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SCENE 9

SCENE 9

「我」聽到了我的聲音。
「是我。」是麻由子,「已經起來了?」
我並未告訴麻由子關於智彥等人半夜搬運棺材狀箱子的情況。當然,我也什麼都沒問智彥。箱子裏面究竟是什麼,他們到底在幹什麼,我至今仍全然不知。
儘管凍得哆哆嗦嗦的,我還是在廚房安好咖啡機,在吐司麵包上抹上黃油,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
「聖誕節怎麼過?要跟智彥見面嗎?」
「我,」她輕輕搖了搖頭,「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遍尋不著麻由子,我仍未放棄。可無論走到哪裡,都只有昏暗的道路毫無表情地迎接我。
「去喝點啤酒吧。」
此時的我已根本沒有了審視自己心情的冷靜。愕然的不是此時的我,而是審視著我的另一個「我」。
「你是說要選擇智彥?」
「你的意思是說,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喜歡哪一個?」
「如果你通情理,我想智彥那邊你也應該取消。」
「跟好幾個男人交往的女人有的是。」
「嗯。其實,我想要你轉讓給我一件東西。」
「我覺得這種關係挺彆扭的,不倫不類。」
微弱的疼痛襲上頭來,我有點噁心。
正當連休最後的晚上開始空虛起來時,門鈴響了。智彥一臉微妙的表情站在門前。
「跟他約好了。但跟你不是沒有約過嗎?我之前應該也說過讓我考慮一晚上。」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可疑……因此我才想跟智彥好好談一下。你明白嗎?」
我的確這麼說過,是在身為智彥摯友時說過的話。
智彥最後又盯了我一眼,然後走出房間。我邁出一步正要鎖門,卻停了下來。平常都會聽到智彥在走廊里的腳步聲,這次卻未聽見。
彷彿在舉行儀式,或是一種習慣性行為,我和麻由子淡淡地做|愛,其間誰都沒有說話。關掉電視的是我,熄掉檯燈的則是她。脫掉她內衣的是我,而我的內衣則是自己脫下來的。一切都在無言中進行。
我的建議似乎毫無效果,她終於觸及核心。
「是嗎?因此才特意過來?」我撓著頭,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很抱歉讓你白跑一趟,我現在手頭沒有。」

適當說幾句話后離去也並非不可,而且這種念頭也曾瞬間掠過我的大腦。可我最終沒有這麼做。我無法戰勝心中的衝動,「我」也早就知道無法戰勝。
「那時怎麼了?」我努力裝出平靜的聲音。
「可每天都是這樣啊。你不覺得奇怪?」
隨著比想象中更大的聲音傳來,鎖開了。門在眼前打開,麻由子的臉露了read.99csw•com出來。她睜大了眼睛,不安、驚訝和困惑的表情混在一起。
會毀壞什麼呢?為什麼會毀壞呢?這些我仍未想通,無法形成語言。但害怕的念頭的確存在,而且正在向我發出警報。
我和智彥隔著門,像銅像一樣佇立。雖然看不見他的身影,可我知道一定是這樣的,他也一定察覺到我在這麼做。
結束后,麻由子的頭就在我的右臂下面,我用指尖觸摸著她的頭髮。但不久后,麻由子一下子從床上溜了下來,纖細的身體輪廓在微微的昏暗中若隱若現。她拿起衣服,走進浴室。我打開檯燈,把光線調至最暗。
我心中對智彥生出怨恨,眼看著不斷膨脹,直到支配了全部思緒。
「我」在哪裡?這裏又是哪裡?
