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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舊案

第十四章 舊案

風聲,十分迅疾,在耳畔劃過。整個世界,剎那間,彷彿傾斜了一下,以至於于文洋的肩膀微微一顫。
呼延雲沒說話,抬起頭再次把目光投向那片碎金子般的色澤,彷彿是要飲下天釀,讓回憶就此沉浸於醉意中,不再繼續。可是,今天,叫于文洋來,不就是要把這個十年來每每中斷的回憶講完么……
呼延雲伸手示意他不要說出那個名字。
段新迎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又要走。
他停了一停,接著說:「有一天晚上,我買了幾本書,想給我的這位好友送去,誰知一進他家,發現家裡有兩個警察在搜查,一問才知道,這小樹林里發生了一起凶殺案,死者是我們學校的一個流氓頭子,而嫌疑人就是我的好友。」
沉重的眼皮,好像壓著兩噸生鐵,抬也抬不起來,然而他還是拚命地抬著,一條線一條線,一條縫一條縫地抬著,縫隙間的影像模糊得像在海平面以下,一切都飄飄忽忽,一切都似有還無……
「就算抓到,你們又能把于文洋怎樣?!」段新迎突然提高了聲音。
呼延雲講到這裏,肩膀微微一抬,彷彿挑起重擔的挑夫:「但是我不能說!我明明知道了什麼,但是我不能跟任何人說,一來,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遠不會、不肯也不能出賣我的朋友,我知道法律重於情義,可每每遇到這種情形,總有一種力量在內心深處提醒我,情義比法律要重要……二來,我天性痛恨任何欺負別人的人,尤其是那些校園流氓,他們仗著自己是未成年人,可以做成年人都不敢做的壞事,卻可以依法逃避成年人才會受到的法律制裁,像那個被殺的流氓頭子,在我看來他乾的壞事早就該下地獄,我憑什麼要為了這麼一個人渣把我的朋友送進牢獄——何況那時我的朋友剛剛過了18歲的生日……」
姚代鵬目瞪口呆,他看著段新迎的眼睛,終於無法直視他眼中的怒火,慢慢地低下了頭。
姚代鵬想了想:「沒錯……這有什麼區別嗎?」
「你這麼大人了,怎麼就不能照顧好自己,大晚上的跑荒郊野地去跟蹤嫌疑人,萬一真的出點兒啥事,你是不是想讓我肚子里的兒子這輩子都沒有爸爸?」
姚代鵬獃獃地看著手裡的那張紙——那是老婆的孕檢單。
「看到那一塑料袋煙頭的時候,我終於開始懷疑——甚至說認定,這應該是我的好友布下的疑陣。他有充足的犯罪時間,有人目睹他和受害者在那個時間走進了這片小樹林,而且他長期受那個流氓頭子欺負,非常恨他。還有,我和他搭檔那麼久,我知道他的心計和智謀,都不在我之下,這個世界上,我還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在我面前施用詭計而不被我識破的人,如果有,那麼只能是他!」呼延雲說,「十年來我經常做噩夢,夢見他殺死那個流氓頭子並設置迷陣,讓警方先鎖定他是犯罪嫌疑人,再由我一點點幫他洗脫罪名,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計之內,每一個人,都在他的股掌之上。」
「還有什麼事?」
姚代鵬倒樂了:「你不是說是個閨女么?」
段新迎似乎不是很想說話:「我已經報警了,也叫了救護車了,估計他們十分鐘左右就到了,你坐在這草坪上等著就行。」
呼延雲聽得很認真,然而聽完之後,他的要求竟是「你能不能把你和段新迎的對話再給我複述一遍,盡量一個字都不要錯」。
于文洋瞪圓了眼睛:「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
