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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談鄭譯《瞬息京華》

附錄

談鄭譯《瞬息京華》

二一九頁:木蘭將要分開兩腿投石,「做出那不合婦女典型的姿態」實指不合閨淑體統。典型二字濫用。
在文字上,以(期待)代等,最多是故意通俗的小疵,在丫頭口吻中,便萬萬犯不著。
此外,此書亦有草率嫌疑。所引古詩較僻者難檢,本不足怪。但陶淵明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何以變成「但願適心意,濕衣何足數」?(五二六頁)鄭板橋聰明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何以變成「賢明難,由賢明而後變為魯鈍更難」?(四八二頁)又五八八頁洪昇著四嬋娟,何以變成「洪深」著「四美人」?
八二頁:曼妮對木蘭說,「這些事情都是前定的……好像你和我會面,假使你不失散,我怎樣會和你會面呢?有一種不可見的力量控制我們的生命……」曼妮系前清山東鄉下塾師的姑娘,何能說這句洋話?讀者或以為譯文應該如此冗長,或以為中文沒法表示此句。「不可見的力量」者何,神明也,作者原意冥中有主四字而已,在英文不得不譯為There are unseen forces governing our lives,正中文「冥中有主」也。故曰冗長即文筆未熟所致,未得恰當詞語以表其意,于「文法謹嚴」無關。再看看首句「前定」二字完全達意。何以故?因譯者用字恰當,故無需累贅。「失散」「會面」二語亦不當,應作走失相會,「你不走失,我們怎能相會呢?」上「假使」二字可省。
眼前道路無經緯
所舉各例,似通而實不通。然今日所見文字,通與不通程度與此相埒者,比比皆是。甚至中學生作文,除此類文體而外,幾乎無所適從。
三一二頁:迪人向錦兒求歡,錦兒道「你是主子,應當使出自己的尊嚴來」。不達read.99csw•com意。應作你是主子應有主子的身分。
白話文學提倡以來,新思想輸入如洪濤怒潮,學者急求新知,而思想文字愈趨洋化,本極自然。但是因此純粹白話為何物,遂不為人所注意,白話乃極不白,去淺白清白之義甚遠。文言虛飾萎弱之病,白話作家有過之無不及。欲救此弊,必使文復歸雅馴。而欲求雅馴,必須由文人對於道地京話作一番研究,不得鄙白話之白而遠之。鄙白話之白,簡直不必有文學革命。且鄙白話之白,易之以文言可,代之以洋語不可。「痰」不必作「粘膜」,「點菜」亦不必作「支配菜單」也。「天意」亦不必作「上天的意志」,文句加長,而詞義未必精嚴。
再五九七頁:木蘭問寶芬識字否,寶芬答以粗識之無,譯者竟作「我光識『戚』和『吳』這些字。木蘭知道這是她客氣話,如果她能說,我光識『戚』和『吳』這些字,她當然識得許多字。」「粗識之無」這通常俗話,豈真難於意會出來?
三二○頁陳琳檄愈頭風,何以改為「把他自己的頭痛治好了」?
