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六章 失敗

第十六章 失敗

段新迎的露面非常突然,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黑暗像緊身衣一般,瞬間將呼延雲裹住,當視線所及不再五彩斑斕時,思維的邏輯立刻像弓箭一般射向唯有黑白的標靶的靶心。
民警有點猶豫,呼延雲突然大吼道:「快去!」
「怎麼不對了?」夏祝輝問。
「他們的『紅單』沒辦成,有什麼臉要錢?」
眼前浮現劉老師笑起來鼓成兩個包的雙頰,還有講台下那四十多張病懨懨的小臉蛋,都諂媚似的對著劉老師綻放出規格一致的笑容。
傷口處理完畢,欣欣對於文洋說:「今年開春的時候,我給阿賓打過六合一疫苗,應該不礙事的。現在沖洗了,又塗了葯,過幾天就會好的。不過,我怕它傷口疼,休息不好,反而鬧別的病,給它打一針含有輕微安眠成分的營養液吧。」
痤瘡點了點頭。
「呀,你怎麼來了?」欣欣看到于文洋很驚訝,「不是說明天才走嗎?我已經跟老闆請了假去送你。」
「老段這個混蛋,居然主動去感染狂犬病,然後攻擊于文洋的媽媽。」呼延雲抬起頭來,痛苦地說,「其實這是個假動作,他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那條狗。因為人感染上了狂犬病是自己倒霉,而寵物狗感染上了狂犬病,一家人很可能都被感染。尤其養狗的家庭,不會在意跟寵物嬉鬧時形成的小傷口,一旦感染病毒,又沒有及時打狂犬疫苗,發病幾乎是必死無疑的……」
「本職工作。」呼延雲平靜而清晰地說,「他修剪了於家窗戶前的那棵樹。」
「我靠!」夏祝輝不禁嘀咕了一句,「老段的那個同夥是怎麼設計出這個詭計的?」
民警趕緊去拘留者私人物品暫存處拿來了段新迎的錢包。
「聽說了。」于文洋說,「那你下一步怎麼打算?」
「病好些了嗎?」于文洋問,口氣很溫和,但是面無表情。
沉默了不知多久,他慢慢地站了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像做了一場大夢似的:「收拾一下,撤了吧,這個監視點,沒用了。」
于文洋一笑,左手扣住他的手腕,右手突然猛地一推他的手,那把解剖刀「撲哧」一聲刺進了欣欣的心臟!
「你也知道,我家昨天剛剛著了火,各種證件都燒了,一時半會兒我出不了國了,咱們兄弟有難同當,你耐心在家等著,別亂說話,我想辦法給你湊錢去。」
走出派出所,黑黢黢的衚衕里空無一人,他拐了兩個彎,終於走不動了,背靠著牆壁,慢慢坐在了地上。他抹了一把臉,滿臉都是淚水。
「我說——」于文洋朝她走近了一步,「你現在就把這針營養液給自己注射進去。」
「說不容易,也真不容易,說容易,簡直容易得1+1。」呼延雲苦笑了一下道,「剛才我們已經研究清楚了那個獎盃底座藏的引燃物,那麼在這個基礎上,不妨深究一句,底座一直沒有著火的原因是什麼?」
然而痤瘡反應更快,他飛身上前攥住欣欣的手腕,一個反擰,將欣欣的右腕「咔吧」一聲擰斷,疼得欣欣一聲慘叫,單腿跪在地上,額頭上的汗珠子雨點般密密地出了一層,儘管如此,那把解剖刀竟沒有脫手。
夏祝輝低著頭琢磨,劉新宇也沒有說話。
于文洋和痤瘡走進裡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
許久,呼延雲用嘶啞的嗓音說:「明天上午,于文洋道歉后,就會去瑞士留學。幾年後回來,也許他將成為新一代的楷模,成為萬眾矚目的精英,可是……老段,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儘力了。我來到這裏,除了告訴你王欣的死訊,還想說,一切都結束了,重新開始吧。開始你自己的生活,畢竟你還年輕,畢竟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把過去的都忘記,痛苦會小一點……」
「可是,假如那個獎盃沒有放到書櫃三層呢?」夏祝輝說,「那不是一切設計都白扯了嗎?」
