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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指甲 3

第一章 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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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局等了一等,依然沒有等到他明確的指示,便把瘦削的肩膀提了一提道:「大約在一個月前,咱們就在這間屋子裡召開了第一次會議,大家還記得不記得,那次,徐三拗同志提出了一個建議,引起了不小的爭議。」
「我們也嘗試著和市環衛大隊和各大家政公司聯繫,高薪聘請一些保潔人員清理髮生過嚴重暴力犯罪的住宅,很可惜,就算是有個別人願意接受這個任務,也組不成一個團隊。」秦局眉頭緊鎖道,「我沒有責怪任何人的意思,畢竟兩個月前,特種清潔工小組全部罹難一事,在社會上引起了各種各樣的傳聞,搞得人心惶惶的,這個案子也確實發生得非常恐怖和血腥,導致保潔人員普遍對這一工作表現出抗拒情緒……抱歉,今天的會議主題不是這個,我有點跑題了。下面,我要跟大家彙報的主要是:經過近一個月的努力,我們已經用最快速度,培訓出了一個全新的特種清潔工小組,馬上就將投入到工作當中!」
與外面完全不同的是,這裏非常乾淨,實木地板打著亮可鑒人的蠟,四白落地的牆上一滴污漬都沒有,正中間一張長條形的柚木會議桌,圍著桌子坐著十幾個人,一俱神情凝重。雖然天花板上的兩盞吸頂燈將屋子照得亮堂堂的,但由於這屋子一扇窗戶都沒有,所以無論傢具還是與會者,都浮泛著一層慘白的光芒,就連他們的影子都像抽光了血一樣乾巴巴的。
看樣子,潰壩難補了。
就在這時,蕾蓉注意到劉捷和秦局交換了一下眼神,雖然只是幾秒的時間,但劉捷探問的目光,秦局看看手錶,又看看大門,繼而對著劉捷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一連串動作,都讓她明白,他們是在不無焦急地等待著那個名叫「須叔」的人。
屋子裡立刻安靜下來,門口傳來「咔嚓」一聲,顯然是大門被關嚴實了。
他這一走,彷彿是撕開了樂事薯片的包裝袋,頓時稀里嘩啦好幾把椅子在響,更多的人站起來,紛紛說道:「秦局、劉廳長,我也有事,我也先走了」「怎麼又搞起風水宅相那一套了,不聽為妙」「鄒主任,你們那個社區的閱報欄,我看反對偽科學宣傳海報還得長期掛著」……
屋子裡的景象讓蕾蓉吃了一驚。
所有要離場而去的人,都怔住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上浮現出尷尬的神情,好像作弊的學生被老師發現了似的。
瞬時間,會議室里爆發出哄堂大笑。
這個工種的工作環境極其惡劣,要求「鋼膽鐵胃瞎鼻子」,在人們眼裡比法醫還要「不祥」,所以過去很多年,都是市環衛大隊下達行政命令地「派活兒」,派到誰頭上誰只能認倒霉。但是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隨著城市犯罪尤其是惡性刑事犯罪的高發,這個工種不僅越來越被需要,而https://read.99csw•com且對專業化的要求越來越高,所以由公安部門牽頭,民政部門配合,從有經驗的保潔工作者里優中選優,組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專門針對此類工作的「特種清潔工小組」,每個小組的編製在5~7人左右,待遇優厚,儘管如此也少人問津。像北上廣這種大城市,一般有兩到三個這樣的小組,省城能有一個,已屬不易。
那個生化危險品處理專家扶了扶眼鏡,攤開兩隻手,呵呵一笑:「老祖宗的東西是不是全都是神經病,我不知道,但是說什麼死過人的屋子就是凶宅,那可真是高燒燒糊塗了才能說的昏話,我們是唯物主義者,不能相信人死後有什麼鬼魂,更不能相信有什麼凶靈害人,不然你問問賣二手房的,那發生過命案的屋子,報價難道比正常的屋子低很多嗎?」