「嗯,我知道。抱歉打擾你了。」智彥抓住門把手。
我脫掉鞋,走進屋裡,把大衣也脫下丟在那裡。
「既然他那麼說,大概就是那樣吧。」
焦躁感向我襲來。剛才身體還在顫抖,現在卻莫名地燥熱起來。
她坐在床上,低著頭,看得出在輕輕嘆氣。
「麻由子……」
「你那麼解釋也沒關係,總之我現在保留意見。」
那傢伙還在那裡,在門對面,一動不動地站著。
「到底什麼事?這麼一本正經的。」我試著笑了一下,但表情也有點僵硬。
「怎麼了?」她的聲音略帶嘶啞,發梢有點濡濕,大概是剛洗過澡吧。我似乎還能聞到一股馨香。
「抱歉。請不要逼我多說。」麻由子走到門口,開始穿鞋。
我心裏咯噔一下,但不能讓她察覺我心中的波動。「篠崎?今年秋天離開MAC的那小子?」
「這我知道。可這也太異常了。最近,他偶爾也有開著鎖的時候,我就往裡偷窺了一下,發現他連燈都不開,在昏暗的房間里一動不動,就連我進去都沒能立刻察覺。我還以為他出意外了呢。問他在幹什麼,他說只是在考慮事情。」
面對一個欲採取超常行動的自己,我感到另一個極其冷靜的自己正在一旁審視,有如第三者一樣觀察著我的行動,分析著我的思考。而在下一個瞬間,立場又逆轉過來。即我在審視著自己,就連我要幹什麼、結果如何都已知道。可我無法控制,只是看著而已。
麻由子怒視著我,輕輕搖頭。我把手朝她的脖頸伸去。她後退著躲開。
但有一件事可以想象,且與麻由子的懷疑一致——篠崎的事情。從那天以後,篠崎再未露面,然後就離開了,理由是個人原因。
惡毒的念頭填滿我的心read.99csw.com。我忽然意識到這一點,不禁愕然。
「剛剛。」我答道。一大早,尤其是休息日的早晨能聽到心上人的聲音,感覺真不錯。今天是星期六。「你那邊也在下雪吧?」
忽然,她癱軟下來,剛才還像石像一樣的身體變得輕而柔和起來。
星期一是天皇誕生日,所以從星期六起三天連休。若在星期六的晚上能跟麻由子見面,我的身心就可以完全恢復了。可實際上,我只是白白休息了三天而已。連休的收穫無非是看完了攢下的錄像,讀完了一本紀實小說。
我害怕的就是這一點。原來,這就是我心中不安的元兇。

是挺奇怪的,可我覺得最好還是不那麼說。「或許是研究上遇到苦惱了吧。以前就有這種情況,最好別去管他。」
只要沒有了那傢伙。
如果那傢伙身體正常,她肯定早就下決心和他分手了。可是拋棄身體有缺陷的他,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結束通話后,我心中仍塊壘未消。咖啡已經做好,我倒進大茶杯,什麼都沒加就大口喝了起來。佔據內心的究竟是什麼,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約會遭拒一事並未讓我深受打擊,那麼讓我擔心的或許還是她跟智彥的談話。
我吻住她,然後抱緊。
真的是這樣嗎?我不告訴她的理由只是這個嗎?
不。我想,之所以沒把棺材的事情告訴麻由子,其實是為了我自己。為了自己,我不能說。我害怕一旦說了,一切都會毀壞。
「就算藥店沒有,便利店也會賣的。」
返回時,麻由子已穿上裙子和毛衣。她眉毛微蹙,不知是對燈光感到意外,還是燈光耀眼的緣故。
「你等等,再稍微聊會兒……」
就這樣持續了數秒。我像凍結了一樣靜止在那裡,只覺得心中有樣東西在慢慢倒下。曾在電視上看到過亞馬遜巨樹被砍倒瞬間的慢鏡頭,那一場景如今出現在腦海中,背景音樂則是《安魂曲》
「抱歉。」
「怎麼了?」我抓著門把手問道。
她默默地搖頭,躲開我的手,稍微離開我一點,對著我跪坐下來。緊握的雙手放在矇著運動褲的膝蓋上,眼神悲哀地望著我。
「我想還是算了吧。我是考慮了一晚上作出這決定的。」
「沒錯。」
「我」知道,如果不按下門鈴,就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未來。其實是不該按下的,這種念頭也不是沒有,可我還是按下了。「我」看到我從大衣口袋裡伸出來的右手慢慢地抬了上去,食指按下按鈕。門鈴響了。
「為什麼?」
