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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絕殺

第十七章 絕殺

這是他們的世界。
再一次來到四層,409房間的門敞開著,徑直走進去,只見一個穿西服、腦袋很小脖子很長的傢伙正在和兩個穿制服的民警掰扯著什麼。這位大概就是夏祝輝口中的「羊駝」了,在他身邊,還站著兩個和他穿一樣西服的傢伙。
四壁震得嗡嗡作響,所有人都將目光望向發出這一吼的呼延雲。
于文洋嘴角浮起一絲冷笑,然後向主卧走去。
「啪啦」一聲,藥瓶被跺得粉碎。
「把照片和藥瓶擺在這裏,讓我從上面掉下來,萬刃穿心,來祭祀那個該死的小丫頭,做夢!」他像舞台演員在完美絕倫的演出之後謝幕一般,面向呼延雲,撐開了雙臂,露出了猙獰的笑容,並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你們每一個人,都想盡了辦法要殺我,可是最後怎麼樣,你們就是殺不成!誰也殺不死我,老天都不能拿我怎樣——」
羊駝迎著他的小腹就是一拳!
羊駝立刻問那兩個手下:「聽清楚于公子的吩咐了沒有?」
「他們根本就是一群只配活在我們鞋底的傢伙……你們活著的唯一價值就是用你們的死給我們帶來一點點娛樂……因為——這是——他媽的——我們的世界!」
今天,不過是把上面那層木板抽走了罷了。
最簡單的推理就是有人刻意將陽台設置成可以承受住一個老人及其輪椅重量的「正常陽台」,而陽台的問題一定出在「不能承重」上。
呼延雲嘴唇緊閉著,什麼都沒有說。
接下來,于文洋用手指戳著自己的胸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因為——這是——他媽的——我們的世界!」
「抱歉,呼延先生,我來晚了。」于文洋見了他,臉上立刻溢出笑容,完全不像是一個昨晚還受到襲擊差點喪命的傢伙。
「哎!」呼延雲痛快地答應了一聲。
「也許,現在,你比剛才更想殺我。」于文洋把嘴唇貼在呼延雲的耳邊,聲音壓到低得不能再低,「可惜,你沒機會了,你們每一個人,都想盡了辦法要殺我,可是最後怎麼樣,你們就是殺不成!誰也殺不死我,老天都不能拿我怎樣!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段明媚的藥瓶,我當初根本就是想打碎的,可惜扔偏了,才扔到鋁槽上,高震確實是我攛掇段新迎砍的,還有段新迎的爸爸,也是我故意送了他一雙摻了鐵砂的靴子,導致他截肢。最後——欣欣,也就是段明媚她媽,不是那個保鏢殺的,保鏢只是制服了她,我抓住保鏢的手,給她補了一刀,你聽見了嗎——欣欣是我殺的!」
在他怒目的逼視下,于文洋幾乎發瘋的眼神,漸漸收斂了一點,複原了一點。
「怎麼可能?」夏祝輝瞪圓了眼睛,「你是昨晚命案的目擊證人,按規矩,在該案出庭作證之前,除非特殊情況,是不能出國的!」
于文洋聳了聳肩膀:「大概……我就是那個『特殊情況』吧。」
接著,羊駝又用「攜帶型危險化學物品檢測儀」「手持危險固液體兩用檢測儀」和「遠距離高溫預警儀」等一堆裝備,像過篩子一樣,把陽台測了個遍,甚至拿美國產的「蝰蛇紅外探測系統」,檢查了一下遠程有無狙擊手瞄準,然後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對於文洋說:「于公子,我可以確認,這個陽台上絕對沒有任何對您生命安全構成威脅的物品!」
夏祝輝上前阻攔:「你們想要幹什麼?」
這個幻覺來得那麼突然,又那麼清晰,彷彿是3D電影一般真實,他看見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小姑娘站在陽台的角落裡,對著自己微笑,好像在勸自己不要難過——
他看了看擱在牆邊的那個裝著段明媚照片的相框,一腳踢開,蹲下身,拿起那個小藥瓶,手掌狠狠一搓,然後扔在腳下,用鞋跟狠狠地跺了下去!
