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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疑點

第十一章 疑點

「老姚跟你一樣,都還沒有當爸爸,所以他不懂的……」夏祝輝長長地嘆了口氣,「再說了,他批評得也沒錯,三年前,確實是我第一個到達現場的,可是我什麼都沒有發現,我感覺到不對頭,可是我就是什麼都沒有發現,為此我自責了三年,整整三年啊,我很怕有人再提起這個事,誰知,還是逃不脫……」
「我在問你為什麼要重新關心這個案子。發現什麼新疑點了?」
林鳳沖皺著眉頭敲了敲桌子:「開會呢,嚴肅點兒,別說髒話,別叫外號!」
呼延雲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還有其他的感覺嗎?」
很久很久,夏祝輝才點了點頭:「把女兒從父親手中奪走,那麼做父親的,會變成世界上最殘忍最可怕最具有報復性和攻擊性的野獸!」
「那麼,你有沒有發現『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有媒體說的問題呢?」林鳳沖問。
「真的么?女流氓也是嗎?」馬笑中眨巴著天真無邪的小眼睛。
會議室里的所有人都禁不住把頭一抬。
姚代鵬說:「老馬話糙理不糙,他說的,就是這麼回事。『世襲現象』對受欺凌者的人格養成傷害極大,導致他們成人後懦弱、膽小、依附性強……當然這還不算什麼,最受傷害的還是那些遭到暴力型欺凌的孩子,女孩子遭到毆打、強|奸和猥褻,那是一輩子的傷害!男同學呢,研究發現,在成人精神病患者中,90%以上在學生時代都遭遇過暴力型欺凌,而變態殺人狂中,幾乎100%都曾經是暴力型欺凌的受害者,極度的痛苦使他們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別說老師家長了,誰能管得了這幫中學生,沒聽那歌謠么,『初中的殺,高中的砍,初中高中沒人管,男生的買,女生的賣,男生女生一起壞』。」馬笑中說,「法律就是給這幫人渣留了個口子,就說今天這案子,你們能把人家咋地?18歲不到,滿手血污,他們才不怕呢,關上幾年放出來又是一條好漢,接著禍害社會,你還不敢判多了,不然一大堆專家又該哭天抹淚地呼籲保護未成年人了!」
孫康想了想:「就是壞學生打老實孩子唄……」
呼延雲面色鐵青,姚代鵬的講述把他帶回了十年前的那個瓢潑大雨的傍晚。
接著馬笑中又一指呼延雲,對著孫康說:「叫呼哥。」
「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打聽打聽。」馬笑中說完,扔下呼延雲,自己鑽進警察堆兒里去了,沒過多久溜了回來,「還真的是出了大案子了。」
姚代鵬沉默了一下,突然提高了音調:「在座的同事們,應該都知道大約十年前發生的『白皮松林事件』吧?」
呼延雲十分坦誠地告訴了他事情的經過,然後補充道:「段新迎是我的老同學,我不希望他走得太遠,所以想拉他一把,把他從懸崖邊上救回來。」
夏祝輝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然後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水:「在場那倆孩子,就是于文洋和高震,先打的急救電話,120的醫生到場后,發現孩子已經斷氣了,才通知的我們,所以我們趕到時,現場已經亂七八糟的了,我除了安慰段新迎之外,就是審了審那倆孩子。」
「怎麼不一樣?」
「什麼意思?」孫康有點沒聽明白。
「我……我說不大好。」夏祝輝的眼神有點恍惚。
林鳳沖厭惡地說:「要我看,他們連把自己都沒當人,你看看一個個那造型,頭髮染成黃色的,舌頭上打眼兒,嘴唇塗得跟喝了血似的,老師家長都怎麼管的?!」
馬笑中一臉壞笑:「你們家劉思緲。」
呼延雲把三年前的案子大致說了一遍:「案件的相關材料,律師複印了一份給我,但我想和當年負責的民警當面談談,了解些情況。」
