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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謀殺

第十三章 謀殺

看見他還活著,呼延雲喘了一口氣。
此時此刻,于文洋家的門大敞著,呼延雲在門口穿上鞋套,小心翼翼地往裡屋走去,客廳的地板好像是一片沼澤地,包括濕淋淋的地方在內,都是青黑色的,火已經徹底撲滅了,但嗆人的灰色煙塵依然從不知什麼地方汩汩地冒著,偶爾還有紅色火星倏地飛過,好像吃多了辣椒的嗓子。放眼可見打爛的器皿、倒塌的傢具和熏黑的牆壁,燒焦的紙張像一團團爛泥一樣,被不知什麼力量拋擲得到處都是,原本裝修得無比奢華的吊頂、文化牆、瓷磚、百寶閣都像從樂高大裝盒裡倒出來一般不成個樣子……
他在尋找什麼?
「他出國的審批材料都燒了,估計得重走程序,不定什麼日子呢。」
接下來這個問題,呼延雲問得很慢很慢:「老夏,你覺得,段新迎的沮喪和失望,是單純因為可惜沒有燒死於文洋呢?還是因為自己的謀殺計劃被挫敗了?」
呼延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老婆盤著腿坐在沙發上,一邊瀏覽著母嬰網站,一邊聽他絮絮叨叨,等他說完了,直接給了他一句:「你當著呼延雲說林香茗的事兒,就是不對,誰都知道他們倆是好朋友,十年前牛毅被殺的案子,沒有證據是林香茗做的,你現在拿出來說,算什麼,說不過人家就噁心人家?」
他們來到樓門口,還沒抬腳進去,已經被潮水般洶湧而出的住戶給擠了出來,原來得知著火的消息,大家都逃命要緊了。他們有的罵罵咧咧,有的像小白鼠一般張皇失措,有的提著個估計是最重要的皮箱強裝鎮定,可惜拖鞋左腳男式右腳女式,還有的乾脆穿著背心褲衩,哭喪個臉望著似乎正在化成一縷青煙的家。
他使勁昂起頭,像一條嘴角被魚鉤撕裂了還要拚命掙扎的魚。
于文洋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弓著腰,抻長了兩條胳膊,扒著垮塌的一段書櫃櫃板,好像一隻晨起的貓,乍起的頭髮和哆嗦的身體,忽然生髮出一種此前從未有過的氣息——
不行,我不能這樣下去!
呼延雲無奈地嘆了口氣。
憑著老警察特有的直覺,姚代鵬嗅到了獵物的味道,他毅然決然地改變了路向,在馬路的對面緊緊尾隨著那個人,這時辰,路上不僅沒有其他的行人,連車都沒有一輛,所以目標明確,跟蹤起來十分容易,而看起來那個人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跟蹤,埋著頭只管向前。
知道姚代鵬一直在為保障兒子的安全而努力,于文洋的媽媽還算客氣:「我怕阿賓在火中受驚,帶它去附近的那家寵物醫院看看,沒大事才帶它回來。」
呼延雲嘆了口氣,把和劉新宇剛才的通話內容說了一下,沒想到姚代鵬一根筋:「就算是這樣,也是段新迎乾的!」
原來段新迎是找他們!
姚代鵬咧開嘴笑了。
極度兇險,出獄后極可能再次犯罪,並完全無法預知犯罪手段。
姚代鵬右手攥緊摺疊小馬扎,一貓腰,從柵欄的缺口處鑽了進去。
姚代鵬睜大了眼睛,盯著馬路對面,可是依然找不見任何人的蹤影,他只好穿過馬路,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什麼人,在一排鐵柵欄上開了個口子,被跟蹤的人應該就是從這個口子鑽進裏面去了。
姚代鵬邊吃邊把今天的案子跟老婆念叨了一番。按理說,警隊規矩,任何沒有結案的案件,都必須嚴格保密,哪怕家人也不例外,可是畢竟老婆原來也是做警察的,雖說後來離開了警隊,但思維方式依然保持著昔日的敏銳,所以姚代鵬經常和她說說,讓她幫忙「活動活動腦子」,省得自己被自己那一根筋帶到溝里去。
夏祝輝答應了,他前腳剛剛離開,姚代鵬和孫康就帶著一隊警察,火急火燎地趕到了,一見面,姚代鵬就惡狠狠地說:「這他媽肯定是段新迎那個混蛋乾的!」
好半天才有人接,電話裏面亂糟糟的。呼延雲暫時也沒想那麼多,直接說道:「老劉,于文洋家著火了!」
區人才招聘市場離這裏非常遠,如果劉新宇說的是真的,那麼段新迎別說親自來施放燃燒彈了,就連遙控無人機轟炸都不趕趟!