自幼被寄養在親戚家,初中跟隨父母回到故鄉蘇州,後來又考入中國警官大學,畢業后留學海外,通過刻苦努力的學習,成為國內首屈一指的女法醫……複雜的人生經歷,令蕾蓉表現出遠遠超過年齡的成熟。她很清楚,只要兩個人相遇,無論是陌生人還是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都存在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控制,而一群人在一起,也一定有一個「控局者」,執掌全局,一言九鼎。蕾蓉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她走到任何地方,因為天生的御姐氣質,常常會被大家尊為領袖,但是眼前這個須叔,很明顯也是一個天生具有控局慾望的人,而且——他也看出了蕾蓉和自己的相仿之處,所以才頷首致意。
屋子裡的人知道他聽劈叉了,不禁偷偷一笑。蕾蓉雖然是個科學主義者,但心胸十分開闊,一向覺得科學精神的核心是質疑一切——包括科學本身在內,所以對玄怪的東西,雖然從不相信,卻願意聽一聽,多一些了解,反正所有未經試驗證偽的東西,她都不做徹底的否定。這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她反而對徐三拗這個小老頭的「拗」勁兒產生了好感,畢竟這年頭,容許別人作踐自己但不能觸犯自己信念的人,越來越少了。
須叔一愣。
徐三拗十分高興地跑上前來,握住須叔的手道:「我還當今天誰來呢,原來是郭先生,太好了,太好了,我剛說了幾句話,無非是講清潔凶宅要先驅凶靈的,他們聽了一個個的都跟吞了蒼蠅似的,拔腿要走。」
「有什麼差別,在我看來都一樣。」
並無寒風湧入,卻有寒意逼人。
劉捷連忙介紹道:「這位是咱們國內最優秀的大法醫官——蕾蓉。」
「恐怕不能這麼講吧!」劉捷突然說話了,「苦么,逼到一定份兒上,誰都不怕;可要說死,恐怕沒人不怕,畢竟剛剛發生了那起大案子,現在還敢做特種清潔工的,都算https://read.99csw.com得上英雄好漢。」他停了停,把視線投向水桶腰,見她的目光明顯收斂了幾分,繼續道:「大家不要看不起特種清潔工,咱們市現在平均每天發生大約一起室內凶殺案,兩個月是多少起,大家算過嗎?最少六十起!加上半年來其他還沒來得及清潔的凶宅,一百多座發生過命案的住宅就在那裡擺著,在同一個樓、同一個小區里住的居民,心裏本來就夠彆扭的了,再沒人收拾、沒人打掃,他們會怎麼想?秦局在這麼短的時間,把隊伍重新組建起來,我看不錯,很不錯。」
當以那個生化危險品處理專家為首的一群人蜂擁到門口時,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留著精緻的「圈胡」的人走了進來。
令蕾蓉沒有想到的是,須叔竟然走上前來,主動向她伸出手,並將問詢的目光投向劉捷。
一向以看人精準而聞名的蕾蓉,對須叔的第一印象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他的圈胡真的是很精緻,圍繞著上下嘴唇恰成黑色的一輪,每一根都像是先用梳子再用睫毛刷護理過一般,濃密、捲曲並富有光澤,臉上沒有鬍鬚的其他部分十分乾淨整潔,有點自來卷的黑髮在腦袋後面紮成一個蠻漂亮的小辮,他的上身穿著一件印有安迪·沃霍爾自畫像的T恤,外套一件暗灰色的牛仔夾克,下穿咖啡色的休閑西便褲,給人一種非常時尚的文藝男印象。
「我說老徐,你差不多就行了吧!」水桶腰突然說話了,一臉的正氣,「上面一個勁兒地號召向廣大人民群眾普及科學知識,你倒好,跟國家唱反調是不是?天天宣傳封建迷信那一套,再這麼下去,你可就站懸崖邊兒上了。」
徐三拗慌了神兒,眨巴著小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的腰板一點點彎下去。
劉捷皺緊了眉頭,右手用大拇指來回搓著食指的指肚,彷彿有件很麻煩的事情,不知道是該馬上去做,還是再拖一拖。
直到他看到蕾蓉——
秦局開始逐一介紹與會者:街道居委會主任、區治安辦主任、派出所所長、生化危險品處理專家、刑事鑒識專家、家政保潔服務專家、房地產諮詢高級顧問、市政法委官員……蕾蓉越聽越覺得好奇,因為她實在想不明白這麼一群人湊在一起要開什麼內容的會議。
秦局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朝對面的劉捷攤開了手,很明顯是表示,自己這個民政局副局長管不了這各路諸侯;劉捷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主抓刑偵工作的他,平時最需要這些基層工作者和各個領域的科學家幫助,縱然是眼睜睜看著眼前這個會議一拍兩散夥,他也是有氣不敢出,有火不敢發。