「我女兒一歲多那會兒,一到傍晚,好多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被爹媽從胳肢窩下面架著兩條胳膊學走路,跟竹蜻蜓似的。我們小區里有好多中學生,放學后騎著山地車橫衝直撞,特別容易撞到孩子,有一次我怒了,揪住一個領頭的一頓暴揍,那孩子他爹找我算賬,一看我是警察就說你當警察的怎麼還打人?我說我首先是個當爹的你懂嗎?你教育不好你的狗崽子還敢來找我,信不信我他媽再打你丫一頓?!」
「呀呵!」馬笑中不免咋舌,「老姚你自打開始研究青少年問題之後,學問見長啊!說出話來都孔夫子的卵蛋——文縐縐的。」
「公益分是什麼啊?」有個警察十分好奇地問。
「對,比如大門啊,窗戶啊或者其他明亮之處,那都能給瀕死者提供一種求生的希望。但是段明媚死的地方是在一堵牆的下面,當時我一看就覺得不對勁,這不是往死路上走么,這不合常理啊。」
「那是,局裡上上下下他實在是找不到比你更磕磣的了……」孫康一邊躲著馬笑中的飛腳,一邊拉著呼延雲說,「大偵探,你跟我來吧!」
「我聽得出你的話外之音。」姚代鵬說,「不妨說個統計數據,據權威的調查,78%的中學生成為不同欺凌的受害者。當然,在座的都是糙老爺們兒,上學那會兒打別人或者被人打都是尋常事,現如今老同學聚會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研究發現,在欺凌者與被欺凌者中九*九*藏*書,存在著一個有意思的『世襲現象』,那就是雙方的位置或者心理可以一直延展到成人,甚至遺傳到下一代。」
「對了,老馬,等會兒審訊那幾個人渣學生,你也參加一下吧,全市的大小流氓據說都把你照片掛在胸口辟邪呢,見了你沒一個敢齜屁的。」林鳳沖說。
「沒問題!我和老姚是啥交情,他結婚都是我當的伴郎呢!」
回憶起看過的段明媚屍體的照片,呼延雲不禁閉了一下眼睛,他和夏祝輝的感覺,是一樣的。
「對了。」夏祝輝看了他一眼,「我聽好多人說,你是咱們國內首屈一指的大偵探,三年過去了,你還能發現什麼嗎?恐怕也不行吧?」
「啪!」
呼延雲淡淡一笑,拉著他的胳膊,往派出所的樓門外走去:「試試看,不試怎麼知道不行呢?」
「老姚,我說個話,你別不愛聽啊。」孫康皺著眉頭問,「現在有學校,學校有教導處,學校外面有派出所,實在不行還有少管所,用得著學生們自己組織起來防禦欺凌么?」
「呼哥!」孫康緊緊地和呼延雲握了握手,挺大個嗓門叫了一聲,「你混哪片兒的?」
「那麼,那些流浪漢誰來保護呢?」一直沉默不語的呼延雲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口吻異常沉重。
會議室里一片驚詫的聲音。
「在國外,欺凌現象也是有的,歐美髮達國家稍微好一些,因為他們比較重視青少年健康的人格養成,亞洲國家普遍不好,中國尤其嚴重。」姚代鵬端起桌子上的紙杯喝了一口水,「應試教育,說到底就是一種優勝劣汰的叢林邏輯,按照這種邏輯,強者吃掉弱者都是為了世界更美好,更別說強者欺負弱者了。所以在高考的指揮棒下,學生們都把乳牙換成狼牙,靠欺凌來建立威權,壓制對手,甚至是純粹為了宣洩青春期的種種生理衝動,完全不顧給他人造成什麼樣的惡果。而且,這種欺凌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動的,換言之,今天的欺凌者,在遇到更強大的對手時,可能反而變成了被欺凌者,因此導致一個青少年在人格養成最關鍵的時期,變得不是暴君就是順民,偏偏做不成人格健全的正常人!」
說到這裏,姚代鵬用手一指呼延雲:「這位,大家都認識了,呼延雲,大名鼎鼎的推理者,不過,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就鮮為人知了,他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通過偵探小說組建了花園裡中學讀書會的學生。」