姚代鵬屏住了呼吸,但是——
正是七月底八月初最熱的時節,白花花的陽光透過枝葉的密隙,灑在姚代鵬的背上,像披了魚鱗似的,他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活像一條上鉤的鯽魚:「除了幾根斷了的風箏線,啥也沒有!」
姚代鵬望著他:「呼延,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你這話,倒讓我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案子了。」姚代鵬冷笑道,「那時你可是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林香茗不是殺害牛毅的兇手。」
得!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他已經來不及想這是為什麼了,那根粗木棍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後腦勺上,他耳朵里聽見了頭骨碎裂時巨大得驚人的「咔嚓」聲,他最後一個念頭是:我多想看看我那未出生的孩子啊……
呼延雲喘了半天粗氣,才壓低了嗓子說:「你肯定,過去半個小時他沒到於家附近來?」
「很沮喪,很失望,不停地念叨著『怎麼沒燒死那個王八蛋』等等。」
望著栽倒在地上,后枕汩汩地流出鮮血的姚代鵬,眉骨上有刀疤的學生冷冷地說了一句:「把他丟進河裡去!」
有一隻史賓格犬汪汪汪地跑了出來,那半黑半白黑白不分的難看模樣,像是已經在火里過了一道似的。在它的後面,緊追著的是于文洋的媽媽,不停地叫著:「阿賓你回來,阿賓你快回來!」
沒辦法了,他只好伸手到襯衫口袋裡拿警官證,誰知還沒有掏出來,一個又胖又壯、滿臉橫肉的傢伙照著他小腹就是一拳,這一拳又狠又重,疼得他「哎喲」一聲慘叫,深深地彎下腰去,接著,他的后腰上又被重重地踢了一腳,登時倒在了地上,然後,更多十六七歲的拳腳又像凌厲並獰厲的閃電,一下下劈打在了他的身上,沒到半分鐘,他就口鼻出血,肋骨斷裂,劇烈的疼痛差點讓他昏死過去。
「那麼……」呼延雲的問題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這一上午,段新迎的神情、語態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么?」
姚代鵬整整一下午,都在花園裡中學,和未成年人犯罪調查組的同事,會同管片兒派出所民警、校方、教育局一起篩查學生檔案,尋找呼延雲所說的那個「病弱的男學生」,最後篩出九個人,請該校「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的負責人徐桐幫助辨析,徐桐倒也認真負責,鬧著肺炎仍趕到學校協助警方工作,可惜的是直到晚上9點,學校里連上晚自習的學生都走光了,人去樓空,仍無法確認到底哪個是下紅單的人。
呼延雲點點頭:「你下樓后順便去一下物業,問問地下自行車庫的那個梯子,在三年前案發之後,還有誰用過,我看那梯子髒得厲害,用過的人不多,應該很容易查出來。」
read•99csw.com在姚代鵬肩膀上的挎包里,散落出挂號用的資料,一陣夜風吹過,它們像被拋開的紙錢一樣,飄灑出一片蕭瑟而絕望的白色。
「別的還好辦,那個參加公益活動的鑒定書,瑞士方面審核了好久才通過的啊!」于文洋依然帶著哭腔,「出了這麼大的事,就算我重新申報,走快速通道重新審核,也需要時間,好幾個審核手續必須本人親自到大使館辦理,本來我還想提前出國,這下泡湯了……還不知道這期間會出什麼別的事,我的天啊,那個姓段的王八蛋,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啊?」
呼延雲轉過身,在這燒炭翁宿舍般的屋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這樣看來,除了刑技找到更加確切的起火點和點火方式之外,暫時是毫無進展的可能了。
姚代鵬用儘力氣,兩條胳膊支起身體,咳嗽兩聲,一地鮮紅的血沫子,他想好好跟孩子們說說,告訴他們要拿別人當人,不能把傷害他人當遊戲,不然會犯法,走上犯罪道路。
好像是玻璃杯打碎了似的。
「一點都沒有,就是個老老實實找工作的求職者,我可以肯定他和于文洋家的火災一點兒關係沒有,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這檔子事兒呢。」
「你聽好。」呼延雲定了定神,問痤瘡道,「你的印象中,著火前,有沒有什麼遙控飛機、飛艇之類的飛過於家的窗戶外面呢?」
于文洋還沒說話,他的媽媽先衝上前來,一改那天晚上在餐廳時的彬彬有禮和自我約束,瞪圓了雙眼,破口大罵:「你們他媽的幹什麼吃的?!讓你們保證我家的安全,你們賭咒發誓,恨不得把自己吹成銅牆鐵壁,現在呢?你們看看,你們倒是睜開眼睛看看,居然在我家放起火來了,差點把我們全都給燒死,你們可有什麼用?我家那條狗看見火,還知道叫喚兩聲呢,你到現在才過來,我家裡花那麼多錢雇你們,難道是請你們到火葬場給老娘撿骨灰的?!」
老婆見他到家,趕緊拿出熱在鍋里的菜。
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挫敗感,讓他那一向以理性和冷靜著稱的頭腦,也為無名之火脹滿。
這是怎麼回事啊?
聽筒里一片寂靜,很久才傳來夏祝輝的嚅囁:「我沒感覺出……」
但是姚代鵬生來不會安慰別人,說出來的話,潑出去的水,後悔也來不及了,他轉過身,把呼延雲留在原地,徑自走了。
又一個大大出乎他意料的場景。
「等我把段新迎抓起來,你就什麼都不用愁了。」姚代鵬說,「那個傢伙實在是太可惡了!」
「你睡覺的時候,窗戶關上了嗎?」呼延雲問。
然而痤瘡斬釘截鐵的回答,讓他的心涼了半截:「沒有,呼延先生,我們受過訓練的,在執行保鏢任務時,是做到360度無死角的,眼睛看不到的,用耳朵聽,耳朵聽不到的,用鼻子聞,鼻子聞不到的,用每根汗毛去感受周圍環境的變化,出事前,別說什麼遙控飛機了,連鳥兒都沒有飛過於家窗戶附近一隻!」
他這麼想著,沿著段新迎走過的路,繼續向前。
夫妻倆熄了燈,躺在卧室的床上,姚代鵬用手輕輕撫摩著老婆隆起的小腹:「我兒子今天乖不?」
呼延雲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作為推理者無論如何不該犯的一個致命的錯誤,也是他從來沒有犯過的錯誤,那就是在根本沒有搞清案情之前就鎖定了嫌疑人,這往往是冤假錯案的開始。
去哪兒了?他跑到哪兒去了?