「老段,一切都結束了,也該結束了,該結束了……」呼延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沒錯,我承認,在那個人的策劃下,你動用了這麼多的方法去謀殺于文洋,而且迄今為止,我們連同警方,竟沒有一點點的證據,證明你和這些謀殺有關。我得說,我很佩服你,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讓你從小學教室里那個任人欺負的同學,變成了一個沉著、堅毅、剛強、百折不撓的男子漢,可是——可是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這一回,已經被疼痛折磨得幾近麻木的欣欣,只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就倒下了。
許久,呼延雲才開口道:「老段,我來,是帶給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的前妻王欣剛剛過世了,警方初步勘查結果表明,她意圖給於文洋注射狂犬病毒,被于文洋識破,她用刀刺殺于文洋的時候,被于文洋的保鏢在搏鬥中誤殺……」
呼延雲把錢包遞給段新迎。段新迎伸手接過,他的手很瘦,骨頭和關節突兀著,皮膚像松樹皮一樣布滿了皺紋。他用這樣一雙手打開錢包,抽出了一張照片,然後把錢包還給了那個民警。
他靠在牆上,痛苦地閉上眼睛,卻看見了那個對手的微笑。
寵物醫院里靜靜的,陸續打開的裡間和藥劑間的燈,把地面和牆壁照得一片慘白,也將其他屋子映襯得更加黑暗。
他凸起的嘴巴嚅囁了很久,終於慢慢地說出了一句話——
就在這時,段新迎使出全身力氣,撲向于文洋的媽媽,雙臂被鎖住不能動彈的他,居然抻長了脖子,用牙齒去咬那女人。于文洋的媽媽向後一閃,段新迎的牙齒正好咬在了阿賓的後背上,疼得阿賓嗚嗚嗚一頓狂吠!
說完他又坐在椅子上,發起呆來。
于文洋read•99csw.com點了點頭。
于文洋的媽媽想走,可是巨大的恐懼卻像生鐵箍住了她的腿腳,挪也挪不動。
呼延雲佇立門口,一動不動,夏祝輝和劉新宇一聲不吭地站在他身邊,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
欣欣翻開阿賓傷口部位的毛,看了看之後,對阿賓說:「傷口比較深,阿賓忍著疼,我給你處理一下。」然後將阿賓抱到裡間,放在手術台上,用皮帶將它的手腳束縛住,拿消毒水給它沖洗了沖洗傷口,塗抹了一些葯,疼得阿賓嗷嗷地叫了好幾聲,想掙扎卻又起不來,瞪著欣欣,目光兇狠。
就這樣,段新迎被痤瘡送到了紅山路派出所,所長孫康下令,把他關進拘留室。
「乖乖!」夏祝輝捏了捏太陽穴,「這麼強大的邏輯,恐怕詭計的設計者是一個推理者吧?」
「前幾次謀殺的方式,都可以說是製造意外,盡量減少段新迎的犯罪嫌疑,而這一次,段新迎突然出現,直接下手,攻擊對象卻又不是于文洋而是他的媽媽,這是為什麼?這裏面有鬼,一定有鬼!」呼延雲在屋子裡一面念叨著一面轉悠,突然停住腳步,「段新迎被帶到派出所時是什麼樣子?」
那個時隱時現、一直在和自己捉迷藏的魅影,那個操縱段新迎施展復讎計劃的「傀儡師」,那個工於心計、設計詭計像瑞士鍾錶師校正齒輪一般精緻的對手,那個狂妄大胆、將犯罪演繹成尤克里里彈奏出的樂曲一般輕快、歡樂、奇妙、充滿異域風情的吉他手,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影像在眼前突然呈現了出來!
更多的燈點亮了,彷彿照耀著舞台。
手機響了。

于文洋拿出手機,撥打了110,電話接通的一瞬間,他立刻換了一副驚慌失措的腔調,一邊「哐哐哐」地踢打著周圍的柜子和椅子,一邊哭腔喊著:「救命……救命啊,快來救救我啊,我……我在紅都郡附近的寵物之家,有人要殺我,她瘋了,真的瘋了!快來啊,快來救救我啊!」
她走到阿賓身邊,準備給阿賓注射。
痤瘡使勁掰她的手,就是拿不下那把刀,最後索性用手掌裹住她的手,用力一捏再一搓,伴隨著欣欣的慘叫和掌骨指骨「喀啦啦啦」粉碎的聲音,刀子才「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一把給寵物做手術用的解剖刀,寒光凜凜地戳向于文洋心窩!
