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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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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丈夫起的。他說他老早就想好了,如果生個女孩,一定要叫美晴。」
「那吃飯怎麼辦?」
來到出口處準備推門時,我下意識地用手電筒四下照了照,發現門上方釘著什麼東西。因為落滿了灰看不清楚,我就伸手擦了一下。
上了國道后,我們在路邊的便利店買了三明治、飲料和手電筒,再次向那棟房子開去。雨勢似乎小了些,但遠處的天空依然雷聲隆隆。
「一個晚上沒什麼的。」
「你要在那裡一個人待到天亮?」
在門前佇立了一會兒,我右轉上了樓。穿過玄關,打開客廳的門時,沙也加正低頭看日記,她一臉詫異地抬頭看我。「怎麼啦?」她問。
「是的。」
我說的是事實。
「可是我又經常覺得,唉,要是沒生這孩子就好了。」她望著我,眼裡布滿血絲。
「你們單獨相處時情況如何?」
「嗯,謝謝你了。」
藉助手電筒的光亮進入房子后,我首先點上在地下室找到的蠟燭,放在客廳的茶几上。不知從哪裡透進來的風吹得火焰微微搖曳,映在牆上的影子也隨之晃動。
「好。」她回答。正要開出停車場時,她突然喊道:「等一下!」我踩下了剎車。
「所以你就罵她?」
「因為我知道你肯定有什麼煩惱。」我看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正用右手撫摩著那裡的傷痕。
「噢……」
「是啊。」她回答。
我回絕了他的要求。一個純粹研究物理的人,哪有資格對如此重大的社會問題說三道四。但總編對這個題材很執著,一再登門拜託,最後我只得答應去採訪相關人士,將訪談所得以自己的風格寫成文章交差了事。我一直納悶他為何這般熱心,不過幾天後這個疑問就解開了。原來總編的表妹在做幼兒教育諮詢方面的義工,從她口中得知其中的艱辛后,總編便決心在自己的雜誌上發一篇報道。所以我採訪的對象也正是總編的表妹。
「打到她哭了也停不下手?」
「一個人不害怕嗎?」我問。
她輕輕搖頭。「沒關係,總會有辦法的。」
我遲疑了一下,說:「我也一起留下來吧。」
「很有參考價值。」她說,「尤其是你在裏面提到,這種行為往往與父母自己的童年經歷密切相關。」
沙也加嫌惡地撇了撇嘴,我看在眼裡,心想她說她有時候很討厭女兒,這話恐怕是真的。
我逐漸理解了她的想法。「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是今天已經很晚了。」
「我想不會。」read.99csw•com
「我跟那孩子不親。」她呻|吟般地說,「有時我對她的那種感覺,別的母親是絕對不會有的。我會發自內心地厭惡她,你相信嗎?」
「我想也是。」
「為什麼?」
「他們為什麼要給你婆家打電話?」
「對不起。你一句都沒問就陪我到了這裏,我真的很感激。」
「對。」
「美晴啊。」我伸手在空中寫了一遍,「很好聽的名字。」
「我那篇文章對你有幫助嗎?」
「嗯,我知道了,以後不會了。」
連我這個作者都漸漸忘了其中的內容,我做夢也沒想到,沙也加竟然讀過這篇文章。
看到這個十字架,我心頭頓時湧起莫名的不安。是誰在這裏釘上這種東西的呢?
施虐的母親都有一種傾向,就是盲目地依賴育兒書。書上寫的本來只是一個目標,她們卻以為必須嚴格照做才對。但實際上不可能一切都按照計劃順利進行,孩子不斷給她們提出各種意想不到的難題。次數多了,母親心裏就會產生攻擊的衝動,一旦控制不住,施虐行為便開始了。
「說好了哦。」我發動了汽車,「我把車開出去吧?」
「因為……」她欲言又止。
聽我這樣問,沙也加似乎呼吸為之一窒,然後緩慢地搖了搖頭,動作僵硬得像機器人。「那孩子從來不哭。挨打的時候明明很痛,她卻總是忍著,什麼也不說,好像在等著早點過去一樣。」
「這是美晴被帶走後,我一時情緒衝動划的。」
等沙也加情緒穩定了一些,我問道:「你現在這種情況,你丈夫知道嗎?」
「總之以後別再動這種念頭了。」我一邊說,一邊想沙也加為什麼會有安眠藥。
「因為看到了美晴身上的瘀青。」
「她說我可能罹患了育兒神經官能症,暫時幫我照看一段時間。雖然說得很委婉,但她的表情卻彷彿在說我不配做母親。」
「為什麼你不告訴他呢?」
我點點頭,打著手電筒推開通往玄關大廳的門。回頭看時,沙也加正映著燭光向我揮手。
「最近發生過什麼事嗎?」我問。
「我打了她的腿。我先讓她坐好,然後對著她光溜溜的腿不停地打,打到又紅又腫也毫不在乎。」
「你沒有可以商量的人嗎?」
「是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能會覺得奇怪,但這是真話。在那孩子面前,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看到她被我打得紅腫的雙腿,突然https://read•99csw.com就害怕起來。」沙也加說著說著,眼淚又打濕了臉頰,「我的腦子出問題了。」
走到地下室,周遭的空氣冰涼刺骨。在這棟房子里,這裏的氛圍最不可思議。完全感覺不到有人生活過的跡象,只有冰冷的空間橫亘在眼前。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我總覺得心裏發毛,只想儘早逃離。可是為什麼唯一的出入口設在地下室呢?
