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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蘑菇出世 1

第三章 血蘑菇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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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老祁家過得比較富足了,可得分跟誰比,跟他們家一河之隔,塔頭溝另一頭有個老關家,那比老祁家闊多了。皆因老祁家種的是糧食,老關家種的是黃煙。雙岔河塔頭溝山間谷底一大片平原,田連阡陌,全是老關家的產業。這戶人家根基極深,已經發跡了兩百多年,趁著一個大院套子,主家一家子、長工佃戶、丫鬟老媽子、僕役炮手,兩百多口人全住在裡邊。為防土匪砸窯,土夯實打的院牆像城牆一樣又高又厚,四角高築炮台,晝夜有人值守,大院內瓦屋成片,倉中積糧如山。能置下這份家業,全憑販植蛟河煙。
早時年間,山東萊陽五龍村,有一戶姓祁的庄稼人。當家主事之人叫祁光興,五十齣頭,黑里透紅的臉膛,身子板還那麼硬實,大巴掌伸開來跟小蒲扇相仿,挑著百十來斤的擔子走上二三十里,氣不長出、面不改色。遠近周圍提起祁光興的莊稼把式,沒有不挑大拇指的。他做人也本分,沒有歪的邪的,勤懇耕種半輩子,攢下幾十畝地。自己家種不過來,賃出一半給佃戶,年終歲尾給他們家交租子。老祁家過得不敢說有多富裕,反正是家常便飯,一天兩頓,乾的稀的管飽,逢年過節吃得上肉,一家人能穿上囫圇個兒的粗布衣裳。
祁光興找本鄉的地主賃下幾畝田,搭個「滾地龍」的窩鋪,權作棲身之所。五https://read.99csw.com冬六夏起早貪黑地幹活兒,省吃儉用攢下幾個錢。當時關外地廣人稀,地也便宜,就買了一片荒地,又趁著農閑,就地取土,脫坯和泥,蓋了三間土坯房。房頂鋪上蘆葦捆成的「房把子」,安了門板,糊上窗戶紙,屋裡壘上火炕,屋外雞鴨鵝狗全養上,總算過得有點兒莊戶人家的樣了。接下來這幾年,日子更有盼頭了,祁光興地里的糧食年年打得比別人多,穀子、小麥、蕎麥、玉米,種什麼收什麼,自己留一點兒口糧,其餘都拿去賣錢,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一點兒一點兒地攢,攢夠了就買地,一分兩分的地也買,積少成多,漸漸地連成了片。家底越來越厚,蓋了青磚瓦房大場院,堂屋後面壘起一間小屋,這叫「倒閘」,又叫「暖閣」,里側打一條小火炕,寒冬臘月進了門,先在這兒暖暖身子,這是關外有錢人家才有的格局。又請專做細活兒的木匠,打了滿堂的傢具,像什麼太師椅、八仙桌、圍屏、條案、供桌、炕桌,插銷掛榫嚴絲合縫,雕刻著多子多福、延年益壽的圖案,也把留在萊陽老家的妻兒老小接過來了。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強,一大家子人足吃足喝,在雙岔河塔頭溝立足生根,安居樂業。
此時的祁光興已經六十多了,老爺子仍是閑不住,要是不讓他下地幹活https://read.99csw•com兒,連飯也吃不下去。到了年根兒底下,祁老爺子高興,吩咐下去,從臘月十五開始「換飯」。別看祁家發了家,平日里仍是勤儉為本,總是小米乾飯、大鍋熬菜,加上一小碟艮啾啾的苤藍疙瘩或者蘿蔔條,三節兩供才見得著油星子。過年換飯也捨不得吃太好的,黏豆餑餑、年糕,就著拿肉炒的鹹菜,白菜葉蘿蔔片蘸大醬,小米摻粳米熬成二米粥。年三十白天殺雞宰豬包餃子,得先給祖宗上供。闖關東的人家最講究供家譜,以示認祖歸宗。家譜供在堂屋,前面擺設供桌,上列香爐、香筒、燭台,點上燙金的大對蠟燭,香爐裡頭裝滿高粱,插上三炷香,外貼紅紙,寫上「滿斗焚香」四個字。供桌上還要擺錢匣子,不能是空的,必須裝著錢。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年夜飯之前,先在家譜前擺上酒盅,倒滿酒,再擺三個大碗,每個碗里盛四個煮熟的餃子。祁老爺子帶著一大家子孫男娣女,跪下給祖宗磕頭,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添丁進口、延續香煙。