呼延雲望著他,沒有說話。
姚代鵬皺起眉頭,思忖了片刻說:「『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的內部組織架構是于文洋一手搭建的,十分嚴密,甚至超過了很多成人的公益團體,所以我調查了很長時間,並沒有發現明顯的漏洞,同時我又隱隱約約感覺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一些隱秘的、不為人知的潛規則,一些可能不那麼純粹的動機……但是要知道,那裡面的學生一個個都是重點中學的尖子生,說難聽點兒,咱踮起腳尖,都夠不著人家的腳後跟。再說了,畢竟這個組織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確實及時給咱們預警了一批欺凌事件,提供了一些未成年人犯罪團伙的信息,也給部分受到暴力或其他形式傷害的學生提供了法律支持和心理支持,所以,我的主要傾向還是肯定它、扶植它,于文洋出國留學后,空出幹事長一職,新的幹事長還在選舉中,很快就會出台——」
「你就是這個意思嘛……」夏祝輝慢條斯理地說。
「做得好!人命關天,豈能分什麼貴賤?」呼延雲說,「劉處是誰?」
呼延雲點了點頭:「你說的,我在看警方的勘查筆記時也有同感,筆記上寫著,牆上有死者的掌印和抓痕,『疑似死者在臨死前,對著面前的白牆反覆做著推扒的動作』——你對這句話怎麼理解?」
「怎麼了?」呼延雲問。
「都跟你似的,沒文化還不害臊。」孫康罵了馬笑中一句,轉過頭問姚代鵬,「老姚啊,我還是剛才那問題,你覺得學生們自己組織起來就能防範欺凌么?」
正在這時,一個民警推開門:「所長,找到兇手了!」
你也許攔得住火車,但是攔不住一個父親的復讎。
「怎麼?」呼延雲有點發懵,「我說錯什麼了嗎?」
既然如此惠而無險,「紅單」的買賣也就越來越多了,搞得公安部門甚是頭疼,如今總算逮到一個還沒有實施的「紅單」,大家都想狠狠打擊一下這股囂張的氣焰。
「對,就是感覺。」呼延雲說,「比起那些冷冰冰的物證和硬邦邦的證詞,我更加喜歡聽到哪怕不那麼精確的、務實的,但是帶點兒溫度的東西,所以請你回憶一下,當你來到地下自行車庫的時候,你的第一感覺是什麼?」
說完,孫康走出了接待室。
「他一邊號啕大哭,一邊用兩隻手不停撕扯自己的喉嚨,撕扯得脖子上鮮血直流的,我上去拉他都拉不住,那感覺太慘了。」
在審訊室門口,他們遇到了市局刑偵二處處長林鳳沖——這也是呼延雲的老朋友,眼下,案情取得突破是大事,所以只點了個頭就算打過招呼了。
夏祝輝愣住了。呼延雲盯著他的眼睛:「老夏,我確實不大能理解做父親的感受,但是我想問你,假如一個爸爸失去九-九-藏-書了自己的女兒,而且失去的方式是人為造成的、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不會發生的,那麼這個爸爸會變成什麼樣子……比如,有沒有可能像林香茗做出的鑒定,變成一個極度危險的潛在殺人兇手?」
「你錯了。」姚代鵬搖搖頭,「校園欺凌分兩種模式:一種是暴力型,包括你說的打人、強|奸;另一種是非暴力型,包括猥褻、辱罵、遭到排斥和無視等等。而且欺凌的主體不光是壞學生,也有好學生,比如現在的中學,實驗班的孩子會對普通班的孩子報以明顯的蔑視和排斥,而老師往往視而不見,還不要忘記,教師也時常本身就是欺凌者,有調查顯示,體育老師在上課時使用暴力的比例非常高,而男老師猥褻女生的情況也很常見,至於在課堂上公開辱罵學習成績不良的學生、給他們取外號、嘲諷他們的出身低、甚至抖落其父母離異等等,更是家常便飯。對了,前兩年,有些學校讓成績差的學生戴綠領巾、穿紅校服、讓他們去醫院測智商,都可以列入此列,按照國際通行的準則——凡是人為的對學生肉體和心靈造成損害的,都可以視為欺凌事件。」
林鳳沖喘了口粗氣:「幾個一向行為不良的高中生參加完期末考試,湊在一起喝酒,喝高了就比賽膽子,都說敢殺人,於是分成三組,每組倆人,去便利店買了刀子,到長椅上衝著流浪漢的肚子就戳,戳完就走,然後去燒烤店吃喝慶祝,被捕時還都趴在桌子上醉醺醺的呢……」
