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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驚蟄·後山·尋回

第八章 驚蟄·後山·尋回

難堪掩蓋了憤怒,吉宇狼狽地低下了頭,手臂受傷的瞬間又浮上水面,他退縮了。
「對,她是舞蹈班的。」
因為家境的關係,「瘋子」免費看上一個小時的漫畫都很滿足,對錢幾乎沒有抵抗力,只要是能獲利的事情他連大腦都不過就願意去做。但這一次情況特殊,他也有些猶豫:「這不太好吧!」
視頻已經播放完畢。
書店的門打開了,幾個低年級的學生魚貫而出,屋子裡的燈光在門前灑下一片,在漸暗的夕陽下,暖意融融。章小蕙雙手疊在身前,和店裡最後的幾位小顧客點頭道別。
回到家裡,母親夏靜嵐嘖著嘴,剝下吉宇那身已經變成灰色的校服,反覆問著吉宇到底做什麼了。吉宇自是無從說起,只能挺著身子被母親脫了精光,母親喋喋不休地責備他又浪費了一洗衣機的水和洗衣粉。
「你的臉沒事吧。」駿作好不容易找到了開場白,去學校告知馮峰外婆自殺的時候,雖然看見秀人挨揍的臉,見怪不怪的他並沒有多問。
後山死亡的人正是沙欣。
「估計很快就會放出來了。」
「什麼好不好的!爽快點!披個校服進去擋著臉,監控能拍得清楚嗎?那麼多學生警察也查不過來。」沙欣這話也是講給一旁秀人聽的。
「告訴你一件吃驚的事,郭樹言丟棄的那輛車,就是當年撞死嫂子的那輛車。」
駿作曾經以為自己是一個堅強的人。
也許是父子間的心靈感應,秀人端了一盤子的東西走了進來,他用手肘輕輕帶上門把,清秀的臉龐上還有淡青色的瘀痕,面無表情地將盤子擺在了床頭柜上。
午休時的操場是最熱鬧的,風中帶著濕潤的味道,三五成群的同學漫步雨中,而未帶雨具的同學不願悶在死氣沉沉的教室里,寧肯擠在走廊上,眺望模糊一片的遠方。
「他們是來找你的。」
吉宇記得自己當時把錄像帶埋在了後院,怕錄像帶損壞,還特意裝在了一隻超市的環保袋裡。
這個問題雖然簡單,卻很深刻,這一秒,吉宇發現自己對她並不了解。
吉偉民一仰脖子飲盡杯中酒,拿起筷子才發現沒有下酒菜,趾高氣揚地衝著夏靜嵐喊道:「忙什麼呢!菜快點上。」
「媽媽。」吉宇叫住了正想關燈的母親。
在那彷彿被打了馬賽克的畫面中,很多人都看見了章小茜背上密密麻麻的傷疤,就像被嚴刑拷打過一樣。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有力的手將他拽了回來。
「百分之一百二十肯定。」衛彬高亢地說道,「那部車曾經整車噴過漆,改了顏色,技術部門把它的底漆和當年嫂子身上的油漆一對比,發現完全匹配。」
每踩一步,竹樓梯都會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像是它痛苦的呻|吟,年久失修的樓梯中間斷了幾根,讓腿短的吉宇爬起來頗為費力,生怕一個不小心跌落下來。好在他體重輕,雖然戰戰兢兢但也順利爬上了十二樓。這時吉宇聽到一個悶重的聲音,弄不清是從什麼方向傳來的,像是在後山內部,又好像有點距離,難以分辨。
「東西呢?」秀人雖是在對吉宇說話,眼睛卻正視著沙欣。

「年齡不是問題,婚姻不是距離。」「瘋子」說話的樣子叫人想吐。
衛彬也不敢貿然挪步,樓道沒有安裝扶手拉杆,失足一步就可能跌下十一層,和被害人沙欣一樣摔得不成人形。
爛尾樓自然沒有電梯,從一樓到十一樓可以走樓梯,但停工時十一至十二樓的樓梯沒有完成,僅依靠施工隊留下的一副竹梯才能爬上去。所以,鮮有人知的十二樓成了花橋高中少數人的秘密基地。
「你別亂來啊!」「瘋子」看沙欣的樣子,有點為章小蕙擔心,一跺腳,翻起了自己校服上的帽子,「算了,我還是和你一塊兒去吧。」
吉宇反唇相譏:「我沒欺負她們,這都是她們的報應。」說完他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女生,她曾當著其他同學的面說吉宇偷了她的錢。吉宇故意把腳踩在課本上,乾淨的封面立刻出現一個醜陋的鞋印。
回過頭去,滿座教室里章小茜的空座位顯得尤為突兀,後排同學驚愕的目光迫使他轉了回來。腦子裡反覆盤旋著章小茜那張時常處於神遊的臉,她會去哪裡呢?
衛彬鬆開竹梯想去幫駿作一把,不料樓梯一歪,徑直朝駿作的腦袋倒來,沒等他倆反應過來,已經砸在了駿作的身旁,揚起一陣塵煙,整個散了架。這次意外距離他的腦袋僅有毫釐之差,差一點就會讓他頭破血流,崩裂的竹片還划傷了駿作的手背,所幸並無大礙。
這是一個關乎郭樹言、章小蕙、章小茜、秀人、沙欣、「瘋子」的秘密,吉宇曾看見郭樹言跟蹤秀人和章小茜,秀人和沙欣又曾潑過郭樹言書店油漆,郭樹言後來又成了殺害「瘋子」的嫌疑人。所有的事件像是被綁在了一根樁上,無論線條多麼紛亂,終跑不出圓的半徑。
「這錢本來是給『瘋子』外婆看病的,現在用不著了。」再這麼被嘲諷下去,秀人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忍受,起身放下了信封,「錢我放柜子上了,一分沒用。」
紙條沒有落款,吉宇又查看了一下錄像帶,正是自己交給沙欣的那盤。
「秀人,你在這裏幹什麼?」一個焦頭爛額的早晨,讓教導主任低頭看見秀人的樣子時,也沒追問緣由的心思,只是扶了他一把,「快跟我走,學校里來了警察。」
被汗浸濕的手鏈,讓吉宇的大腦恢復了清醒,秀人的出現和章小茜的手鏈,以及沒有露面的沙欣,這些串聯在一起,不由讓吉宇懷疑究竟是誰約他來後山的,為什麼又不現身呢?
