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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冬至·角落·遺忘

第四章 冬至·角落·遺忘

她脫掉了舞鞋,可依然穿著舞裙,心事重重地整理著自己的包,和最後一個女生道別後,她才姍姍走到了鏡頭的中央,背對著鏡頭,開始褪去貼身的舞裙。
「走。我們回家吧。」
「我可以告訴先生我報了一個瑜伽班。」
從數字元、字母、顏色,再到水果、食物、味道……這些統統分門別類畫在小卡片上,像訓練嬰兒一樣,訓練早已成年的易理希。
「學校組織旅遊,要交錢。」秀人嚼著口香糖,臉歪向一邊。
吉宇正想著,眼角的餘光瞅見一個小小的黑影。
「你家的事,我可以幫忙嗎?」話一出口,吉宇才覺得很唐突,縮起脖子吐了吐舌頭。
章小茜冷哼一聲。就在她轉身離開的瞬間,吉宇意外瞥見她一個轉瞬即逝的表情。
「你給我說說看,你們學校去哪兒旅遊?」駿作怒道。
郭樹言這才抓緊時機將自己盤裡已冷卻的通心粉風捲殘雲地吃完,擦了擦嘴巴。顧不得收拾,又回到了妻子面前。
一縷縷的霧氣,活像一簇簇灰白的長發,將花橋鎮籠罩其中。
已經退燒的易理希今天食慾不錯,雖然用了整整三刻鐘,但餵給她的都吃完了。就連平日從來不碰的紅酒,也稍稍抿上了兩小口。
吉宇疑惑地想道。
吉宇提了提滿載的書包肩帶,想起輔導練習本的事情還沒和母親說過,已在最後一排坐了段時間,上課抄板書時總有無數個腦袋擋在眼前,後排身材高大的同學時常拿他開玩笑。在孤獨的角落,替別人寫作業、抄筆記,像個被遺棄的人,無助又不得不忍受。
回憶往事,郭樹言一陣噓唏。
嘴上雖是在數落兒子,可衛彬還是看見駿作自責的眼神。
木板上的土豆泥,終於被她吸進了一小口。不顧形象的易理希彷彿完成了一個浩大的工程,慢慢咀嚼、吞咽時,鼻腔里還在不住地喘息。
她故作遺憾地嘆了口氣:「哎!吉宇,你還是不明白?那我就直說了,以後放學你不要和我一起走了。」
做一個普通的妻子。這是她的信念吧。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衛彬走過來敲了敲他的桌子:「門口有人找你。」
晚班回家的妻子,急著過馬路時,在一塊積滿水的低洼處跌倒了,躲閃不及,被一輛疾駛而過的汽車撞飛,司機隨後逃逸。妻子的頸椎和腰椎受到巨大衝擊,在病房裡堅持了七天,還是沒等到她說出車禍情形的那一刻。
小貓停止了反抗,瞪起眼睛一本正經地盯著吉宇,試探性地伸出前爪摸了摸他的臉。乖巧的樣子讓人無法不憐愛。
學校里早有傳聞,秀人他們把一些偷|拍的錄像帶賣給色|情|網|站,以此賺到了不少錢。學校也拿不出證據來處分他們,只能對他們幾個人實施限制令,全面禁止他們涉足女生私密的場所。所以秀人才會威脅吉宇來做偷|拍這件事。以前常受秀人欺負的壽君,被殺以前一定也替他們做過不少類似的事情吧。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駿作受到了啟發,肇事司機不是因為雨天路滑,視線不佳而導致剎車不及撞上妻子的。
郭樹言放下手裡的袋子,朝妻子走去,蹲下身,將柔弱的她整個抱在懷裡。
「好自為之。」
操辦完追悼會後,駿作去了妻子的公司辦理善後手續,公司為每位員工都購買了意外保險,為此駿作領到了一筆補償金。在財務室里,會計扼腕嘆息道,沒想到那天領工資,是見她的最後一面。
易理希依舊是不變的神情。
吉宇萌生出刪除這段視頻的念頭,藉著慘淡的月光找到刪除鍵,他閉起眼睛,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
「飯吃過了嗎?」他喃喃地問。
三兩同事經過,駿作聲音逐漸轉小。
「它叫小壞,我想把它留在我們家裡,好嗎?」吉宇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母親。

「好了,睜開眼睛吧。」郭樹言打了個響指。