當時他扭著頭,望著身後灑滿陽光的南屋,滿眼的困惑和驚詫。
「摩爾危爆物品探測儀。」夏祝輝說,「就算陽台上有個去年春節沒炸響的炮仗,都能測量出來。」
一句話點醒了羊駝,他從攜帶而來的黑色手提箱里取出了一個烏茲衝鋒槍似的東西,用連接線與一個巴掌大小的黑匣子連接在一起,然後將「烏茲衝鋒槍」的銀白色定位探頭隔著陽台與主卧之間的玻璃窗,細細地掃描起來。
夏祝輝眯起眼睛看著他。
羊駝獰笑著抬起腳,要踩向鞏柱的肋骨——
呼延雲上前一步說:「于文洋,你還有該辦的事情沒有辦完!」
「抬走,趕緊抬走!」羊駝對手下人說。
突然,一個幻覺。
最初見他時,只覺得他是個標緻的青年,拘謹、緊張,彬彬有禮。後來赴宴也好,私聊也罷,無非是覺得他對父母很敬畏,對自己很崇拜……沒想到隨著事件的一步步推展,好像手擠膿瘡,指尖的力道一點點逼發出了他的真實面目:潰爛的皮膚、腐敗的骨殖,https://read.99csw.com還有毒性酷烈的內臟……現在,即將出國留學的他,終於像脫籠之鳥,盡情展開了黑暗之翼,並露出了一直藏在羽翼下面的尖爪和利喙:深不可測的心機、卑劣至極的品行和殘酷無情的手段——不知于躍得知兒子的真實面貌,會是怎樣的想法。或者,終歸,兒子不過是父親的翻版。
段新迎的父親皺著眉頭,上半身佝僂著窩在輪椅里,下巴上掛著的白色胡茬,好像嚴冬結下的一層不化的霜。他的神情充滿了困惑,還有一點點害怕,好像對這麼多人突然闖進了自己的家裡,既感到不知所措,又感到無能為力似的。
終於來到三樓了,只聽見下面傳來一陣落雨般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四個和羊駝穿一樣西服的彪形大漢上了來,不用說,這些都是九門公司的保鏢,一直在附近待命,剛剛被羊駝喚來的。看來,今天對於文洋的保護可謂重重防守,內外兼備,連預備隊都有。
于文洋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他甩開呼延雲的手,「嘩啦」一聲拽開陽台門,由於力氣太大太猛,那門軸竟被拽劈了!他望著陽台仔細看了半晌,偏頭一瞅,門邊恰好有一根撐衣桿,他抓起來,像用魚叉捕魚一般狠命朝陽台的地面戳去,只聽「喀喇喇」一聲,立刻戳出一個大窟窿——那地板竟是紙糊的「高仿貨」,于文洋蹲下身子,順著窟窿往下望去,樓下那家的陽台上,一面千仞並立的釘板,閃著寒氣逼人的光芒!
「對對對!」于文洋拍了拍後腦勺,「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個精光。」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張卡,在呼延雲的鼻尖下面搖了搖,冷笑道:「我做事很認真的,專門找人估算了一下,把一個小女孩養到4歲,所需要的各種花銷——包括葯錢、奶粉錢、紙尿褲錢、玩具錢、幼兒園費用等等,按照段家這個水平,不會超過12萬。還有,既然你說段新迎他老爸那條腿也怪我,那我就承擔起來,截肢手術加上各種藥費加上康復費用加上那個爛輪椅,8萬,足夠了。看老頭兒那樣子活不過一年了,我再給加10萬當他的殯葬費,一次性支付30萬元。怎麼樣,我夠有誠意的了吧?錢在這張卡里,不過,要等我拿到東西才能給你。」
「看別人做什麼?我在問你!」于文洋的雙眼突然變得血紅,用一種歇斯底里的聲音對著羊駝吼叫,「你為什麼不踩下去?踩死這隻蟑螂!你剛才一腳踩下去,他就修成正果了,他們根本就是一群只配活在我們鞋底的傢伙!」
也許真是壓力過大,產生了足以讓神經變得無比遲鈍的疲憊,這麼簡單的事,這麼明顯的疑點,自己本該馬上發現真相,可是居然直到剛才,直到于文洋險些邁出再也不能回頭的一步,自己才意識到!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兩個保鏢頻頻點頭。
他怎麼可能順利地搖著輪椅,如履平地地進出陽台呢?