右眼的眉骨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刀疤……
呼延雲和姚代鵬一起走出了小區,呼延雲覺得疲憊不堪,轉眼一看,姚代鵬也在咯吱咯吱地揉著眼睛,便對他說:「老哥,你真的應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復讎——尤其是,父親的復讎。」
呼延雲獃獃地站著,眼前是各種紅紅綠綠的男男女女跑來跑去,他們因為火災而發出的呻|吟、怪叫、嘆息、哀號,在耳鼓裡交匯成一組用鋼絲球刷干鍋般的怪聲音,嘶啦嘶啦、嚓啦嚓啦、嘩啦嘩啦,這聲音沒有節奏、沒有章法、沒有邏輯,除了讓聽著它的人心煩意亂、手足無措、惱羞成怒之外,什麼意義都沒有。
她的吼叫聲像撕裂了鋁皮一般尖利,以至於臉上的粉都撲簌簌地往下掉,脖子上那塊水滴狀的翡翠,由於她臉色的映襯,比上次見時更綠了幾分。
掛斷電話,呼延雲思忖:難道一切是那個疑似段新迎「助手」的鞏柱做的?可是他剛才明明是和自己「背道而馳」的……要不,他就是故意讓自己和夏祝輝看見他的「去向」相反的?不對,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鞏柱不僅事先知道自己和夏祝輝要來紅都郡勘查,還要知道他們一定會走那條斜街小路,這怎麼可能呢?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走進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孫康,依舊鬆鬆垮垮、大大咧咧的樣子,另外一個穿著警服,戴著口罩,手裡提著一隻現場勘查工具箱,孫康介紹說這是刑警隊專門負責勘查火災現場的刑技,呼延雲點了點頭,往外面走去。
紅單——就是殺人的訂單,黑道上也有黑話講究,「拒簽」就是未成年人流氓團伙不肯做,「掛單」是指團伙答應了,但是還沒確定實施的方法和時間,先把事情晾一晾,「簽收」就是團伙不僅答應了,而且已經進入實施階段,「燒了」是指事已經辦完了,連錢都收了。
「父親的復讎?」姚代鵬越來越糊塗了,「你是說……你是說段新迎的女兒真的是被于文洋害死的?呼延,我不信案子過去三年了,你還能掌握什麼于文洋有罪的鐵證,如果沒有足夠的證據,就懷疑于文洋是殺人兇手,這可不應該是你這個大名鼎鼎的推理者的風格。」
「去哪兒了?」呼延雲火急火燎地問。
姚代鵬遠遠地跟著他走,當他快要走出這個「公園」時,他轉了個彎兒,又折了回來,不過這一次不是原路,而是下到丘陵的底部,沿著翠玉河的河邊走,依然佝僂著背脊。
「不,不是這樣的。」呼延雲低沉地說,「也許107個方向都是死胡同,但一定會有一個走得通……」
「不過——」夏祝輝說,「有個物業的老工作人員回憶,三年前那場事故后不久,于文洋曾經找過他,問了一個和你一樣的問題。」
呼延雲說:「剛才我踩著梯子爬上去找東西的時候,發現牆上有好幾道壓痕,顯示那個梯子曾經多次被搭在那面牆上,也就是說,有人曾經和我一樣,想攀登梯子在上面尋找些重要的東西。」
呼延雲趕緊將他扶了起來:「文洋,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你家著火了么?怎麼著起火來的?」
身後,一個人突然衝進了左手一間屋子,呼延雲連忙跟了過去,那人在一個燒成炭堆似的書櫃面前扒拉了半天紙灰,用哭腔嘶吼著:read•99csw•com「我的留學審批材料啊!這下可完了,這下可全完了!」
正對面的樹上還趴著一個姚代鵬。
所以,那個人應該什麼都沒有發現。
呼延雲有點困惑,火起得這麼突然,火勢又這麼大,難道是有人往屋子裡發射了燃燒彈?可是,假如是這樣,不是應該是兩聲么?第一聲是燃燒彈打碎玻璃的聲音,第二聲是燃燒彈衝進屋子裡在書櫃或地板上炸碎的聲音……為什麼只有一聲就燒起來了呢?
「嗯,老劉做得對,段新迎知道之後是什麼反應?」
「于文洋問物業那個人,出事後,有沒有人用過那個梯子。」
幾個人把姚代鵬抬了起來,向河的中央拋去。
難道——難道我才是「紅單」的目標?!
林香茗在那份鑒定書上的警告,正在一點點化為現實。三年前段明媚的死因,倒是越來越明朗了,這卻也讓他越來越懷疑自己當下做的一切,到底是對,還是錯。
迎面就是那群醉醺醺的高中生,瞧他們一個個七倒八歪的樣子,要是我的兒子,都得拿皮帶抽醒了,教他們好好做人!
可是,姚代鵬已經認出了他——段新迎!是段新迎!
裏面……應該就是那幾座丘陵,這兩年市裡加強了對公共綠地的建設,把這老大一片綠墳包子似的地方用柵欄圈了起來,安了幾個健身器和座椅,算是一處市民活動場所,但其實過分荒僻,又缺少保養,野草和綠植長得跟要鬧土匪似的,除了野狗和流浪漢,青天白日都很少有人問津,所以姚代鵬才寧願繞遠路,也不願穿過這裏去醫院。
那條道路是一條不歸路,你們還沒有成年,你們也許覺得自己不需要負太多的法律責任,你們也許覺得法律對你們總會寬大處理,可是最終有一天你們會發現,這個世界,對獸行最狠的懲罰,不是囚籠和子彈,而是再也沒有重新做回人的權利……
接下來,就是故意撞上他,然後借口他挑釁,突然開始毆打,並在毆打中衝著他的要害下「黑手」,要結果了他的性命!