劉新宇把望遠鏡、攝像機、遠程竊聽裝置什麼的打包收好,夏祝輝幫他一起收拾,地上一片晃動的影子,像落著毛毛雨的水塘。
「呼延,你是不是還是沒休息好?」夏祝輝說,「要不你再躺躺吧。」
痤瘡有點納悶,把刀子向他一遞。
于文洋點了點頭:「你把她那把刀子撿起來,帶上,一起送到派出所去,這可是重要的物證。」
任由這狹小的屋子裡靜靜的,靜靜的,許久,許久……
「瘋子!瘋子!」于文洋的媽媽尖叫著,「把他送警局關一輩子!」
「噓噓噓……」于文洋笑著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如果真是含有微量安眠藥的營養液,你不是只會香甜地睡一覺嗎?何必這麼緊張?來吧,寶貝兒,對準自己胳膊上的血管打一針,然後睡一覺,你太累了,太累了,為了給你女兒復讎,這三年我估計你沒睡過一個好覺吧?」
段新迎拚命掙扎,兩隻腳在地上又蹬又踹,卻怎麼也掙不脫痤瘡那久經訓練、鋼筋水泥般的胳膊,於是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絕望的嘶吼!
欣欣躺在地上,嘴角掛著一彎蜿蜒的鮮血,還在汩汩地流淌,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只是裏面已經沒有一絲光澤……
影像……突如其來的影像,像針尖一樣刺向瞳孔!
欣欣瞪著他,滿眼都是紅色的血絲。
然而呼延雲像上了發條一樣,不住絮叨著:「可是,現在怎麼找到段新迎呢?這個時候,他絕對不可能露面的,絕對不可能露面的……」
「怎麼辦?」痤瘡問于文洋,「把這個女人送到派出所去吧!」
呼延雲仰著頭,看著那盞燈泡,比起段新迎,他更像是這個拘留室的囚徒:「老段,這一陣子,我腦子裡總是出現小時候坐在教室里,劉老師帶著我們一起給你起外號、欺負你的場景;我也想起了初中時,我帶領同學們一起抗爭的事情……你肯定知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看不起你。因為你本來是我們之中的一員,後來你害怕了、怯懦了,在那些流氓們的脅迫下,充當了魚餌的角色,把我們騙到了白皮松林,害得我們差點全軍覆沒,為此我心裏一直有個疙瘩解不開。可是現在我想明白了,明明是小學時我在劉老師的帶領下,先欺凌和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後來只是被迫當了魚餌,而我是主動當了幫凶……你說得對,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傢伙。後來我也許扮演過所謂『正義的化身』,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每每捫心自問,我都知道,我所作所為的一切,不是因為我多麼勇敢,而是我深知,自己曾經怎樣地怯懦……」
快二十年了,一切還是那麼清晰,我們每一個人,成年後的每一幕悲劇,其實都可以在童年找到源頭。
「有啊,主要就是昨天晚上姚代鵬受襲擊那片兒野地——哎呀!」夏祝輝也明白了過來,「段新迎這小子大半夜的跑那兒溜達去,原來是為了——」
整整一年前,詭計就已經制訂出來並加以實施,然後,實施者盡可以大步離去,連背影都不留下一個。
「啊?」夏祝輝愣住了。
阿賓趴在手術台上,從鼻腔里發出一種呼嚕呼嚕的不安的聲音,想叫又不敢叫似的。
「文洋你瘋了?你在說什麼啊?read.99csw•com
段新迎一動不動,就那麼面朝著牆躺著。
「是啊,怎麼可能找得到他,現在咱們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呼延雲一邊用手指嘎吱嘎吱地擠壓著睛明穴,一邊喃喃自語,「這個時候他已經徹底脫離了我們的視線,等待新的時機,著手下一步的謀殺,絕不會無緣無故自投羅網的!」
夏祝輝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瞪圓了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說那個園林工人是段新迎的同夥?」
段新迎一動不動,就那麼面朝著牆躺著。
段新迎一動不動,就那麼面朝著牆躺著。
「呼延,你到底在說什麼啊?」劉新宇有些困惑。