姚代鵬凌晨雖然挨了一棍子,後來又在河水裡泡了個澡,但腦袋瓜子竟一點也不糊塗,馬上將自己和段新迎的對話又複述了一遍,然後說:「我們就是這麼說的,要說一個字都不錯,難,要說錯兩個字以上,也不容易。」
段新迎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張紙說:「七年前,我也跟你一樣,大半夜起來,拿著這麼一摞材料去醫院排隊挂號,為了我的沒出生的小女兒……」一瞬間他突然有些哽咽,使勁吞咽了兩下,把哽咽聲壓下去,然後接著說:「我只不過不想讓你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爸爸。」
「你還有心和我耍貧嘴?」老婆瞪起了眼睛,「我告訴你啊,別再跟人家段新迎過不去了,第一他好歹救了你一命,第二咱們將心比心,換成你的孩子被人給坑了害了,你會怎麼做?」
說完,他把那張紙遞給姚代鵬,然後大步離去。
呼延雲一笑:「你上的那所中學我知道,是市重點,據說read•99csw•com光一個天文台比我們的教學樓都大,是真的嗎?」
一聲「老哥」讓姚代鵬心裏一暖,想起昨天和呼延雲分手時提起林香茗的事,不禁再次感慨,多虧自己被段新迎給救了,不然恐怕永遠無法對呼延雲表達內心的愧疚了,然而,他終歸不是個擅長道歉的人,嚅囁了兩句,還是直入話題,把自己遇襲的事情詳細地講述了一遍。
「那是什麼東西?對一個患有哮喘並因而斃命的孩子來說,什麼是她在死亡前最渴望得到的東西?什麼是她本該帶著,但勘查其死亡現場后沒有發現的東西?」呼延雲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好像口紅,但在「口紅」的下端多出一個給葯器的有機玻璃藥瓶,「我去了一趟段明媚就診過的醫院,找到了當年給她看哮喘的主治醫師,開了一瓶她當年使用過的葯——吸入性糖皮質激素,然後把幾張照片發給了市刑偵總隊的刑事鑒識專家——這幾張照片是我在自行車車庫,搬了梯子爬到段明媚死亡的那堵牆的上面去,那裡有好幾根矩形鋁皮橫槽交疊錯落,最上面一根有一個明顯被砸出的小坑,鑒識專家通過比對認定,有80%的可能是這種吸入性糖皮質激素藥瓶砸上去造成的。」
「但是,你知道後來發生在我這個朋友身上的事情,如果那時我提示他自首,或者採取別的形式為自己的罪行承擔責任,也許……」呼延雲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昂起頭,起伏的胸口猶如一個置身於礦井井底,望不到天空,也艱于呼吸的人。
呼延雲的餘光還看到,還有兩個九門安保公司的保鏢正沿著學校的東西牆查看著是否有威脅于文洋生命安全的存在。
「如果是我……」他想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比段新迎做得正確。」
兩個人都沉默著,只有不遠處碧玉河的流淌聲,在響。
于文洋身子一顫:「你看到什麼了?」
直到站在樹林最深處的一片窪地,呼延雲才停下了腳步。
「那麼,于文洋害死我女兒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裡?」段新迎問。
于文洋的神情毫無變化,只是那些透過葉隙打在他臉上的陽光,看上去似乎黯淡了一些。
于文洋點了點頭。
「那時于文洋還未滿18歲,就算是抓到了他,也不能把他怎樣,頂多把他關進少管所,然後以他家的勢力,他被釋放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段新迎沉痛地說,「你也許不知道,對他而言,那一次的漏網反而成了他以後一系列害人遊戲的開端!他先是把一切推到高震的頭上,引導我去砍殺高震,然後等我入獄,又來我家,以看望我爸爸的名義,送給一個患有糖尿病的老人一雙鞋墊里摻了鐵砂子的皮鞋,還騙他說那鞋有按摩作用,害得我爸爸最後因糖尿病足潰爛、感染而截肢!」