啪的一read.99csw•com聲,腳步聲傳來,是智彥邁出第一步的聲音。有如解開封印的暗號,我的身體也動了起來。我一面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一面鎖上門。
「不用道歉,聽著彆扭。」
「嗯,有點事想求你。」智彥神情僵硬,瘦削的臉看上去比往常更蒼白、更憔悴。
後面的事情就不用怎麼考慮了。猜測是有的,但這隻會讓心裏更加陰暗,更重要的是,猜測毫無根據。
「你以前說過,去買大概會不好意思,需要時只管說一聲就行。所以……」

我離開房間是在將近零點的時候。風很冷,被暖氣溫熱的身體頓時涼了下來。我把兩手插|進皮大衣的口袋,在大街上尋找計程車,呼出的氣息像吸煙時一樣白。
「嗯,是很狡猾。所以最起碼我是不會腳踩兩隻船的。」
「是嗎?」
「這麼狡猾啊。」
「抱你。」
我站起來,環顧周圍。
吐氣聲傳來。麻由子似乎在嘆息。「抱歉,我現在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麻由子呆立在狹小的單間中央。電視開著,一名外國男音樂家正用沙啞的聲音唱著敘事曲。電視前面有張小玻璃桌,上面放著盛橘子的筐,一旁殘留著才吃過一個橘子的痕迹。在電視對面,一張床緊挨著牆邊。
「如果不是撒謊就行。但我的心情也不會因此就發生變化。」
「別的層面?」
她扭著身體企圖逃走,我摟住她的左肩,把她拽了過來。
「或許是吧。嗯,我想大概會的。但我還是想慢慢地跟他談一次,從別的層面上也是。」
他抓住了她的善良,並且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這點,想最終得到她。
「不,在這兒就行。馬上就好。」
她充耳不聞,開門離去。我從床上跳起,急忙穿上衣服,走出房間,卻已不見她的身影。到底該不該等她回來呢?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按下了電梯按鍵。我能感覺到,只要我等在這裏,她就不會回來。
她再次站了起來,走到燈光照不到的門口附近才回過頭來。「今晚的事你就忘掉吧。我也會忘掉。」
「最近他很奇怪,」她說道,「幾乎整天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從裏面反鎖,連我也不讓進去。但又根本不做實驗,一點都聽不見聲音,連用電的動靜都沒有。」
終於搭上一輛計程車,我對司機說了聲「去高圓寺站」,然後就靠向椅背。我想要思考什麼,但還是放棄了。望望窗外,明明是半夜,卻有跟白天時一樣多的車在穿梭。
麻由子要在平安夜跟智彥見面!她或許知道些什麼。
「研究並非只有實九-九-藏-書驗啊。」
「唐突就不行嗎?」
這時,我心裏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跟既視體驗很相似。我感到自己曾有過同樣的體驗。
「我到外面走走。在此期間請你離開,拜託。」
「你要幹什麼?」麻由子投來責難的目光。
出了公寓,我在夜晚的街道上奔走尋找麻由子。冬天的空氣讓微微充血的頭部急劇冷卻,腋下卻冒出汗水。
「我」掙紮起來,抓住了天空。
「啊。」我點點頭,看著智彥。他一直在盯著我的臉,並不顯得失望。
心的警鐘在鳴響,某種東西正在向我發出必須回去的警告。那是「我」心中的某種東西。
「我唯有一件事惦念不已,就是篠崎的事情。」
「什麼?」
「嗯。」
「我是說,請把這當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不,不是這樣。今晚的事情我早就預知到了。我早就知道智彥會來,然後二人的友情就會消失。我不知道為何有這樣的預知,總之我早就有了。
麻由子被那傢伙俘虜了。
「是啊。」她漫不經心地答著,似乎在思考別的事情。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她說道:「關於今晚的事情……」