「你……你要幹什麼?」女人把狗抱得緊緊的,也許是用力過大的緣故,那隻史賓格犬的叫聲有點唱劈了嗓子的感覺。
「還不明白?」呼延雲解釋道,「只要天氣晴朗,北半球的陽光上午都是照射在朝南房間的東牆,到正午轉移到房間的正南,下午則形成所謂『西晒』——夏天和冬天的主要區別在於:陽光的入射角度不一樣,而這個入射角度以及太陽光光軸的位置,只要學過三角函數就可以很容易地計算出來。于文洋家窗前的那棵大樹,恰好處於夏天上午太陽光的光軸上,枝繁葉茂的大樹好像一把遮陽傘,擋住了於家東牆靠近窗戶的部分。尤其是書櫃三層,被探出壓向高壓線的一部分枝葉擋得嚴嚴實實。而昨天是區市政環境綠化維護中心每年固定統一修剪公共場所樹木的日子,主要是剪去那些可能壓到高壓電線的枝葉,以防引起火災。園林工人一剪子下去,太陽光立刻形成對於家書櫃的直射,經過十個月揮發,燃點已經很低的硝化棉,受到凸透鏡的聚光,火災倒計時就正式開始了。」
「一直耷拉著腦袋,很疲倦、很睏乏的樣子,不停流口水,又控制不住,像個精神病患者。」夏祝輝把剛才電話里孫康的介紹重複了一遍。
「不錯,這個詭計的設計者,在設計那個化學可燃底座,以及利用凸透鏡聚焦陽光的縱火方式上,都可以說是別具匠心,唯獨在『鎖定點燃時間』這個看似最難的問題上,卻用了最簡便易行的方法。」呼延雲說,「現在我們再來重複一下剛才那句話:獎盃底座內藏的引燃物沒有問題,那麼問題就一定出在引燃方式上。可是,今年6月份日照開始增強了,獎盃底座為什麼還是沒有燃燒呢?答案很簡單——太陽光根本沒照在那個心形的凸透鏡上面。」
「怎麼了?」劉新宇問。

聽完夏祝輝的講述,呼延雲皺起了眉頭:「不對,不對,很不對啊。」
「我已經跟于文洋達成了協議,他明天上午會到你家,當面向你父親道歉,並支付一筆我猜想數目不菲的賠償金……我知道,再多的金錢也不能與你女兒的生命等價,但我只能做這麼多了。」呼延雲的聲調慢慢地降低、降低,沉重得一如這斗室內的憧憧陰影,「我承認于文洋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但他犯下那一串罪惡的時候還是未成年人,又無法證明他主觀惡意,他根本就不需要負任何刑事責任……」
「也不盡然,只要放在太陽照得到的地方即可,無非是引火提前罷了。」呼延雲說,「那樣一來,考慮到太陽日照的熱量,引火的時間會提前一個月,變成『第一起事件』,看似破壞了我前面說的『邏輯序列』,其實不然。試想一下,假如第一起事件是『于宅大火』,無非是兩個後果,第一,警方發現有人在去年10月預謀殺害於文洋或者於家的某個人,根本不會懷疑到那時還在監獄的段新迎,所以對段新迎繼續實施其他殺人方案影響不大;第二,於家被燒之後可能舉家搬離紅都郡,但是段新迎有一個月時間找到他們,同樣不影響繼續實施其殺人方案——換言之,只要方案三(蛋糕房外的下毒)不提前,警方就不會認為于文洋麵臨『現在進行時』的死亡威脅,也就不會破壞段新迎的殺人計劃。」
痤瘡望了他一眼。
段新迎使勁一吸溜,將口涎吸溜了回去,然後再一次撐起眼皮,目光像剛剛打碎的玻璃一樣發散而鋒利:「你兒子明天就要出國了?」
得了于文洋這話,徐桐的神氣才放鬆了些,閑扯幾句,轉過身慢慢離去。
「人感染狂犬病毒,病毒在體內好像是有個潛伏期的……就算是老段昨晚被瘋狗咬的,現在就發病,是不是太快了一點?」呼延雲說,「此外,于文洋家的狗被老段咬了一口,如果傳染上狂犬病毒,發病也要一段時間,那時于文洋早就在瑞士了,那麼報復的對象豈不成了于躍夫婦?此前段新迎從來沒有將報復的目標單獨針對他倆啊!」
他吞咽了兩下,還是沒忍住,狠狠地哭了一聲,然後又使勁地咳嗽著,竭盡全力壓抑住更多的哭聲。透過淚光,他向外看著朦朦朧朧的世界,世界如此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點亮光……
「那幫人要是講理就不當流氓了……文洋哥,自助會從社會各界募集的錢,咱這兩年偷偷摸摸可花了不少,現在虧空得厲害。當初是為了不讓姓姚的繼續查賬,影響到你出國,才下了這筆紅單的。這倒好,現在還得從自助會的賬里往外摳錢喂這幫流氓,不然也不至於……」
夏祝輝想著呼延雲的話,禁不住喃喃自語:「去年10月,把獎盃頒發給於文洋,等他將獎盃放在書櫃三層,再一次裝扮成園林工人,根據獎盃位置,牽拉幾根樹枝壓向高壓線,順便擋住陽光,然後就等著來年真的園林工人剪斷樹枝……」