教導主任用嚴厲的眼神整頓了一下紀律,把秀人帶出教室,沉默了一會兒,伴隨教室里又響起的嬉笑怒罵聲,他淡淡地對秀人說:
涌動的人群自動分成了兩路,雨傘之間的空隙中章小茜失魂地望著屏幕,雨水充滿了死亡的味道,父親躍入河裡的那個瞬間,在她心中定格。她手腕上的舊傷疤在雨水澆灌下肆意滋長。她用另一隻手,全力按住了傷疤。
「你再說一遍!」吉宇刷地一下站了起來,變了臉色。
在吉宇眼中,父母兩個人的爭吵,就像數學課本上那個無限循環的符號,無論起初為了什麼事爭執,最終都會回到同一個話題,周而復始,無休無止。
釋懷的秀人從心底吶喊出來,只是早已離去的駿作聽不見了。他們那段緊張得幾近走入死胡同的父子關係,已經宣告不復存在。
突然,電筒的光閃了兩下,滅了。
「吉宇,你是不是男人啊!被人家這樣罵,都不還手。」
「錯不了,我知道她叫章小茜,怪人一個。」
一隻腳剛踏進高一班的教室,秀人看見坐在第一排的吉宇正笑得淚水滾滾,前仰後合,一位女生蹲在地上,收拾著散落一地的課本,不時抽吸一下鼻子。
「要不我們去前面那家書店看會兒漫畫書,怎麼樣?」
沒有人向女生伸出援手,秀人知道大家不是害怕吉九九藏書宇,而是忌憚替他撐腰的沙欣。女生拾起最後一本書,撣去灰塵,丟給吉宇一個白眼,用很輕的聲音罵了句:「窮鬼。」
秀人直接奔向吉宇,將阻隔在他們之間的課桌一把掀翻,鄰近的同學一窩蜂逃開,在教室門口作壁上觀。
「你愛吃不吃。就你那點工資,還想吃山珍海味啊!」夏靜嵐雙手叉腰,索性不管不顧。
坐在餐桌邊的父親一隻腳撐在椅子上,咪了一口廉價的黃酒,皺起眉頭看向擺在牆角里的那箱口服液,眼神充滿了無盡的惆悵。
樹林擋住了夕陽的餘暉,天色更加昏暗。
為什麼要背著她?
吉宇急忙調低了音量,吼叫卻是一聲接著一聲,仔細聆聽,錄像里有人在喊救命,風聲、慘叫聲、呼救聲,很快便淹沒在一段持續的巨響之中。
「你的腳扭傷先要冷敷,過了二十四個小時再熱敷。」秀人把一隻冰袋按在了駿作的傷處。
「現在她一個人了,『瘋子』你要不要進去和她聊聊,我們順便進去搞點錢?」沙欣熟練地舞起了一把蝴蝶刀,說出了一個瘋狂的點子。
「髮型像女人,別腔調也像女人了。」駿作露出一個堅毅的笑容。
實在想象不出聲音的來源,吉宇猜想是遠處發生車禍的撞擊聲,給自己壯著膽。

「那發消息給死者父親的人是誰?」
他倆維繫著這種互相利用、狐假虎威的關係,吉宇有時會擔心,等到某一天利用價值耗盡時自己會被沙欣拋棄,所以他試圖找出沙欣的軟肋,一旦捏住它就足以令沙欣屈服。
斜背了一根肩帶的吉宇,把書包另一根肩帶也挎上肩膀,正了正書包,朝後山跑去。
秀人輕車熟路地從竹樓梯爬上十二層,視平線剛到達十二層的地面,就看見了卧倒在地上的沙欣,腦後金黃色的頭髮被血染紅,半邊臉和嘴唇都沾滿了灰塵,一雙眼睛直瞪瞪地對準秀人,再也閉不起來了。
「比起他對『瘋子』做的事,我那算客氣的。」秀人咬牙切齒。
腳踝上的冰袋被駿作捏得咯咯作響,一股熱血衝上了頭頂,他翻身下床,單腳站立,開始穿衣服。
藉著房門外的吵罵聲,從前的記憶野草般近乎瘋狂地侵略吉宇的腦細胞。他拍了拍臉,開始專註于眼前的事。
雖然和沙欣關係很鐵,但秀人始終摸不透他,總覺得他是會隨時翻臉殺人的那種人。
「怎麼?兇手不是已經抓住了嗎?」秀人已經在房間門外的半個身子又縮了回來。
駿作「哦」了一聲,心裏清點著明天的行程安排,希望擠出點時間來和這位父親見面談一次。
法醫認定他是從後山的十二層墜樓,臟器損傷致失血性休剋死亡。屍檢發現死者頭部曾遭到了鈍器的擊打,顱腦有嚴重損傷,雖不是致死原因,但也可能導致死亡,下手的人已經構成了謀殺,也不能完全排除自殺的可能性。或者說從法醫鑒定更傾向於他殺,而刑偵人員的證據則偏向自殺。
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穿行在走廊之中,全黑的行頭在成片的校服里十分顯眼。中年男人似乎是在向學生詢問著什麼,態度顯得十分謙卑,點頭哈腰,只是每個人聽了他兩三句話之後,都嫌棄地搖頭擺手,退避三舍。
秀人不願再看下去,憤怒地驅趕著人群。
依照沙欣的性格,有什麼事都會當面直說,這次為什麼神秘兮兮地遞紙條,還約在人跡罕見的後山呢?難道會有什麼陰謀嗎?