他還特別叮囑道:「要封鎖姚代鵬還活著的消息,以免流氓團伙得知消息提前逃亡。」
「我們走一走,邊走邊聊。」說完,呼延雲就朝校園的東南方向走去,「這是我的中學,那座是教學樓,現在裝修得都看不出一點原來的樣子了,再往東走,那個白色的小樓是實驗樓,當年是化學實驗室、物理實驗室和標本館,現在不知道做什麼用,你看這地上,一到放暑假就像半年不理髮似的,長出好多好多的野草,所以每年9月開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體師生拔野草……」
于文洋眨巴著眼睛,什麼都沒有聽懂。
「那是因為——你拿走了她的葯。」呼延雲的口吻異常平靜。

「昨天,我去了你們小區的地下自行車庫,勘查了現場,也許你會好奇,三年前發生事件的地方,還能勘查出個什麼,可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鐵一樣的事實,水再怎麼洗也洗不掉的,就像人走過地面一樣,足跡再淺也不是完全沒有足跡,於是我發現了一些東西。」呼延雲說,「首先,我確認了當年段明媚死亡前在牆上留下的手印,並不是什麼推拉,而是拚命地扒著,扒著……她要扒著牆向上,因為那是『有希望的方向』,因為上面有一件她必須夠到的東西。」
于文洋明白了,苦笑道:「不用,五分鐘我的腿就麻了……可是,你不是跟警方說了三個理由,證明你的朋友不是兇手嗎?」
「可是,樹底下的煙頭也是這樣嗎?」
呼延雲說:「我約了于文洋見面,他馬上就到。」
姚代鵬啞九_九_藏_書口無聲,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四年前那個劫持孩子后摧殘致死的連續殺人犯。
他坐在草坪上,使勁咳嗽著,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晒乾后再塞回去,旁邊的人拍著他的後背,幫助他排空體內的積水。
「文洋,這個故事我在心裏藏了整整十年,可能你會很奇怪,為什麼我今天好端端地把你找來,講給你聽。」呼延雲將略帶一點憂鬱的目光對準了他,「其實原因很簡單,我不希望再犯十年前的錯誤,我不希望再由於刻意的逃避而讓一個年輕人走上一條不歸路。」
操場中心,現在變成了兩道影子。
磚紅色的教學樓不知何時貼上了俗不可耐的瓷磚,玻璃櫥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寬敞的等離子屏幕,雖然放暑假了,依然一幀幀地播放著學生們在歌詠比賽和文化節上的照片,學生們的校服還是那麼難看。四百米跑道由土地變成了橡膠的,西南牆根下的健身器材,早已斑駁不堪,綠色的雙杠,藍色的天梯,完全看不出最初的模樣。石灰的主席台空空蕩蕩,上面的小領操員,如今又換了哪一張青澀的面龐?我的那棵每到夏天就在教室窗外吐出無限芬芳的合歡樹呢?為什麼看不到它的蹤影?還有你,香茗,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我何曾想到,居然你連和我一起重回校園悼念我們的學生時代,都不再可能了。
于文洋的神情依舊像戴了面具一樣僵硬,但是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垂下的雙手在發抖,面頰上的咬合肌明顯鼓起。
「應該是扁長的。」
呼延雲點了點頭:「那個煙頭應該是什麼形狀的呢?」
「那個煙頭是什麼形狀的?」
「老段,我不是替警方辯解,總有些破不了的案子,總有些抓不到的兇手,你不能——」
「您找我什麼事情啊?為什麼要來這裏啊?」于文洋問,雙眼閃爍著戰戰兢兢的光芒。