他為裏面設想了各種各樣的場景:比如堆滿炸藥,雷管的引線就掛在門把手上;再比如有個白柜子,收集了各種瞬間置人于死地的毒藥……但是,現在門打開了,等真正走進去的一瞬間,他愣住了。
夏祝輝一番介紹后,羊駝對呼延雲說:「我是九門安保公司的。先前負責于文洋安全的組長,昨晚因防衛殺人被暫時刑拘,由我接替。為了確保于文洋的絕對安全,我要求打開次卧的房門查看,否則——」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不知是什麼情愫,他望了一眼對面這幾天監視時待過的房子,然後轉過頭,大步走進了段新迎所住那棟樓的樓門。
腳步聲輕快、細膩、還稍稍有幾許得意,不是大部分人在上這種老樓時一次邁兩個台階的宏闊,而是一次一個台階故作優雅地踩踏,彷彿是一雙作繭自縛的手終於解脫了束縛,第一次在鋼琴的琴鍵上遊走,每一下都要向世人證明自己的存在。
于文洋站了起來,走到鞏柱面前,居高臨下地冷笑道:「當年提醒過你,不要和我們於家過不去,不然沒你的好果子吃,你就是不信,現在後悔了吧?把那個東西交出來!」
這套房子和段新迎家的格局完全一樣,初看,應該是很久沒人住了,傢具、電器上都蒙了一層塵土。
羊駝立刻對兩個手下說:「把那老頭兒扔到屋子外面去!」
「上面情況怎麼樣?」呼延雲問。
呼延雲望著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這句話問得如此突然,如此輕切,卻像驗血時在指尖的一紮,呼延雲不禁一哆嗦。剛才在下樓時,自己真想伸手使勁一推——
羊駝上前:「于公子,我先勘查一下陽台,看看有沒有什麼機關。」
「到底怎麼了?」于文洋又問。
他想用輪椅將於文洋撞下台階。
終於,他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read.99csw.com由於巨大的恐懼,每一步,都像是沉在水坑裡的泥塑,一點點癱軟著、坍塌著,尤其是五官,彷彿用壞掉的電視機播放的影像,變形、扭曲得成為莫可名狀的離奇線條。
劉新宇正在小區外面等他,像個豎起來的圓規似的,一條腿支著地,一條腿跨在自行車的大樑上,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光輝歲月:美國民權英雄心靈史》,呼延雲騎著山地車到他面前,倆人一點頭,肩並肩地往段新迎家騎去。
「你不是來道歉的么?打扮得這麼精光水滑做什麼?」夏祝輝忍不住問道。
接著,羊駝又用棍子什麼的戳陽台地面,戳圍欄,在主人面前充分展示著自己的忠誠和敬業。
他完全不知道,就在剛才半秒鐘的時間里,呼延雲的頭腦像在高速公路上以時速200公里飛馳的快車,閃回了這幾天里每每感到疑惑卻又連原因都沒有找到的一幕幕場景:
于文洋立刻伸手將他攔住,目光中閃爍著多疑的狡黠:「不用了,那個東西很重要,還是我自己去拿的好。」
「我沒那麼笨,你道歉完畢,我告訴你在哪裡,保證你伸手就能拿到。」鞏柱說。
這話裡帶著刺兒,但懾于呼延雲的聲望,羊駝也不敢反駁,咽下一口惡氣,頂著「溜門撬鎖」的名頭,用一根特製的磁性鐵絲,打開了那把「三環」牌銅鎖。
完全可以感受到,段新迎出獄之後,每天擦拭女兒遺物的辛酸與悲痛,甚至可以想見他抱著女兒的衣服,嗅著幾乎已經褪盡的女兒的氣息,泣不成聲的模樣……
「可是……于公子,保護你的安全是我們的工作。」羊駝殷勤地說,「我必須先去陽台檢查。」
老人的身體蜷縮在地上,臉上滿是痛苦的表情,咬緊的牙關之間,還有無限的懊悔和憤恨,彷彿在說「只差最後那麼一點點」……
呼延雲停下腳步,把今天要去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段新迎的老爸拖著截了肢的雙腿,往陽台爬去,像是要撲到下面去搶那個小瓶子。
而坐在地上的鞏柱,神色滿是棋差一招、滿盤皆輸的痛惜。
一聲天崩地坼的巨響!
