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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有些狀況。」
進入診療室,一個身穿灰色毛衣的消瘦老人正對著電腦的屏幕看。
「那麼,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呢?果然還是姓嗎?你是在猶豫沒法捨棄『手島』這個姓氏嗎?」
和池田是在禎子去世后的第二年遇上的,也就是十五年前,地點是居酒屋。當時伯朗在那家店裡打工。一天,看起來六十多歲的一男一女來光顧。
伯朗的工作很忙,不僅要打掃和照看動物,還經常會親自參与問診。當有動物住院時,他會住在醫院里。
男人一臉啞然,和坐在他對面看起來像是他妻子的女人對視。女人責備地說:「看,還是有人懂的。」
兩個人看起來都還二十五歲不到,不知是結婚還是同居。但從他們的打扮來看就能知道,兩個人在金錢方面都不寬裕,會選擇花栗鼠這種飼養起來麻煩的寵物,大概也是因為價格便宜吧。
「我想問能不能提前走。」
「那並不值得您聽。」
「不,我沒關係,我想楓小姐應該也沒問題。去矢神府邸就可以了,是嗎?」
伯朗嘆了口氣,拿起手機,重新鑒定了「池田伯朗」這個名字。
「你也明白,我已經沒多少日子了,所以我開始為沒法帶去那個世界的各種事情操心。因為我沒有孩子,如果照現在這樣的情況,我的財產會由幾個親戚繼承,但我完全想不出應該把什麼東西交給誰,真是一籌莫展。我侄女春代也說,如果我不趁活著的時候把事情交代清楚,他們會很困擾。的確,我也不希望親戚們有爭吵。我最放不下的就是醫院了。以前我想過等我退休后就關門,但現在有你在,為了那麼多的常客,我希望能留下醫院。」
「那麼有代理院長在是失算嗎?」他問。
「怎麼可能?」伯朗回答,「如果是其他店員,一定會大吃一驚吧。他們都相信這是真正的柳葉魚。」
池田聳肩:「我沒說什麼。」
她似乎聽到了自己和池田之間的對話。伯朗搖了搖頭:「不會改名字的。」
「不知道,或許是那樣,畢竟那是我特地改回來的姓。」
「您的手機響了。」蔭山元實遞過手機。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伯朗估計它得了肺炎,然後肺炎又引發的各種併發症影響到了消化器官和循環器官。治療必須用到氧氣機,也就是說,必須讓它住院,掛水、打針、觀察。即使這樣還是不知道能不能治好。照伯朗的看法,大概是沒希望了。
「雖然考慮過……」
「提前?啊……」他看了看牆上的鍾。今天是周六,門診時間已經結束了,「我知道了,辛苦了——」當他看到蔭山元實的下半身時,聲音戛然而止,不知什麼時read.99csw.com候,她已經換好了衣服,「真少見。」
「老公……」同一張桌的女人皺眉道,「別這樣。」
蔭山元實輕輕點頭:「告辭了。」說著消失在門的那頭。
「你還真是頑固啊,雖然你從前就這樣。我知道了,那麼我再等一陣子吧。不過,我身體已經這樣,沒多少時間了,你儘早給我答覆吧。」
男人張口道:「這不是柳葉魚——」
「那又怎麼樣?」
池田的熱情勸導是有理由的。這個時候,池田動物醫院的助手是由他的妻子貴子擔任。但是貴子的心臟有老毛病,無法承受長時間的工作。池田自身也已六十五歲,已經漸漸撐不住過度操勞了。
「還沒有拿定主意嗎?」
「是嗎?那麼這個話題就到這裏吧。相反,這麼說也有點兒怪啦,我想聊一聊之前那個話題,你考慮過了嗎?」
她上班時一般都是穿牛仔褲,因為這樣就可以披上白大褂直接開始工作。如果穿了裙子,還得去換成褲子。
「知道了。」
「我不是擔心這個。」
「那麼,就稱你為手島如何?或者就把醫院的名字改成手島動物醫院也——」
「對了,」池田又說,「聽說你弟弟的妻子出現了?」
「請多指教……」伯朗話說到一半,電話已經被掛了。
伯朗打開前台的拉門。