三個警察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孫康回手把門關上,換了一副嚴肅的臉孔:「呼哥,你做什麼的?」
「有希望的方向?」呼延雲覺得這個說法很新奇。
馬笑中搭話了:「我聽明白了,就好比,小時候我天天打你糠大蘿蔔,等成人後你丫如果遇到我,工作上和生活上還是會受我欺負,見了我就成孫子,就算是有了孩子,你們家孩子要照樣被我們家孩子打!」
極度兇險,出獄后極可能再次犯罪,並完全無法預知其犯罪手段……
「你這不廢話么,你派出所有人敢當面叫你『馬大壞』么?」
「要說可疑,就是小女孩死亡的位置。」夏祝輝說,「我當了這麼多年警察,也見過不少死亡現場,一般來說,不管是被追殺也好,突發疾病也好,死者在最後的時刻總是面朝『有希望的方向』……」
「所以,你才能說出剛才那種話。」夏祝輝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示意了一下呼延雲,呼延雲表示不抽,夏祝輝於是點了一根,叼在嘴裏,蹺起二郎腿,把自己籠罩在裊裊升起的煙霧中:「困了,提提神兒……你問完了吧?問完了,好,那我隨便閑扯兩句,我和段新迎一樣,有個女兒,今年快上小學了,三年前段明媚死的時候,差不多一樣的年紀。你不知道男人有個女兒是啥感覺,你沒去過婦產醫院,不過早晚要去的,到那時你就知道了,產房外面等得焦心焦肺的,護士出來通知,是個男孩,嚯,老爺們兒高興得能一蹦三丈高,如果通知是個女兒,你再看那老爺們兒,從眼神到表情,柔軟得跟馬上要化了似的。有個男孩,做爸爸的就有了依靠,有個女兒,那爸爸就是她的依靠,所以,有女兒的男人更加堅強,也更加脆弱,用一句俗話說,也更加傷不起。」
「那次事件之後,警方對涉案的雙方都進行了處理……但是,『白皮松林事件』還是引起了教育機構和未成年人犯罪預防組織的高度重視,因為研究發現,通過學生們自覺、自主、自發形成的反抗欺凌的互助組織,不僅可以遏制欺凌現象,還對被欺凌者的人格養成起到非常良好的促進作用,使他們由懦弱變得堅強,由膽小變得勇敢,由唯唯諾諾變得鋒芒畢露,由個人主義趨向團結協作……當年參与過白皮松林那一戰的讀書會成員,後來經過跟蹤調查發現,他們成人後大多養成了不畏強權、獨立思考和堅韌不拔的品質。」
「那麼……不是為了段新迎,而是為了還段明媚一個公道,查清她死亡的真相呢?」呼延雲說。
夏祝輝懶洋洋地坐在了椅子上,打了個哈欠。呼延雲從桌子這邊探過身軀,和夏祝輝握了握手,感覺他的手沒有什麼力氣,也毫無熱情,然而呼延雲管不了這許多,大致講了一下自己此行的目的。
所謂「紅單」是近兩年出現的一個新情況:有些成年人想尋仇或報復,以往都是雇專業殺手,後來發現職業殺手不僅「業務」太糟,極易失手,而且一不小心折進去還容易把僱主給掀出來,於是就有人在未成年人身上打主意了,花高價,倒幾道手,找到某個未成年人犯罪團伙,讓他們故意給目標對象找茬尋釁,然後殺人,由於未成年的身份,即便是殺了人也不會有「要命」的懲處,而且倒手多的緣故,很難發現「僱主」,加之青少年的習性,話多,思維方式混亂,就算真的被捕了,給出的也往往是各種亂七八糟、假話比真話還多的「線索」,所以就算是找到了真正的「僱主」,也沒法根據殺人者的口供定罪。
「那好,我給你講講大致經過——」夏祝輝有氣無力的剛要繼續往下說,卻被呼延九*九*藏*書雲攔住了。
「沒用的。」夏祝輝搖搖頭,「你也許攔得住火車,但是攔不住一個父親的復讎。」
「夏祝輝,你就叫他老夏吧。」孫康向呼延雲介紹道,「老夏為了昨晚的案子忙了一個通宵,所以才這副醒不過來的德行。三年前的那個案子,老夏是咱們派出所接案的工作人員,雖然後來案子轉刑偵支隊辦了,但是他畢竟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公安人員,有什麼不明白的你儘管問他,我還有點兒事兒,先忙去了。」
