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晚上，爸爸病倒了。我正在房間里寫作業的時候，突然聽到媽媽大聲叫喊。來到爸爸房間一看，他趴在椅子旁邊，不停地呻|吟著。媽媽叫我回自己屋裡去，但我很擔心，還是待在那兒。媽媽對爸爸說，叫救護車吧。可爸爸擺擺手說，別大驚小怪，你們都出去！我第一次聽到爸爸這麼大聲說話。於是媽媽牽著我的手說，我們下去吧。我問她爸爸是不是生病了，她回答說，你不用擔心。我和媽媽在廚房的飯桌前坐了一會兒，爸爸從樓上下來了。他的頭髮都被汗水浸得濕淋淋的。爸爸對我說，別把這事說出去。我問為什麼不能說，爸爸說，因為沒多大事。我心裏七上八下的，但什麼都沒再問。
「貓也會接球？」
沙也加從塑料袋裡拿出罐裝咖啡和瓶裝可樂，我好久沒見過這種帶瓶蓋和木塞的瓶裝可樂了。跟沙也加一說，她皺起眉頭。
「我去找找。」沙也加拿起手電筒走了過去。
「說不定廚房裡有。」
今天學校放假，我在家門口玩躲避球遊戲，山本、金井和清水都來了。光玩躲避球遊戲有點無聊，我們又踢了足球。但是我們太吵了，結果被媽媽罵了。媽媽說，爸爸身體不舒服，你們安靜點！我們就到了金井家。金井家養了好多金魚，其中眼睛鼓鼓的龍睛魚很好玩。
「可是……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
今天我也去了醫院，因為聽說爸爸醒了。可是我沒能見到他，媽媽一個人進了病房。媽媽說爸爸看上去精神不錯，但真的是這樣嗎？
十月二十四日 陰
「好。」
從這個時候起，佑介父親的病情急劇惡化。日記里不時出現「突然昏迷」「一直睡著沒醒」之類的描述，說明他當時處於昏睡狀態。
「寫了什麼？」
之後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日記。這期間應該舉行了守靈儀式和葬禮，但佑介恐怕已經沒有力氣去記下當時的情形了。
我們繼續看起日記。
真是個相當嚴格的父親啊，我心想。一般人在身體虛弱的時候，意志也會變得軟弱。
「我現在覺得你剛才說對了。從這個男人的行為來看，是母親的再婚對象逐漸開始施暴的典型例子。」
從這兩篇日記可以看出，佑介的父親當時身體欠佳。
我拉開冰箱門。因為沒有電，冰箱自然沒運轉，但令人驚訝的是，裏面竟然放著東西，是罐頭食品和罐裝飲料。罐頭食品有咸牛肉、水果什錦甜涼粉和咖喱，飲料則全部是果汁。
九月二十日 陰
從學校回來時，發現爸爸的皮鞋放在門口。今天是工作日，他應該不休息的，所以我有點驚訝。放下書包后，我朝爸爸房間里看了一眼，他衣服也沒脫就躺在床上。我走到他面前，他睜開了眼睛。我說我回來了，爸爸小聲「嗯」了一下，就又閉上了眼睛。這時媽媽回家了，我就問她爸爸怎麼了，媽媽說，應該是有點累吧。我擔心得不得了。傍晚山本同學帶來小蝌蚪給我看，我很喜歡，可還是不怎麼開心。
「回到日記的話題，」沙也加一隻手拿著可樂說reaｄ.９９ｃｓｗ•ｃｏm，「日記里提到『他好像打算住一樓的房間』，你覺得這『一樓的房間』是指哪兒？」
「如果真的是基督教徒，應該擺個更像樣的十字架才對。」我側頭思忖著。
吃過晚飯，媽媽跟我說了爸爸的病情。她說爸爸病得很重，恐怕治不好了。我問她，爸爸是不是很快就會死呢？媽媽說是的，接著就哭了。我也哭了。不過媽媽說，在爸爸面前一定要堅強，我保證我會做到。
我的視線落在那一頁上。那是一月十五日，成人節。
我覺得這個猜測有一定的合理性。從讀過的日記來看，佑介的父親經常說自己頭痛。
五月十五日 晴
「我就說嘛。」
我們繼續往下看。六月二十日以後，日記里很久都沒再提到父親，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異常，還是他有意避而不談。
「可是你看上面的日期。」
隔了這麼多天，終於見到了爸爸。我和媽媽拎著水果去醫院看他，爸爸沒像以前那樣坐起來，而是一直躺在床上，整個人瘦了好多。媽媽說，這是因為他睡著期間幾乎沒怎麼吃東西。我把蘋果切成小塊，喂到爸爸嘴裏，他像牛一樣慢慢地嚼著，好像說了聲好吃，卻聽不到聲音。
到了九月，可能因為第二學期開學了，關於父親的記述少了起來。父親似乎依舊在住院，而佑介也習慣了他不在家。
「如果真是這樣，治愈的希望就很渺茫了。我們先往後看吧。」