地上撿課本的女生抹著淚抬起頭看向秀人,誤以為秀人是為她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沒事。剛才下面有人和我打招呼。」駿作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刻意避開衛彬的目光。
駿作從死者墜落的窗口探出頭去,外面是平坦的水泥外牆,除了一扇扇窟窿般的窗戶,連一個凸出牆面的支點都沒有。樓下支起的探照燈,將整個後山照得如同白晝。白布蓋起的遺體在黑漆漆的背景下分外耀眼,猶如大海中的一葉孤舟,被遺忘在初春的夜色之中。炙熱的燈光打在駿作臉頰上,人變得有點遲緩,恍惚中他看見樓下有人用力揮舞著手臂,彷彿在召喚他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外傾斜。
褶皺的紙條里包著一盤錄像帶,紙上草草幾個大字:
駿作和秀人露出了相同的疑惑表情。
駿作甩下冰袋,忍痛走到房門邊,想了一想,又回去從床頭柜上拿起了熱敷用的熱水袋,夾在了腋下。
由脆弱和敏感而生長出來的自卑心理,讓吉宇對自己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他永遠不可能成為秀人。
「你什麼時候開始看漫畫了?我怎麼不知道?」秀人有點抵觸「瘋子」的提議。
「怎麼?沒花完?」駿作把枕在腦後的雙手移在了胸前。
「吉宇,你在幹什麼呢?」夏靜嵐怒氣沖沖地推開房門,剛才吵架的火氣還未消退。
爬上十一層的樓梯,大腿已經酸得提不起勁,那副眼見就要散架的竹樓梯,讓吉宇不由捏一把冷汗。他仰頭衝著十二樓呼喊了幾聲沙欣,除了空洞的回聲,什麼回答也沒有,黯淡的光暈邊緣也沒有絲毫移動。
不斷有經過章小茜身旁的同學用異樣的眼神打量她,然後迅速移開,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
吉宇突然覺得樹林中秀人那張驚惶扭曲的臉,像極了殺人兇手。
一切都像事先精心編排過一樣,沙欣離開了座位,雙手插著褲兜踱出了教室,也許是不想親眼見到曾經的兄弟被圍毆的樣子。
真想每天都能聽到父親嚴厲的批評,也許正是這麼簡單的事情,才是最深刻的幸福。
秀人在淚光中微笑著等待。
「你在幹嗎?」衛彬的吼聲把駿作從神遊中拉了回來。
「兇手可能是兩個人吧,一起把被害人扔下了樓。」衛彬用腳尖在窗前的地上比畫著,那裡有一條拖拉重物的痕迹,有兩對腳印在這條拖痕之上。
「這回你不休息也不行了。」衛彬帶有幸災樂禍的情緒拉起了他,攙扶著一級一級往下走去。
「就是她吧。」
女生嚇得抱著書本連連往後退。
刪除視頻?
「瘋子」痴痴地盯著她美麗的側臉,眼珠一動也不動。直到章小蕙轉身關上門,他瞳孔中的光才熄滅。
這件事就連駿作他也不打算透露一個字。秀人也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一個會輕易善罷甘休的人,如果沒有個恰當的解釋和理由,他定會像塊牛皮糖一樣黏住自己。於是他決定說出六個月前的一起事件,來轉移駿作的注意力。
沙欣的嘴角彎成一道得意的弧度,朝身後舉了舉手,這個動作不知是與秀人道別還是讓大野和司牧動手的暗號。
駿作回憶起書店隔壁那位禮品店老闆娘,曾對他說過郭樹言當日背著章小蕙離開的場景。
「你怎麼知道沙欣不是自殺?」回想昨天在後山十二層看見沙欣屍體時的情景,秀人還心有餘悸。
秀人咬著牙根,一記勾拳,剛揮到一半,手臂被大野架在了半空中。一記反關節的擒拿術,秀人九九藏書的右手被扣到了背後。他的頭自然下垂,正撞上大野抬起的膝蓋,頓時鼻子一陣酸痛,兩條熱乎乎的鼻血湧出鼻腔。
「瘋子」緊隨其後。
一秒鐘后,所有的同學都回到原位,連被撞歪的桌椅也已經擺放整齊。大野和司牧立刻住手,司牧朝地上的秀人吐了口口水,揉揉傷處返回了座位。吉宇一貓腰坐回了自己第一排的座位,冷眼看著面前灰頭土臉的秀人,體會到了曾經秀人才有的優越感。
小時候,父親讓自己騎在他肩膀上看熱鬧,因為害怕,秀人很用力地抓住父親的頭髮,生生扯下一片來,這塊頭皮從此再也沒長出頭髮。那時候摸著這塊光禿頭皮的駿作,笑得和現在一模一樣,只是臉上多了幾道歲月刻下的印痕。父親用來偽裝冷酷的面具后,是對兒子無限熱望的期待——他從沒有放棄過秀人。
「行了,行了,你要是個男人就衝進去表白!」沙欣故意激他。
「是啊!你就是一輩子當窮鬼的命。」

「知不知道今天那裡死人了?警察在找目擊者和嫌疑人呢。」夏靜嵐看新聞時發現後山泥土的顏色,和兒子鞋子上的污泥很相似。才剛一試探,對兒子知根知底的她,就從表情中找到了答案。
「你是不是去人家的書店潑過油漆?」
秀人大罵一句髒話,腦袋用力撞向拉住他頭髮的司牧,只覺頭皮一陣劇痛,捂著臉的司牧指縫間幾縷黑髮。大野見同伴吃了虧,又是一記黑拳正中秀人的肚子,秀人被打翻在地。右眼窩青黑的司牧吼著撲向秀人,拳拳到肉,絲毫沒有手下留情。不一會兒,秀人已毫無還手之力,抱著頭在地上翻滾,新校服已是髒亂不堪。吉宇也趁機湊過來,用力踹了好幾腳他的腰眼。