夏祝輝抬起頭,望著天花板,然後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慢慢地碾滅,望著呼延雲說:「我幫你。」
屋子裡面,圍著會議桌坐了一圈警察,正在緊張地討論著什麼,放眼看去,林鳳沖、馬笑中都在,還有姚代鵬。
孫康聽完,笑呵呵地拱了拱手:「久仰久仰,這可不是客套話,上面只要開會說破案的事兒,總讓我們多向你學著點兒……不過,三年前我還沒調來做派出所所長,所以不是很清楚這個事兒,這樣,我了解一下當初經辦這個案子的是誰,讓他跟你對接。」
「放屁!」姚代鵬臉漲得通紅,連鷹鉤鼻子都更加尖銳,「我幾時有這個意思了?」
姚代鵬狠狠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老夏,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亡命徒一般。
「蘿蔔。」馬笑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夠意思!」
姚代鵬一腳踢開椅子,向著夏祝輝撲了上來,林鳳沖喊了聲「老姚你給我坐下」,他才把掄起一半的拳頭放下,嘴裏還在叱罵:「姓夏的你信不信我撕爛你嘴?你還有臉說這個?當年明明是你第一個到達段明媚死亡現場的,你查出個狗屁了?三年後當諸葛亮來了?你配嗎!」
夏祝輝說到這裏,靜靜地望著自己吐出的煙霧,出了會兒神,然後把目光投向呼延雲:「你明白我的話嗎?你不可能明白,你還沒結婚,還沒有孩子,所以你也甭說什麼拉段新迎一把的大話,當爸爸的,從女兒誕生那一天開始就站在了懸崖邊上,永遠戰戰兢兢的,你要救他?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爸爸不是最好的救生員,他需要你來救么?!」
「滾!」林鳳沖笑道,「姚代鵬也過來,他對付這幫未成年犯罪分子有經驗,你幫襯著他點兒哈。」
剎那間,屋子裡的氣氛顯得異常凝重,呼延雲彷彿看到一列火車正隆隆駛來,而他雙腿酸軟地坐在鐵軌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感覺?」夏祝輝有些吃驚,當了這麼多年民警,很少被問這倆字。
「所以我還是要說——或許用詞不當,我們得攔住段新迎,不要讓他製造出更大的悲劇,因為這不僅無濟於事——我是指他很難突破於家給於文洋精心編織的防護網——而且很可能會把自己搭進去。」
「大家知道,『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是咱們市裡很有影響力的一個預防青少年犯罪、打擊校園暴力、給受害者提供心理支持的自發性學生組織,由各個重點中學的優秀學生組建,這兩年來,幫我們甄別、遏制了很多青少年犯罪案件,應該說越來越有影響力,前一段時間有媒體說其賬目有問題,還說他們打著『公益』的幌子,實際上是為了出國留學博取『公益分』,所以,我還特地去調查了一番……」
姚代鵬點了點頭:「我基本上可以判斷,這個『紅單』的僱主是段新迎,謀殺的目標是于文洋!」
「怎麼個慘法?」呼延雲說,「小女孩死得慘?」
孫康把呼延雲請到接待室,親自給他倒了杯茶,然後叫來一個部下吩咐幾句,過了一會兒,進來一個又高又粗的民警。他長著一張國字臉,滿臉的褶子,就連一對兒小眼睛也彷彿被深深地埋在褶子里。他不停地打著哈欠,仔細看時,會發現他的眼睛紅紅的,布滿了血絲。
「不是。」夏祝輝嘆了口氣,「我覺得……段新迎很慘。」
呼延雲身子一震。
「怎麼回事啊?」孫康焦急地問林鳳沖。
「已經形成文字材料的,複述一遍也沒有什麼意義。」呼延雲說,「老夏,我想知道,你到達段明媚的死亡現場之後,第一感覺是什麼?」
「看來『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確實很有意義。」林鳳沖感慨,「老姚,你憑什麼認為『紅單』的僱主是段新迎,要殺的是于文洋呢?」