「我好像發現了什麼很不對勁的地方,就從北屋走到陽台這麼短的距離,覺得心裏咯噔一下子……」
于文洋抓著頭髮,像瘋了一樣衝著天花板「嚯嚯」地怪叫了兩聲,然後繼續叱罵:「你哭什麼,你他媽哭什麼啊?你沒聽懂我的話嗎?要認命,認命的人都是不哭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好嗎?我最看不得別人哭了,你和你孫女一樣都那麼愛哭,這可怎麼得了啊!輸了就輸了,輸著輸著就輸習慣了啊,反正你們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就是不停地輸,就像我們這樣的人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就不停地贏一樣。和我斗,憑什麼?我打個噴嚏能讓這個世界感冒,你死了連他媽停屍費都付不起!想殺我?真他媽搞笑,真他媽哈哈哈的搞笑!你看你們花了多少力氣來殺我,最後就是殺不成,連殺人你們都殺不過我!我現在下了樓,走在街上,灑滿陽光的街上,我看一個人不爽,我動動嘴皮子,『撲』一下子,他不死也得裝死,你們行嗎?你們只要敢起這個念頭就得把牢底坐穿!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乾的,是你們夜深人靜想都不敢想的,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呼延雲點點頭:「上去看看再說。」
呼延雲踉踉蹌蹌地跟著于文洋走下了台階……剛才,于文洋歇斯底里嘶吼出的那些話,每一個字都像毒蛇的牙齒咬在他的心上。這麼多年來,他不是不了解犯罪分子兇殘到什麼地步,不是沒見識過人心最黑暗處無比的污穢與骯髒,不是幼稚到用年齡來丈量一個人能做出什麼程度的壞事……就拿于文洋來說,他正確地推理出他對段明媚死亡、段新迎父親截肢和高震受襲負有直接責任,也痛心地發現這個出身良好、外表拘謹、「品學兼優」的學生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但是本著推理者的基本原則,他始終還是盡職盡責地防止其生命安全受到威脅。可是就在聽了于文洋一席「瘋話」之後,他突然開始質疑自己所作所為是否正確,尤其那些「瘋話」是如此真實和真誠:
說完,他仰天大笑著,走下了陽台。
現在,從陽台台階的外緣被整齊地削了半個拇指高來看,平時應是鋪了一層木板供老人搖著輪椅進出,使監視者放鬆警惕,而真正的陽台地面恐怕早已挖空,精心裱糊了一層像極了水泥地面的紙板。
于文洋回頭看向羊駝,羊駝點了點頭,意思是可以保證老人附近沒有任何致命性武器。
「還不死心!」于文洋好似坐了一天辦公室的白領,昂了昂脖子。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望著他。
他和劉新宇在監視窗口設置好了攝像機,一起來到南屋喝啤酒,他們read.99csw.com拉開陽台門,走下台階……
輪椅下面,一攤黑不黑紅不紅的血污,正在陽台上漫漶開來……
就在這時,一幕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情景突然出現,段新迎的老爸搖著輪椅,向蹲在陽台門口的于文洋衝去!