夏靜嵐走到床邊,狐疑地掃了一眼整個房間,並無異樣。她替吉宇掖好被角:「早點睡吧。」
母親瞪著圓眼,手裡的電視機遙控器指著吉宇的鼻尖,好像知道了什麼。
駿作留下一瘸一拐的背影,但即使在風雨中依舊顯得堅如磐石,可以為心愛之人遮風擋雨。父親轉身時,秀人看見他後腦勺上一小片沒有頭髮的白色頭皮,心被撕開了一個微小的口子,那些無處安放的回憶活躍起來。
寒假過後的第一個星期一,是花橋高中的開學日。依然微涼的空氣中,帶著零星的雨點。章小茜和秀人都沒有撐傘,乾淨的校服和頭髮上,附了一層細細的雨珠。
然而秀人並不知道,這個小小宣洩情緒的舉動,引起了駿作懷疑,他之後對話的身份由父親轉變成了一名偵探。
駿作推算著日子:「你和沙欣潑書店油漆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認定兇手是郭樹言,你當時怎麼知道一定是他殺的人呢?」
他接到了兒子生前的最後一條簡訊,內容大致意思是,沙欣說自己要在後山的十二層跳樓自殺,和父親做最後的告別。死者父親急忙趕到後山,看見站在十二層窗外的沙欣,他面無表情,任憑父親如何呼喊都未予理睬,像被鬼附身了一樣。當父親跑上後山十二層的時候,看見站在窗外的沙欣縱身跳了下去。雖然沒有找到遺書,但死者的父親在精神狀態相對穩定的情況下,將整個經過敘述得十分到位。死者平日個性乖張,時常為了要錢、買東西等事情在父母面前以死要挾,也不排除這次是同類情況。當然,死者的父親也被警方悄悄列入了嫌疑人的名單之中。
灰黑色的後山蟄伏在樹林中,原本應該安裝窗戶的地方,墨黑如海底深處。學校後門開外兩百米就能看見後山的頂層,某個黑洞中隱隱透出晃動的手電筒光,應該是沙欣在那兒吧。
沙欣眼珠一轉,壞笑道:「不過那家書店的老闆娘挺漂亮的。」
「你們也知道我爸是幹嗎的,到時候第一個倒霉的肯定是我。」秀人斷然拒絕了。
吉宇靠著一棵樹,正檢查鞋底有沒有踩到死屍時,眼角的餘光閃過一個身影,正往反方向疾跑而去。
一唱一和的煽風點火,戳中了大家的笑點,刺耳的偷笑聲此起彼伏。吉宇如芒在背,終於抑制不住,當胸|推了秀人一把。
翻出秀人給他的攝像機,播放起那盤錄像帶來。剛放了幾秒鐘,吉宇就知道這不是他拍的錄像。畫面一片漆黑,不時傳來調試麥克風時刺耳的噪音和颯颯風聲。等了好幾分鐘也沒有出現任何影像,吉宇往後面快進了幾分鐘,才按下播放鍵,一聲如受傷野獸般的哀號,從攝像機里沖了出來,揚聲器微微顫抖。
自從去過「瘋子」家后,章小茜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整個寒假沒有和秀人見過面,今天也是秀人在她家門口才等到她。章小茜冷淡的態度,讓秀人產生自己犯了錯的幻覺,不明真相的他一個勁賠著笑臉。
置身伸手不見五指的後山中,吉宇頭皮發麻,腋下淌出一滴汗滑過皮膚,冰涼冰涼。剛才那隻瞪著白眼的死貓,屍體稀巴爛的可怕畫面,擁進吉宇腦海中,他越害怕越想,越想越害怕,幾乎就要哭出來了。他手腳並用著向那副竹樓梯爬去,方才的慎重小心已被恐懼所取代,那個內心懦弱的自己始終陪伴左右,未曾離去。竹樓梯上的最後幾步沒有踩穩,樓梯倒了下來,竹子爆發出一聲劇烈的斷裂聲。所幸吉宇沒有受傷,他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後山,一路狂奔,就像剛才的秀人。直到看見燈光的地方,他才撐著膝蓋,吐出一團團白霧。
每個雨天,帶著春雷空靈的低吟,梳洗靈魂,瓦解短暫生命中的信仰,就像上帝為一幕幕悲劇設計的場景,毫無新意。
究竟那一天書店裡發生了什麼事?三位當事人如今已先後死去。
「沒事。我好著呢。」駿作擠了擠眼眉,做出清醒的表情,但在強光下,他的臉疲態盡顯。
門關上的一刻,他迫不及待鑽進被窩,鬆開了按住揚聲器的手指。
衛彬替他除去鞋套,脫下鞋襪一看,腳踝已經腫出雞蛋大小一塊。駿作疼得從牙縫中「噝噝」地吸著涼氣。
「這是人吃的嗎?」吉偉民指著殘羹剩菜,破口大罵。
黑暗引發了連鎖反應,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後山內的溫度似乎驟然下降了幾度。駿作用和環境極為相襯的冷硬口吻說道:「這次遇到的,沒準是個棘手的密室案件。」
突然雨勢增大,雨點拍得臉生疼,秀人卻覺得全世界只有章小茜一個人在淋雨。
「當然是兇手。」
秀人上前一步想阻斷她的視線,她卻拋下一個冷酷的背影,在眾人的注目禮中往教學樓里跑去,搖擺的身體濺出水花,卻怎樣也無法從這潭髒水中脫身。
秀人隔著面前的兩個大個子,沖沙欣放出狠話:「這賬我會跟你慢慢算的。」
手機鈴聲催命般無限循環,來電人是衛彬。駿作接起電話先說了句「你稍微等會兒」,隨後拿著手機對秀人搖了搖,示意一些涉及案情的話他不能聽。