送別時,夏靜嵐看見郭樹言拿了一隻煮粥的鍋,在庭院採摘玫瑰花瓣。一定是要燒理氣活血的玫瑰粥了。
外頭的夜一切安謐,如一潭死水。
上面的字是用剪紙拼貼起來的,歪歪扭扭地寫道:
易理希嘴唇努力上揚,看得出她想讓自己看起來是在笑。
路過易理希阿姨家門口,吉宇習慣性地抬頭望向二樓窗戶。在昏黃的燈光襯托下,玻璃後面是易理希背光的上身輪廓,雖然看不清楚,依然充盈著明媚的溫柔。
一個月來,案件缺乏實際證據和目擊證人,毫無頭緒的偵破工作停滯不前,辦案人員既擔憂再次發現屍體,又read.99csw.com期盼兇手再度犯案露出馬腳。
吉宇低頭不語,只是一個勁地撫摸著懷裡的小貓。
對著空空如也的信封,駿作的憤怒一瞬間湧起,下一瞬又化為了恨鐵不成鋼的苦悶。
菠菜要切成三段……海鮮必須打成沫……肉餅要做得鬆軟,皮不能太厚。土豆泥做完后冷卻五分鐘,胡椒粉只能放一點點,否則容易嗆到氣管里去……
難道她發現我在練舞室里做的事情了嗎?
兒子的責怪和自己背負的巨大壓力,使駿作變成了一個不修邊幅的胡茬男,獨自一人時眼神渙散,面容悲憫。
「吉宇,你抱的是什麼?」父親發現了小貓,嫌惡道,「快把野貓扔掉,臟死了,小心跳蚤!」
吉宇又叫了兩聲小貓的名字。
吉宇閃開她射來的眼神,怯怯地往前走去:「我說說而已,不方便就算了。」
「吉太太,你有什麼事吧?」郭樹言注意到夏靜嵐心虛的樣子。
黑暗中,吉宇再次把頭轉向了攝像機,屏幕的光有點刺眼,他眯起眼睛接著看下去。從畫面的角度來看,是俯拍的機位,吉宇把機器藏到了更衣室箱子的上面。女生們從更衣箱里取出毛巾擦拭著汗膩膩的身體,不時嬉笑打鬧,姿態撩人。視頻接近尾聲,女生替換好了衣服,背起書包先後離開。這些女生中始終沒有看見章小茜,吉宇在鏡頭邊緣的角落裡,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章小茜停下腳步,回給他一個意味不明的淺笑,態度是那樣的冷漠和疏離。
今天跟媽媽說一下吧。
駿作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多少?」
「喜歡我送你的禮物嗎?」
吉宇把手裡的小貓舉過頭頂,向她展示自己的新夥伴。
終於,他還是接受了易理希的提議,午飯由她自理。
這時,看見郭樹言回家的鄰居夏靜嵐,送來了親手做的湯圓。
易理希睜開眼睛,眼珠四周轉了一圈,看到了那個盒子。
吉宇的眼中,她的每一個動作優雅之至,像只高貴的白天鵝,畫質像素低劣的攝像機中,她的肌膚仍然雪白如霜。
衛彬翻閱著資料,對駿作說道:「他的妻子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是因為得了重病全身癱瘓。如若護理不當,很容易引發其他疾病導致死亡,例如肺炎之類。郭樹言為妻子發明了特殊的輪椅和床,能定時牽拉病人的手腳,定期電擊治療,床會每兩小時替病人翻身一次,輪椅還具備按摩肌肉、調整坐姿的功能。他的發明不單如此,鄰居都在說他發明了能讓妻子開口說話的神奇機器,叫作『小獅子』。」
「這個月給你的生活費呢?」
燭光晚餐。
秀人怒視著對方,從鼻腔里發出「哼」的一聲,憤然離開,擦肩而過的時候故意撞了下駿作。
喚了無數聲「別怕」才把它抱住,小貓不情願地扭動著身體,發出哀求般的慘叫。
但是——
「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真的很高興。」郭樹言滿心歡喜地等待妻子「說」出下一句。

發如其人。無論病前病後,易理希都是個堅強的女人。
最後,她還是沒有轉身回去說出工作的事情,大步流星地往書店走去。
正是吃晚飯的點兒,空氣中都瀰漫著飯菜香。
「你不做全職太太了嗎?」
夏靜嵐獨自一個人,熟門熟路走到廚房放下自己的湯圓,偷偷往郭樹言的購物袋裡瞥了幾眼,除了豐盛的食材之外,還有紅酒和蛋糕,一張被捲起的紙插在袋子里。夏靜嵐隨手拿出來一看,紙上的內容讓她有點吃驚。

「你的午飯怎麼辦?我不回來,你會餓壞的。」郭樹言很清楚,妻子獨自一人無法進食。
