令我敬佩啊……」
呼延雲十分老實地說:「這個我可就不敢當了……」
這一任命報上去,部里竟立刻准了。劉思緲由此一躍成為市局實權最大的警官,直轄刑偵、刑技和反恐三大公安主體部門,不要說姚代鵬這等角色了,連幾個副局長見到她都點頭哈腰的。
就在這時,劉思緲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她一看是許瑞龍打來的,趕緊接聽:「許局,什麼事?」
于躍呆住了,目光中的傲慢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言喻的震驚,甚至還有一點點恐懼。
坐在於文洋身邊的一個中年女子站了起來,她穿著淡藍色的文藝復古長袖棉麻開衫,脖子上掛著一塊水滴狀的翡翠,綠得彷彿剛剛從葉隙滴落,她那姣好的面容有點蒼白,淡施的脂粉下面能看出眼角的魚尾紋,嘴角漾出的微笑顯然是禮節性的,而且顯得有點僵硬,一如於文洋身上煥發出的那種時時緊繃的約束感。
「我的天啊……」于文洋媽媽掩住了張成O形的嘴巴,然而嗓子眼裡還是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呻|吟。
姚代鵬目瞪口呆地望著段新迎,他面對過無數窮凶極惡的歹徒,聽過他們聲嘶力竭的謾罵和恐嚇,也直視過他們那困獸猶鬥的可怖目光,但是從來沒有從他們口中聽到這樣直接的、有條理的、惡毒且充滿文採的威脅。
餘光一閃,餐桌上的另四人中,有一個人的神色突然有些慌張。
呼延雲說的和警方掌握的情況(主要根據姚代鵬的口述)差不多,這樣一來,事情的嚴重性立刻降級為一般治安事故了,審訊室里的警官們都長吁了一口氣,天天跟劉思緲這個苛責刻薄的冷麵女王一起辦案,每人懷裡都揣著速效救心丸呢。
「受教了。」呼延雲淡淡地來了九_九_藏_書一句。
「是啊,于躍先生就是以行事低調和追求頂級的享受,在這個圈子裡著稱。」張昊滿臉堆笑地說。
奇特的事情發生了。火把從冰桶中拎出,還淋漓著冰水,卻頓時燃起熊熊的火焰。
姚代鵬愣了愣,瞪著地下停車場的牆壁,那扇靠著格外的斑駁才能與黑暗區別開來的消防門,彷彿是讓他從紛亂的思緒中漸漸找回根源的隱喻:「難道你不知道?于文洋現在兼著本市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幹事長的職務,這個自助會是由各個重點中學的優秀學生組建的、預防青少年犯罪、打擊校園暴力、給受害者提供心理支持的自發性學生組織,這兩年來,甚至可以說承擔了我左右手的工作,幫我們甄別、遏制了很多青少年犯罪案件,但是既然是自助會,所以一直是靠著于文洋的個人威信和努力維持著其存在和發展,而如果於文洋被段新迎殺害,那麼將會導致這個自助會解體,我現在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證於文洋在出國前順利將工作交接給下一任幹事長。」
呼延雲認出那是于文洋,離著幾米遠都能感受到他那充滿崇拜的眼神是何等熾熱,不禁淡淡一笑,走上前去與他握了握手。
另三人不失時機地笑了起來。
「你老實交代,到底是怎麼回事!」旁邊一個臉孔活像在鐵板上烙過一般的警察厲聲說。
「人生就像一場夢,又像一台戲,許多人以為看穿了,看透了,於是便刻意求苦,求累,求菜根,求茅舍,求草履,求徒步,每走一步恨不得都在大地上留下個血腳印,給自己找各種各樣的不痛快,其實這還是沒看穿,沒看透,一切給自己找不痛快的行為都是矯情,而矯情永遠是與真諦背道而馳的。」于躍搖晃酒杯中那殘餘的一點瑪瑙紅,笑意盈盈地說,「正因為人生苦短,所以縱使人生是場夢,我也要做最美的夢,縱使人生是場戲,我也要上演最精彩的正劇。可以樸素,但必須精緻,可以簡約,但必須頂級,至高的高雅是自然,但一定要在自然的境界中追求至高的高雅——我說得對么?」
現在如果再讓劉思緲掛反恐組組長之職,非把這姑娘累吐血了不可,可是想來想去實在無第二人選,沒辦法,許瑞龍找到劉思緲跟她商量,誰知劉思緲一口答應下來,這倒讓許瑞龍於心不忍了:「思緲,你身子骨扛得住嗎?」
段新迎又是一笑,走了。
於是,呼延雲將兩隻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拄著自己的下巴,嘴角綻開一縷殘忍的微笑:「真的沒有多麼神奇,無非是我坐在這裏就能看出:于文洋基本不吃芹菜,平時用電動刮鬍刀刮鬍子,他的卧室,寫字檯和床都離窗戶很遠……」
定了定神,姚代鵬避開段新迎的目光,望向鬱郁蒼蒼的柏樹,嘴裏說出的話貌似強硬其實也有點蒼蒼鬱郁:「看不出你還真是蝦兵蟹將混成龍王了,居然敢跟警察這麼講話了,好啊,我等著你咬我,你咬不死我我咬死你!」
「是這樣,于躍先生聽說了您被警方扣押的事情,大為生氣,馬上動用了一些關係,讓警方釋放了您,他本來是想親自來接您,但是正好有個很重要的客戶要談一筆業務,所以委派我來,並帶您到聖馬奇諾酒店用餐,他那邊的事情一完,馬上就過來給您斟酒壓驚。」
「該死!」姚代鵬嘟囔道,「現在上面從嚴治警,沒有足夠證據,我不能踏進段新迎的家門一步,而如果按你說的,就算進去也沒用。」
呼延雲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我再給你一次說實話的機會。」劉思緲將那份材料輕輕一推,姿態彷彿攤牌一般優雅。
所以,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下定決心要單獨解決這件事,必須讓每一個膽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的混蛋都知道他的厲害!所以,他不準備對劉思緲講得太多,因為如果「說來話長」,勢必要從林香茗給段新迎做的那份心理鑒定報告說起,而但凡和林香茗有關的信息,都會讓劉思緲起過敏反應,那樣一來,一場鬥智必定演變成逼供,那可不是他的目的,他必須要讓段新迎輸得心服口服!
「這是我媽媽。」于文洋介紹道,「我爸爸這就到,請您先落座吧。」
「人呢?」姚代鵬大聲問。
結果,于躍咂巴著嘴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好,張昊的笑容有點僵硬,于文洋的媽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拿著餐刀的手不知所措。
他到底是誰?他到底想做什麼?
「姚隊,那天晚上咱倆碰面,我承認我確實套了你的話,但那是為了更全面了解情況。我受雇於于文洋的父親于躍,但這絕不代表我會站在他那邊,我接下這案子時就跟對方說過,我可以設法保障于文洋的安全,但是如果我觸碰到對於家不利的真相,我還是會憑良心來辦事。至於段新迎,我和他是老同學不假,但是我們兩個人不是朋友,沒有那麼親近的關係,所以我不會替他打什麼掩護,你說我把炸藥調包成白糖,更是冤枉透了我了,你覺得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球場,當著那麼多人搶過一個足球找地方扔,是在做戲給你看嗎?如果真的是掩護段新迎,我又何必從一開始就打電話問你段新迎是不是在你的監控視線之內,他扔他的炸彈,我聽我的響,驚動你這位捕頭做什麼?!」
呼延雲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