「是的,能請你們在正午到達嗎?」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於是操作起手中的手機。他連上了一個用來判斷姓名吉凶的網站,正當他輸入「池田伯朗」打算鑒定的時候,突然感到背後有動靜。他回頭一看,蔭山元實的臉就在他眼前。他不由得嚇得退了一步。
「我是波惠。」對方的聲音冷淡,毫不親切。
「你也辛苦了。」蔭山元實低著頭向西門走去。不過,她在走出診療室前忽然回頭,「我覺得兩個都很好,不管是池田動物醫院,還是手島動物醫院。」
「關於這一點,這位客人您也是一樣。真正的柳葉魚不可能賣這個價,您肯定知道是毛鱗魚,但還是下了單。如果您是想看店員為難的表情,很抱歉我無法回應您的期待。」
他是這家動物醫院的院長——池田幸義,很快就要八十歲了,獨自居住在緊挨著醫院的主屋裡,平時很少出現在伯朗他們的面前。聽說是由住在附近的侄女照顧他的衣食起居,但具體情況不是很清楚。
「這個和點的菜不一樣。」男人指著盤子,「我們點的是柳葉魚。」
「哦?你說的那個狀況還是不聽為妙吧。」
按照池田的說法,他想趁現在把醫院移交到伯朗的名下,為此,最方便的方法就是領養。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read.99csw.com
這就是伯朗和池田夫婦的相遇。知道池田是獸醫后,伯朗也是無比驚訝。
「也沒到那個地步啦。我只不過說,和貓、狗這些靠當寵物來生存的動物不一樣,對花栗鼠來說,被人飼養,不如在山野里自由奔放來得幸福,是你們從一開始就剝奪了這隻花栗鼠的幸福生活,花栗鼠不抗壓,生病的原因也有壓力吧。」
「這不是裙子嘛,而且——」他忍著已經到了嘴邊的「很短」兩個字。
伯朗覺得這番言論雖然正確,但對那對情侶來說或許相當刺耳。
動物醫院的助手一般被稱為動物護理師,雖然也有人持有執照,但那不是公認的執照,而是社會團體授予的。也就是說,這個職位並不需要什麼執照,誰都可以從事。事實上,貴子也是在和池田結婚後才邊看邊學,漸漸能幫上手后才當了助手。
「嗯,說的也是,不好意思說了怪話。」
「花栗鼠的那對主人,似乎放棄治療了。」他對蔭山元實說。
但是——
春代是他侄女的名字。
「明天?還真是很急呢。」
這一瞬間,伯朗已經察覺到他想要投訴的意圖。雖然如今已經是廣為人知的事了,但在當時沒有顧客會指出這個問題。
「是的,看來是聽了院長的建議。」
「你在做什麼?」
「作為將來的參考,我想聽一聽。」
看了一眼牆上的鍾,很快就要下午一點了。那對情侶說下午一點給答案。
「我說過無數次了,你不用擔心需要照顧我,我早晚會進養老院,已經為此準備好了資金。我也交代過春代,盡量不要給你添麻煩,再說我也活不了太久。」
「大學老師在課上講過。」
從這天開始,池田夫婦就經常來店裡光顧。一天,池田問伯朗畢業後有沒有確定在哪裡就職。
「那麼,恭候光臨。」
據說那對年輕情侶帶來的花栗鼠有六歲了。伯朗問診時,它的鼻子似乎無法呼吸,一直都張著嘴。女人說它這兩天一直都沒怎麼吃過飼料,感覺有點兒瘦了。
「什麼事?」
轉眼一年過去了,伯朗順利地從大學畢業。池田給他介紹了工作,是一家和池田動物醫院有著合作關係的醫院——遇上池田一個人無法應付的手術時,就會轉到這家醫院來。
「要往前看啊。」
「無非換個姓,我不覺得是什麼大事。」
男人哼了一聲,抬頭看著伯朗:「明知是假的還賣,也就是明知故犯。」
然而在前幾天,池田突然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提議。他問伯朗要不要當自己的養子。
「辛苦了。」伯朗說。
「您走來走去不要緊嗎?」伯朗對著老人的背影問。