越往下讀，我越搞不懂「那傢伙」到底是誰。他可以隨意對佑介暴力相向，住在這個家裡卻完全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看來不是親戚那麼簡單。
早上我做了暑假作業，中午和媽媽一起去了醫院，可是沒見到爸爸。媽媽和醫生不知說了些什麼，聽說爸爸在睡覺，所以沒見著。回到家后，媽媽到處打電話，好像還在哭，我嚇了一跳。
因為不想待在家裡，我一大早就去朋友家玩了。傍晚回來的時候，媽媽正在哭。我問她怎麼了，她也沒搭理我。到了夜裡，那傢伙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了。
八月十日 晴
「或許吧……」沙也加還是一臉難以釋懷的表情。
沒有比這簡單的一句話更能表達少年內心悲痛的了，我想。
「我真笨，沒有開瓶器還買這個。」
「繼父？你是說他母親的再婚對象？這不可能吧，父親死了還不到一個月啊。」
那傢伙到我家來了。聽媽媽說，以後他就和我們一起住了。我說，真是討厭。爸爸很看不起那傢伙，還對我說，絕對不能學他的樣子，不能變成他那樣的人。我待在自己房間的時候，那傢伙門也沒敲就進來了，還一副很熟絡的樣子跟我搭話。我毫不客氣地說，少來打擾我學習。然後他就離開了。以後我就用這一招趕他出去。
「為什麼？」
我把十字架的事告訴了她，她提出也想去看看，我們就來到了地下室。
六月二十日 陰轉雨
十月九日 晴
九*九*藏*書關於父親得的是什麼病，佑介依然一點都不知情。不過他也有自己的猜測，寫在十月份的日記里。
五月十一日 晴
上語文課的時候，一個年輕的老師推開門，把語文老師叫了出去。接著語文老師又招手叫我出去，說是爸爸情況很糟糕，讓我馬上去醫院。我連書包都沒拿就匆匆離開學校。到了醫院，媽媽正在哭，但爸爸並沒有死，醫生說他勉強挺過來了。我很高興，可是媽媽仍然在哭。
這個時期的佑介，每天都懸著一顆心，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就會撒手人寰。進入十二月後，這一天終於到來了。當天他也寫了日記，但只有短短一行。
一月十五日 晴
放學回來，我順道去了醫院，爸爸還在睡覺。我就在床邊看了會兒書。後來爸爸睜開了眼睛，我就問，您醒了嗎？可是爸爸沒有回答。雖然眼睛望著我的方向，卻好像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的聲音，只是恍惚地看著空中，簡直就像靈魂被抽走了一樣。但爸爸以前說過，靈魂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他還告訴我，人是靠腦子來活動的。這麼說來，爸爸的腦子出了什麼問題嗎？
四月二十九日 陰
四月十五日 陰
「你想太多啦。」
放學回來的時候，那傢伙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裝作沒看見，徑直就往廚房走，他一下子發起火來，說我用輕蔑的眼光看他。我說沒那回事，但還是被他一腳踹在肚子上。幸好這時電話響了，不然肯定還會繼續挨揍。這個時候媽媽一點都不會幫我。
「因為他很討厭咸牛肉。」沙也加的口氣充滿自信。
「嗯，有的。」她沖我揚了揚手裡的東西，「不過有件事我覺得有點奇怪，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一月七日 晴
十月二十六日 雨轉陰
「不讓佑介把自己身體不好的事說出去，這一點我很在意。」我對沙也加說，「是真的沒什麼，還是……」
「可以確定的是，我父親不是為了自己吃。」
「有開瓶器嗎？」
回到客廳，我們繼續讀佑介的日記。因為光線不足，又點了三根蠟燭。沙也加提議從前面按順序看，一頁也不跳過。我也同意她的意見，現在我們有充足的時間。
六月十五日 雨
「休息一會兒吧？我看你也累了。」
「是為了懷念他吧。把死者的房間保持得一如生前，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腦腫瘤……」她吃了一驚。