十分眼熟,這個人是誰?這該死的沒有路燈也沒有月光的凌晨。
「那麼,我想問問你,假如我掌握了他有罪的鐵證呢?」
這時,一個穿著和痤瘡一樣衣服的九門安保公司的保鏢摟著于文洋的腰,扛著他的一隻胳膊,把他半挾著救了出來。只見他滿眼的驚恐,喉結不停地吞咽著,右半邊的頭髮幾乎被火燎光了,活像一隻禿尾巴鵪鶉的屁股,發出一股難聞的臭雞蛋味兒,他滿臉都是汗污,襯衫扣子幾乎被撕扯光了,露出胸前一片可以配著酸菜下鍋的白肉,走路一瘸一拐的,也不知是扭傷了腳還是受驚太重,髒兮兮的手掌竟好像是四條腿爬出火場的!
呼延雲端詳著這個房間,看樣子,這是于文洋的卧室,也是他的書房。果然和自己當初推理的一樣,一體化寫字檯和卧床像張巨大的摺尺,靠著遠離窗口的西北牆放置。那個書櫃面朝東邊、背靠西牆,挨著窗口,已經被燒得分辨不出原狀,從上到下萎縮變形,塌掉的櫃板壓著厚厚一層紙灰,被水一澆,跟灑了一攤黑芝麻糊似的,濕漉漉、黑膩膩的,此外還散落著幾個估計是獎盃之類的有機玻璃,以及形狀各異的擺件,此刻都跟烤煳了的玉米和香菇相似——從房間的損毀狀況可以判斷,最初的火舌就是從書櫃這裏燃燒並迅速蔓延開來的。
「什麼?」姚代鵬一愣,有點沒聽明白。
「對對對,得趕緊睡,明早我還得起床到醫院挂號去呢,上次晚去了十分鐘,就沒掛上專家號。」姚代鵬說。
這時,三三兩兩的消防員走出樓門,雖然個個精疲力竭、灰頭土臉的,但是神情都很放鬆,一個領頭的主動找到孫康介紹了幾句情況,孫康點點頭,走過來對呼延雲說:「火已經滅了,火場可以進了,呼延先生需不需要先進去看看呢?」
姚代鵬只好無奈地回家去。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也許段新迎比于文洋更加可憐?」
「老姚,那你說說,段新迎是怎麼往窗戶里投擲燃燒物的?」呼延雲皺起了眉頭。
對了,據說最近這一帶鬧瘋狗,附近有人被咬了之後感染了狂犬病,要不是打疫苗及時,差點把命給送了,我可得小心點兒。
「老姚!」身後傳來一聲招呼,是孫康晃晃蕩盪地走了過來。
痤瘡無精打采地說:「在啊,樹下和樹上都絕對沒有人!」
呼延雲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剛剛上去一個刑技,看來只能指望他找到起火原因,才能知道到底是不小心失火還是人為縱火了。」
果然!果然是段新迎給他們下了紅單,讓他們去刺殺于文洋的!
為什麼不肯放過你,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么?
可恨的傢伙,我一直認為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對手的!
「怎麼可能有那麼巧的事情,恰恰在這個時候不小心失火?肯定是人為縱火,而且一定是段新迎乾的。」姚代鵬咬牙切齒地說,「我就不信他真的能不留任何痕迹地放一把沒名沒姓的大火,我就不信每一次都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
姚代鵬有點生氣了,他長年跟未成年人罪犯打交道,聽過比這更髒的話,見過比這更齷齪的群體,不過,他現在真的有正事。
「兒子,兒子,你怎麼就知道一定是兒子?」老婆嗔怪道,「你閨女今天挺乖的,就是剛才聽你說案子,不知咋的,踢了我兩腳。」
「可憐不是借口。」
「所以讓你多聽他一點兒,別自己釣不到魚就把別人的魚鉤都往直了捋。」老婆說,「早點睡吧,孩子他爹,明早還要辛苦你呢。」
放下電話,他獃獃地站了一會兒,把混亂的思緒梳理了半天,卻依然感到無比迷惘和困惑,他忽然想起了張昊,想起了他第一次來找自己時,對於文洋幾次差點被謀殺,懷疑段新迎卻又找不到任何證據的苦惱和困惑,當時自己接下這個案子時,信心滿滿,覺得無非是阻擊段新迎這麼一個笨蛋,應該不費吹灰之力,誰知事情發展到現在,跟最初的設想早已大相徑庭,上次「爆炸案」等於被段新迎玩兒了一道,而這次的縱火案連一點兒眉目都摸不到……
他一下子火了,把破破爛爛露出肉的牛仔馬甲往上抻了一抻,張口就罵:「你丫眼睛瞎啦,找死呢!」
「段新迎知道于文洋家著火的事情了么?」呼延雲問。
話剛說出來,姚代鵬就後悔了。
剛才在路過於文洋家的窗戶下面時,他仔細觀察過,隔著馬路是一個軍隊家屬大院的門口,根本沒有可以用來架設射擊位置的建築,更何況,于文洋家的窗前正好有一棵茂密的大樹阻擋,就是選擇了射擊位置,架起了類似榴彈發射器之類的裝置,也不可能瞄準后把燃燒彈發射進于文洋的房間。所以呼延雲想的是,襲擊者是利用遙控飛機,接近於文洋家的窗戶,然後發射——比如火箭九*九*藏*書筒之類的東西,這聽起來很像是塔利班才能做到的事情,或者《碟中諜》裏面的情節,可是除此之外,他實在是想不出來外面的人怎麼能遠距離把燃燒彈發射進一個窗戶緊閉的房間里。
對了,當實在找不到作案方法時,搞清嫌疑人在案發時間的行動,發現可疑之處,也是突破的辦法。
馬路對面有個人,穿著個立領的黑色襯衫,縮著個脖子,兩隻手插在褲兜里,慢慢地往左邊的那條路上走去。
呼延雲神情陰鬱,沉默不語。
那麼,就是有人用金屬箭頭的強弓硬弩,從外往裡射了一箭?箭上帶著燃燒物,射破玻璃窗之後,引燃了大火?