至於「特種清潔工」,也叫「凶宅清潔工」,則是一個鮮為人知的職業。蕾蓉由於工作的關係,與他們有過接觸,所以了解一些。這個工種的標準https://read•99csw.com全稱是「犯罪現場清理工作」,美國叫「CTS Decon」——犯罪與傷亡現場去污洗消。暴力犯罪尤其是凶殺案件發生后,一般遵循如下的處理程序:刑警保護現場和採錄目擊者證詞,刑事勘查人員進行現場勘查、提取物證,法醫「收集」屍體證據,並把屍體「打包」,帶到法醫鑒定中心做進一步屍檢,然後是刑事勘查人員確認現場物證都提取完畢,之後現場加封條,不許辦案人員之外的任何人進入,留下一名值班警察看守,直到由專案組下令撤銷封禁,特種清潔工進入,開始清潔兇案的「殘留物」,比如血跡、人體組織、蛆蟲或蒼蠅、布滿彈孔的牆壁和傢具等等,直到整個房間不再留下一點兒發生過凶殺案的痕迹為止。
屋子裡立刻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像突如其來的風掠過樹梢。
「劉廳長說得對,說得對!」一個笑起來露出牙齦的瘦子諂媚地說。
「那不就行了!」水桶腰一副「趕緊散會我還有別的事兒」的樣子,「這又不是啥技術含量高的活兒,只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誰都能做得好啊。」
這也是他走進會場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嗓音略細,吐字清晰,十分優雅。
等介紹到她時,秦局不認識,劉捷接過話來:「蕾蓉同志,咱們國家的首席大法醫官。」
「好事啊!」一個坐著都能看出水桶腰、剛才介紹是區治安辦主任的老女人大聲說,「都哪兒招聘來的啊?」
秦局說:「構成人員的來歷嘛,有點複雜,只有一個女的是過去做過保潔工作的,其他的三個人:一個是普通的下崗職工,一個以前做過房地產中介,還有一個是一直沒有穩定工作的本科畢業生……」
蕾蓉記得他好像叫羅謙,是什麼房地產諮詢高級顧問。
「我是咱們市民政局分管殯葬事務的副局長。」秦局介紹完了,進入正題,「那今天的會議就開始了。在座的連我在內都是公安系統的自家人,就不說客套話了。大家都知道,最近兩個月,由於咱們市唯一一支特種清潔工小組不幸全部犧牲在工作崗位上,導致大量的刑事犯罪案件現場——主要指凶殺案的室內犯罪現場,無人清理,群眾意見很大。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得到了在座各位同志的大力支持與幫助,給街道和群眾做了許多工作,這裏首先向大家表示感謝。」
但是他的那雙眼睛,暴露出了他的另一面,與著裝不盡一致的一面。他戴著一副似乎度數並不高的紫框眼鏡,一雙說不上多大也說不上很有神採的眼睛就掩藏於鏡片的後面。也許有人會覺得他的目光有些陰沉和晦暗,不夠神采奕奕,但是蕾蓉看出,並非如此,這是一個久經世事而異常老練的人才會有的眼睛,歲月的風霜已經將「賊光」磨洗凈盡,裹上了一層貨真價九*九*藏*書實的包漿。也正是因了這包漿的目光,蕾蓉斷定他的年齡應該在四十歲以上。
「除了須叔,都到了。」秦局欠了欠屁股說。
背對著大門而坐的秦局也忙不迭地站起身,對須叔道:「你再不來,這些人就都要走了。」
隔行如隔山,沒有人覺得這個頭銜有多麼了不起,只向蕾蓉點點頭,蕾蓉也回之以一笑。
「老徐。」秦局說,「你能不能把那天會議上的提議再說一下。」
蕾蓉剛才聽秦局介紹時,對「徐三拗」這個獨特的名字印象深刻,知道他的身份是一個什麼家政保潔服務專家,不過怎麼看這老頭都像是翻垃圾桶找易拉罐的環衛工人。
「還不都是怪力亂神那一套!」那個專家十分輕蔑地眯起眼睛。
先是一愣,繼而輕輕地點了點頭。
徐三拗沒敢坐下,神情還是有點猶豫,本來就滿臉的褶子,一擠更跟在沙皮狗的臉上蹭過似的:「好吧……我上次說,老年間,屋子裡要是橫死過人,想找人來拾掇,那講究可多了,絕不是光掃掃地、刷刷牆的事兒,那都是表面工夫,去不了邪氣。這人死了,魂兒可還在呢,尤其是那受了冤的、死得慘的,本來就怨恨這屋子害得自己喪命,不肯走呢,你光拾掇乾淨利落了,人家覺得待著舒服了,更不願意離開了,當然這還算好的,萬一你打掃的時候犯到凶位了,比方說這人是被捅死在廁所裡邊的,怨氣大了去了,好在有一面鏡子攝著,它動彈不得,你不懂,上來把鏡子給摘走扔了——」
