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身體情況無關。總之，只要跟常人有一點不同，就會受到歧視。很多人嘴巴上說得好聽，心裏卻充滿了偏見。我若是把他介紹給家人，我媽肯定會這樣罵我：就算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也行，可你起碼也得給我找個四肢健全的男人回來啊。」

五點離開MAC后，我們朝智彥的公寓走去。他的公寓在高田馬場，步行得花三十分鐘以上，麻由子卻提出要步行，理由是「今天的風這麼舒適」。我想盡量多跟她待在一起，自然不可能有異議。

「那下次一起吧。」麻由子看著我說道。我含糊地點點頭。

「才不是。」

「讓他調到下周了。」

「喂，你在嗎？」我打開門，喊了一聲。在窗邊的床上，罩著藍色被罩的被子動了起來。

「還沒有。我都是讓他送到公寓前面。」

「得感冒的總是我。崇史從來不得。」

「哦。」智彥躺回床上，「今天腦機能研究班本來是要過來的，真可惜！」

「不用太在意。」我最後說了一句。她微笑著點點頭。

「我沒怎麼考慮過這種事。」

「你老家是在新潟？」

「因為，」她停下腳步，路口的信號燈剛好變成了紅色，「我想他們一定不會理解我的。總之，他們思想十分守舊，就像老古董一樣。」

「有什麼好著急的？做出很厲害的數據了嗎？」

「從進入大學后就開始了，已經是第五年了。」她張開手掌。

「啊，你來了。」智彥發出倦怠的聲音，從床上爬起來，身上穿著一件藍白條睡衣。他迅速從枕邊拿過眼鏡戴上，臉上浮起微笑。「麻由子也來了。」

「所以才要多加註意。」麻由子說道。

「聽起來像玩笑吧？可這是真的。我都煩透了。」麻由子瞪著信號燈，彷彿那便是她的母親。信號變綠，我們繼續向前走。

之後一段時間，她陷入了沉默，一定是沉浸在reaｄ•99ｃｓw.com思緒里了。我感到自我厭惡。因為我清楚自己把明知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硬塞給她，背後隱藏的是一種潛意識的算計。我企圖動搖她對智彥的感情。

「還是在這麼想吧？」

她的公寓在高圓寺，這是我聽智彥說的。

我們在高田馬場站分別。她乘坐的電車率先進站。

「他去過你的房間嗎？」

「有喜歡的東西嗎？」

「吃了碗方便麵。」

「哦，你也打軟式啊……崇史早就知道了？」

「不過也不全如此。」

「厲害嗎？」

「也沒那麼厲害。」

「不是這樣的。」她似乎在選擇著用詞，然後像下定決心似的把臉轉向我，說道，「歧視意識是無法消除的。」

後來，我們聊起我和智彥的高中時代，氣氛卻怎麼也熱烈不起來，其間還出現了多次令人尷尬的沉默。智彥是個音樂迷，我們便播放起他推薦的CD和MD，結果卻只助長了冷場。

「嗯，是嗎？」智彥的目光落到床上的被子上，之後又立刻轉向了麻由子，笑意在他嘴角復甦，「既然這樣，下次跟崇史一起打多好。難得這兒有網球場，對吧？」

「是啊，而且還是很偏僻的鄉下。」她皺著鼻子笑了，「我一般不告訴別人。」

「那今天回去時順便去看看吧。或許連東西都吃不下呢。」

「是嗎？」麻由子似乎有些害羞起來。

「怎麼看待智彥的身體？不可能沒有絲毫芥蒂吧？」

「是嗎？」

「我？什麼怎麼樣？」

她沖我微微一笑，說道：「今天智彥休息。」最近，她終於不再對我使用敬語了。

「生病了？」

「好像是感冒。剛才我打電話問了一下。」

「嗯。不過五萬元也太貴了。」她縮了縮脖子，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咱們快走吧。」

「我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崇史也給我做過一次菜粥。」九_九_藏_書飯後，智彥一面喝著袋裝綠茶，一面說道。