「什麼事情read•99csw.com?」在謎底揭曉前,夏祝輝的聲音不禁有一點發顫。
不知樓上誰家開了燈,燈光從窗口灑下,恰恰掃到段新迎鉛灰色的臉上:依稀可見,一條長長的口涎掛在他的嘴角。
每到傍晚,于文洋的媽媽總是習慣牽著阿賓在紅都郡小區里散步,碰上其他牽著狗的鄰居就聊兩句,人和人聊,狗對狗汪,然後揮手自茲去,人狗兩依依。今天白天雖然家裡過了火,但遛狗的習慣不變。當她沿著青石板路穿過一片竹林時,夜幕已像蜘蛛網似的在所有景緻前薄薄地織了一層,就在這時,右邊的假山上的一塊石頭突然滾落下來,再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嘴巴有點凸的傢伙一直蹲在假山上,現在跳到了她的面前。
「我的推斷是,他先化裝成園林工人,攀上於家窗口那棵樹,觀察了于文洋卧室的情況,然後設計出這個詭計。相比姚代鵬提出的把凸透鏡掛在樹上的引火方法,這個詭計對太陽方位角的測量和計算不需要太精密,也無鬚根據陽光的移動調試透鏡——如果說姚代鵬的方法是『透鏡跟著陽光走』,那麼這個詭計可以說是『太陽移動找透鏡』——唯一存在的不確定性就是引燃物的固定。不過,一般來說,大部分人家把獎盃放在一個地方之後,都很少會移動,如果仔細觀察一下,甚至可以發現,獎盃的放置八成都是在四層書櫃的第三層,這樣恰恰處於一個比視線略高的位置,符合人們仰頭看榮譽的視覺習慣。」
呼延雲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看著他緊鎖眉頭,喃喃自語的模樣,劉新宇忍不住說:「呼延,你冷靜一點。」
呼延雲眨巴著小眼睛,像被打了一悶棍,完全反應不過來,他不甘不願卻又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他不僅一直在被那個幕後策劃者牽著鼻子轉圈,而且現在轉得暈頭轉向,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了……
燈下,他那濃重的眉毛、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樑、微凸的顴部,都好像立體摺紙一般,不僅僵硬得不真實,而且還在臉龐的其他位置投射出巨大的投影,看上去彷彿是把這些部分用刀片過之後,任由肉皮懸挂,裸|露出白森森的眉骨、鼻骨和顴骨。
「對不起,我能跟他單獨談談嗎?」呼延雲對身後的那位民警說。
放下電話,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彎下腰,抱著腦袋,一動不動。
「兩個人用Wi-Fi,讓我一個人扛流量?你不是也一心想接幹事長的位置,我才把活兒派個你么?」于文洋惡狠狠地說,看徐桐耷拉下了腦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姓姚的雖然沒死,可是據說也得躺床上一個月才能起來,這紅單要說沒辦成,也算起了點兒作用。我平安出國了,忘不了你的功勞,下一屆幹事長穩穩讓你來當!」
「不是。」呼延雲搖了搖頭,「痤瘡說他核實過園林工人的身份。」
夏祝輝望著呼延雲,憋了半晌才說出一句:「段新迎……露面了。」
徐桐說:「張東生和他手下那幫兄弟要跑路,讓把錢照付,不然他們被抓了就把咱們都抖出去。文洋哥,你要出國了,可不能不管我啊。」
「可是,探向高壓線的枝葉只是很少的一些吧,加上去年的7月份剪過,一年的時間,能長得那麼快嗎?」
「等一下。」
欣欣愣住了:「你說什麼?」
「那個痤瘡說沒有任何人能攜帶武器爬上那棵樹嘛。」夏祝輝一臉想起來就噁心的表情,「然後你指著樹坑周圍一些還沒掃凈的殘枝,將了他一軍——」
于文洋的媽媽嚇了一跳,阿賓叫了兩聲,也躥進了主人的懷裡。
呼延雲一把拉開拘留室的門,對著守在門口的民警說:「你去,把他的錢包拿來!」