他走出了屋子,關上門,重新將銅鎖掛上,這是段新迎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角落,是他被剝奪凈盡的人生最後殘存的一部分,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攪,任何人也無權打攪。
于文洋這才走到老人的面前,用略帶挑釁的目光掃了一眼呼延雲,然後半蹲下身子,仰起一張精雕細琢的臉,彬彬有禮地說:「老伯,我又來看望您了,您還記得我嗎?我是于文洋,就是三年前目睹了段明媚小妹妹不幸去世全過程的那個學生。我今天是來向您告別的,因為我要到這個世界上最幸福最美麗的國家去留學了。要是段明媚小妹妹還活著,等她長大了,說不定也會去瑞士留學的……可是,很可惜,她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了。臨走前我來看看您,順便也和您再說一聲『對不起』,您聽見了嗎?也許您再也不會聽到了,那麼我再多說一遍好不好?對不起,您還沒聽夠?那我再多說幾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然而,已經處於高度警惕狀態的羊駝還是快了一步,他飛起一腳,只聽「哐」的一聲巨響,老人和他的輪椅都被踹到了一旁。
呼延雲凝視著段明媚的照片,鼻子有點發酸,他突然想:假如這是我的女兒,假如是我的女兒遭受了段明媚一樣的悲劇,我會怎樣?
鞏柱一下子憤怒了:「你大爺的!」衝上來就要打于文洋。
然而呼延雲不能跟他說,也不想跟他說,拉著他的胳膊說:「走,咱們離開這裏,馬上!」
我為什麼沒有親手宰了這個人渣!
「這是什麼啊?」有個民警問夏祝輝。
而這一切,正是呼延雲剛剛才想到的。
「陽台!」羊駝一愣,馬上對於文洋說,「我剛才檢查室內時,那老頭兒一直坐在陽台門口,哆哆嗦嗦地給斷肢上藥,包紮彈性繃帶。他那斷肢爛得跟菜花似的,噁心死了,我就只隔著玻璃窗看了一下,沒有藏人——我現在馬上去重新檢查一下,確認安全后,你再上去。」
于文洋看著呼延雲。呼延雲神情木然。
羊駝一愣,看了一眼剛才叫停的呼延雲。
接著,門廳出現了于文洋的面龐,他穿著一身簇新的灰西裝,裏面的襯衫是淺粉色的,扎著紫色的領帶,皮鞋鋥光油亮,一副精緻到不能再精緻的模樣。
就在這時,不知什麼時候蹲在陽台門口,朝那個大窟窿里觀察了半天的劉新宇,突然回過頭說:「呼延,你來看,下面好像有個相框,旁邊還擱著個小瓶子。」
老人搖著輪椅,慢慢地頂開陽台門回到室內;
羊駝這才慢慢地放下腳。
只見一輛輪椅從空中猝然墜落,宛如巨石一般,將站立的于文洋瞬間砸扁!