這種氣息有如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里,突然閃過一道利刃的寒光,令人毛骨悚然,看得呼延雲不由一顫。
他拍了拍汗津津的腦門,拿出手機,撥通了劉新宇的手機號碼。
當段新迎貼著翠玉河的護欄走到一盞居然還沒有打碎的路燈下時,有六七個拎著啤酒瓶的高中生迎著他走了過來,搖搖晃晃地像喝多了似的,為首的一個,右眼的眉骨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刀疤……
「『紅單』的殺人模式比較一致,都是路上尋釁滋事,借故群毆,趁亂殺之,容易預防。只要于文洋待在一個地方不動,身邊加以保護,『紅單』就要不了他的性命。」呼延雲安慰姚代鵬道,「真正值得擔心的,還是那個看不見摸不到的『隱形殺手』,於家被燒成這個樣子,短期內是沒法住人了,如果是在賓館或其他什麼地方住下,會不會反而中了隱形殺手的調虎離山之計,利於他再出殺招?我建議,把他們一家人轉移到安全屋去吧,在警方24小時的保護和監控之下,應該能確保人身安全。」
姚代鵬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了兩聲:「看來是想早點出來,像她媽媽一樣當個陀槍師姐呢……你別說,呼延雲那小子還真有點兒道道,上次我倆重逢,十年沒見,他光看我戒煙戒酒又情緒不錯,就猜出我要當爸爸了。」
「哪天叫呼延雲來家裡坐坐吧,早就聽說過他的名字,又和你那麼有淵源,一起敞敞亮亮地喝頓酒、吃頓飯,就沒事啦。」老婆看了看筆記本電腦右下角的時間,「不早了,趕緊睡吧。」
「人性本來就複雜,更何況現在的孩子都成熟得早,我們又不可能深入他的家庭去了解他真實的生存環境,你怎麼能確認于文洋只是表面的模樣,你怎麼能確認他在和黑暗獨處時,沒有另外一副面孔?」呼延雲說,「從刑法的角度講,拘泥於『未成年』三個字愚蠢透頂,誰說未成年人干不出令成年人都肝膽俱裂的罪惡?!」
難道……難道他們的刺殺目標是段新迎?!
可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那群高中生在接近段新迎的時候,並沒有改變搖搖晃晃的姿態,依然個頂個如同醉鬼一般。
劉新宇說:「豈止半個小時啊,早晨8點半他上門來找我,到現在,我倆一直在一起呢,我先陪他去區人才招聘市場看了看,快到飯點了,才帶他來一起吃個飯。」
「那麼,能不能跟他們調一下自行車庫的監控視頻,我們自己查?」
姚代鵬搓了搓腦門:「唉,其實我一說出來也覺得不合適了。」
然而,富有跟蹤經驗的姚代鵬已經蹲在了一叢冬青的後面。
「三樓!」夏祝輝不禁叫了出來,「是于文洋他們家!」
這群學生,怎麼下這麼重的手啊?
身後站著一個人。
「成功人士嘛,老婆孩子永遠不是最重要的。」孫康用嘲諷的口吻說,然後拍拍姚代鵬的肩膀,「老姚你不就是擔心於文洋出事,影響到你那個寶貝疙瘩的『青少年綠色成長自助會』么?火災一出,九門安保公司肯定會加強安保力度,我再派幾個警察,在於家新的住宅附近巡邏,限制于文洋外出行動,這總行了吧?你家裡天大的事情,趕緊回去照顧吧,咱們不是成功人士,就別干那六親不認的事兒。」
剎那間,姚代鵬的腦子亂成一團麻,那麼,誰是下「紅單」的人?他為什麼要殺害段新迎?來不及想了,雖然段新迎刻意把後背貼著護欄,避讓這夥人,但是那群流氓還是向他擠了過去。
現在,不管怎樣,都不能跟丟了嫌疑人,必須搞清楚段新迎到底來這裏做什麼!