「這麼久了,我一直跟你過不去,你為什麼要救我?」姚代鵬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高中畢業已經十年了,他很少回來,此時此刻四下望去,記憶中的母校和現實中的學校,腦海深處和視覺影像,交織,重疊,衝突,模糊,彷彿是海浪一遍遍沖刷著同一道海灘,那些變化的、殘存的和記不確切的,都幻化成了無數黃澄澄的細沙,而唯一凝固的,竟是十年來沒有絲毫消解的傷感……
「在煙灰缸里狠狠一捻啊。」
「反正我未滿18歲,你們也不能殺我,等我過幾年出來,有的是好日子等著我,那幾個孩子的死就算是我青春期的幾次手|淫吧!」
「你看,我這不是沒事嗎?」姚代鵬從靠枕上一邊挪動身體一邊說,瞬時間疼得齜牙咧嘴。
他們走出校園東北角的門,穿過一個似乎處於停工狀態的工地,前面是一片起伏的丘陵,茂密的樹林和灌木叢將丘陵掩映得猶如墨綠色的波浪。
小樹林突然陷入陰暗,失去了一切的色彩和光澤,樹枝、樹葉、灌木、土地都彷彿蒙上了一層冰冷的鐵鏽,地面沒有影子,地上兀立的兩個面貌不同的人,竟是完全相同的神情:眼神冰冷,嘴唇緊閉……唯一的區別是,其中一個稍微多了幾許悲憫。
「後來呢?」于文洋望著他問,很顯然,他聽出呼延雲講述的結尾,是省略號而不是句號。
呼延雲停頓了一下,用無比清晰、緩慢而具有力量的聲音說:「而那個A的足跡,現場勘查筆錄顯示,屬於你于文洋。」
此時此刻,是上午10點,姚代鵬的病床前,除了挺著個肚子的老婆,還有林鳳沖、馬笑中、孫康和夏祝輝等人。姚代鵬被各種紗布包得像個粽子,醫生說他真是命大,挨了嚴重的毆打,又被扔進河裡,居然沒有什麼大事。
還有他吹起的口哨,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
姚代鵬回憶了一下,剛才發生的一切慢慢地重現:「我記得那個眉骨上有刀疤的混蛋,好像叫張東生吧,最後給了我後腦勺一棍子啊,我都聽見自己的頭骨被打裂的聲音。」
「那時我們管這裏叫後山,放學后,有些早戀的同學會成雙結對地來這裏玩兒,剛才咱們經過的那個工地,原本是一個煤堆,看施工的樣子,估計是學校要擴充疆域,這座後山,估計早晚也要不保。」呼延雲嘆了口氣,就像所有住在二環路里的老北京看到殘垣斷壁一樣。
不遠處,痤瘡和另外兩個保安跟在他們的後面。
痤瘡一愣,很無奈地向後退到很遠的地方read•99csw•com
接著,呼延雲把案情大致講了一遍,講到他為林香茗洗脫了罪名,便停了下來。
等病房裡就剩下夫妻二人了,老婆突然抽泣了起來。
林鳳沖卻是個從來不會在動機上費腦筋的人,多年在刑偵一線工作,他早已見慣了千奇百怪的動機,給刑警隊直接下命令:「必須馬上逮捕以張東生為首的流氓團伙,審出他們為什麼襲擊姚代鵬,以及幕後的『下單人』到底是誰!」
警隊是准軍事部隊,警員和警員之間都有戰友般的情誼,平時為了破案,累得滿嘴大泡,肝火過旺時,吵架動拳頭都是平常事,但是只要聽說同袍有難,都恨不得替他擋子彈,所以一個警員受襲,往往會拉來所有警員的仇恨。姚代鵬雖然以一根筋和臭脾氣而聞名,但是等他在醫院做完手術出來,整個樓道站滿了穿警服和便衣的警察,都是來探望他的,一股勁兒地往病房擠,醫生和護士怎麼都攔不住,最後還是馬笑中有餿主意,好的不學學市交通委,搖號探視,但是居然迅速控制住了人潮洶湧的局面。
段新迎凝視著他,緩慢而十分有力地點了點頭。
姚代鵬輕輕聳了聳右肩,頓時疼得他噝噝噝直吐寒氣:「你小子那三年大牢還真沒白坐,學了不少。」
第一次,在於文洋,這個看上去怯懦、緊張、彬彬有禮、循規蹈矩的高中畢業生的雙眼中,乍放出了兩道莫可名狀的光芒,有點驚惶,有點害怕,卻依舊那麼怯懦、緊張、彬彬有禮、循規蹈矩。
「一個準備突然襲擊足球健將的刺客,會蹲在樹下?」呼延雲輕輕地搖了搖頭,「你蹲在樹下,十分鐘之後再突然跳起來攻擊我試試。」
「你有什麼證據?」姚代鵬說,「或者說,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然後,呼延雲掛上了電話。