呼延雲的口吻突然激動了起來:「的確,我現在還不是一個父親,我可能沒法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知道失去親人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情!可那已經過去三年了,你本來可以找我幫忙,或者循著正常的法律渠道,慢慢討回一些公道,可是你卻花了這麼大的精力,這麼多的時間,甚至搭上了你前妻的一條性命,去殺死一個無論勢力和背景都比你強大得多的人,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照片上,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小姑娘,坐在花叢里甜甜地笑著,眼睛里放射出明媚的光芒。段新迎看著這張照片,嘴唇翕動著,彷彿在對女兒輕輕地說著什麼,然後把照片塞進襯衫的兜里,轉過身,慢慢地走到床邊,重新面朝著牆壁躺下。
掛斷電話,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五官都擰了形,燈光透過白森森的牙齒照進紅通通的口腔,可以看到舌頭和扁桃腺正一起狂抖不已。
段新迎一動不動,就那麼面朝著牆躺著。
一直坐著的于文洋站了起來。
「錯!10月份陽光的照射角度肯定與夏天不同,所以段新迎的同夥一定是在去年7月上樹觀察于文洋的房間,記錄了太陽照射在書櫃三層的角度和時間,牽拉好樹枝。」呼延雲說,「10月份頒發的獎勵,三個月前一般就公布獲獎名單和結果了。每個協會的獎盃獎狀製作都有固定的供貨商,他完全可以提前製作好『有料』的獎盃,到10月份只要提前潛入供貨商那裡,把于文洋真正的獎盃替換一下就可以了。」
「那把刀……好像有點不對。」于文洋突然皺起眉頭,「給我看看。」
收拾完畢,劉新宇和夏祝輝來到門口,喊道:「呼延,走吧。」
「你這個畜生,人渣!」欣欣昂著頭顱,憤怒地叱罵著,「你害死了我的女兒,我恨不得吃你的肉!」
呼延雲馬上打電話給於文洋:「聽我說,九-九-藏-書你馬上找個嘴罩給你們家那條狗戴上,然後抱著狗,找你家附近的防疫站或寵物醫院,請醫生看一下。對!別問那麼多了,快去!」
于文洋冷冷地掃了徐桐一眼,嚇得他立刻不敢再說下去了。
片刻,欣欣拿著一管已經注入營養液的針管走了出來,一邊走還一邊針頭朝上,輕推注射器,把裏面的空氣連同一些藥水擠出去。
「像個精神病患者,像個精神病患者……」呼延雲閉著眼,輕輕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著鼻樑,突然,他睜開了雙眼,瞳仁中迸射出驚懼的光芒,「最近咱們這邊兒有什麼地方鬧狂犬病嗎?」
呼延雲說:「那個園林工人不是段新迎的同夥,但確實是他,不知不覺地做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引燃了于文洋家的大火。」
于文洋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床板「咯吱」響了一聲。呼延雲驚訝地看著段新迎從床上慢慢地坐起,走到了他的面前,還不到30歲的他,容顏蒼老得像70歲的老人,鬢角居然露出絲絲白髮。
劉新宇走過來,站在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呼延雲好像沒有聽見一樣,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于文洋把段新迎咬了阿賓一口的事兒說了一遍,然後說:「麻煩你看看阿賓的傷口,應該怎麼處理。」
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阿賓耳朵上的長毛,然後對著遠處的痤瘡點了點頭,兩個人一起往前走,來到了欣欣所在的那家寵物醫院。
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是你呢?
「所有的縱火,需要兩個條件——引燃物和引燃方式。如果引燃物沒有問題,那麼問題就一定出在引燃方式上!」呼延雲對夏祝輝說,「那天我上了段新迎的當,以為他要用炸藥炸死於文洋,急急忙忙地跑到紅都郡的門房,打聽於文洋有沒有走出小區時,有一個園林工人正在喝水,告訴我說他修樹的時候,得防著砸到路人,所以邊修剪邊看著下面,結果看到于文洋離開了小區。老夏你記得不記得,昨天咱倆一起去那個小區,先走到了紅都郡的南邊,就在於文洋家的窗戶下面,你指著他家給我看,那個一臉痤瘡的保鏢過來干涉,然後我問他,如果有人爬上樹去,朝窗戶裏面射擊怎麼辦——」
一瞬間!