于文洋伸出胳膊攔住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轉過臉,望著他,輕聲細語地說:「我不喜歡把一句話講兩遍,更不喜歡那些總要我把話講兩遍的人——那個東西對我很重要,還是我自己上去拿的好!」
三樓,位於段新迎家樓下的屋子,此刻鎖著門,羊駝一腳踹開,往裡面走去,確認沒有其他人,才讓于文洋進去。
沒錯,他說的是真的。
這麼想著,他心裏一陣發顫,又有一絲纖如蛛絲的慶幸。
「你可能很驚詫,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嘖嘖,呼延大偵探,我可不是當著你的面炫耀自己的聰明才智,我只是不喜歡你在小樹林里的推理,你怎麼可以把三年前發生的一切說得那麼清楚、明白、正確?你知道我當時有多疼嗎?他媽的疼死我了!我不會容忍任何一個人侵犯我,誰瞪我一眼我都要剜出他的眼珠,我怎麼能原諒你一層層地活剝我的皮!所以,我要把這些都告訴你,就是想讓你難受,讓你痛苦,讓你一輩子都為沒有殺我而且再也殺不了我而後悔!」
呼延雲上前一把揪住于文洋的脖領子,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夠了!我接受你家裡的委託保護你,可是我沒接受委託保護一個畜生!」
「呼延先生,咱們現在就開始吧,我還急著完事好去趕飛機呢。」他笑著說,神情有如馬上要上場表演駕輕就熟的小品的演員。
一路無話。
于文洋頓時面無血色。
原來這間屋子,是段新迎為女兒設置的一間小小的靈堂,供奉的都是她生前用過的物品。玩具上沒有一絲灰塵。鮮花都是手摘的野花,從附近零落的花瓣種類來看,應該是每每枯萎就換上新的。而那堆書,分明是把自己兒時的讀物,讓女兒一起分享……
到了段新迎家樓下,夏祝輝迎了上來。
一切都被關在身後——包括那間父親為女兒設置的小小的靈堂。
于文洋輕蔑九*九*藏*書地看了他一眼,說:「因為我今天下午就要坐飛機去瑞士了啊,如果不早點準備好,怕耽誤飛機呢。」
剛才于文洋只要一腳踩下去,必然會將這紙糊的地板踩出一個窟窿,猝不及防地掉下去,恐怕立時便成了千瘡百孔的血人!
爺兒倆都有點驚訝。呼延雲驚訝的是,白皮松林事件之後,十幾年來他好像第一次這麼認真地和父親說這麼長時間的話;父親驚訝的是,這孩子一向在自己面前悶葫蘆一枚,今天不僅打開了話匣,而且話語中,似乎是在徵求自己的意見。
羊駝還是不放心,指揮手下用鉤子把那塊釘板勾進了屋裡,釘板上,每一根向上豎起的鋼刃都發著淺綠色,顯見得是塗了劇毒的。
夏祝輝氣得滿臉褶子都脹開了,可是身為警察,他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什麼,同時,也是為了段新迎的老爸和鞏柱不受更多折磨,他低聲給另外兩個警察下令:「把這位老人和鞏柱一起,帶到屋子外面去。」
什麼成年、未成年!什麼富貴、貧賤!只要是罪行,就必須受到懲罰!這個世界不應該存在這樣一種法則——只許害人者害人,不許被害者反抗!
頃刻間,這並不寬敞的主卧里倒下了兩個人,那輪椅已經變成一攤廢鐵,可輪子還在骨碌碌地兀自轉動。蹲在陽台門口的于文洋剛才聽到身後的動靜,意識到有人要把他撞下去,一瞬間,本能地用手指死死地摳住陽台的門框,彷彿是半隻腳滑下懸崖的人揪住了一蓬茅草,摳得門框撲簌簌地往下掉灰。等到身後恢復了安靜,他回過頭,看著有如戰場般慘烈的景象,身體不由得篩糠一樣發抖。
「我要報警啊,夏警官。」于文洋奸笑道,「我剛剛差一點被謀殺,這兩個犯罪嫌疑人就在眼前,你是不是應該趕緊把他們控制起來?要是你坐視不理,我可是會投訴的啊。」
沒想到于文洋連這個都感覺到了。
呼延雲僵硬地走出了大門,像是一個被捕的戰俘,他看了一眼蜷縮在樓道里的鞏柱和段新迎的父親,還有環繞在他們身邊的警察。