「不能說一點不怕,但精神保持適當的緊張也好。」她坐到沙發上說,口氣聽不出是開玩笑還是認真,「那本日記呢?」
「你也有過那樣的情況?」
「那我走了。」
「於是你就託付給她了?」
那是個小小的十字架,看上去像是木質的。
「但事實並不是這麼簡單?」
「簡直是地獄。」她說,「我家附近有一戶專門替人照看孩子的人家,我還認真考慮過把美晴一直寄放在那裡,自己躲到別的地方去這種荒唐念頭。每天跟那孩子生活在一起,腦子好像也漸漸不正常了。我自己都害怕哪天闖出什麼滔天大禍來。」
「不是。」她搖搖頭,「是被帶走的。」
「也是,你在那上面提到過。」
曲子結束后,她開口了。「我女兒叫美晴,美麗的美,晴朗的晴。」
我兩手搭在方向盤上沉思著。既然她說得如此堅決,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是隨便勸兩句就能改變的。
「偶爾減減肥也不壞呀。」說著,我坐到她身旁。
用一個俗套的詞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就是依依不捨。背對著她,我開始躊躇要不要離開。但如果留在這裏,就意味著我們將單獨過夜,這是我從一開始就決意避免的。
「雖然難以置信,不過我知道有這種事例。」
「讀過那篇文章后,我開始懷疑自己的過去,也就是那段空白的兒時記憶。」
「原因呢?」
這就對了,我點了點頭。「美晴是不是常常尿床,還很容易哭鬧?」
「有過好多次。我家美晴小時候夜裡也哭得很兇,有一天晚上,就在我預感到她就要哭出來的瞬間,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我抓起旁邊的毛巾就塞到她嘴裏。我只能認為自己瘋了。」說著,沙也加自嘲地笑了笑,眼裡卻依舊泛著淚光,「這是典型的肉體虐待吧?我記得你是這樣寫的。」
「你要是早點告訴我就好了。不過你也有苦衷吧。」
沉吟了片刻,她說:「能不能開回去?」
「這樣對身體不好,我找找有沒有便利店吧。」說完我鬆開了https://read•99csw•com剎車。
「瘀青?」我隨即恍然,「是你打的?」
通過採訪我得知,打電話來諮詢的人里,約有七成是施虐的母親。也許有人會不解,既然都想到打電話求助了,自己停止虐待不就行了嗎?諮詢師說,持這種看法的人完全不理解施虐母親的心態。她們正是因為停止不了虐待行為,內心痛苦不堪,才會打來電話。聽說還有一個母親猛打自己孩子的腦袋,把孩子打昏過去后,又慌忙帶他上醫院,治療的時候她就在醫院的走廊上哭。因為害怕這樣下去遲早會把孩子打死,她才打來了電話。
「有時候?」
虐待兒童大致分為四類:肉體虐待、疏於或拒絕保護、性|虐待、心理虐待。施加暴力是肉體虐待,所以從剛才沙也加的描述來看,她的行為的確屬於虐待兒童的範疇。
「美晴是什麼時候寄放到你婆家去的?」
「不是擔心,」我說,「我也很想知道,這棟房子以前究竟發生過什麼。」
「你婆婆接走美晴時,是怎麼說的?」
「開回去?回到那棟房子?」
「你在文章里提到一個母親因為嬰兒晚上老是哭個不停,忍不住在半夜猛掐她脖子的故事,對吧?我看到后嚇了一跳,還以為寫的就是我呢。」
「暴風雨啊。」她把右手插|進短髮里,「每次都這樣。我一發火,她就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一點反應都沒有,最多偶爾瞅我一眼,彷彿在說『受不了,又來暴風雨了』。一看到她那樣的眼神,我就變得不知所措,等回過神來時,已經在動手打她了。」
這句話並沒有安慰到沙也加,她默不作聲。
事情的經過大抵就是這樣。對我來說,這個任務並不是很糟糕的體驗,至少我對現代社會滋生的種種心理問題有了實際了解,本身就是一大收穫。但這篇文章我自己都覺得平平,內容也沒什麼新意,在讀者中並沒有多大反響。
「沒錯。」她點點頭,眼神很認真。
「怎麼回事?」
這一點我當初採訪時也很震驚。
因為從未在父母那裡得到過愛,也就不知道怎樣去愛孩子——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採訪的女諮詢師如此表示。
「其實這種程度的傷口根本死不了,只是把表面的皮膚劃開了而已。我還吃了安眠藥,醒來發現血已經止住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好凄慘啊。」
「我也沒法子啊,我確實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她不肯吃飯。我叫她少吃點點心,她卻背著我偷吃,到了該吃https://read.99csw.com飯的時候又撐得吃不下了。」
「嗯,這都是家常便飯了。」她無力地點著頭,「我總覺得光是幫她收拾這些事情,一天就過去了。」
「那上面?」被她這麼一說,我終於明白了前因後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讀了那個才來找我……」