「總不能留她到派出所胡說八道吧。」于文洋口吻陰冷,「刀柄上是你和她的指紋,針管上只有她的指紋,到時候就說是她想給阿賓打狂犬病毒針,被我們識破了,突然拿刀襲擊我,你在阻擋的過程中失手殺了她,頂多算個防衛過當,我爸爸給你找最好的律師,刑期會比兔子尾巴還短,出來后當我爸爸公司的安保部部長——你沒得選擇。」
黑暗的房間里,雖然看不清每個人的神色,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些微張的嘴巴和鼓出來的眼珠子,都說明真相是何等震撼。
劉新宇的喉嚨里發出咕嚕一聲,好像把一枚碩大的藥丸生生吞了下去。
最里側的一張木板床上,段新迎面朝牆躺著,看上去好像一卷破破爛爛的蘆席。
呼延雲的軀體像被不知名的巨手猛地一攥,全身上下冒出了一身冷汗,滾燙的肌膚和徹骨的寒意內外一激,視網膜如黑屏般一滅,牙齒狠狠撞了幾下,撞得面頰生疼。
徐桐又使勁咳嗽了兩聲,然後低下頭,小聲道:「事兒辦砸了,我現在怕得不行,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痤瘡驚呆了。
民警大概是得了孫康的指示,點點頭退出拘留室,並隨手掩上門。
段新迎一動不動,就那麼面朝著牆躺著。
「我沒猜錯的話,那針管里的液體是狂犬病毒吧?今年開春你給阿賓打的根本不是疫苗,而是等著你老公今天演完那場戲,再來一場夫唱婦隨的混合雙打吧?」于文洋笑嘻嘻的,「你前幾天提示我西邊最近鬧野狗,咬傷了其他家養的狗,會傳染狂犬病毒,隨後段新迎就去有瘋狗的地方溜達,裝出一副感染了狂犬病毒的樣子,伺機咬阿賓一口。這麼晚了,我們只能帶阿賓找你治傷,你趁機給它注射大劑量的狂犬病毒,一針下去,它立刻發病,今晚把我們家挨個咬上一口。大半夜的打預防針都找不著地方,最後全家死光光,這就是你們的計劃,對嗎?」
推理者……是你?可是……
「沒事的。」于文洋擺了擺手。
段新迎的眼神有點奇怪,好像兩條耷拉的紅舌頭一般,沉重而向下,很久,他才費力地撐起眼皮:「你兒子明天就要出國了?」
痤瘡彎下腰,把刀子撿起,然後往上一拽欣欣,把她拽了起來。
欣欣掀開門帘,走進了藥劑間。
「真委屈你了,這麼長的時間一直跟我周旋。還別說,我玩了那麼多女人,你還真是別有一番味道。可惜啊可惜,上次你拒絕我帶你一起去瑞士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嘴,你說你比我大好幾歲,『怎麼知道我有沒有男朋友,有沒有孩子』?一般來說,未婚女孩應該說『有沒有男朋友,有沒有結婚』吧?就算是未婚媽媽也很少會提示別人自己可能『有孩子』。潛意識的流露無形中暴露了你可能已婚,引起了我的懷疑,讓我的朋友(他指了指痤瘡)去查,雖然你費盡心機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可還是被我們查到了——你就是死去的那個小女孩的媽媽!哇哦,都說生孩子早恢復得快,你看看你這張麵皮,還真像個雛兒呢!」
于文洋的媽媽大叫一聲,撒腿就跑,段新迎彷彿被她的叫聲驚醒了,撲上來就要掐她的脖子,誰知閃出一人,從後面攔腰抱住了段新迎,死死地箍住了他的雙臂,正是九門安保公司的那個痤瘡!
「是啊,你得把真相告訴我們九_九_藏_書,我們才知道怎麼辦啊。」夏祝輝有些不滿,「你說讓我找段新迎,我電話打了一圈,能打招呼的兄弟都招呼了,就是不見他蹤影,林處那邊肯定也在抓緊找他。迄今為止,最後見過他的人就是倒霉催的姚代鵬……話說老段到底是怎麼點的火啊?」
「叮咚」一聲,他們推開門走了進去。
「所以,昨天,姚代鵬在火災後去檢查于文洋家窗前那棵樹上有無異常時,才發現了幾根看似無意地纏在樹枝上的風箏線。」呼延雲一笑,笑完有些後悔,因為他發現自己這一笑,充滿了對設計者的欣賞,「那時我滿腦子都是火災現場,根本就沒有想過,樹上沒有風箏,怎麼會有一段風箏線掛著呢?其實,那段風箏線只是將好幾根枝丫纏在一起,形成『小傘疊加變大傘』的效果,讓它們在自然成長的過程中,一邊形成對高壓線的威脅,一邊擋住於家書櫃的三層。而只要修剪公共場所樹木的日子一到,園林工人自然會將樹枝和風箏線一起剪斷——這個點火時間,不要說估算到周,估算到具體哪天都毫無問題!」
恐怕詭計的設計者是一個推理者吧?