郭樹言取出紙片,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這是從哪裡來的,隨手用磁貼壓在了冰箱上。
「受傷了嗎?」吉宇起初以為可能是在鑽洞的時候刮到傷口了,檢查了小壞的右腿,發現傷口已經結痂,不再流血。
不知是不是心理在作祟,後院突然變得陰嗖嗖,影影綽綽的雜草顯得十分怪異。
但她始終保持微笑。
吉宇儘力跟上章小茜的腳步,可未痊癒的傷口一摩擦到衣服便火辣辣的疼。章小茜臉上、身上也總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外傷,但她就像個機器人,從沒見過她因為疼痛而皺過眉。每每問起,她總推說是練舞時受的傷。
「我都想過了。你可以早上留些食物在家裡,中午我自己吃就行了。這不是大問題。」易理希倔強地堅持。
「五千塊。」
「不可以。」雖然書店暫未招聘九_九_藏_書到新的員工,郭樹言兩頭奔波操勞,但他斷然否決了妻子的提議。
「真是浪漫的人呀!」夏靜嵐聯想到自己,和丈夫初婚時的甜蜜已化為了暗無天日的想念。
「我一個人去就行了。」衛彬阻止道,「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易理希表達了謝意,雖然「湯圓」兩個字她還不能準確表達,但「小獅子」足以讓夏靜嵐震驚。
刑警隊門口的迷霧中,駿作看見一個清瘦的輪廓,他不時整理著被風撩動的長發,像極了自己的妻子。
四周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疏於維護的樹木,耷拉著殘缺不全的肢體,透出一股子陰寒氣。吉宇總覺得房屋的轉角藏著人,會不會是那個殺人兇手?
吉宇知道她在說謊,練舞室的地板,不可能造成她身上那種形狀的傷口。
「我回來了!」
「嗯,家裡有事。」章小茜絲毫沒有放慢自己的腳步。
隱隱聽見窗外過路人發出逗貓的嘬嘴聲,以及幾聲忽遠忽近的貓叫聲。
街道和小巷的地面上被人用粉筆畫了一個個不封口的圓圈,人們在圓圈裡為各自的故人燒著紙錢,據說畫這樣的圓圈,是作為記號,不讓燒給親人的紙錢被遊魂野鬼搶走。煙霧瀰漫中,駿作邊走邊留心腳下,家門口一排排的白色圓圈裡,灰黃色的紙錢灰燼已經冷卻,窩成一堆在微風中瑟瑟發抖。
夏靜嵐又看了眼購物袋,下定決心似地咬了咬嘴唇:「我今天來確實有件事想拜託你。聽說你的書店正缺人手,看我是不是可以去你那兒工作?」
要是丈夫在身邊,第一時間會端葯來到床頭,告訴自己只要乖乖吃了葯,就可以吃到只有生病才會有的稀粥,丈夫會摘下庭院未盛開的玫瑰花瓣,熬出滿滿愛意香濃撲鼻的玫瑰花粥。他可以整夜不睡覺,時不時過來摸摸自己的額頭,看看是否退燒了。
燭光中,「小獅子」的屏幕閃動,字元迅速跳出。
花橋鎮少年碎屍案的兇手,如幽靈般藏身於這片濃霧之中,每一個若隱若現的人影都顯得異常詭異。
第二天中午,郭樹言如約沒有回來,但頭腦暈暈的易理希發了低燒,沒有任何胃口,無比懷念以往丈夫照顧的日子。
「今天是個不一般的日子喲。」郭樹言調皮地眨眨眼,忍不住吻了下妻子的額頭。
她身上的首飾、手錶、鑽戒、手提包都還在,唯獨不見了包里剛發的工資。駿作推斷在事發時,司機下車翻了妻子的包,取走了所有現金,沒有報警就離開了。或許是因為妻子看見了司機的臉。
「什麼發現?」
駿作對死者的個人生活充滿好奇,從死者家裡借來調查的物品中,首飾、手機、平日隨身攜帶的包、她愛看的書籍光碟等,像精心修飾、偽裝過一樣,所有物品能收集的信息量十分有限,難以察覺她的生活軌跡。幾乎沒有人能概括出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更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自殺。
駿作揉著生疼的肩膀往回走,雖然每次見面都事先告訴自己,克制克制再克制,但兩人一見就像世仇般壓不住火,總沒完沒了地爭吵。已經比自己高出半頭的秀人,早不是拿著棒冰騎在自己脖子上開心看熱鬧的小孩子了,那個懂事聽話、崇拜父親的男孩變成現在這樣,難道不是自己的錯嗎?