「好說好說!」孫康說,「呼哥,啥事兒,你說。」
呼延雲卻還有點摸不著頭腦:「林處,能不能具體說說,那個未成年人流氓團伙的主要活動區域在哪裡,他們要殺害『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的哪個人啊?」
「那豈不是很多很多啊?」孫康嘀咕了一句。
「康哥。」呼延雲老老實實地叫了一聲。
「這些……供述人都說不很清楚,你也知道,現在的這幫小流氓嗑藥嗑得腦子都不是很清楚,說出的話跟在車輪子下面壓過似的亂七八糟的。我們初步落實了這麼幾點:第一,他們說的那個未成年人流氓團伙的主要活動地點應該在增光路、甘家口和西八里庄一帶,這個區域的中學有好幾所,得挨個查;第二,也是最令我們困惑的,他們說『紅單』的對象是一個和『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有關的人,但具體是什麼人,不知道……正好,老姚在這裏,你這read.99csw.com兩年和自助會接觸比較頻繁和密切,給我們也談談你的想法吧。」
會議室里響起一陣細碎的議論聲,好像課堂上有人偷吃乾脆面。
就在這時,馬笑中突然「哎喲」地叫了一聲,呼延雲扭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警察突然衝過來,用膝蓋撞了矮胖子腰一下,馬笑中豈能吃這個虧,上去就用胳膊肘捅了警察一傢伙,接著倆人你拉我扯地進了旁邊一間辦公室,親熱得像兄弟一樣來了個大大的熊抱。
「我操!」馬笑中忍不住罵道,「現在的孩子怎麼手這麼黑啊!」
「他們就沒把人當人。」孫康補了一句。
「請原諒,我還是要問——什麼感覺?」
夏祝輝看了姚代鵬一眼,默默地拉開門,走出了會議室。
姚代鵬坐回椅子,攤開手說:「雖然『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這兩年協助警方打擊了很多未成年人犯罪,但由於90%的工作是給受欺凌者提供心理支持和法律援助,只有10%的工作是給警方提供未成年人犯罪組織的線索——而這10%還被我們嚴格保密——所以迄今尚無一起未成年人犯罪組織針對『自助會』的報復事件發生,作為幹事長的于文洋更不可能被視為單獨的攻擊對象。然而我們目前切切實實地知道段新迎正伺機在於文洋出國前將他謀殺。諸位老弟,如果於文洋在這個時候遇害,對『自助會』影響甚大,甚至會引發解體,這將是對我們好不容易才取得的、控制未成年人犯罪成就的巨大挫敗——」
停了一會兒,夏祝輝說:「我覺得他在害怕失去對高震的控制,換句話說,我覺得他在害怕高震對我說出真相。」
「那麼,你當時有沒有覺得,現場有哪裡比較可疑呢?」呼延雲問。
「你到達現場后,還看到或發現什麼了嗎?」呼延雲問。
警察們有的點頭,有的一臉茫然。
呼延雲盯住他,等待他發散的目光重新開始回攏了,才不失時機地說:「請一定想一想,于文洋在害怕什麼?」
「還有就是……我覺得那小女孩死亡之前的最後一刻,好像看到了什麼十分可怕的東西,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挺嚇人的。」
呼延雲一愣。
「馬大壞,來了也不給我打個招呼。」那警察眼若銅鈴、嘴如巨盆、眉似鋼劍,偌大的一個骨頭架子,卻由於體型偏瘦的緣故,一身警服像掛在衣服架子上一樣晃晃蕩盪的,加上有點兒羅鍋,看上去總像要撲上來一口把人吞掉的樣子。
夏祝輝想了想說:「慘!」
正在這時,一直抱著胳膊靠在牆角的夏祝輝突然說了一句:「那你的意思,是為了保住于文洋和『自助會』,查清段新迎的女兒的死因根本就可以無所謂嘍?」
會議室里寂靜如死,彷彿黎明時分連野草都在瑟瑟發抖的戰場。
他反覆思考和琢磨著夏祝輝這句話裏面的涵義,所以,坐在他對面的夏祝輝喊了他好幾聲,他才醒過味兒來:「老夏你說什麼?」