「這會就是給他開的,他不來算怎麼回事……」劉捷嘟囔了一句,手指在桌子邊沿磕了兩下,果斷地說,「不管他,先開會!」
生化危險品處理專家愣住了,大概是沒想到自己的絕對真理竟然受到挑戰,頓時把臉拉長了七尺,對劉捷道:「劉廳長,我想,您今天請我們這麼多人來到這兒,不是聽反科學講座的吧,如果是,恕不奉陪了,我還是上次開會那句話,特種清潔工的事兒我支持,趁機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我堅決反對!」說著站起身就往門口走。
徐三拗搖搖頭:「風水先生是風水先生,郭先生是郭先生,那差別可大了。」
須叔往會議室裏面走,門口的人們都趕緊往後退,並像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扳著肩膀,生生摁回了各自的座位上。
很奇怪的是,那潰壩而出的洪流遇到他,彷彿是撞上了一座山,戛然而止。
秦局示意他坐下道:「讓你說你就說,甭那麼多話,你不起個頭,我後邊沒法唱了。」
須叔用冰冷的目光將屋子裡的人環視了一圈,所有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閃避著眼睛、畏縮著身子。
「你好,久仰大名。」須叔對蕾蓉說。
蕾蓉與他握手,矜持地一笑:「郭先生你好。」
「怎麼會一樣?風水先生是看宅子風水的,郭先生是專門驅趕凶宅九_九_藏_書里的凶靈的,好比說前一個是給新屋子開荒做保潔的,后一個是給舊宅子滅蟑螂殺紅螞蟻的,哪能是一回事?別說風水先生了,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還不一樣呢。」
徐三拗文化水平低,聽不懂什麼是「怪力亂神」,但知道不是好話,本來彎著的腰一下子挺直了:「你這個人才怪呢,不懂不要瞎評說,老祖宗的東西,就全都是神經病?」
看樣子,來人應該就是秦局和劉捷一直在翹首以盼的「須叔」吧!
剛才對著劉捷發出諂媚一笑的那個房地產諮詢高級顧問羅謙,突然說話了:「趙隆兄,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們行內的規矩,凡是凶宅,比正常住宅的售價至少低三成,這叫『鬼打三分』,好比一萬元的房子,發生過命案,那就最多賣七千,賣高了,鬼那三分就要找補在中介人的身上,誰也不敢作這個大死。」
劉捷遇到救兵似的,忍不住揚起手喊道:「須叔,你來啦!」
徐三拗趕緊又站了起來,彎著腰,嘿嘿笑道:「秦局,上次我開會前多整了幾盅,所以胡扯了幾句,搞得好多領導不高興,今天就不說了吧……」
所謂「公安系統的自家人」,是指平時在治安保衛工作中與公安機關配合默契、形成固定合作關係的單位和個人,大名鼎鼎的「朝陽群眾」其實就是成千上萬個這樣的「自家人」,當然,今天與會的「自家人」的級別要高得多。
見劉捷來了,每個人站起來打招呼。他徑直繞到最裡頭,拉過一張椅子,請蕾蓉落座,然後在她身邊坐下,問對面一個長得像耗子般瘦削而精明的傢伙:「秦局,都到齊了嗎?」
「不就是風水先生么,還不是封建迷信。」有個剛才被介紹是生化危險品處理專家的人嘟囔道。
但,「全部犧牲在工作崗位上」是怎麼回事?
屋子裡的氣溫陡然降了幾度,蕾蓉覺得身上一冷。
然而徐三拗真的是不大敢說下去了:「反正吧,我們過去打掃凶宅前,那一定得請郭先生的——」
整個會議室里,劉捷的官銜最大,他一發言,別人自然再不好說什麼,也有人臉上露出「你都一錘定音了還找我們做什麼」的不屑神情,有個傢伙故意呼嚕呼嚕地喝著杯子里的茶水,聲音很大。
「老徐,你繼續說。」劉捷有點不耐煩。
坐在近門的一個座位上,看上去有點邋遢的小老頭,忙不迭地欠了欠屁股,見秦局的意思並不是叫他起來發言,趕緊又坐回去了。
「這幫人行不行啊?」水桶腰嘴角掛著嘲諷的笑意。
「行不行的也得是他們了,不然哪兒找人去啊!」秦局苦笑道,「有一點大家可以放心,經過我們的集訓,他們對清潔犯罪現場的工作,都具備了一定的能力,這一工種的五大業務:清理垃圾、清除痕迹、消除氣味、殺蟲滅菌、簡單裝修,除了最後一項,他們都可以說毫無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