要洗清郭樹言的嫌疑,比起醫院里過五關斬六將式的重重研究檢驗,對駿九九藏書作和衛彬來說不如一起案件來得直截了當。他們倆第一時間趕到了後山的案發現場,在等待現場勘查人員為那部車拍照的間隙,他倆戴上手套和鞋套,走進了到處布滿灰塵的後山。正因為有了這麼多灰塵的幫忙,駿作和衛彬的調查有了意外的收穫。
吉宇視線中的這個男人,正是做醫藥代表的父親。近來幾個月吉偉民的銷售業績不佳,在公司處於墊底位置,經理和他談了話,讓他把經常跑的幾家醫院讓給其他同事,接手公司相對不重視的保健品零售市場。吉偉民推銷的是一種健腦提神的口服液,吉宇在家裡喝過幾瓶,提神的效果還算顯著,但口服液的售價不菲,想讓高中生把買零食和打遊戲的零花錢用在這上面,又談何容易。
「喂,喂,你還在聽嗎?」衛彬在電話那頭一陣呼叫。
「沒錯。『瘋子』外婆的這條命也要算在他頭上。」
吉宇探出腦袋,確保秀人已經跑遠,地上那隻貓的屍體被踩得稀爛,白色的蛆蟲痛苦地在泥水裡蠕動。吉宇依循秀人跑來的那條路,繼續往後山大步流星地走去。
秀人嘆了一口氣:「不是新買的,都是我以前用過的。」說完,把盤子里的一個信封遞給了駿作。
放學后,後山見面,有事問你。
「為什麼要這麼做?」
校服上沾滿了灰塵,吉宇想用手去撣,發現手掌也是髒兮兮的,開學第一天才穿上的新校服弄成這樣,回家肯定要挨罵了。但現在不是擔心這個的時候,吉宇定神掃視了一圈整個樓面,雙眼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后,對光線的敏感度也隨之提高。一隻手電筒掉落在地上,在樓梯孔邊的牆上照出一個模糊的圓圈,地上散落著紙巾、飲料罐之類的垃圾,吉宇拾起手電筒,轉了一遍也沒見到半個人影,一張沙發擺在了窗邊,不知是怎麼搬上來的。颼颼冷風從窗戶吹進來,吉宇俯視樓下那片樹林,暗流涌動,攝人心魄,伴著風聲傳來一聲怪叫,恐高的吉宇連忙從窗邊退回了安全距離。這時,他感覺腳跟踩到了東西。
腳崴了。
「我打籃球崴腳,都是這麼治好的。別動!」秀人把冰袋綁在了駿作的腳踝上。
死者沙欣與郭樹言一案存在瓜葛,而搜尋後山周圍的目擊者時,搜查隊員在不遠處的樹林里找到了郭樹言遺失的汽車。在汽車的後備廂里找到了疑似用來肢解屍體的刀具,刀刃都已卷了邊,生鏽的刀身呈現出暗紅色。
「方法多了。又不是非得整個沙發往上搬,可以拆了搬,也可以從窗戶吊進來。」
吉宇沒有像秀人印象中那樣蜷縮顫抖,而是還以挑釁的目光:「你自己的東西,為什麼來問我們?」吉宇故意將「們」字拖了個長音,脖子往沙欣所在的方向甩了甩。
錄像帶里的內容散發著無窮的魔力,讓吉宇起了濃厚的興趣。

「你們以前有過節嗎?」這句話稍欠力度,駿作又補充道,「你也想知道到底是誰殺了馮峰和沙欣他們吧?最好知道什麼就告訴我,別錯過了抓捕兇手的最好時機。」
「這個嘛……」駿作被衛彬連珠炮般的問題難住了,反問道,「死者頭部的傷是怎麼造成的?」
這個季節天黑得快,沒有照明設施的後山更顯陰暗。要是再晚點兒,吉宇怕自己連樓梯台階都看不清楚了,便決定到十二樓去找沙欣,他把爬上這段搖搖欲墜的竹樓梯看作一次勇氣的挑戰,這是以前的他不可能做的事情。
「你現在在哪兒?等我過去當面說!」
秀人吸了下鼻子,迅速拭去眼角的眼淚。
才走了幾步,駿作猛然回首,看著十二層那個與樓下毫無連接的孔洞,碎成幾段的竹樓梯,將它變成一個懸浮於頭上的封閉空間。
秀人反應激烈,駿作記起他和郭樹言有過衝突。
「最近別惹事了,鎮子上不太平。」知子莫如父,駿作清楚兒子是個有仇必報的人,就算他嘴上能忍住不說,拳頭能忍住嗎?心真的能做到原諒嗎?
像是有一列很長的火車駛過。
一個霹靂,窗外愈發密集的雨點便從塌了似的天際,鋪天蓋地傾瀉下來,漫天雲霧。
「能有什麼事。我又不是小孩子。」秀人痞痞地說道。
駿作對這個信封熟得不能再熟了,上面印著某個保險公司的名稱,正是賠償妻子保險金的那家。
垂下頭,一滴淚無痕地滑過臉頰。
吉宇啞口無言,怯怯道:「我就路過了一下而已。」
秀人高喊「借過」,一路往裡擠,幾個看見秀人的同學,猶如見了煞星般退出人堆。
「小心點兒。我在這邊幫你們盯著,快去快回。」秀人左右環顧了一下無人的街道,用手背向他們倆甩了兩下,自己選了個視野良好的地方,點起一根煙,警惕著隨時可能經過的行人。
最直接的證據來自於發現屍體的人,即死者的父親。

他撤開一步,用手電筒對準地面,是一根黑色的手鏈,被他剛才踩過後,皮質的部分有點毛糙。
父子之間,有時候沉默來得比坦誠更有份量。
「是一個人。你看有一雙腳印的方向不對,應該不是在拖被害人時留下來的。」駿作又走到那張沙發旁,做了個自上而下的敲擊動作,說道,「兇手下手的地方應該就是這裏了。」
「教導主任來啦!」
「已經帶回刑偵隊了。」
「你是說郭樹言殺了馮峰?」駿作斟酌著說出每一個字,以防秀人抵賴時玩文字遊戲。

「你確定嗎?」駿作在後山見過那輛車,車身顏色和當年殘留在妻子身上的油漆不一樣。
「為什麼?」
嘩!