「這幫小流氓打群架行,要說一招致命,還是得將來進大牢裏面學學才能出師,朝著後腦勺打,如果棍子太長,由於棍梢和棍子的施力中心有一定距離,所以最容易把力道先耗費在棍梢掃到的肩胛骨上,等到真擊中後腦時,已經沒什麼勁兒了,所以,你動動肩膀,我估計你聽到的是後背的肩胛骨被打斷的聲音。」段新迎說。
「你不明白?你見過抽煙的人是怎樣把煙頭熄滅的嗎?」
他扶了一下旁邊那個人的胳膊:「是你救了我嗎?」
當段新迎站起身已經走出幾步的時候,姚代鵬突然「喂」了一聲,把他叫住。
呼延雲「嗯」了一聲,接著道:「也就是說,當你問段新迎,于文洋是否真的『殺害』了他的女兒時,他的回答一直是『害死』。」
姚代鵬終於開口道:「老段,于文洋真的殺害了你的女兒嗎?」
面對一聲不吭的于文洋,呼延雲繼續說:「我想任何人都能贊同如下邏輯,一個患有隨時可能要命的疾病,隨身攜帶救命藥物的病人,不會把藥瓶當沙包扔著玩兒,當然不排除這個人賭氣自殺的因素,但精神分析學顯示,沒有進入青春期的孩子極少有自殺傾向,縱使有也極少落實在行動上,迄今最小的自殺者也要10歲以上,4歲的段明媚絕不是生無可戀,她患的哮喘病雖然有生命威脅,卻遠遠不是不治之症,應該可以排除她的自殺因素,所以那個藥瓶一定是另外一個人扔上去的。我回到家,重新看了一遍當年警方做的現場勘查筆錄,發現了一件很能說明真相的事情,南二庫的地面足跡顯示,A和B兩個人分別站在南二庫的兩頭,面對面而立,在他們之間,除了遙控車來回賓士的輪胎印之外,就是段明媚穿梭不停的鞋印,我對當時發生的一幕的猜想是,A和B為了尋開心,將段明媚的藥瓶放在遙控車裡,來回開動,讓段明媚追逐不停,等玩兒得差不多了,其中一個人突然想出新的辦法,他乾脆拿起藥瓶,向遠處拋去,一不小心拋在了矩形鋁皮橫槽上,這種有機玻璃藥瓶的韌性很好,除非受到強大外力的踩踏或擠壓,否則不易碎,所以只將那鋁皮橫槽砸出個小坑,卻沒有碎裂,滾落了幾下,卡住了,沒有掉下來,而精疲力竭的段明媚,恰在這時哮喘發作,她跑到牆下,拚命地往上扒著,扒著,但是那矩形鐵皮橫槽太高了,根本夠不到,她向A和B求救,可是A和B並不知道梯子放在哪裡,他們也夠不到藥瓶,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段明媚痛苦地死去。」
于文洋站在了他的面前,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咕嚕咕嚕喝著read.99csw.com礦泉水,大熱天的,也許是預防光敏症的緣故,襯衫的最上面一個扣子還是系得很嚴,他的眼袋有點發腫,臉色白里透青,不知是不是內心永遠過於緊張的緣故,皮膚上的每個紋理都是撐開的,看上去這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學生,竟然還不如自己顯得年輕。
「我是個警察。」姚代鵬說,「除了打擊犯罪,我還有一項任務是預防犯罪,我怎麼可能知道你要殺于文洋而不置之不理?」
「所以嘛,你們的校園維護肯定有專人。」呼延雲說,「好了,咱們穿過那扇小門……啊,過去只是一扇小鐵門,現在都修得這麼漂亮了。」
他抬起頭,環顧四周:樹林依舊蔥蘢,陽光從無數的葉隙間灑下,令他的視線模糊在一片碎金子般的色澤中,這色澤暖融融的,讓人醉醺醺的,夏天的風吹過樹林,掀起一片嘩啦啦的聲音,清純而甘洌,毫無雜質,足以忘記所有的煩惱和憂愁。可惜我一直沒法讓自己真正醉倒和遺忘,而這也恰恰是我痛苦的根源。
有人在胸口重重地給他一壓,他又猛地吐了一口水出來,頓時如打掉了噎在氣管的棗核一般痛快和舒爽,他藉著這股痛快和舒爽,攢起全身的力氣一掙,終於徹底抬起了眼皮。
「呼延先生,我想你搞錯了。」于文洋說,「三年前,警方已經做出了結論,段明媚是因為突發哮喘死亡的,和我毫無關係。」