「而且……」池read.99csw.com田繼續說,「獸醫要面對的不僅是動物,還有它們的飼主。就某種意義來說,這個更重要也更麻煩。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飼主:有窮人,也有富人;有對寵物傾注關愛的飼主,也有隻是因為無奈而飼養的人。要怎麼和這些千差萬別的飼主打交道呢?這個在大學里是學不到的,短時期的實習也無法掌握。」
聽了伯朗的話,男的瞪了他一眼。他一定覺得自己是無情的獸醫吧。伯朗坦然地回看他,自己又不是做慈善事業的——
「獸醫學。」
池田耷拉著眉毛苦笑。
「沒什麼。」伯朗把手機翻了個面,「倒是你,在幹嗎?」
回到池田動物醫院后,有件事令伯朗很吃驚。他當助手時就已經熟悉的飼主們如今依然會上門光顧,也有人養的寵物已經和當年的不一樣,但即使這樣他們也沒有更換動物醫院。池田說飼主們懇求他不要關門的事並非假話。
「關於家庭會議,明天怎麼樣?」
事情發生在伯朗把他們點的某道菜端到兩人桌上正欲離開的時候。「喂!」男顧客叫住了他。
注意到它情況不對大約是在兩周前,據說是發獃不動的時間增多了。伯朗雖然在心裏想如果那個時候就帶來的話,或許還有點兒辦法,卻沒有說出口。
伯朗單手拿著手機正要回醫院,自動門開了。那隻花栗鼠的主人們走了出來。女人一臉悲傷,小心翼翼地抱著小籠子。看到伯朗后,她點頭致意,男人則一臉憤然,看都不看伯朗一眼。
「你怎麼知道這是假的?」
伯朗回頭看向前台,大概是蔭山元實說的吧。她假裝沒聽到,繼續忙著工作。
就在兩年前,池田因為腦梗死倒下,病因是他在年輕時酗酒過度。雖然性命保住了,卻留下了後遺症,他無法再繼續問診了。
「今天感覺特別好,膝蓋和腰都不疼。」老人把椅子轉向伯朗,笑著說,「就是手有點兒麻。」
蔭山元實的眼裡露出險惡的光芒:「有時候,我也是會穿短裙的。」
你是在猶豫沒法捨棄「手島」這個姓氏嗎?——池田的話言猶在耳。確實也有這個原因,但問題並不僅僅在於姓氏,他覺得還有別的原因讓他無法踏出這一步。
「這裡是池田動物醫院,沒道理改成毫無關係的名字。」
前台的拉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了。
池田噗地從鼻子里噴了口氣。
「大學的學習固然重要,但更要緊的是累積經驗。獸醫和給人看病的醫生不一樣,必須給各種動物看病,就算不是親自治療,光在一邊看都能積累知識。」
伯朗伸手打斷了池田的話。
「我會努力的。」
「前兩天多謝您了。」
但男人無九九藏書法釋然,他問:「是店裡教過如何回應這種投訴嗎?」
聽他說著,伯朗開始覺得這件事並不算差。雖然他白天有課沒法來,但如果是從傍晚開始的話還是有辦法的,而且這和實習不一樣,當助手有工資拿。
伯朗接過手機以後,對情侶說了聲「失陪一下」後走出診療室。他一邊走過無人的候診室一邊接通電話:「你好,我是伯朗。」在對方應聲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外面的人行道。
「雖然去過幾家動物醫院實習,但還沒決定去哪裡。」伯朗老實地回答。池田就說:「那麼就辭掉居酒屋的兼職,現在來我們醫院吧。」他想聘用伯朗為助手。
「在這三十多年裡,我都沒有父親,而且十六年前,母親也去世了。到這個年紀再有個新的父親,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去接受這種事。」
伯朗的視線轉向池田:「您提了什麼建議?」
之後兩年過去了,既然蔭山元實沒有提出辭職,那麼她應該沒有覺得這是失算吧。雖然池田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但醫院的經營狀況卻不是很差。
伯朗很煩惱。他在現在的職場已經非常得心應手,也滿足於執勤醫生的生活,雖然要負一定的責任,但也可以說不需要負很多的責任,收入也不錯,如果去幫池田動物醫院,無疑會辛苦很多倍。
男人張著嘴說不出話來,而他對面的女人則欣喜地睜大了眼:「哎喲!」