于文洋微笑了一下,伸出右手,朝著門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動作優雅而高貴。
「你!」呼延雲怒吼著揮拳打向于文洋,可是手腕被羊駝一把攥住。也許是報復剛才被「叫停」,羊駝故意用力,疼得他差點把牙齒咬碎。
大爆炸一般的煙塵漸漸落定之後,才看到輪椅上面坐著段新迎的父親,歪著腦袋,閉著眼睛,嘴角掛著因五臟六腑震碎而流出的鮮血。
「我帶了兩個兄弟,8點就到了。」夏祝輝說,「按照計劃,我們檢查了客廳和主卧,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但是次卧的門上了鎖,打不開,找段新迎他老爸要鑰匙,他老爸時而明白時而糊塗的,也不給我們。後來,來了一個九門安保公司的,長得跟他媽羊駝似的,吵吵嚷嚷的,說不知道次卧裏面藏著什麼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的,要是不開門,就不讓于文洋過來,我們正想找你拿主意呢。」
鞏柱抬起眼皮,輕蔑地看了他一眼。
呼延雲說:「不是必須要走上陽台,才能確認上面有沒有危險物質的吧?」
呼延雲想起有一次他在三聯書店聽錢理群先生講座,提到的那種「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大概就是這樣一副裝潢,再想想于躍,不禁慨嘆遺傳學在闡釋社會現象上之妙用了。
于文洋看著兩個警察扶起鞏柱,夏祝輝和劉新宇攙著段新迎的父親,一起向屋子外面走去,「哼」地冷笑一聲,把剛才弄亂的衣服重新拽得筆挺了一些,正了正領帶,並理了理鬢角的頭髮,對羊駝說:「咱們下樓去看看,讓你的手下看緊這間屋子,不許任何人再進來半步!」
呼延雲上前一步,拉住于文洋的胳膊,一把將他拽了回來。
他來到羊駝面前,然後指著地上的鞏柱問:「你在搞什麼?你為什麼不踩下去?啊,為什麼?」
門打開了。上次偷偷鑽進段新迎的家,他就對次卧充滿了好奇:大白天為什麼要給自己家的一間屋子上鎖?段新迎為什麼不在這間屋子裡生活?在這麼逼仄的兩居室,為什麼還要刻意留出一間房子空置?這間屋子裡到底鎖著什麼秘密?
那個無論如何也說不通的台階……
此言一出,于文洋更加懷疑他的動機了,眯起眼睛對羊駝說:「你是九門剛剛派到我身邊來的,怎麼這麼不懂規矩,我花了錢,你受雇於我,就得一切都聽我的!」
「等一下。」于文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咱們說好的,鞏柱呢?」
那時劉新宇只當自己是壓力過大。
這隻是一間樸素得不能再樸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屋子,裏面十分乾淨,除了一張小小的單人床外,就是幾隻塑料小板凳和一張舊桌子。單人床上放著小孩子的衣服,從幼兒的包屁衣、連體服到三四歲小女孩的針織read.99csw.com衫、花裙子,都整整齊齊地疊著。桌子正中擺了一張段明媚的照片,只是鑲了黑框。周圍擺著一圈還沒有枯萎太久的鮮花,竟還散發著淡淡的余香,旁邊簇擁著搖鈴、積木、撥浪鼓、布娃娃、火火兔故事機等玩具,都既簡陋又陳舊。桌子右上角有一隻蠻大的牛皮紙盒,打開蓋子一看,都是些奶瓶、橡膠奶嘴、牙咬膠什麼的。在桌子的左上角,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摞兒童讀物,其中有幾本《365夜故事》《小靈通漫遊未來世界》《動腦筋爺爺》,紙張早已發黃,扉頁上竟還歪歪斜斜地寫著段新迎的名字。
每一步向下的台階,他都變得年輕了一些,久已不再沸騰的熱血,重新被滾燙的激|情煮沸。他好像又回到了中學時代,好像又變成了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帶領著受到欺凌的同學們,用稚嫩而堅硬的拳頭和整個世界死磕!