遠處,救護車和警車的警報聲交織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你並不是我的朋友,從年齡上講,你僅僅是我的晚輩,但是我接受了你的父母的委託,保護你的安全,你的生命安全又面臨著實實在在的威脅。」呼延雲停頓了一下,慢慢地說下去,「而你內心深處應該明白——這一切完完全全是由於你自己造成的,或者說得更明白一點,你是造成段新迎的女兒段明媚不幸死亡的罪魁禍首。」
他頓時有一種再次沉入水底般空虛而無力的感覺,他從來沒有對自己如此地痛恨和失望過。
段新迎望了望黑黢黢的天空:「于文洋還沒死,我得接著報仇。」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接著說:「十年前,高中畢業,再經過一個暑假,我們就要走入大學校門。初中三年,我一開始過得不好,受人欺負,可是後來我組織起同學們奮起反抗,一舉改變了處境,也是因為一些緣由,我變成了一個推理者。高中三年,我名氣越來越大,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高中生偵探,那時我有一個搭檔,也可以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倆聯手,幾乎無往不勝。不過他由於內向,有點像個女孩子,經常受人欺負,我就替他出頭,他很不喜歡我這樣,後來受了欺負也不告訴我。我以為他只是一味忍耐,息事寧人,誰知高中畢業前的那個暑假,發生了一件事情。」
他站在花園裡中學的操場上,正是暑假期間,操場上沒有別的人,只有他一個,於是當白花花的陽光照耀下來時,操場的正中央也只有他一道頎長的影子。
「可是……」于文洋猶豫了一下,「萬一是那個兇手蹲在樹下抽煙,抽完一支就在地上捻滅一支呢?」
「你跟過去真是沒什麼變化……」姚代鵬嘀咕了一句,仰起頭,望著病房那雪白的天花板上正方形的吸頂燈。很久,他低下頭,指了指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幫我拿來,我要給呼延雲打個電話。」
眼皮比意識先醒了一步。
姚代鵬把事情的經過詳細講述了一遍,林鳳沖等人都十分驚訝。
「這個恐怕不容易。」馬笑中插嘴道,「這麼多警察都往這兒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還能瞞得住啥消息啊!」
話筒里久久地沉默著,像是深不可測的一條涵洞,望過去是黑暗,迎過去是寒冷,走過去是黑暗中令人不寒而慄的往事。
段新迎說:「我知道有人跟蹤我,可是不知道是你,走了一陣子發現你沒跟上來,後邊又傳來打架的聲音,折回去一看,他們正把你往河裡邊扔,我還不敢馬上救你,等他們走遠了才下的水。你運氣好,他們雖然打你,但是可能你躲閃得比較好,都沒傷到要害。」
他長嘆著,續道:「其實,本來一切都結束了,我拉著我的朋友一起往樹林外面走,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一個負責物證收集的刑警跟隊長說『樹後面的煙頭我裝進塑料袋裡了』,我非常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當時就像被雷擊中了一般!」
這恰恰是姚代鵬最困惑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本九*九*藏*書來以為是你叫的他們,後來又以為他們是要殺你,可是後來發現他們跟你擦肩而過,想追上你的時候,倒被他們截住一頓暴打……哎喲這個疼啊。」
猶如標清模式突然轉換成了超清模式,眼前的一切都那麼清晰:依舊黑沉沉的天宇,依舊叢叢莽莽的丘陵,還有……那個把交叉重疊的手掌從他胸口挪開的凸嘴巴的人。
電話接通的時候,還沒等他說話,話筒的那一邊倒是先傳來了呼延雲的聲音:「老哥,我聽說你出事了,本來想打電話問候,又怕打擾你休息,你還好不?」