昨天才是。
「不夠。」
又一個晚自習的放學時間。
郭樹言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將它放在妻子膝蓋上。
接踵而至的是貓咪凄厲的慘叫聲,和丈夫嚴厲地吼叫:「人都養不活,養什麼貓!」
也不知道為什麼,儘管很清楚妻子的聽覺並未受損,但這些年郭樹言還是會有意無意地提高音調。
易理希下巴活動幅度很小,可以自主控制的僅剩眼部,她每次訓練時會因過度使用眼睛而十分勞累,她需要不斷重複某個眼神和視線投放頻率以加強選擇成功率。但無論眼睛多麼酸痛,每每閉目休息兩三分鐘后,她又會打起精神投入訓練。
吉宇知道秀人他們會拿這樣的錄像帶去做什麼。
郭樹言表示理解,並給夏靜嵐定了不菲的薪酬。
不過,郭樹言今天還是提早回了家。
「又吵架啦?」衛彬看見駿作垂頭喪氣地走進來。
「喜歡。」
他這才發現妻子病了。
「臭小子!」駿作舉起巴掌,卻停在半空。


駿作淺淺一笑:「當然記得。今天是冬至。」
「我想做個正常的妻子。和我們的鄰居夏靜嵐一樣。每天送你上班,等你下班,和你一起吃晚九_九_藏_書飯。」
信封里裝著妻子的保險金,妻子在填寫受益人時隨手寫了秀人的名字。當時秀人尚未成年,由駿作作為監護人代為保管。這筆錢雖然替秀人交學費時花了一部分,仍余了好幾萬塊,足夠供養秀人讀完大學了。
郭樹言似乎不願與人共享自己的發明,彎腰關掉了「小獅子」的電源,對夏靜嵐說道:「你先隨便坐。她有點生病了,我推她進去躺著。」
郭樹言打開沉甸甸的購物袋,逐一拿出食材,他發現了那張紙。
吉宇突然想到了壽君被分屍的畫面。
「小獅子」那頭,易理希的眼神那麼堅定。
洞口探出一顆圓腦袋,兩顆眼珠泛著幽幽的光。吉宇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小壞,它受傷的右腳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這些天來,章小茜有點反常,她卸下冷傲的面具,和同學們熟絡了不少。本來就是校花級別的美女,很快成了大家的中心,她享受這樣的生活,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似乎走出了姐姐去世的陰影。但好像沒有了時間去維護和吉宇的「友情」,每天同行的回家路上,她變回以往冰冷的表情。
易理希眯起眼睛,快樂也傳染給了丈夫。
郭樹言又默默提醒了一遍自己,轉身從櫥櫃里取出盤子。
郭樹言滿意地放下勺子,回到自己座位。
秀人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了他:「你說句痛快話,到底給不給,哪來這麼多廢話。」
它是一筆財富。
事情發生在妻子去世前一個禮拜,花橋鎮下起了前所未有的暴雨,新聞里說,這是六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雨。大家都在家裡聆聽滂沱的雨聲,積水的街道上,零零星星的路人弓著身子,支著快被狂風吹散骨架的雨傘,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一不小心踏進深水溝里。

「叫他進來。」駿作頭也沒抬。
頭頂的天空早早黑了下來。
「臭小子!」
「還記得郭樹言的妻子嗎?」
吉宇輕手輕腳地靠近它,小貓也不怕生,竄到吉宇腳邊,撒嬌般用腦袋蹭著他的褲管。吉宇蹲下來撓著它的下巴,貓咪幸福地抬起頭,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這才發現,它的右腿掛了彩。
夏靜嵐背靠著門,眼眶發熱,手指輕揉濕潤的外眼角,暈開一片黑色的眼線。
「那你要多少?」駿作開始從口袋裡掏皮夾。