今天媽媽一個人去了醫院，叫我在家等著。中午寧姨來了，給我做了涼麵。我跟她說了爸爸的事，寧姨說，不要緊，馬上就能出院了。可是當我提到媽媽哭過後，她就不作聲了。傍晚媽媽回來了，我問她爸爸怎麼樣，但她沒回答我。https://read.99csw.com
「估計是那間和室。」
我倒吸一口涼氣，望向沙也加。
「依你看，這裏面為什麼會有食物？」沙也加問。
一口氣把三月份的日記看完，我來迴轉著脖子，放鬆一下肩膀。
她看了我一眼，慢慢地把日記本遞給我。我接過一看，那頁上的日期是五月十一日。
「是啊，喝點東西好了。」
晚上我正待在自己房間里，那傢伙突然進來了，氣勢洶洶地問我是不是到處跟鄰居講他壞話。我回答說，我只是說出事實。他氣得滿臉通紅，揚手就給我一個耳光，我臉上頓時留下紅紅的手印，用冰敷了還是火辣辣地疼。
十一月十日 雨
「上面寫到它了嗎？」
「說得也是。」沙也加拿過日記，看到下一頁后，她的表情柔和起來，「佑介好像還是很喜歡小美。」
我和媽媽去了醫院。聽說爸爸昨天睡了一天。看到我們過來，他在病床上露出了笑容。爸爸說他沒什麼大礙。他看起來還挺精神的，我總算放了心。可是回去的路上媽媽說，爸爸得住幾天院。我問爸爸得了什麼病。媽媽回答說，不是什麼大病。
然而到了這一年的六月份，情況陡然發生了變化。
十二月五日 晴
傍晚寧姨把她的孩子帶來了，說想讓她看看小美，我就把小美帶了過來。寧姨的孩子含混不清地說：「你好，我叫沙也加。」聲音真可愛。
「可是那裡感覺是會客的地方，一般不會有人拿來作為卧室啊。」
「我們再往後看，一定會明白的。」就著咖啡咽下最後一片三明治，我再次拿起日記。日記里的佑介已經升上六年級了，從這個時候開始，又出現了關於「那傢伙」的記述，但相較以前，情況有了明顯的變化。
「但如果是這樣，為什麼要在冰箱里放上這些食物呢？還全是罐頭。」
「佑介的母親說，和『那傢伙』住在一起也是為了他好，這句話讓人想不通啊，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這段時間佑介幾乎每天都寫日記，內容基本上都是關於父親的。他本來以為父親只是小病，沒想到卻很嚴重，從日記里可以清楚感受到他那日漸不安的心情。而母親什麼都不肯說，更加深了他的苦惱。
這裏第一次出現了「那傢伙」這個稱呼。
我從日記上抬起頭：「這裏提到他頭痛呢。」
「唔……」我想不出確切的答案，不由得低吟了一聲。
「還是其實病得不輕，對吧？」沙也加一語道破，「不過從日記來看，佑介的父親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進入八月後，又有了新變化。
「什麼事？」我站起身。
四月三十日 雨轉陰
腦子嗎……
「哦。總之，無論從好的一面，還是壞的一面，新的家庭成員都給佑介帶來了很大的影響。日記里也幾乎沒再提及其他人了。」
「嗯。九_九_藏_書『五月七日，雨，我用紙團和小美玩接球遊戲，小美一開始不大會玩，但後來就接得很好了。』」
讀到這裏，我有些困惑。
「確實是十字架呢。」用手電筒照著門上方，沙也加說，「說不定這家人信仰基督教。不過把十字架釘在這種地方，我還真沒聽說過。」
「但我還是無法理解，怎麼會這麼快就再婚呢？」
「日期？」我拿起一罐果汁，看了看上面的生產日期，是兩年前的東西。
八月十二日 晴
「嗯，我知道，可是不自覺地就會這麼猜想。」
十月三十日 晴 有時陰
「是嗎……」帶著無法釋然的表情，沙也加將可樂送到嘴邊，但沒有喝，而是將目光轉向我。「我覺得二樓的房間也很奇怪，佑介的父親不是已經過世了嗎？那為什麼還掛著他的西裝，書桌也保持原樣？」
我和媽媽去醫院了。爸爸雖然醒著，但似乎看不到我們，只是像木偶一樣躺在那裡。我試著跟他說話，但他沒有回答。媽媽幫他換了尿布。
「大腦的疾病都有哪些呢？」沙也加問。
但他並沒有忘記父親，每周都去探望兩三次。父親很多時候在睡覺，但醒著的時候，還是會像健康時那樣和兒子談天。
讀著讀著，我們發現五月五日佑介寫第一篇日記的時候，是在上小學四年級。因為第二年四月開學時，他在日記中寫道：「從今天開始我是五年級的學生了。」這期間沒有特別引人注意的內容，佑介保持著勤勉的生活態度，家庭也平靜安寧。
「話雖如此，但日記上總不會說謊吧，或許是由於某種原因，他決定住那個房間吧。」