後排有人用筆戳戳吉宇的後背,從肩膀上傳來一張紙條。
他不知自己已經捲入了一個巨大的謎團之中。
才說了這麼幾句話,梯子上的駿作已是心悸氣短,最後幾級也學著衛彬的樣子一躍而下,腳踝落地姿勢不正,只聽「咯咯」一聲。
「爸爸!」
「欺負女生,你還真不要臉。」秀人靠近一步,捏起拳頭,關節泛白。
「你怎麼打人啊!」大野和司牧從後排站起來,一左一右對秀人呈夾攻之勢。
從後山十二層地上的腳印可以看出,先後有五個人出入過後山的十二樓,其中兩對腳印屬於死者沙欣和他的父親。從腳印的重疊順序判斷,其他三對腳印都是在死者之後,死者父親之前進入後山內的。此三人的身份不明,他們來後山的動機也十分可疑。
「是小茜的。」吉宇的臉龐被籠罩在朦朧的電筒光中,神情詫異。
走廊里響起母親的腳步聲,吉宇忙藏進被窩,用手指壓住揚聲器上的小孔。
「喂?」駿作重新把手機放到了耳邊。
後山並不是一座真的山,而是幢十二層的爛尾樓。這幢樓的主體結構還沒封頂,因為建築商資金鏈斷裂被迫停工,沒過幾天,施工的建築工人就陸續撤離,向潛逃的建築商追討欠薪去了。花橋鎮被開發商視為重點開發對象的消息,也同這幢樓一九-九-藏-書樣漸漸被人遺忘。花橋鎮依然清靜無為,祥和安寧,直到命案的發生。
家中擁有絕對威信的父親,與卑躬屈膝的銷售員,在吉宇心裏產生了巨大的落差。突然想到自己的怯懦是遺傳了父親的基因,吉宇打心眼裡瞧不起這個男人。
「真是個膽小鬼。」母親的語氣中滿是寵愛,搖著頭說,「我等你睡了再來關。晚安。」
駿作痛得眼淚直流:「你到底懂不懂啊!」
回首往事,秀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懊惱不已,萌發出父親再也回不來的不祥預感。
「怎麼了?」夏靜嵐恢復了慈母的笑容。
「就知道亂花錢買這些沒用的玩意兒。」駿作本想說兩句感謝的話,可愣是憋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怎麼說,痴情漢?」沙欣見秀人不願響應,轉而說服另一個。
攝像機那塊漆黑一團的屏幕右上角,顯示這盤錄像時長為二十分鐘,這比吉宇拍的那盤要短。錄像帶的主人確實另有其人。
棉被被整個掀開,吉宇動作滑稽得像一隻蝦,側卧在床上,來不及做出任何的反應,手裡的攝像機被不知何時衝進來的母親夏靜嵐看得一清二楚。
秀人早有準備,一個撤步,蓄勢待發的拳頭就揮了上去。瘦弱的吉宇第一拳就沒挨住,摔倒在剛才被秀人掀翻的課桌上,額頭磕在堅硬的桌角上,鮮血迸流。

這場鬥毆,準確地說是毆打,被一個嗓音尖厲的女生所終止。
「快跑。」沙欣一邊衝出書店,一邊把校服脫了下來,扔還給了秀人。
後來發現警察判定沙欣可能是自殺,他也不願多事,把這件事壓在了心裏。雖然秀人知道是兇手後來又把沙欣扔下了樓,但真要站出來他又顧慮重重。一來自己連兇手的影子都沒看到,二來昨天上午打完架后,自己當著很多同學的面威脅過沙欣,真要是調查起來,只怕自己有嘴也說不清,反而惹得一身騷。
昨天,沙欣突然跑來跟他說,終於知道殺死「瘋子」的真正兇手是誰了,下課後他會和兇手在後山上見面,讓秀人一起來幫忙,替「瘋子」報仇。秀人起初擔心會不會是沙欣為騙他單獨去後山布的局,但為了「瘋子」,秀人還是按時赴了約。在後山外面看見沙欣一個人進去,他又觀察了幾分鐘,確保不是一個陷阱,才走上了後山的十二層。
吉偉民忙了一個中午,一瓶都沒有賣掉,上課鈴聲響起,教導主任便不留情面地把他趕出了走廊。由於事先給過學校一筆推銷經費,吉偉民才得以進入校園推銷他的產品,口乾舌燥的他捧著一箱口服液站在雨中,預感自己的推銷經費打了水漂。
秀人捋著被弄亂的髮型,毫無感激之情:「關我什麼事?」
因為妻子的死,他想過改變,卻又不能改變,他的性格絕不能容忍自己放棄三年的追查。
對於父親這種窩裡橫的行徑,吉宇備加反感。郭樹言叔叔從來沒有對易理希阿姨這樣跋扈過,哪怕阿姨她什麼家務活都不做。對「瘋子」那樣的壞傢伙也毫不手軟,吉宇一直對郭樹言心存敬畏,但從不討厭他。懷念坐在易理希阿姨身旁看動畫片的日子,郭樹言每次下班包里總有吃不完的零食,他們的面容在印象中格外和藹親切。那時候的章小茜,也不像現在這樣討厭自己吧。
「死者的父親呢?」駿作上來時,並沒有看見任何閑雜人等。
「表白這麼低俗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瘋子」挺起了胸膛,想象自己是柏拉圖一樣的情聖。
「你今天到底去哪裡了?」
「你別病趴下,到時候連累我啊。」衛彬勸不動他,只能說著反話。
年輕人身手敏捷,衛彬先一步爬下了樓梯,替駿作扶著破敗的梯子問道:「你說上面那張沙發是怎麼弄上去的?」
「你是不是去後山了?」
「嗯。晚安。」吉宇閉上了眼睛。
見秀人打算離開,駿作話在嘴邊,又放不下身段,難得兒子主動示好,眼睜睜錯過了一次溝通交流的機會。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屏幕上讓人膽戰心驚的一道道傷痕。