「我都這個歲數了,覺得關門也沒什麼,但飼主們懇求我不要關門。雖然我也改變了想法,想做到做不下去為止,但只有我一個人的話,體力上吃不消。這樣一來,能拜託的就只有你了。」
結果是凶。
老獸醫「嘿喲」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他不時用診療台支撐著身體,又用手扶著牆慢慢地朝裏面的房門走去。在他身影消失在房門那一頭的同時,伯朗呼地深深嘆了口氣。
「是的。」伯朗點頭,「畢竟責任重大。」
「沒什麼……不過——」池田用手指蹭了蹭鼻子下方,「你不是和家裡斷絕關係了嗎?」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是個專業的動物護理師,而且還有會計從業資格證。問了才知道,她之前在一家頗為有名的動物醫院工作。當被問到為什麼會辭職時,她面無表情地回答:「因為被性騷擾了,所以我決定下一份工作要找一個在這方面不用擔心的地方。調查后發現這家動物醫院的院長已經快八十歲了,我覺得如果是這樣應該沒問題。」
這個時候,伯朗的頭銜從副院長變成了代理院長,然後伯朗又藉此機會尋找新的助手。因為此前在這裏工作的女人不但是個對動物護理一竅不通的外行,而且是名主婦,出勤時間九-九-藏-書很受限制。
盛在盤子上的毫無疑問是柳葉魚,但是,伯朗也明白那只是它的一個叫法而已。
「因為哥哥是那種狀況,所以我想能早一天是一天。而且在我說了楓小姐的事以後,大家都很感興趣。如果明天不方便的話,那麼我再想幾個其他的日子。」
「這是樺太柳葉魚。」伯朗搶先回答,「別名毛鱗魚,屬於胡瓜魚目胡瓜魚科。因為樺太柳葉魚的名字太長,所以在本店被簡稱為柳葉魚。順帶,本店的鯛魚是羅非魚,甜蝦是阿根廷紅蝦,蔥鮪用的是曼波魚拌色拉油。」他流利地說完,又補充道,「有何指教?」
如果對方提出「即使治不好也請治療它」,那他也有打算接收下來。不過伯朗告知他們:「治療費不便宜,一兩萬日元是不夠的,最少也要五萬日元。」
伯朗大約在那家醫院工作了五年後,貴子去世了,死因是急性心功能不全。池田十分失落,之後就迅速地衰老,事實上,連身體也變得很容易生病。就在這個時候,池田問伯朗能不能來他的醫院幫忙。
「大學?你什麼專業?水產學?」
「原來如此。」
蔭山元實就是在看到徵人廣告後來的。伯朗只看了一眼就決定聘用,理由當然是因為她是美女。伯朗覺得就算她也是個外行,但只要教會她怎麼工作總能行的。
池田雖然在尋找新的助手,但以他現在的年紀,他覺得不可能再聘請一竅不通的外行,所以獸醫學學生伯朗就是最佳人選了。他希望伯朗能幫忙做到找到下一個助手為止。
他再次環視診療室,一台可以被稱為古董的X光機,一張據說是特別定製的診療台,一部需要點兒竅門才能穩定使用的心電圖記錄儀等——每一件都是這個醫院必不可少的東西,同時也承載著伯朗的難忘回憶。
這個提議對伯朗來說並不差。他也不覺得自己今後有希望獨立開醫院。他和池田交往甚久,對他的人際關係大致有所了解,所以就算當了他的養子,應該也不會被捲入什麼麻煩事。
但最終伯朗還是選擇了那條困難的路。池田對自己有恩,他能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獸醫,是因為在池田動物醫院積累的經驗。
「雖然出乎意料,但是不是失算目前還沒法說。」她坦然地回答。
以最晚做到畢業為條件,伯朗開始了工作。在那之前,他只在一家大型動物醫院實習過,新的工作充滿了新鮮與驚奇,最不一樣的是和飼主們的距離很近,幾乎都是熟人或是有著長久交情的人。有時候,池田甚至會和這些人去外面吃飯喝酒。
花栗鼠在氧氣機里動了起來,雖然談不上精神,但至少在走來走去。那對情侶一臉複雜地看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