走到一個岔路口,他猶豫起來,兩邊都可以去醫院。右邊是大路,稍微繞遠;左邊那條近,但是要翻過碧玉河沿岸的幾座莽莽榛榛的丘陵,現在這個鐘點,走後面那條路實在不安全(那幾個可憐的流浪漢就是在河邊的長椅上睡覺時喪了命),所以,還是老老實實走大路吧。
「你怎麼下來了?」呼延雲有點驚訝。
「我剛才給於躍打了個電話,他說沒關係,在這個小區他們還有一套三居室,只是極少有人知道,房子一直空著,暫時搬到那裡去住就可以了。」孫康說。
他看了看半蹲在地上發獃的于文洋,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站起來,別一副孬種的樣子!留學材料燒毀了,再去申報一遍不就得了。」
大概是實在不習慣「文佩」突然變成了「雪姨」,痤瘡一時間目瞪口呆,呼延雲卻早就看慣了人們各自的變臉造詣,所以苦笑一下,把于文洋拉到一旁問道:「火是怎麼著起來的?」
不對,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
他看到,呼延雲的目光猛地黯然下來,閃爍著異常哀傷的光芒。
「不過——」夏祝輝的這一個「不過」,讓呼延雲的精神像被線提了一下,猛地振奮了起來。
流氓們擦著段新迎走了過去。既沒有接頭,也沒有挑釁。
「為什麼?」
劉新宇說:「出家門了啊。」
「我聽說了,他爸于躍在找瑞士方面,托關係走快速通道了。」姚代鵬說,他眼睛一轉,突然看見於文洋的媽媽抱著家裡那隻史賓格犬,匆匆地往這邊走過來,就打了個招呼,「幹嗎去了啊?」
「我不信!」姚代鵬說,「如果有,就請你拿出來!我在市局的未成年人犯罪調查組工作了這麼多年,一個未成年人會不會幹壞事兒,能幹多大的壞事兒,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以于文洋的家教和素養,根本就不可能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他一個小白臉加乖孩子,稍微重一點兒的話都嚇得直哆嗦,怎麼可能殺人?」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可憐之處,因此,『可憐』不是讓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地傷害別人,並逃避責任的借口。」呼延雲說。
這時,他兜里的手機嗡嗡嗡地震動起來,由於一向不喜歡被刺耳的鈴聲打擾——他的手機永遠是靜音或震動狀態。接聽之後,是夏祝輝在說話:「呼延,我找到段新迎了,他和一個叫劉新宇的在一起九九藏書,說是你的同學和好友。我打電話問過區人才招聘市場了,沒錯,段新迎上午基本上都在那裡找工作,然後來這附近的飯館吃飯,絕對沒有時間去於家。鞏柱上午去一家民辦幼兒園應聘當保安,也沒有作案時間。」
但是當於文洋看見他的時候,趔趄著來到了他的面前,一下子摔倒在地,號啕大哭:「呼延先生,呼延先生,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真的有人要殺我啊!」
呼延雲說:「暫時還沒搞清楚著火的原因,我想問問你,過去半小時左右,段新迎出沒出家門?」
呼延雲強壓住胸頭一口惡氣,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他回過頭,空無一人。
姚代鵬左手拿出手機,準備拍攝他們接頭的證據。
呼延雲立刻想起他在紫玉飯店對面小區遇到的那伙兒流氓,自己偷聽他們對話時,恰好是被那麼一個右眼眉骨上有刀疤的傢伙發現了,還好他一時麻痹大意,讓自己「滾」了,不然這條命沒準兒就斷送在自行車棚外面了。
「你剛剛說的——『可憐』不是讓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地傷害別人,並逃避責任的借口。」
下到樓下,正好遇上姚代鵬,他一邊撣著剛才爬樹時沾上的一身灰土,一邊問呼延雲:「怎麼樣?有沒有什麼發現啊?」
一輛洒水車開來,在眼前經過時,擋住了視線大約有五六秒的時間吧,但是它開過之後,段新迎卻消失了蹤影。
「老實說,呼延,我怎麼覺得這個案子越來越亂啊?往哪兒走都是岔路口,都恨不得有108個方向,真的走下去又都是死胡同。」夏祝輝抱怨道。
就在姚代鵬要與他們擦肩而過時,一不小心,那個眉骨上有刀疤的學生肩膀頭撞上了姚代鵬,差點被撞一跟頭。
他看到,那個眉骨上有刀疤的學生,高高地舉起了一根粗木棍子,嘴角咧開了一抹殘酷至極的獰笑。
但是當於文洋轉過身的時候,他那張慘白的臉上依舊布滿了緊張、拘謹、憔悴和令人可憐的不堪重負,彷彿是一隻綳得太久馬上就要斷掉的弓弦。他就那麼站在屋子裡,發散的目光環顧著四周,神情好像被遺棄在井底的礦工望著黑黢黢的礦洞,那樣絕望,那樣憂傷,終於,他把一雙眼睛轉向了呼延雲,雙眸卻空空蕩蕩毫無神采,他的嘴唇張了兩張,正想說些什麼,褲兜里突然響起了一陣音樂聲,他拿出手機,木然地接聽了,之後扒著窗欞向外面的街道看了看,眼中重新煥發了一點點神采,迅即衝出了房門,向樓下跑去。
「知道了,我當面告訴他的,劉新宇一直跟他保密來著。」
呼延雲的后脖子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不是鬼魂襲來的涼風,也不是憑空落下的雪花,而是第六感這隻黃蜂狠狠的一蜇!
如果怎麼都找不到放火的辦法,豈不是成了不可能犯罪了么?
姚代鵬這麼想著,拔腿就往右邊走,可沒走幾步就忽然停下。
「話說,家裡燒成這樣,老婆孩子差點燒死,怎麼于躍也不回來看看啊?」姚代鵬皺著眉頭問。
「找到凸透鏡沒?」呼延雲喊了一嗓子。他並沒有調侃或嘲諷的意思,而是急於找到任何一個哪怕是有萬分之一可能的燃火方式。
看著于文洋的媽媽走進紅都郡,姚代鵬對呼延雲說:「你不覺得,于文洋其實挺可憐的么?」
那麼,于文洋說的「啪啦」一聲,到底是怎麼回事?