小小的悔意動搖了吉宇,他最終選擇了N鍵。錄像帶被保存下來,埋進了後院的小洞里。
「找我?」
沒電了。
每個人對待章小茜的態度都很奇怪,充滿著懸疑的氣息。所有人看見章小茜都會自動退到一旁,在她目光之外議論不停。秀人踮起腳,朝扎滿人堆的主席台看去,電子屏幕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五顏六色的雨傘遮蓋住了整個屏幕畫面。
不知是不是憋了一整個寒假的話不吐不快,校門之內人聲鼎沸,學生們成群結隊地圍在操場主席台的大屏幕前,不時爆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驚呼聲。上一次出現這種場面,是章小蕙自殺的那天早晨。
雨水在發梢匯成一路,滴進后衣領的空隙中,章小茜打了個冷戰。
也許是預兆,半途吉宇被一隻死貓的屍體嚇得不輕,腐敗的肉和布滿蛆蟲的內臟,混雜著垃圾的氣味,令人作嘔。
正是此起秀人守口如瓶的事件,讓秀人、「瘋子」和沙欣三人與郭樹言結下恩怨,從而引發了花橋鎮一系列駭人聽聞的可怕案件。
吉偉民走出校門時,正碰上校長恭敬地送別前來公幹的駿作,校長慈父般搭著秀人的肩膀,笑呵呵地和駿作交談著。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對主動道別的吉偉民,校長極為不耐煩地揮手打發,像在驅散一位上不了檯面的鄉下親戚。
這個問題太過抽象,駿作也答不上來,叫來了勘查人員拍照取證。他們又在十二層仔細搜查了一遍,再無其他發現。駿作一揮手:「走!看看那輛車去。」
是滿臉驚恐的秀人。他快速地穿過了樹林,消失在樹林的間隙中,就像有怪獸在追他一樣,連來不及躲藏起來的吉宇都沒有看見。
他從書包里翻出那張讓他赴約的紙條,看不出半點端倪。他想起還有盤錄像帶,正是因為這盤錄像和他交給沙欣的那盤一樣,吉宇才誤以為約他的人是沙欣。
秀人眼神變得飄忽起來,說話也有點語無倫次:「不是他殺的,還能是誰?這個鎮子上變態的人就他一個。」
秀人指了指他的腳踝,又指了指床頭柜上的那些東西,就知趣地退了出去。
這盤神秘莫測的錄像帶,又是怎麼跑到沙欣手裡的呢?
那是花橋鎮發生第二起少年分屍案后的當天傍晚,這起案件的受害者,正是替秀人他們去練舞室偷|拍的壽君。壽君的突然不見扼斷了秀人他們的財路,一行三人絞盡腦汁討論著賺錢的方法。
直到章小蕙從花橋高中教學樓上跳下來,秀人才對沙欣說的話起了疑心,但不管他怎麼問,沙欣和「瘋子」也不願往事重提,哪怕發現書店老闆在盯梢他們,他們兩人就是三緘其口。所以在「瘋子」死後,秀人和沙欣才會以為是書店老闆的報復,去潑了書店油漆。
仔細想想也是這樣,他一個人負擔了婚後家庭生活絕大部分的花銷,工作之餘還會和妻子搶著做家務,做丈母娘搬家時的搬運工,裝九_九_藏_書修時的監工,大雨天背著兒子秀人去醫院吊鹽水,和調戲妻子的小流氓打過架。他希望成為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總是盡全力將事情做到完美,所以他不喜歡做事的時候被打斷,這不關乎所做事情的重要性,是體內毒癮般的強迫症。
但病痛讓人意志消沉,駿作腳踝的傷比想象中嚴重,昨晚照了X光,醫生診斷為疑似骨裂。駿作堅持沒有打石膏,行動起來十分不方便。他仰面躺在床上,兩隻手交疊在腦後,始終放心不下讓衛彬一個人調查郭樹言遺棄的汽車,生怕他遺漏什麼。
吉偉民像個汽油桶瞬間被點燃了:「我累死累活了一天,回來連口熱菜都沒吃,你一個主婦天天瞎忙個屁!看你跑去人家書店倒是勤快!」
走出房間,門外杵著眼眶噙滿淚水的秀人,本想偷偷打聽後山案情的他,意外得到了殺害母親兇手的消息。他的嘴唇抖得很厲害,剛想說什麼,駿作抬手阻止了他。
在路燈下映照一片片灰黃色的泥濘並不是顯得醜陋,心靜靜沉澱,空氣中能嗅出每家每戶飄出溫馨的飯菜香,秀人已經想不起和父親一起吃晚飯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心莫名落空。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秀人像一頭髮瘋的獅子,甩動手中的傘柄,將那些如鬣狗般依依不捨的圍觀者趕進教學樓。
「還是打傘吧!」秀人剛舉起手裡的傘柄,章小茜就逃得遠遠的。
「那我一個人去。」沙欣賭氣地說道。他今天穿的是便裝,於是就問秀人借了校服,翻起帽子,遮住大半張臉,將揣著刀的那隻手插|進了口袋裡。
沙欣對後排的兩個大個子,大野和司牧側了側頭,兩個人心領神會地開始起鬨。
沙欣死了。他居然死了!秀人第一反應是他被約來的兇手殺死的,他在外面的時候,沒看見一個人走出後山,兇手應該還在後山裡。想到這兒,秀人慌忙從竹樓梯上退了下來,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後山。