他倆商量了一下,決定一起去紅都郡的地下自行車庫看看,夏祝輝回辦公室拿了帽子,戴在頭上,和呼延雲肩並肩地往外走,在樓道拐角處,正好撞上了孫康,孫康說:「呼延雲你還在,太好了,走吧,去一趟會議室,遇到點兒情況,林處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不是說了,他是——」馬笑中剛要搶白,孫康攔住了他的話頭,「老馬,市局刑偵處的,調材料需要找律師複印么?」
「少來,我他媽一進大門就滿院子地問糠大蘿蔔在不在,沒人吱聲啊!」馬笑中笑著說,「敢情這一畝三分地沒人知道你外號是不是?」
夏祝輝的目光有點疲倦,也許,還有一點反感,但他還是不情願地回答了:「感覺么……感覺他倆都挺害怕的,知道是出事了,出大事了,不過還是有一些差別,高震是純粹的害怕,那種感覺就是——小女孩的死是他造成的,與他直接相關,但是于文洋的害怕則不一樣。」
呼延雲連忙跟了出去。
「呼延,坐。」林鳳沖示意身邊一把椅子,等他坐下后說,「是這樣,那幾個在河邊殺人的高中生不是被捕了么,在審訊過程中,我們掌握到了一個新的情況,他們說這兩天有個未成年人流氓團伙接到一筆『紅單』,具體內容不詳,但似乎與『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有關,而於文洋是這個自助會的幹事長,你了解什麼情況么?」
呼延雲身體微微一震。
半條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呼延雲和夏祝輝跟著他一起走進了會議室。
「往西走不是碧玉河么,去年修整得花里胡哨的,安了好多長椅,有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就躺在上面過夜,雖然蚊子多,把破被單子往身上一蒙,也能睡覺,今早發現,有三個流浪漢不知被誰在肚子上捅了刀,死了倆,還有一個命大,沒捅在要害,現在正在醫院急救,碧玉河長,跨過三個派出所的片區,紅山路派出所就是其中之一。」馬笑中說,「前不久,市裡發生多起弱勢人群失蹤案,劉處提出要嚴查,沒人理,現在她老人家權傾天下,死了一個流浪漢都是天大的事兒,別說一下子死仨了,接到報案,區分局、刑警隊嚇得屁滾尿流的,臨時把紅山路派出所設立為指揮部,所以才擁了這麼多人九九藏書。」
呼延雲一愣,神情黯然:「別拿思緲開玩笑……」
姚代鵬看了呼延雲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青色的小臉上,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彷彿在驚詫死神怎麼這麼突然就把自己剝離人世,微張的嘴巴形成一個橄欖形的黑洞,兩個嘴角機械地向上扭曲,似笑非笑,整個神情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悲苦。
這個感覺,也和呼延雲想到一塊兒去了。
「啊?這麼快!」孫康一副萬萬沒想到的模樣,拔腿就往外面走,馬笑中和呼延雲對視了一眼,跟在了他的後面。
「我想,你還不是一位父親,對嗎?」夏祝輝說。
血,許許多多的血,順著受傷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瘋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紅,彷彿是憤怒的青春在沸騰……
「可是——」呼延雲說,「當他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呢?」
呼延雲這才明白,這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派出所所長,實在是個粗中有細的角色,於是微笑著說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受於家委託,保護于文洋的安全,想深入了解一下段新迎屢次三番要置於文洋于死地的動因,所以要請康哥幫忙了。」