來人是花園裡中學的學生會主席徐桐,他戴著個眼鏡,瘦弱的身體佝僂著,不停地咳嗽。
夏祝輝掛斷電話,望著呼延雲和劉新宇,輕輕地搖了搖頭。
呼延雲走出拘留室,迎面碰上孫康和夏祝輝。孫康說:「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一早調幾個警察去段新迎家,確保萬無一失。不過段新迎本人還是繼續關在這裏,等明天于文洋上了飛機,馬上就釋放他。」
于文洋走上前來,抓住欣欣的頭髮使勁往後一拽,讓她那張疼得變形的臉蛋朝向自己。
于文洋抱著阿賓,剛剛走出紅都郡的大門,從陰影里走出了一個人,向他走了過來,不遠處的痤瘡,立刻上前,擋住于文洋。
「這針營養液,就別給阿賓打了。」于文洋說,「你給自己注射吧!」
于文洋站了起來,剛才這一長串的話,雖然說得他興奮異常,滿面紅光,但是也口乾舌燥,一邊轉著脖子,一邊咽著唾沫。
「你……你要幹什麼?」女人嚇得臉都白了。

「偉大的母親,值得敬佩。」于文洋拍了拍巴掌,笑著說,「你的女兒確實死得挺慘的。她在我們小區門口跳繩呢,那個藥瓶子從兜里掉了出來,我撿到了,她跟我要,眨巴著大眼睛。我那天心情不好,看她那可憐樣兒覺得挺開心的。你不能理解我們這種人的開心,什麼高檔的煙沒抽過?什麼昂貴的酒沒喝過?什麼豪華的車沒開過?什麼漂亮的女人沒玩過?都玩膩了,最後發現,還是命最好玩兒,可是總不能玩自己的命吧,只好玩你們這些不值錢的命了……我拿著藥瓶往前走,她跟著我進了小區,到了地下自行車庫,我把藥瓶擱在遙控車上,跟高震遙控著那車來回跑。她拚命地追啊,追啊,我呢,看她追不上了就把車速放慢一點,看她快追上了就把車速調快一點兒,她一邊追一邊哭,好玩死了!終於,我看她跑不動了,坐在地上嗚嗚嗚地哭,我還沒玩兒夠呢,怎麼辦?我想乾脆把藥瓶打碎了,看她怎麼辦,我使勁朝牆上一扔,扔高了,啪啦啦啦,居然砸在鋁皮橫槽上,下不來了。你女兒一看,爬到牆邊,扒著牆皮往上夠啊夠的,像條癩皮狗一樣,怎麼都夠不著。然後她就發病了,呼哧呼哧喘得啊,喘得臉都紫了,兩隻手不停地摳著自己的胸口。她還不認命,還他媽跟傻逼似的求我『大哥哥你救救我吧』。哎呀我到今天都忘不了她那樣子,她求我的樣子好下賤好下賤啊。『大哥哥你救救我吧』『大哥哥你救救我吧』。大哥哥看你死不知道看得多開心啊!」
「好,今天我們這堂課不講別的,就請每位同學都說說,你們見過的猩猩是什麼樣子的,從左邊第一豎排開始,大家輪著來!」
一盞整夜不關的燈泡從天花板向下釋放出黃幽幽的光芒。
片刻的沉寂,黑暗中傳來了他一聲嘆息:「難道……」
呼延雲站起身,走出卧室,穿過客廳,在走到大門邊時,守在門口的劉新宇「咔嗒」一聲拉了一下燈繩。
夏祝輝把手機從口袋裡掏出來,接聽之後,眼神有點發直。
夏祝輝又糊塗了:「那是……」
欣欣有點驚訝地看著他。
欣欣的嗓子眼裡發出一種只有絕望的母狼才會發出的嘶吼。
「能不能把我女兒的照片還給我?在我的錢包里。」
徐桐抬起頭:「那眼下這筆錢可怎麼辦?要是紅單的賬不給結了,就算那幫流氓跑路了,跑之前也非打死我不可!」
段新迎再一次垂下頭顱,下巴貼著胸口,看上去像是用指頭一戳就能倒下的死人,然而他粗粗地喘了幾口氣之後,又抬起頭來,有點細的脖子發出了「咔咔」的聲音。
拘留室的門開了,呼延雲走了進來,身邊跟著一位派出所民警。
痤瘡回到遠處。
已是晚上8點多了,寵物醫院只門廳亮著一盞燈,透過掛著各種史努比小飾件的玻璃門,可以看到下班總是很晚的欣欣正在低著頭,用一個白色的噴水壺和百潔布清洗給寵物美容用的橢圓形工作台。
阿賓狂叫著,于文洋看了它一眼,陰寒的目光,竟嚇得它閉了嘴,「嗚嗚嗚」地伏在了手術台上。
「不了!」呼延雲使勁搖手,「找不到段新迎,就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白天點火的方法雖巧,但是大白天燒死一個人的成功率很低,所以一定還有後手,一定還有……必須找到他,儘快找到,不然就得取消明天讓于文洋登門道歉的事,否則于文洋將面臨巨大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