「我不是要你一直陪著我,只要把我送到那裡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想辦法。」她一口氣說完,又喃喃地補上一句,「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別這麼想,這樣的人有很多的。」
本以為她會反駁,不料她坦率地承認道:「辛苦的確是事實。」
「大概十天前吧。」
「但他不會覺得不對勁嗎?比如看到美晴的時候。」
我似乎可以體會她的心情。
「應該不知道吧。」她用手帕擦著眼角說,「因為我隻字未提。我家那位只要我不說,他根本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也沒什麼不好。正因為一無所知,他才放心地一個人去了美國。」
隔著一條馬路,加油站的對面就是松原湖的免費停車場,我把車開到那裡,關掉引擎。雨水還在激烈地沖刷著擋風玻璃,調頻電台里播放著肯尼·基的曲子,是《回家》。我把音量調小了一點,等著她開口說話。
我兩手放在方向盤上。「母親帶孩子帶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有這種想法的。這個時候的母親都太辛苦了。」
「可是光憑我一個人的力量,肯定什麼都做不了,所以我就找你幫忙。我覺得你一定會理解我,相信我,最重要的是,你很了解我。」
「那之前一直是你和美晴兩個人生活?」
「原來是這麼回事……」
「只憑這一件事還不能下結論。」我謹慎地說。
「這點小事總能搞定的,不吃也沒關係。」
請從科學家的角度談談對虐待兒童事件的看法——幾個月前,一直合作的編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編輯強調道,美國每年會發生兩百萬宗以上父母或監護人虐待兒童的案件,其中造成死亡的達三千多宗,而且這種現象在日本也日益蔓延,我們絕不能視而不見。
「沒有。不過我自己也很努力,看了很多育兒書。」
她生怕給別人留下連孩子都帶不好的負面印象,這種擔心已經超出了必要的限度。她不希望被當成無能的母親。一切都是自尊心太強九-九-藏-書惹的禍。
「我經常把美晴托給剛才說的那戶人家照看,是他們聯繫了我婆家。聽說電話號碼是找我丈夫要的。」
「很多男人都喜歡在這種細節上較真的。」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女兒很可愛吧?」
沙也加歪著腦袋,似乎在考慮什麼,但很快便向我莞爾一笑。「早知道就多買點三明治。」
沙也加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你不用擔心我的。」
「過去?什麼過去?」
「有時候我也會這麼想。」沙也加說。
「這樣可不好啊。」
「其實我本來是有這種思想準備的。既然做了母親,辛苦也是天經地義。只要有愛,這根本不算什麼。」
沙也加取出手帕擦著眼角,又吸了吸鼻子。「他們說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雖然美晴什麼都沒說,但總覺得情況不對,就給我婆家打了電話。」
沙也加垂下視線,放在腿上的雙手來回揉搓著。「我不想就這麼回去。既然我精神缺陷的根源就在那棟房子里,我希望可以一口氣查個水落石出。如果回到東京后再慢慢回想,無論如何都解決不了問題。只有待在那棟房子里,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它,我才能恢復記憶。」
「婆婆說美晴在那裡過得很好,我想這恐怕不是諷刺,而是事實。本以為孩子離了母親不行,其實只是我的錯覺而已。而我自己也有種解脫的感覺,終於不用再照看那孩子了。剛才打電話過去,也不是因為我真的惦念她,而是擔心一天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的話,公公婆婆難保不會嘮叨。」
「因為那孩子……美晴在我丈夫面前特別乖巧,跟她講的話都會聽,也不調皮搗蛋,口齒還伶俐得很。我丈夫常說,同事的女兒也有幾個和美晴一樣大的,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我有美晴這樣的女兒真是太幸運了。他可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就因為不知道那孩子的本性,才會說出這種話。」
在虐待孩子的母親當中,百分之四十五的人自己也有過被虐待的經歷。即使沒有遭到虐待,童年時也都經歷過父親不知去向、母親重病不在家等各種形式的精神寂寞。換句話說,她們沒有得到過愛。
「這樣啊。」
「但你又覺得不應該這樣。」
「在這裏。」我指了指蠟燭邊上,「其他還有需要的東西嗎?有的話我去幫你買。」
我想不出合適的回答,只能望著擋風玻璃。
那是我在科學雜誌上發表的一篇文章。
「所以你就把美晴送到婆家去了?」
「為什麼?」
「要是照這樣分析,誰都有自私的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