再往前翻，提到父親身體不好的日記隨處可見，只是當時佑介似乎沒覺得很嚴重。他第一次表現出擔憂，就在六月十五日寫的那篇日記里。
「應該是住在這裏的人離開時忘了拿吧。」
「會呀，就是用兩隻爪子抓住球。我看朋友家的貓就是這樣的。」
「有道理。當時很可能還有電。」
頭痛了一天，可能是因為昨晚一點都沒睡著吧。我還是不相信爸爸會死。
八月十一日 晴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日記里沒再出現「那傢伙」，寫的主要是學校的事情。不過他卻時常提到小美，可能是故意對「那傢伙」避而不談吧。
翻過空白的一頁，佑介在第二年的一月七日又寫起了日記，內容和之前的截然不同。
「我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從說話的語境來看，會不會是佑介的繼父？」
我們回到客廳，簡單吃了點晚飯。沙也加喝可樂，我喝罐裝咖啡，吃著三明治。關於冰箱里的東西，我們最終也沒討論出一個合理的結論。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日記里完全沒有提到。」沙也加隨手翻著日記，不久「啊」地輕呼了一聲，「你看這裏，他好像搬過來了。」
「的確如此。但佑介母子為什麼要跟這個人一起住呢？」
「你打開這個看看。」她指著廚房裡的小型冰箱。這可能是二十多年前家用冰箱的標準尺寸，略帶弧線的設計頗有年代感。
「現在可以肯定的是，小美九_九_藏_書這隻貓是『那傢伙』帶來的。」說著，我往後翻了一頁。
到今天為止，爸爸已經睡了五天了。媽媽每天都去醫院，但爸爸一直沒醒。連醫生也不知道爸爸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
那傢伙用大卡車把行李運過來了。他好像打算住一樓的房間，自作主張地把行李搬了進去。我問媽媽，為什麼我們非得跟他住一塊兒呢？媽媽說，這樣也是為我好。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才不想他到我家來。不過小美很可愛，想到能和小美一起生活就很開心。要是只有小美來就好了。
到了十一月中旬，佑介從母親那裡得知了一個決定性的事實。
五月五日 晴
我和媽媽正吃著西瓜，爸爸的工作單位打來了電話，說爸爸被送到了醫院。媽媽急忙出了門，我說我也要去，她卻讓我在家等著。我一個人等啊等，到了晚上，媽媽終於回來了。我問起爸爸的情況，媽媽說，你不用擔心。可我心裏還是沉甸甸的。爸爸真的沒事嗎？
過了一兩分鐘，她從廚房回來了。
「有很多類型，他父親患的估計是腦腫瘤。」我答道。
「但如果確實患了重病，應該會有更明顯的徵兆。」說著，沙也加將剛才看過的內容又翻了一遍，然後指著其中一頁說，「你看這裏。」
今天爸爸死了。
八月十三日 晴
「妻子要叫救護車的時候，他還厲聲制止，這也很奇怪。」
十一月二十日 陰
「這個『那傢伙』，說不定和送聖誕禮物的是同一個人。」沙也加說，「送禮物的時候，佑介的父親不是抱怨過那個人嗎？這裏父親也說『絕對不能學他的樣子』，在父親抱有反感這一點上，二者完全一致。」
「我覺得這是我父親放進去的，然後就一直保存到現在。」
「不光那兒，你看，這裏也提到了。」她又翻到另一頁。上面這樣寫道：
今天的晚飯是壽喜燒，我最喜歡吃了。一口氣吃了很多肉后，媽媽教訓我說也要吃點蔬菜。但我很討厭蔥，所以沒吃。爸爸說他頭痛，很快就回了房間，我就把爸爸那份肉也吃了。肚子都快撐死了。
「是啊。咦，這裏好久不見的『寧姨』又出現了。」說到這裏，沙也加拿著日記的手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著一個地方。
今天也去看了爸爸。爸爸正在床上看書，是很難懂的法律書。爸爸好像是不能看太長時間書的，但爸爸說，看書對身體有好處。我知道爸爸很喜歡看書，所以他應該說得沒錯吧。爸爸說，人必須不停地學習，懶惰會毀掉一個人。我不要做懶人，我要像爸爸那樣好好學習，成為出色的法官。我跟他說這次算術考試得了九十分，果然被他批評了。下次我一定要拿滿分。
十一月十一日 晴
十一月十二日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