「等我問清楚學校這件事,該給的錢我一定會給你。」駿作把皮夾又塞回了口袋。
「真有這樣的機器?」駿作見識過易理希的病情,難以想象她對自己說你好的樣子。
看見駿作邋遢的樣子,秀人圓睜了一下眼睛:「你自己不也留著鬍子嗎?」
那天,駿作整晚沒有合眼,徹夜未眠。他第一次知道,冬至是一年之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長的一天。
等待中的駿作蓄起了鬍子,他從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本被束之高閣的案件檔案——花橋高中墜樓身亡的年輕女子章小蕙。雖然沒有目擊證人看見死者跳樓的整個過程,但基本排除他殺的可能性。死者身上沒有任何外傷,天台上也未發現其他可疑人物和物品,通過對死者家人的走訪,也證實了死者生前精神狀況存在一定的問題。
駿作的拳頭砸在了皮箱旁的地板上,乓乓作響。
夏靜嵐回過頭來,望著站在幾步之外的吉宇,像發現救星一樣:「太好了,吉宇回來了。今天吃完飯記得替媽媽把碗洗了,媽媽要去瑜伽班了。」
郭樹言想了想,問:「你能晚上值班到九點嗎?」
衛彬低頭一看,「郭樹言」三個字後面被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位死者生前的僱主郭樹言,表面上積極配合調查,骨子裡卻是極度的抗拒。當問及他和死者有無曖昧關係時,郭樹言毫不遲疑地否認了,過於快速的反應有時候就是在說謊,駿作對這位外鄉客越來越有興趣了。
「給我滾!」駿作臉漲得通紅,垂下手臂。
夏靜嵐面露難色:「我先生最近工作業績不太好,我不想給他太大的壓力。但不瞞你說,我連給吉宇買課外練習本的錢都拿不出了。」
回到家,從床底拉出一隻鼓鼓囊囊的皮箱,繃緊的搭扣一觸即發,滿箱的照片、化妝品、首飾盒,裏面擺放著妻子的遺物,沾滿了「緬懷」的意味。駿作凝神細看皮箱的四邊,有撬過的痕迹,他心生不祥之感,急忙將手伸向箱底,掏了兩下,抽出一個乾癟的信封,頓時心涼了大半截。
「小茜,你有急事嗎?」走在後頭的吉宇問道。
易理希長長的睫毛悄悄扇動著,儘管年過三十,臉上九-九-藏-書卻沒有留下一絲時間的痕迹,皮膚依舊光滑細嫩。
詞彙感測訓練不足一個月的她,試圖說服丈夫郭樹言停止對她身體的照料。
為什麼會是那樣的表情?
「讓你管?你連殺死自己老婆的兇手都抓不到,連她躺在醫院病危都管不了,有什麼資格管她的錢!」
「脾氣這麼差,就叫你小壞吧!」吉宇把臉埋進它毛茸茸的身體里,來回摩擦著,彷彿能聽到它心跳的聲音。
「我不要你的錢,把媽媽留下來的錢給我就行了。」
「想都別想。」駿作呵斥道,「給我回你的學校去。」
吉宇從邊門繞到自己房間外的後院,許久沒打理的地面雜草叢生,踩上去發出「沙沙」聲。吉宇一邊走,一邊壓低身子輕聲喚道:「小壞!小壞!」
別再自找麻煩,否則要你的命。
「我要遲到了。飯燒好了都在桌子上,你們快吃吧!」夏靜嵐換好了鞋,匆匆甩上了身後的門。
「你打啊!」秀人故意把臉貼向駿作的手,「從小到大除了打我,你還會做什麼?你這樣的人也配做別人的丈夫和父親嗎?」
駿作重重坐在椅子上,捋捋鬍子嘆道:「臭小子的脾氣和我年輕時一樣倔強。」
「是你兒子。」
「啊呀!這個機器真神奇!」夏靜嵐俯身上下左右打量起「小獅子」來,「郭先生,這是你發明的呀?」
「喵嗚!」
咔嚓咔嚓的跳字聲——「我一個人能行。」
吉宇在玄關換了鞋子,剛往客廳里走了幾步,聽到裡頭傳來父母的爭吵聲。再往裡走,就看到父親激動地嚷嚷著,母親化了妝,還穿了她的青色套裝,每次外出辦事或者走親會友時,她就會換這身衣服。
雨水沖刷掉了事發地點的一切痕迹,唯一所知的是肇事車是黑色的,在沒有目擊證人的情況下,駿作期望那位肇事司機良心發現,自首投案。
小壞身上的血是在哪兒沾到的吧?