呼延雲的雙眼被淚水模糊。
鞏柱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是「助紂為虐」四個字。
「轟隆隆!」
一台沒有升降功能的舊式輪椅,一個比屋子低並沒有斜坡的陽台,由一個老人看似無懈可擊的行為,構成了最顯而易見的矛盾——
「我在這裏!」從主卧方向,傳來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一看,正是鞏柱。
然後,他一下子跳到段新迎的父親面前,蹲下,指著老頭子的鼻子說:「你讓我道歉?你配嗎?老東西,既然你想聽,我就再說一聲『對不起』,我向你保證,從今天開始,今後我每天上完廁所,用薄荷味兒的紙巾擦完屁股扔進馬桶里沖水時,也會朝那張紙巾說一聲『對不起』,因為那張進口紙巾都比你這條老命值錢!你命賤,你兒子和你孫女的命都賤!你們活著的唯一價值就是用你們的死給我們帶來一點點娛樂——你一把年紀了,為什麼就不認命呢?」
鞏柱慢慢地抬起手臂,指向陽台。
就在這時,樓道里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
「這麼早,你又幹嗎去啊?」父親隨口一問。
「夠了!」呼延雲怒吼了一聲。
于文洋微笑地看著這隻訓練有素的獵犬,忽然,他踮起腳尖,像芭蕾舞演員一樣,後退了一步,輕盈地退到了呼延雲的身邊——
曾經和段新迎並肩戰鬥的我,什麼時候,走到了他的對立面?
老頭子只是看著他,什麼話也不說,渾濁的淚水盈滿在渾濁的眼珠上,又從渾濁的眼眶裡流下渾濁的面龐……
但是聽完之後,父親只說了一句:「去吧,注意安全。」
第二天一早,呼延雲剛剛走出家門,就在樓門口撞見了晨練回來的父親。
「多事!」于文洋嘀咕一句,拉開陽台門,邁步就走下陽台的台階。
半秒,至多半秒,身後突然傳來雷霆般的一聲大吼——
但是他們因此就可以任意欺凌每一個生來平等的生命嗎?!
「呼延先生,剛才,你是不是特別想殺我?」
羊駝慌不迭地點頭稱是,然後沿用舊法,站在台階上,用各種科學儀器把陽台仔細勘查了一遍,這家的陽台本來就跟麻將牌的白板一樣,幾乎是空的,上面除了那塊釘板、裝著段明媚照片的相框和小藥瓶,什麼都沒有——一目了然。
「怎麼了?」于文洋的聲音有些哆嗦。
門關上了,九門的兩個保鏢守在門口。
于文洋一心只想著那個藥瓶,大步向陽台走去,可是到了陽台門口,他又站住了,仔細端詳著腳下的陽台,陽光從他身體的兩翼投射過來,在主卧的地板上勾勒出一個長長的、邊緣清晰的剪影。
于文洋再一次矗立在鞏柱面前:「說,東西在哪兒?」
只要伸手使勁一推,走在前面的于文洋就會從樓梯上滾下去,折斷脖子!他用盡全力才抑制住衝動。其實,他也根本沒有出手的機會,就在他的身邊,那個羊駝一邊用步話機說著什麼,一邊像餓犬盯肉似的死死地盯著自己。
呼延雲攔住他的話頭:「不用這麼多『否則』,你們九門的人,溜門撬鎖應該是看家的本事吧,自己打開進去就是。」
「喂!」夏祝輝想上前叱責,羊駝朝他齜牙一笑,竟將他生生唬住。
不知道九門安保公司教給員工什麼樣的格鬥秘技,這一拳打出,饒是五大三粗的鞏柱,也倒退了幾步,後背「哐」地撞到牆上,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嘶嘶」地吐著寒氣,滿臉都是疼到極點的痛苦神情。
一直靠牆坐著的鞏柱掙扎著站起來,撲向羊駝,誰知羊駝連頭也不回,右肘只向後一撞,便聽見鞏柱一聲慘叫,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于文洋冷冷地問道:「東西在哪裡?」
于文洋大口大口地喘了一會兒粗氣,把像冰溜子一樣掛在嘴角的口水,往回抽了抽,掰開呼延雲的手,走到鞏柱面前,用陰沉並狠毒的聲音說:「那個東西到底在哪兒?不然我發誓會讓你接下來的日子生不如死,只能靠領殘疾人救濟金過日子。」
「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