吉宇正準備瞎編一個去處,母親的下一句話,徹底粉碎了他撒謊的企圖。
他將紙條和錄像帶藏進書包,單手托起腮,揣測其中原委。
「鈍器擊打。那根鐵棍就插在屍體旁的泥土裡,有同事推測說是死者用那根鐵棍來要挾父親,自己打了自己的腦袋,結果父親不為所動。見要挾不成,死者升級為更加危險的跳樓舉動,失足才掉下去的。」
真相蟄伏于長夜的背後,凝結成一場場死亡,人們猜測著,想象著,等待掩蓋一切的帷帳被再次無情地掀起。
從最後一排重回第一排的座位,是因為吉宇解決了購買課外輔導書的問題,他將在女更衣室里拍到的錄像統統交給了沙欣。那晚吉宇想要刪除錄像,閉眼按下刪除鍵后,再睜開眼睛,屏幕上幾個小字在閃爍:
「馮峰的外婆自殺了。」
「你有病吧!」夏靜嵐往身上擦乾手,跑去廚房端出微波爐熱的剩菜。
「你看這像什麼?」一直蹲在地上搜尋的衛彬如獲至寶般發現了一條約二十公分的細長痕迹,像是什麼東西最近在那裡放過。
露天的屏幕外面罩了玻璃,沾著雨點后畫面顯得不是特別清晰,但還是能看出正在播放的內容。一位赤|裸半身的女生,正在畫面中換著跳舞時穿的連衣裙,角度和場景秀人十分眼熟,曾經他也看過類似的視頻,是他威逼別的同學潛入練舞室的女更衣室偷|拍的。只是這次的主角,居然是自己的女朋友章小茜。
不知哪個冒失鬼踩到了探照燈的電源線,黑暗吞噬了一切,再明亮的月光也照不到駿作腳下的路。
衛彬走到沙發旁蹲下身子,發現這處地上的灰塵少了不少,還留有少許的血跡。
「我看你最近太累了,今天早點回去休息吧!」受了剛才醫院的環境影響,衛彬有點擔心駿作的健康。
販賣色情錄像帶可謂是一本萬利,得來容易的錢花起來自然不會想到節儉。鄰近月底,三個人口袋裡的錢已經湊不齊一頓飯錢了。他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逛,誰也不想回家,「瘋子」提議道:
在那幢廢棄樓房的頂層,他親眼目睹了一生難忘的可怕景象。
想到這裏,吉宇低頭凝視著錄像帶,才發現和自己給沙欣的有細微的差別,雖然外觀一樣,但這盤錄像帶更顯舊,在錄像帶的側面,用黑色的馬克筆寫了個阿拉伯數字「3」。
「瘋子」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是啊!是啊!書店老闆每天都會先回家,就留老闆娘一個人在店裡,現在鎮子上都發生殺人案了,他也不怕出事。」
後來,秀人佩戴在手腕上的那根皮質手鏈,是事後在沙欣還給自己的校服口袋裡找到的,校服一邊肩章上的紐扣掉了一粒,沙欣解釋說是逃出來的時候掛到了門框。
他抬起頭,一盞舊舊的路燈的光射進乾澀的眼睛,光芒的最亮處顯現出一個熟悉的頭像。秀人合起眼睛,腦海里親愛母親的輪廓漸漸清晰。
和所有人一樣,秀人認準了殺死馮峰的人就是郭樹言。
司牧的一隻大手揪住了秀人的長發,輕哼道:「娘娘腔充什麼大佬!」
駿作沉默片刻,把話引到了正題上:「我們假設死者不是自殺,那麼兇手應該是偷襲了被害人頭部,所以屍體上沒有發現任何抵抗傷,鈍器造成的傷也僅有一處,說明兇手砸暈被害人後,就將他拋下了樓。」
有點口渴,駿作想去廚房倒一杯水,嘗試動了下腿,一陣鑽心的痛。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對日漸衰老的身體無可奈何,心中惦記起秀人來。
秀人看了眼沙欣手中的刀,有點顧慮:「書店裡都有監控,被拍到就麻煩了。」
「馬上就來。沒看到我正忙著嗎?」在衛生間里操作著洗衣機的夏靜嵐回了句嘴。
原來,自己和她,並不是同類。
媽媽,我好想你。
心中一片寧靜的溫柔。
「我替她說。你這個窮鬼。」秀人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包含著輕蔑和羞辱。
「我沒幹什麼!」吉宇裝作被吵醒的樣子,無辜地說道。
「那也不關你的事。人家年紀比你大多了。」看著一臉思春相的「瘋子」,秀人拿他開起了玩笑。
現在拿出來倒成了吉宇交易的條件:第一點,是沙欣要給他購買輔導書的錢;另一個條件,是沙欣成為吉宇在校園裡的保護傘。沙欣這麼做,也出於一部分的私心,可以藉此次事件孤立秀人,自己取而代之,往後在買賣錄像帶的交易上,能夠狠狠賺上一筆。
從書店搶來的錢數目並不大,但比沙欣想象中艱難,秀人在外面也等了好一會兒。性質上也演變成了入室搶劫,三個人提心弔膽地過了一個星期,沒有任何風吹草動,沙欣說可能是損失不大的緣故,書店店主沒有報案。
秀人皺著眉往右邊瞥一眼,幾排之外的座位上,沙欣居然正志得意滿地抖著腳。對吉宇泄漏視頻的猜測終於得到了印證。
吉宇蜷縮在被窩裡的身子戰抖不已,請求道:「可以不要關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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