「這筆錢是你媽放在我這裏的,讓我管著。」

輔導練習本的事情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吉宇知道家裡的經濟狀況出了問題,母親一到傍晚就借故外出,很晚才會回來,也不知是去做什麼。
郭樹言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條天藍色的髮帶。這條髮帶他挑了很久,藍色是易理希最喜歡的顏色。他取出髮帶,熟稔地將它束住妻子的長發。相比于廣告里女主角的柔順長發,易理希的發質偏硬,根根分明。
汽車駛過,小貓警覺地挺起上身,迅速鑽進了水泥管夾縫中,看來那裡是它的藏身之地。風平浪靜后,它探出腦袋,一雙閃光的大眼睛里,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吉宇有了將它領回家的念頭。
「什麼瑜伽班,不準去那種地方!」父親漲紅了臉,對母親說道。

「那也不需要這麼多錢,我改天去找你老師談談……」
一番小小的思想鬥爭后,終究還是抵不過那顆蠢蠢欲動的心,他按下按鈕,畫面定格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有了人影閃動,聲音也漸漸響了起來。
吉宇的手腳不聽使喚地抖了起來。翻滾的陰雲將僅有的一點點月光藏在身後,黑夜愈發變得無底的黑。等眼睛適應了黑暗,看見掩蓋著洞口的雜草在動,窸窸窣窣響了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外面往院子里鑽。
他慢慢走近堆在路邊的水泥管,那些管道足有一人多高,彷彿能通往另一個神秘的世界,其實它們是鋪設在地底的下水道。
「親愛的,眼睛閉起來。」郭樹言在妻子耳邊低語。
「別去想了。我剛才查了查郭樹言的檔案,他大學碩士畢業後進入科研所工作,主攻微電子專業,因為妻子生病放棄了月薪過萬的研究員職位,來到花橋鎮開了一家書店謀生,書店主營推理小說以及學生教材。」
昨天才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微電子!」駿作挑了下眉毛,想到在郭樹言家裡見到各式各樣奇怪的電器,恍然大悟。
妻子的脾氣,郭樹言十分了解。
關上燈,打開「小獅子」的電源,又回到了熟悉的二人世界。
像走在沙灘上的人,倒卷而來的海浪洗滌掉她身後的一切痕迹,偶爾幾朵浪花里才有關於她的零星記憶。
於是,郭樹言提議做一個試驗來決定到底聽誰的。他將一塊活動架放在餐桌上,調整到適當的高度,把稀溜溜的土豆泥放在活動架的木板上。易理希的輪椅被推到桌邊,她一臉輕鬆表情,卻是無比艱難地用下巴湊近木板,一點點,一點點拚命張開嘴巴,由於面部和嘴唇不https://read.99csw.com受控制的顫抖,她的下巴很快就硌出紅印,眼看嘴巴已經接近食物,又摩擦了回去。易理希依舊保持著吮吸的嘴型。
駿作頓了一秒鐘,起身把檔案交到了衛彬手裡:「我出去看看,你替我查查這個男人。」
鏡頭裡是一排狹長的青灰色鐵皮箱子,幾個女生在鏡頭裡脫下舞裙,含苞待放的身體全|裸在鏡頭裡,白花花的胸脯一覽無餘。對於異性身體認知幾乎等於零的吉宇腦門燥熱不已,臉蛋一陣滾燙,他慌忙移開目光,緊張地看了眼自己的房門,生怕有人推門進來。
望著蔚藍的蒼穹,易理希的視線漸漸模糊,為了這一份關懷,祈禱:明天就會好了!