三十年元旦于羅山嘰
這篇似乎為《瞬息京華》而談現代文體,卻實為現代文體而談《瞬息京華》的鄭譯本。書名《京華煙雲》尚不失原意,鄭陀、應元傑合譯。二位都不認識。前鄭譯《吾國與吾民》,文筆尚雅潔,無通行現代文毛病。《京華煙雲》卻不然,瑕瑜共見;幾段譯筆,可以對付,幾段便使作者頭痛了。夫譯事難,譯《瞬息京華》尤難。何以故?小說中人物,系中國人物,閨淑丫頭,系中國閨淑丫頭,其人物口吻,自當是中國人之口吻。西洋小說譯本所見佶倔聱牙之怪洋活,不宜再見於此書之中譯。作者編是書時,九*九*藏*書寫會話必先形容白話口吻而後寫成英文,譯者讀了英文,復意會其中國原文,難免不盡符合。例如迪人受銀屏錯怪,喊那真冤枉,冤枉本不易譯,勉強譯為英文之unjust,今輾轉而成鄭譯之「這真不公道極了」,二語之間,相差無幾,而口吻已全失。故此書非由作者于難譯處,細注原文供譯者參考,必有乖謬未當之處,所以轉請達夫譯中文。一則本人忙於英文創作,無暇於此,又京話未敢自信;二則達夫英文精,中文熟,老於此道;三,達夫文字無現行假摩登之歐化句子,免我讀時頭痛;四,我曾把原書籤注三千餘條寄交達夫參考。如此辦法,當然可望有一完善譯本問世。今達夫不知是病是慵,是詩魔,是酒癖,音信杳然,海天隔絕,徒勞翹望而已。
五七三頁:錢玄同罵古文家為「罪惡的種子」「文學界的私生子」,實指「桐城謬種」「選學妖孽」。論達意傳神,「罪惡的種子」自然不及「謬種」,冗長誠一無是處。
三一頁:「『媽媽,』珊姐勸著道,『甚麼事情都是上面註定的;沒有人可以確定他們的前途是禍是福。你還是莫要這樣傷心,致妨礙身體。要趕的路程有長長一段呢,許多人的生命都還依靠著你。假使你身體健康,吾們子女輩的肩頭負擔減輕不少。吾們現在還確不定到底木蘭可真失蹤了沒有;吾們還要想法去搜尋她呢……』」
四七六頁:曼妮母親居首座依序齒慣例,譯者作「但是她到底受了尊老習慣的支配。懷玉妻子年紀簡直要比她輕上一代呢」(少一輩也)。
既然已說明《紅樓》出處,何難檢出?
二二七頁:銀屏說:「講智慧,人比狗高,講忠實,那是狗比人高了」,應作講聰明,狗不如人,講忠心,人不如狗。「……假使我等得變成黃面的老嬸女(read.99csw.com黃臉老婆),再不嫁,人家要問我;『你期待(等)誰呢?』這叫我如何回答呢?」
三九二頁:有這麼一句,「那當家師太相信她的另一個犯了過失而發憤出家的年青美麗姑娘」,應作另一個失身匪人削髮為尼的姑娘。
此書譯本描繪口吻,可謂多半失敗,且常夾雜上海話。
據鄙見當譯如左:「媽」,珊姐勸道,「凡事都由天定,是吉是凶,誰也保不定。請媽快別這樣,保重些好,前途要趕的路還遠著呢。這一家大小都靠你一人。你母親身體平安,也減少我們做兒女的罪戾。況且現在還不準知木蘭可真失蹤沒有,還正在想法去找呢……」搜尋女兒,搜字極不當,「搜尋她」更不成話。
皮裡春秋空黑黃
我之所以秉筆而書寫此文者,正為此點——即所謂佶倔聱牙的字句,是本來應該,或是譯者文筆未臻純熟,文辭未能達意所致。此問題系將來中國普通文字問題,而非僅關鄭譯應譯某書問題。私意對此,早有一肚子話要說,不過藉此發泄罷了。原來不中不西非牛非馬的句子,初見於未成熟者的譯作,讀者因其為翻譯,以為沒有辦法,雖然滿腹不快,也不敢深罪。後來一些人直譯及歐化文法之說盛行,青年爭相仿效,而不中不西之文遂見於中文創作,卒使一般創作字句之累贅冗長拖泥帶水程度,亦與最不達意之譯品相等,作者且文過而飾其非,謂不如此,不科學,不嚴密,不合文法也。在此風既成之後,青年遂以為文字無簡煉之必要,且愈累贅冗長,愈拖泥帶水,愈有洋味。於是十年前不敢發刊的字句,今日竟敢公然刊行,十年前教師認為不通亟應修改之句,今日教師雖欲修改,亦不敢修改。夫新名詞,非不可用,新句法亦非不可用。有助達意傳神,https://read.99csw.com斯用之,有關思想縝密論證謹嚴,亦宜用之。但無論中西,行文貴用字恰當。用字得當,多寡不拘,用字不當,雖句法冗長,仍不達意,不得以摩登文體為護身符,而誤以繁難為謹嚴,以啰嗦為歐化也。總之,歐化之是非姑勿論,用字須恰當,文辭須達意,為古今中外行文不易之原則。我認為句法冗長者,非作者願意冗長,乃文筆未熟,未得恰當文語以達其意而已。
一八二頁:平亞將死,曼妮伏在平亞身上「吸出一塊粘膜」,何不說吸出一塊痰?