「真不該對他撒謊。」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冒出一句。

但麻由子仍來到旁邊幫我切菜。

「我上高中的時候也一直打軟式網球。我說過吧？」麻由子對智彥說道。我低下頭，不忍再看她那生硬的表情。

智彥對麻由子說：「崇史曾是軟式網球運動員，在靜岡的高中時還小有名氣呢。」

「不。」我只回答了一個字。

「是啊，沒錯。」

「可早晚也得說啊。」我說道，「如果你們要繼續交往。」

「那種事，要是不說就好了。」走了一會兒，她開口道。

途中有家超市，我們決定買點探望用的食品。麻由子對智彥喜歡吃什麼一無所知，我便掌握了選購的主導權。

「但現在可不是閑著的時候，正是關鍵階段。」說完，他看了麻由子一眼，「實驗計劃跟須藤先生商量過了嗎？」

這是我第一次說出對她的感受。麻由子當然不可能讀透這番告白的本質。「謝謝。」她只是爽朗地笑了笑，又邁出步子。

「歧視……」

「怎麼樣了？」

煩悶、痛苦、苦惱、焦慮……不久，我便在極度的精神疲勞中昏睡過去——這種夜晚一直在持續。日曆已翻到六月了。

出了超市不遠，便是一家打折售賣寶石和貴金屬的商店。麻由子在店前駐足，看起陳列櫃來。

「那倒是……」麻由子的聲音低沉下來。

「有點發燒。沒事，明天就能出門了。」他看著麻由子，說道。

我抬起臉。智彥的眼鏡上反射著熒光燈的光，我無法看清他的眼神，這讓我不安起來。

麻由子長嘆一聲。

「這……」麻由子的眼神遊移起來。我感到了一種微微的動搖。

「是這麼回事啊。可智彥的腿也不是多大的事啊。」

我獨自一人坐在房間里，一面凝視著黑暗一面思索，有麻由子的事情，還有ｒeａd.９9ｃsw•cｏｍ智彥的事情。

「我猜就是這樣。」我拿著超市購物袋站起來，「等著，現在就給你做特製的菜粥。」

我抬手回應。

「說是發燒，吃過葯了。」她有些焦慮。

我望向陳列櫃，只見一件鑲有藍寶石的胸針標著她所說的價格。

我哈哈大笑。智彥繼續說道：「看來還是身體鍛煉得好啊，畢竟從初中時就一直參加運動社團。」

「對吧？」我點點頭，「我也一樣。若要問我是不是真的沒有一點同情的成分，我也無法給出肯定的回答。」

「這……」麻由子支吾一聲，說不出話來。

這天上午休息時，我正在自動售貨機前買咖啡，麻由子走了過來。她在T恤外面套著白色外套。由於臉形緊緻，比起華麗的裝束，這種打扮似乎更合適。當然，她怎麼打扮我都喜歡。

「你經常去那傢伙的房間嗎？」我若無其事地問道。

「但從來沒有卧床過。若不是盲腸炎，初中就是全勤了。高中時如果不逃學也是全勤。」

「智彥，吃午飯了嗎？」麻由子問道。

我的良心在耳畔竊竊私語——不能再接近麻由子了。我將會失去無可替代的摯友，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不可能愛我，不是嗎？

來到智彥的房門前，我從兜里掏出鑰匙，插|進鎖芯輕輕一扭，鎖開了。智彥把一把鑰匙交給了我保管，因為他母親說「讓敦賀君保管一把鑰匙比較放心」。我從未在智彥不在的時候擅自進去過。

「我幫了他，就等於幫了我自己啊。如果他幸福了，我也就幸福了。」

「我感覺每到這個季節就會感冒。」

「你怎麼樣？」

「為什麼？」

「不會吧？」

「可男女交往之類的事情他們還是會認同的吧？」

這時，笑容瞬間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儘管前方的晚霞映在她臉上，可陰影還是眼看著浮了上來。她擠出一絲凄涼的笑容，搖搖頭。「九九藏書不知道，沒告訴過他們。」