姚代鵬愣了半晌,一翹鷹鉤鼻子說:「這有啥難的?比如,在樹上掛一面凸透鏡啥的,然後陽光照下來,聚光成熱,把書櫃點燃……」
「也有一種例外……」
呼延雲一邊琢磨,一邊慢慢走近窗口,腳下突然傳來「咔嚓」一響,他低頭一看,原來是落地大窗在救火時被從外面敲碎了,玻璃碴在窗戶下面散碎得猶如暴雨時的水泊。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下面,曲臂雲梯正在緩緩收起。
劉新宇下面一句話,差點把呼延雲的鼻子氣歪了:「他就坐我旁邊,跟我一起在飯館里吃飯呢。」
呼延雲說:「我先看看沒問題,但你還是請刑警隊專門處理火災現場的刑技(刑事技術人員)和消防局的火調專家趕緊過來吧。」
「照你這麼說,完全不可能嘍?」姚代鵬依然不服氣,「我偏偏要到那棵樹上去看看。」
呼延雲皺了皺眉頭:「老姚,那棵樹下面一直有人看著,段新迎什麼時候掛的凸透鏡?更何況,每個透鏡的焦距是不一樣的,對焦的距離也就不一樣,那棵樹離著於家的窗戶和書櫃雖然不算很遠,但是如果想實施透鏡點火,就得用長焦距透鏡,還必須滿足一個條件,那就是太陽必須在光軸上……這一切都需要經過對透鏡和書櫃的距離、太陽方位角的精密測量和計算,在一定的時間把透鏡掛在位置正好的樹杈上,並根據陽光的移動進行調試……哪兒是你說的那麼簡單的?」
夏祝輝說:「呼延,你讓我問的那個梯子的事兒,我去物業問過了,他們說,梯子一直放在地下自行車庫,只在維修管道的時候,工人會用,其他什麼人用過,他們不知道,也沒有登記過。」
「看清他的照片,記住他的長相,千萬不要搞錯……要讓一切看起來像是一場意外……我會找準時機,給你們打電話,然後再下手……」
夏祝輝似乎看懂了他的疑惑,主動說:「這樣,等會兒火滅了,你看看火場到底啥情況,我現在去調查段新迎和鞏柱在著火前的行蹤。」
說完,他走進單元門,邁步從樓梯往上走(著火時電梯已經被自動關閉),來到三樓,才發現這小區的豪宅名字真不是白來的,居然是一梯一戶,每層只有一套房子。
這弄得他非常慚愧:「你看,本該是我照顧你的,誰知道今天忙一個案子,又回來晚了……」
「物業說了,紅都郡是高檔社區,沒有偷自行車的小偷,所以自行車庫沒有安裝監控視頻——估計要是安裝了,段明媚的死因也就不會成謎了。」
「哪種?」
呼延雲馬上把這個情況講了一遍,姚代鵬立刻給手下打電話,讓他們趕緊去花園裡中學查找和呼延雲描述相似的學生,然後對孫康說:「糠大蘿蔔,如果找不到呼延說的那個學生,無法及時取消那個紅單,于文洋就很危險了啊!」
呼延雲好奇地往窗外望了一眼,只見一個蠻漂亮的女子正在樓下徘徊,緊皺的眉頭顯示出她焦慮的心情,不久,于文洋跑到她的身邊,和她緊緊擁抱,然後兩人低聲私語著,可以想象那女子是表示擔心,而於文洋在不停地寬慰她。直到這時,呼延雲才想起,這個女子他見過,就是前不久差點和于文洋一起被溜車擠死的欣欣。
夏祝輝一愣:「問這個做什麼?」
那個「下單」的人,自己還記得,是一個看上去病弱的男同學,雖然相貌沒看得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花園裡中學的學生。
呼延雲苦笑了一下,這個問題確實有點read•99csw.com太難為他了。
不好!
好像「砰」地打著了爐火,剎那間,呼延雲看到了被火光照亮的暗處,但也許是火勢太大太猛,滿腦子的腦漿又彷彿迅即在火上煮開了似的,沸騰成一鍋混混沌沌的雜糧粥。
巨大的恐懼,令他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麼,段新迎是怎樣往于文洋的屋子裡投擲燃燒彈的呢?
「于文洋一天沒有平安出國,我一天都不得消停。」姚代鵬嘆道。
突然,那個人停下腳步,似乎是感覺到有人跟蹤,飛快地轉過頭。
好吧,虛驚一場,我繼續追蹤段新迎,今晚要是搞不清他到底意欲何為,我把我這「姚」字倒過來寫。
姚代鵬終於有點轉過味兒來,也許自己完全搞錯了,段新迎不是來與他們接頭的,他們也未必就是接「紅單」的那伙兒流氓,也許只是一群聚眾喝酒,然後又酒壯慫人膽,一起跑到這荒郊野地刷夜的普通學生,至於右眼眉骨上有道刀疤的學生……唉,不是說韓國人都把臉整成一個模子么,也許這個也是韓流,只是學的是韓國的流氓吧!
是于文洋。
他這麼想著,問痤瘡:「起火時你在什麼地方?于文洋家的窗戶下面和正對著窗戶的那棵大樹,都在你的視線控制範圍以內嗎?」
姚代鵬估摸了一下時間,現在趕到醫院,估計挂號也晚了,咬咬牙,索性繼續跟著段新迎,非要弄明白他的目的不可!
走出地下自行車庫,他們看見很多穿著橘黃色隔熱服、戴著白色頭盔的消防員正在往小區南邊的一棟住宅樓里沖。聽聲音,救火車的水龍此時此刻應該已經架了起來,正在他們看不見的樓南側實施滅火動作,這說明著火的應該是某個朝南的房間,但是由於火勢太大,他們站在樓的北側居然看到滾滾的濃煙像黑色的巨蟒一般從樓頂上鑽了出來,向天空不斷地蜿蜒……
于文洋點點頭:「只是沒拉窗帘而已。」
呼延雲有點沒聽明白:「什麼問題?」
「啪啦」一聲!