五四一頁:「澹芳俯倒了脖子」,實怕羞低頭不語也。「俯倒脖子」不知是何種白話?「俯脖子」不成話,「俯倒脖子」更不成語,「俯倒了脖子」簡直是一故意嚕囌的鬼話。原文bent her head三字,應作低頭。
四二五頁:「人們總是從單純粗俗的脾氣升進至有教養典型的多,從有教養回到粗俗的少。」不得要領。應作大凡世人多由野人之俗,轉入雅人之俗,惟有少數能由雅人之俗,再轉入俗人之野,原譏牛似道以「國章」「國棟」命兒孫名,乃雅人之俗,與蘇東坡子名「過」,袁枚子名「遲」相襯。
本文非為糾正錯誤而作。一部幾十萬字的譯作,發見錯誤不難,且翻譯錯誤,在我久已司空見慣,中文譯著無誤者本來寥寥無幾。天下間批評容易作事難,且鄭譯也有幾段可令作者滿意,內如清廷捕牛似道詔,紅玉遺書,及阿非祭四妹文,並非肚裏全未吃過墨水者之作。書中人名地名誤譯也不少。如孫亞作新亞,牛似道作牛思道,靜宜園中之漪瀾軒作環水台,思過齋作自省室,蜃樓作迷魂塔,暗香齋作澹芳齋都不甚雅,但也不足怪。大體上,此書譯筆,以現行譯品水準衡量之,還不能算是最壞,其中佶倔聱牙的句子,恐怕讀者看慣了,還以為https://read•99csw•com現代文本來應該這樣寫法。
林語堂
五四四頁:木蘭說:「季先生,我老早想和你會面,盼望了好久了。」實久仰兩字也。最多是久仰大名。原文只有I have so long wanted to meet you,Mr. Chi數字。
二一六頁:莫愁論乾隆書法,「(乾隆)又是個提倡文學藝術的人」,應作又是右文之主;「……他的字……柔軟和圓潤的輪廓里含蓄力量」,應作外柔內剛。
在論文中,有時多加新名詞無妨,在小說人物口中,便須用純粹白話寫出。然白話中極尋常一個「依」字,現代作家就少能用,必用「答允」二字。書中五○四頁鶯鶯與環玉講條件,問他肯依不肯依,譯者作「肯做不肯做?」便是下乘北京話。後來環玉駁她你管錢就是要管我,譯者竟作「控制我」。如此白話怎麼行,環生問她何以必定要求這一點,鶯鶯答:「這樣能增進我的幸福」(叫我快活),天津妓|女決無此口吻。我不自譯此書則已,自擇此書,必先把《紅樓夢》一書精讀三遍,揣摩其白話文法,然後著手。
三七七頁:木蘭引《紅樓夢》寶釵詠螃蟹詩:
四九九頁:丁媽「幫著支配菜單」,實助理點菜也。
本書譯者,在此風氣之下,也喜搬弄此種玄虛。請舉數例。在此數例,都可證明,冗長即用字不當或功夫未到之結果。
六七八頁:珊姐說「讓我們折一枝桂花來行一下酒令」,可以用折桂傳杯四字代之。
三○二頁:迪人初回國見銀屏,一進門便親吻,銀屏故意推卻,說別性急。英文作slowly,slowly,now。譯者竟直作「慢!慢!現在。」
(原載《宇宙風》一一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