于文洋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帶自己來這裏,所以只能沉默不語,繼續跟著呼延雲往前走。
彷彿是于這片樹林之中,不想再一次聽到那個名字。
「所以,樹下的那些煙頭根本不是被人踩滅的,而是有人把它們從某個煙灰缸裡帶來,直接灑在樹下,就是想讓偵查人員誤以為那裡曾經埋伏過一個刺客。」
「我看到,那些煙頭都是一個個短短的圓柱狀。」
「我還沒有死,我居然還活著!」姚代鵬前所未有地驚喜著,這種驚喜比得知老婆懷孕還要強烈萬分!然而與此同時,活著的代價——剛才被毆打傷處的疼痛,以及氣管食管被河水淹過之後的灼痛,也都隨之襲來。
于文洋一下子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站著抽煙的人,一般都是把煙頭扔在腳下,直接踩滅的!」
呼延雲沉默片刻,續道:「三個理由,其實仔細推敲都有很大破綻。第一,兇手如果制訂過精密的計劃,案發前的中午故意把可樂噴濺在身上,殺人後他只要換一件相同的襯衫,再搖晃一罐可樂后打開,噴濺在新衣服上,誰能記得中午可樂噴濺到他襯衫時的形態?第二,即便兇手面朝西,只要戴一副墨鏡,就可以避開陽光刺眼的問題。第三,也是在我們看來最不可能的,是我的那位好朋友貌似體弱,完全不是流氓頭子的對手,但是他考上大學第一次參加全國大學生自由搏擊邀請賽就獲得冠軍,而且把這個冠軍保持了四年之久,排除盜取武林秘笈和吃仙丹內力大漲的因素,恐怕我只能理解他一直在苦練武術……」
于文洋望著他,等待著什麼。
「就是短短的圓柱狀啊。」
也是不滿18歲。
那個人點點頭:「你怎麼得罪那伙兒小流氓了,他們為什麼要對你下殺手?」
「呼延,到底怎麼了?」姚代鵬說。
姚代鵬一愣,以前他從沒想過這問題,一直覺得警察的孩子是不會受欺負的,可是在這個龐大的社會裡,一個警察又算得什麼……
「無所謂對錯,你不是跟我講過呼延雲的那句話嘛,『這個世界不應該存在這樣一種法則——只許害人者害人,不許被害者反抗!』」老婆認真地說,「當然,前提是段新迎的女兒真是被于文洋害的。」
「等一等!」姚代鵬再一次叫住了他。
「我們現在不用了,有校工做這些。」于文洋插了一句。
于文洋麵如死灰。
「呼延先生!」一聲呼喚將他從回憶中拉回了現實,遠處,于文洋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身邊還跟著那個痤瘡。
「那麼,誰是那個扔藥瓶的人?」呼延雲盯著他,「這個問題簡直像1+1那麼容易,因為只要比對一下A和B足跡的位置就可以發現,B的鞋尖面朝南二庫裏面,他所站立的位置幾乎是矩形鋁皮橫槽的正下方,也就是說,除非藥瓶是個回力標,否則他無論怎麼扔,頂多砸在最下面一根橫槽的下方,不可能砸中最上面一根橫槽,而能辦到這一點的,只有站在B對面的A,他如果擲出東西,拋物線非常容易砸中最上面一根橫槽,並且正好砸出那個小坑——」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轉過身,對於文洋說:「一晃快十年了,我再也沒有走進過這片樹林,雖然隨著成長,我們總會告別一些地方,但是大多數地方都是我們沒時間故地重遊,而這裏,卻是我刻意迴避的……只因為一件事,一件我很少跟人再提起過的事。」
段新迎說:「這個,不能告訴你,不過,你別再盯著我不放了。」
「你要去哪兒?」姚代鵬問。
這時,醫生走了過來說,病人手術剛剛結束,不宜說話過多,於是大家安慰姚代鵬安心休養,然後一起離開了醫院。
「『紅單』的目標怎麼會是你呢?這真是想破腦殼也想不到的事情啊!」孫康大惑不解。
呼延雲對痤瘡說:「我有幾句私下的話跟于文洋說,你站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