「嗯。」

「當然了，但這種心情肯定不會少的。你一直在留意吧？生怕傷害到他。」

「好啊。」麻由子莞爾一笑。

「你父母知道你們的事情嗎？也就是說，那個，你跟智彥交往的事情。」

「我並不是指責你，只是想確認你的心情。智彥是我的摯友，你也是，」我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道，「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麻煩你們特意來看我，不好意思。」智彥躺在床上目送我們。

「別太勉強，要是把病拖延了可就不好了。」

「這也不好說。」我答道。

「是啊。而且我還有一個義務，就是要消除他們的歧視眼光。可是……」麻由子邊走邊注視著腳邊。

「可是，」我說，「這難道不是同情嗎？」

「不用，交給崇史就是。」智彥笑道，「崇史的簡易料理別有風味。」

「這麼說來，」麻由子說道，我和智彥同時看著她，她反覆打量我們二人的臉，不覺浮出一絲生硬的微笑，「這麼說來，我也一樣。」她勉強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麻由子的肩膀頓時癱軟下來。她輕輕展開雙手。「不可能沒那種想法。」

「這……」她支吾了一會兒，隨即恢復了果斷的語氣，「剛認識他的時候，看到他的走路方式，我的確覺得不舒服，這是事實。可我從未討厭過。我想幫他一把，而且覺得若真能幫得上，那該有多好。」

「你獨自生活了很長時間吧？」

我和麻由子一直走到高田馬場站。她明顯很消沉，腳步沉重。

目送電車離去，兩個念頭在我心裏糾纏起來。麻由子對智彥的感情分明已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而誘發這種變化的罪惡感和歡迎這種變化的念頭正交織在我的心頭。

到了十點，我站起身。麻由子也說要回去。

「嗯，啊，以後再說吧。總會有機會說的。」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視線，reａｄ•９９csｗ.cｏｍ他合上了文件夾。

「是啊。」

「沒有，我沒聽你說起過。」智彥答道。不知為何，他的語氣低沉下來。「若是聽到過，我肯定會記得。這種事我是不會忘記的。」

最後的「對吧」是對我說的。

智彥枕頭的一邊攤放著一個文件夾。裏面夾著一張表格。我把目光投向那裡。

她停下了腳步。這一次既不是在路口前，也沒有信號燈，而是在柏油路中間。她慢慢地望向我。「我想不是。」一雙杏核眼裡透著認真的目光。

「沒錯，就是歧視身體和他相似的人。」她加強了語氣，聲音中透著憤怒，「真是惡劣。都這年頭了。」

「一樣？」智彥問道。

「只去過一次。他要我看看電腦。」麻由子答道，淡淡的語氣不由得讓我安心下來。倘若她有半點猶豫，就會不由得讓人立刻聯想到她與智彥已發生過關係。雖然這種淡淡的語氣並不能說明他們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可另一個我卻說道：做人要誠實。愛一個人又沒有錯。

「那還不是在可憐他嗎？」

「啊，我來吧。」

我剛想問為什麼不讓那小子進屋，又咽了回去。這實在是個奇怪的問題。

我做了三人份的菜粥，又煎了帶魚，三個人的晚餐就算完成。菜粥的味道很一般，但麻由子仍誇讚道：「太好吃了。刮目相看。」

「和那個沒關係，問題在我這邊。」她輕輕嘆了口氣，「他聽得出那是謊言，一定的。」

「網球的事？」

「你已經仔細考慮過了。」我斷言道，「上次去喝酒的時候也是如此。我們談論網球的事，你不就沒告訴他嗎？」

「也怪我不好，來之前說了些多餘的事情。」

我收起笑容，凝視已經空了的餐具。

「智彥可真讓人羡慕。」

「不是嗎？別謙虛了。」

「嗯……」對於智彥敏銳的感受性，我比誰都清楚，「大概吧。」

「就是我不知道你曾打過網球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