一瞬間,我明白了智彥來這裏的理由。他來是為了確認我對麻由子的感情。現在,這小子無疑已得到了答案。
這裡是過去,是記憶中的世界。「我」正在審視記憶中的我。
我邁出一步,麻由子後退一步。反覆幾次之後,她已無處可退。她的背後是陽台的玻璃門,她的後背和我的身影透過蕾絲窗帘映在玻璃上。我不想看自己現在的表情,便移開視線。
我什麼也沒說,進一步把門開大。麻由子嘴角一動。我用身體推著她,闖進室內,然後反手關門上鎖。
我再次把右手伸向麻由子的脖子。她卻把身子一屈,從我手臂下鑽了過去,想逃向玻璃桌那邊,我立刻抓住她的右手。她失去了平衡,一下跪倒在地毯上。
「什麼意思?」
麻由子猶豫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我猜出了她要說的話。這大概也是她想迴避的話題吧。
我之所以未告訴麻由子,是不想讓她產生不必要的擔心。只要她不知道,就不會把她也牽扯進去。
「什麼意思?」
箱子里裝的是篠崎。這樣的推斷並不離奇,反倒可以說很穩妥。問題是裏面的篠崎是何種狀態。
一瞬間,這眼神讓我猶豫起來,不過只是一瞬。我再次握住她的右手。她企圖甩掉,可這一次我沒有鬆勁。
不,不是這樣的。
麻由子肩膀一顫,做了個深呼吸,沒有看我便說道:「這……不行。」
智彥吸https://read•99csw•com了一口氣,直盯著我的眼睛說道:「安全套。」
計程車從環狀七號線進入通向高圓寺站前的道路。我讓司機在站前停下,付了車錢。電車似乎仍在運行,接連有人走出車站。我和他們一起進入一條兩側排滿商店的小路。當然,已經沒有仍在營業的店了。
只要沒有了智彥。
想到這裏,我心生迷惘。

門內有動靜傳來。我盯著門鏡,麻由子那雙杏核眼應該就在鏡片後面。
「他的離開讓人很不放心,畢竟太過唐突了。」
這次輪到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抱起胳膊,吐著氣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之所以變得奇怪,我想是研究告一段落的緣故。大概是九月末十月初的時候吧。」
「或許是吧,但不合乎我的性格。」
麻由子的臉就在眼前,散發著香皂的香味。她悲哀的表情並未改變。
「也就是說,以同一研究室夥伴的身份跟他談?」
我也沒能動彈,有如被緊緊綁住了一樣,只是注視著她的臉。她一動不動地回望著我。
我拿著聽筒沉默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總覺得有種東西跟平常不一樣。起床拉開窗帘,白色的東西正紛紛揚揚地落在玻璃外面。近幾年的十二月沒下過雪吧?我回憶著,記得沒有。
「為什麼?」等心情稍微平靜后,我開了口。
「那我就無法插嘴了。」
「那你的感覺如何?」我問道,「比起我,現在仍更喜歡那小子?」
我忽然理解了全部。
我想把她拉過來。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便稍稍減輕力道。
麻由子瞬間的沉默已說明一切。之後,她又說道:「如果是這樣你接受嗎?」
我乘上電梯來到三樓。樓梯旁就是三○二室,門口安著門鈴。
「是嗎?那也沒辦法。我自己想辦法吧。」
邀請麻由子吃晚餐是在昨天,我猶豫再三後作出決定。最近兩個月,我每晚都往她的房間打電話,卻從未跟她提出約會一事。昨夜之所以下定決心,是因為我從她口中聽到了智彥約她一起過平安夜。下周二就是平安夜了。
我把手掌重疊在她手上。「不考慮跟我結婚嗎?」
「不,今天就算了。下次吧。」
我一面回憶上次和麻由子一起走過的線路一面前行。雖說只來過一次,我一點都沒有迷路,幾分鐘便來到那棟貼著白色瓷磚的樓前。我毫不猶豫地登上正面的小樓梯,推開玻璃門。門的右側排列著信箱,三○二室的名牌上寫著「津野」。
「先進來吧。」我說道,可智彥始終站在門口,連鞋都不脫。「你怎麼了,進來啊。」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