「孫所長,在你看來,什麼是欺凌?」姚代鵬問。
「這一事件不僅十分有名,而且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也許是往事過於激蕩心靈,姚代鵬不禁站了起來,「我給大家簡要介紹一下事件的經過:大約十年前,本市的校園欺凌現象十分嚴重,當時有個花園裡中學的學生,通過寫偵探小說的方式,把班裡經常受欺凌的同學組織成一個『讀書會』,以暴制暴,成功挫敗壞學生的欺凌,名聲傳到校外,附近多個學校的學生向他們學習,成立了讀書會分會,導致那一帶的幾個不良學生團伙兒氣焰大減,別說敲詐勒索、打人行兇了,稍微一露頭就會遭到痛擊。於是,這幫小流氓聚集在一起,合謀要『收拾』始作俑者的花園裡中學讀書會。在一天放學后,他們通過一個學生誘騙讀書會的骨幹成員到學校附近的白皮松林,突然亮出兇器,發動襲擊,讀書會毫無準備,雖然奮起反抗,但是寡不敵眾……關鍵時刻,其他幾個附近中學的讀書會分會得到消息,趕來增援,『兵力』上超出數倍,形成了對小流氓團伙的包圍,頓時喊殺聲一片,驚天動地,一陣驚心動魄的殊死搏鬥之後,讀書會終於徹底打敗了小流氓團伙。等警方趕到時,現場十分血腥,輕傷的不計其數,還有多人重傷,由於當時天降大雨,整個白皮松林里說是血流成河也不為過……」
「市刑偵處的,便衣。」馬笑中趕緊打馬虎眼,「蘿蔔,呼哥遇到點事兒,想找你幫忙,自家兄弟,照應著點兒!」
「老夏,老夏!」他在樓道里追上夏祝輝,「你怎麼突然這麼沖啊?」
呼延雲點了點頭,有點不好意思:「我還沒結婚呢。」
馬笑中哈哈大笑,然後拽過呼延雲,一指那警察:「這是紅山路派出所所長孫康,叫康哥!」
「你就是有這個意思!」夏祝輝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說出的話咄咄逼人,「反正段明媚也不是你的女兒,死不死的都無所謂,你得保住你翅膀下的這個什麼『自助會』才最要緊。」
夏祝輝說:「說實在的,我一直想不大明白,就好像那裡有扇門。」
馬笑中做了個鬼臉。
「現在很多國外的名校,尤其是瑞士、丹麥這種國家的大學,在考察中國學生留學申請的時候,都特別重視學生在國內是否參加過公益活動,如果拿過獎、擔任過大型公益組織的負責人,那麼將會大大提高留學申請的通過率,這就叫『公益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一些留學機構挖空心思在這個事情上造假,比如一個準留學生明明沒有參加過支教,卻給他弄一套假的『支教證明材料』,甚至還衍生出一些『公益村』——找個窮山村,弄間破教室,找幫穿得破衣爛衫的小孩兒坐裏面,供准留學生拍『支教照片』……漸漸地,這貓膩被外國大學發現了,對留學生在國內參加公益活動的情況嚴格審查,這麼一來,『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這樣真實的公益組織就格外引人矚目,好多人想混進來博取『公益分』。」姚代鵬解釋道。
就在一瞬間,呼延雲突然發現,一直因為整夜無眠而睏倦不堪的夏祝輝,耷拉的眼皮突然一抬,放射出兩道充滿了鄙夷的光芒。
「有個女兒,你就得牽挂她,惦記她,從小到大各種擔驚受怕,小時候怕她生病,上學了怕她被欺負,工作了怕她談戀愛被人騙,等她當媽了又怕她累著……我女兒出生沒一天,我就想明白了,今後遇到案子可不能再往前沖了,不然我犧牲了,我女兒咋辦?她將來依靠誰啊……醫生讓我抱著她去樓下采個指血,我抱著她這一路,心驚肉跳的,不停地提醒自己別摔個跟頭,要真摔了也得拿自己當肉墊,可不能磕著碰著她啊,到了采血的地方,醫生拿采血針在她小指頭上一戳,她哇哇哇地哭,好多人圍在窗口看,說這小寶寶長得真好看,他們那是沒看見我,我在旁邊眼淚流得嘩嘩的,我受不了她哭啊,她哭一聲,比拿刀子戳我肋條骨都疼,再鐵的爺們兒,有個女兒也沒轍沒轍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