撲面是一叢又一叢魚刺般茂密而尖銳的黑暗,那是雜草、荊棘和灌木對夜色的裂解,一種混合著泥土和草根氣味的苦香在鼻腔里竄來竄去的,好像每一步都把腳下的泥土犁過一遍似的。姚代鵬這麼摸索著走了一會兒,發現了前面段新迎的背影——或者乾脆說是輪廓,他的步速很慢,也很均勻,佝僂著背脊,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正是最黑暗的時分,姚代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沒有路燈的街道上,不停地打著哈欠,夏夜的風像溫吞水一樣說涼不涼,說熱不熱的,吹在腦殼上,又麻又脹,好像是小火慢熬著腦漿子。老婆懷孕六個月了,每兩周需要做一次產檢,婦產科的專家號特別難掛,6點以後去的話,隊伍七扭八歪能排到門診樓外面去,可是每次去得再早,總有好幾個馬扎像營盤一樣扎在挂號窗口的前面,排成一溜兒,他只能苦哈哈地下次再早一點起床……
「他差點被火燒死,他媽只顧著照看那條狗,他爸連回家來看看他的時間都沒有,這還不夠可憐嗎?」
遠處跑過來一個人,正是九門安保公司的那個痤瘡,他焦急的樣子,滿臉的瘡皰都像聖誕夜的串兒燈一樣發亮:「于公子,你沒事吧?」
「撲通」!黑夜吞噬了什麼,從此再無聲息。
凌晨4點半,壓在枕頭下面的手機嗡嗡響了,這是姚代鵬設的鬧鐘,他揉著眼睛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出卧室,把門輕輕帶上,然後在客廳里穿了衣服,把挂號需要的各種證件和上次孕檢的材料往帆布挎包里一塞,然後將挎包往肩上一挎,拎起摺疊小馬扎走出門去。
「我沒那麼嬌氣。」老婆溫柔地笑了,「趕緊吃飯,不然涼了再回一次鍋就不好吃了。」
孫康聳聳肩膀:「勘查員在勘查火場,等會兒消防局的火調專家也要過來,我在旁邊待著又幫不上什麼忙,礙手礙腳的,乾脆自覺點,下來得了……對了老姚,跟你說個事兒,剛剛林鳳沖給我打電話,說他們對那幾個捅流浪漢的人渣又審了幾審,得到一個很重要的消息,說接紅單的是一個叫『地下魔獸』的流氓團伙,領頭的叫張東生,右眼的眉骨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刀疤,我們已經撒出人去找他,因為據說那個紅單已經簽收了,也就是說他們要害的人危在旦夕——」
「啊?」劉新宇大聲說,「我聽不見,這裏面人多,亂著呢,你稍等哈……好了你再說一遍,我到門外面來了。」
「我不知道啊!」于文洋渾身還在發抖,「昨晚我熬夜看小說,今早吃完早飯,犯困得厲害,就躺在床上眯瞪,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見屋子裡傳來『啪啦』一聲,好像是玻璃杯打碎了似的,但是比那個聲音悶一些,我困得不行,懶得起來看,想睡醒了再收拾,誰知很快就聞到一股嗆人的煙味兒,起來一看,整個書櫃都燒起了熊熊大火!我拿被子扑打,怎麼都滅不了火,可是書櫃里有好多重要的東西,我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啊……火勢越來越大,眼看就燒到門口了,留在我家裡那個保鏢死命把我往外拽,才沒讓我被活活燒死在屋子裡頭。」
可是,我不是明明看見你了?你確實存在,你的體型,你的儀態,你的聲音……就是你,藏身在地下自行車庫,偷窺著我勘查現場的一舉一動,當我準備放棄尋找段明媚死亡真相的時候,突然發聲讓我「等一等」,但是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見過你,我認識你,你才是躲在段新迎身後操縱他的傀儡師——可是我就是看不清你的面容!
這一切,似乎早就在呼延雲的預料之中,他嘆了口氣,嘆氣聲居然有些絕望和無奈:「走吧,咱們看看去,希望于文洋還沒被燒死。」
姚代鵬沒空跟他閑扯,急著追段新迎,說了句「對不住」就要繼續往前走,但是,那幾個高中生立刻圍住了他,推推搡搡的,滿嘴髒話:「你丫撞了人就想走啊」,「瞧你丫那傻逼樣子」,「操你媽的弄死你丫的信不信」……
不能讓心神為對手所亂——這是推理者要恪守的基本原則。
可是,該死的,這難道不是因為段新迎是唯一的嫌疑人么?!
呼延雲的心又提了起來,剛才他想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火源不是從外面點燃后投擲進來的,而是于文洋自己在房間里放的,目的是讓有人要謀殺他的「案件」看起來更加真實,以便讓警方儘快把段新迎抓起來……或者出於更加不可告人的動因。可是現在,留學審批材料被燒,他短時間根本不可能去瑞士上學了——在段新迎貨真價實的威脅面前,他怎麼會幹出這麼自尋死路的事情?
南北通透的房子,南屋著火,北屋的紗窗也像生了白內障似的蒙上了煙塵。
就在這時,姚代鵬突然瞪圓了眼睛。
呼延雲一輩子惹不起這種不講邏輯的人,只好由他去了。
「啊?」劉新宇一驚,「怎麼搞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