駿作拉長著臉,忍住沒有發作:「來找我有什麼事?」
孜孜不倦追查了三年,破案的希望愈發渺茫,只是這股信念在駿作的血管里流淌,令他從未有過放棄的念頭。
「去上海。」
「今天是冬至,吃了我的湯圓,就又過一年咯。」夏靜嵐總是對生活充滿著熱情和希望。
「謝謝你的圓。」
抱起小壞時,手掌一片濕潤,它身上的毛黏結成塊,吉宇以為是小壞在流血。
小壞也認出了吉宇,蹦跳著撲向吉宇。
秀人展開手掌,伸直了一根指頭,說道:「一萬。」
由於「小獅子」並非完美無缺,仍會有一部分詞彙沒有辦法採集表達,語氣語調的表現上更是一道難題。所以在描述特定對象時,郭樹言用上了土辦法。
這是什麼?
兩人商定明天正式上崗,夏靜嵐格外叮囑郭樹言,希望這件事不要聲張,更不想讓她的先生知道。全職太太外出打工補貼家用,要是被她大男子主義的丈夫知道,搞不好又會吵上一架。
街道盡頭的夕陽,將兩個孩子的身影拉得老長。
同樣的,易理希只用了短短的二十天,就驚人地完成了詞彙感測和眼球轉動、眼神表達訓練。
猛然醒悟,只是錯覺,妻子已經離去很久很久了。

走近秀人,駿作忍不住數落道:「留這麼長的頭髮,學校沒人管嗎?」
「都是道聽途說,我打算去郭樹言隔壁那家人再問問。」
但現在,這筆錢不見了。
字裡行間充斥威脅的口氣,聽見郭樹言的腳步臨近,夏靜嵐慌忙把紙塞回購物袋。
「媽媽留給我的錢,憑什麼你說不給就不給?」
妻子是被謀殺的。
三年前的今天,駿作被派遣到外地,與當地警方配合抓捕逃犯,在回程的火車上接到了妻子在醫院去世的電話。電話聽到一半,駿作放下了手機,揚聲器里嗡嗡作響的訃告一句也聽不下去。喉嚨像被人用塞子堵上了一樣,說不出話,也吸不進氣。

「那你每天下午過來接我的班,隨時可以上班。」
吉宇的房間在一樓,外面是庭院的圍牆,有一次圍牆外的馬路上發生了車禍,一輛卡車為了避讓騎三輪車的小販,撞上了吉宇家的圍牆,圍牆破了個大口子,拿到賠款后,父親只是自己簡單修繕加固了一下,沒有把圍牆修補完整,在接近地面的位置留了個小洞。洞口很小,連瘦小的吉宇都鑽不出去,但通過一隻小貓還是綽綽有餘。
一聲巨響。
在她轉身面向更衣櫃,私處即將暴露無遺之際,吉宇迅速合上了攝像機的屏幕。他仰起頭急促地呼吸著,好像剛才那個動作費了好大勁一樣。
吉宇想起什麼,抓過書包,拿出了秀人給他的那部攝像機。旋開電源按鈕,屏幕上顯示只有一個文件,時長十分三十三秒。吉宇摩挲著播放鍵,拍過這段視頻之後,就再也沒有打開過,他躊躇要不要按下去。

章小茜冷冷的笑意讓吉宇十分陌生,措手不及地呆在原地。
「我重新翻看了走訪和靜路時的口供,關於郭樹言有個十分有趣的發現,可能對分屍案會有幫助。」
「小獅子」沒有任何動靜,易理希只是認真而又長久地看著自己,淡淡的憂傷浮上了她的臉頰。
「記得。」提起易理希時,駿作總感覺無比親切。
吉宇坐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沒有開燈。他蜷起身子靠著床,右臉頰一陣陣火辣辣的疼。小壞被父親扔出窗外,生死不明。
突然,一個小小的橢圓腦袋從水泥管縫隙間冒了出來,它豎著一對尖尖的耳朵,髒兮兮的嘴巴里奶聲奶氣地發出一聲「喵——」。
駿作並沒有祭拜的儀式,冬至只是他的一種習慣,習慣自言自語的生活,習慣電視機空洞的回聲,習慣顧影自盼的家,習慣了這一天毫無顧忌地思念妻子。
「走!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