闖關東有兩條路可走:膠東半島的老百姓可以北渡渤海,風裡浪里求活命;魯西人多走陸路出榆關,靠兩條腿逃飢荒。以前有句話「窮走南,富在京,死|逼梁山下關東」,翻山越嶺的艱險自不必說,更吃不上一頓飽飯,睡不了一個踏實覺。到了夜裡,常有三九九藏書五成群的野狼,眼裡冒著綠光,圍著逃難的人轉。有的鬧病死在半路上,家人只能挖個淺坑安葬,活人剛走沒多遠,死人就被餓狼野狗掏出來啃了。祁家的老少爺們兒也是「橫壟溝拉碾子——一步一個坎」。拉杆要飯到了關外,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不知該在何處落腳。這一天走到一處山腳下,祁光興放眼一看,東邊有河,西邊有嶺,漫山遍野的大豆、玉米、高粱,五穀成熟,瓜果飄香,真稱得上風水寶地。找當地人一問,這地方叫「雙岔河塔頭溝」。祁光興一拍大腿:「哪兒也不去,咱就這兒了!」
庄稼人常說「麥收八十三場雨」,指的是農曆八月、十月和來年的三月要各下一場透雨,方可確保小麥的播種、越冬、拔節灌漿,可見在土裡刨食,全看老天爺的臉色。有幾年旱災鬧得厲害,一滴雨也下不來,麥子、穀子種下去活不了兩成,活下來的長個尺把高,旱得拔下來就能燒火。庄稼人指望不上朝廷,只能用黃泥塑一條大龍,找來四個屬龍的童子,光著膀子抬上泥龍,後邊的人敲鑼打鼓,到河邊求雨。那河比旱地還干,一塊一塊拔裂子。四個童子頭頂烈日,在鼓樂聲中將泥龍埋入河床,懇求龍王爺大發慈悲普降甘霖。然而旱情並未好轉,以至於莊稼絕收,老百姓啃樹皮、吃草根,到後來連樹葉子都吃光了。祁光興再會種莊read.99csw.com稼也沒咒念。聽人說關外黑土地肥得流油,穀子長雙穗,所以老祁家跟大多數山東災民一樣,扔下妻兒老小到縣城要飯,由爺爺帶著爹,爹帶著兒子,身強力壯的五六口男丁,多多少少湊上幾份盤纏,鋌而走險闖了關東。臨行前給祖先上墳燒紙,祁光興從祖廟中請出家譜,捲成一個卷,用包袱皮包得嚴嚴實實,又捧了一把老家的黃土,小心翼翼裹起來塞進包袱,橫馱在肩膀頭上,一步三回頭,三步九轉身,悲悲切切離了故土。
當年闖關東的人,為了活命什麼行當都干,放山挖棒槌、狩獵打圍、上老金溝淘金、進山伐木倒套子、在江上放排,也有鋌而走險把腦袋拴褲腰帶上為匪為盜的,卻很少有人願意種莊稼,因為種莊稼吃苦受累,來錢又慢。拎著腦袋闖一趟關東,誰不想掙大錢發大財?老祁家世代務農,那是頭一等莊稼把式,踏踏實實地開荒斬草耕種莊稼才能安身立命,這個道理祁光興再清楚不過。他腳底下踩著肥得流油的黑土地,轉回頭衝著萊陽的方向老淚橫流,幾個老爺們兒跪在地上齊刷刷磕了三個頭,望列祖列宗保佑老祁家在關外站穩腳,保佑妻兒老小一家人早日團聚,延續祁家香火。
關外的庄稼人常在自家田間或者房前屋后種一小塊地的黃煙,長成之後掰下來晒乾了,留著自己抽,這個活兒誰都能幹。老祁家的年輕後輩羡慕關九-九-藏-書家,瞅著人家掙錢眼熱,不過他們也明白,老祁家是靠種莊稼攢下的家底,想當年初到關外,窮得光巴出溜,過得何等艱難,老爺子也沒去干別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怎肯輕易改了章程?
關外人講究「十七八的姑娘叼煙袋」,男男女女離不開旱煙葉子,家家戶戶炕頭上放著煙笸籮,來了客人不急著沏茶倒水,先把煙笸籮遞過去,盤腿往炕上一坐,一邊抽煙一邊嘮嗑,要多熨帖有多熨帖。深山老林里淘金、放排、挖參、打獵的更離不開煙袋鍋子。山裡的花腳蚊子最多,抽煙可以驅趕蟲蟻,在綁腿布帶子上抹點兒煙袋油子,還能防備蛇咬。再毒的蛇,一挨煙袋鍋兒准得翻白眼兒,抽筋打滾放挺兒。煙灰又有止血的效用,江湖郎中醫治刀砍斧剁,通常就是抓把煙灰按上去。以往關外的旗主給朝廷進貢,其中一項就是上等蛟河黃煙。塔頭溝一帶土地肥沃、雨量充沛,老關家的煙葉子顏色紅黃、油性十足,別號「鐵銼子」,抽起來不苦不嗆、不辣不沖,獨具「琥珀香」,又解饞又解乏,縱使下雨陰天,煙葉子也不反潮。送入京城的上品黃煙,有一多半出自老關家。別的大戶人家堂屋中擺設膽瓶、座鐘、帽鏡,老關家卻在堂屋條案上擺一個大煙袋,碗口粗細的煙袋桿,銅盆一樣大的煙鍋子,每逢初一、十五,裝滿煙葉子點上,以求神靈保佑,年年歲歲種出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