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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三章

上卷

第三章

梁孟嘉對她柔軟悅耳的聲音,那麼富有青春的清脆嘹亮,態度那麼親切自然,覺得很感興味,回答她說:「當然是真記得你。」
牡丹大怒,她站起來逼問有什麼不對。
牡丹吃驚道:「您還記得我?」她更感到意外的是,她看見這位堂兄向侍衛揮了揮手,用一個邀請的姿勢對她說:「過來吧。」她的船靠過去,兩個侍衛準備攙扶她到官船上。
牡丹剛被一陣喊叫聲吵醒。她披上了外面的上衣,坐起來。因為船漸漸接近,對面船上兩個侍衛正在喊叫。牡丹的船夫大吃一驚,停住了船槳,慌做一團兒。那隻船從後面趕上,加速向他們開來。猛力磨擦了一下子,嘎吱一聲,丁當一響,她的船向一邊歪了歪,牡丹幾乎摔倒。那隻船是故意撞的。
當年,還沒有津浦鐵路,青江是個繁華的水路碼頭,因為正好位置在溝通南北的運糧河和長江的交接點上。運河上大多的船隻都在青江停留歇息,同時添加補給,因為北方南來的船以此為終點,而南行的船內也以此為起點。很多乘客到此換搭江南更為豪華的住家船,在此等油漆一新花格子隔成的船艙中,傢具設備講究,飯菜精美。也有好多人在一段長途的航程之後,在青江漂亮的大澡堂子洗洗澡,吃吃黑醋烤肉,到戲院去看看戲。
牡丹瞪大了眼睛望。她一看兩個侍衛的制服她認得,心都快跳出來了。紅旗上的字太小,看不清楚。這竟會又是那位京官兒!她看見船里客人的一條腿,是坐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兩船的距離漸漸加大,看見船上那人的身形,臉被手中所看的一本書擋住。若說這個人是她的堂兄,可沒有什麼稀奇了。
她過去在何處見過那種光棱閃動一覽無遺的銳利目光呢?她已經忘記了。那個人的神情使她想起一個朋友的面容,很久以前看見過,一時想不起來在何處見的,是童年千百個記憶中的一個,在頭腦中收藏起來,隱埋起來,已無法想起。可是,為什麼內心覺得心血來潮浮動不安呢?心中斷絕的思緒雖然無法連續起來,愉快的往事遺留下的一段朦朧的聯想,卻依然存在。
「只是四品而已。別嚇著你。無聊之至。」
「你們沒看見旗子嗎?眼睛叫米湯粘住了?把船靠邊兒,我們要開到前頭去,誰願一道兒坐著那兒看一個寶貝棺材!」
牡丹立在那兒,呆若木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顫抖。由那時起,她沒再看那個守門人一眼,也沒再看一眼自己腳下走的路。她走起路來,如同踩在雲霧中,兩膝軟弱無力。那位京官兒不是她所想象的梁翰林,只是夢中的影子在現實中偶爾出現了,已然改變,有所不同了。在遠處向他瞥了一眼,發現他已經不復有美少年的風采。他是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皮膚微帶紫赯色,比十二年前見他時身體粗了一些。他到青江來幹什麼?她當時沒利用機會走到近前去打招呼,交臂失之,追悔莫及。他當然不會記得她。而見面的機會已難再得。她想重新回去向接待他的那個執事僧打聽他住在何處,到何處去找他,但是深覺得太難為情。也許那個執事僧也不知道。
兩個侍衛嚇了一跳,心裏有幾分害怕,立刻找繩子好去拖船。一個對另一個說:「這個寶貝東西咱們一路是帶定了。」過了一會兒,扔過一根繩子去,再往前走時,三個船掛成了一行。
牡丹前天夜裡沒睡好,醒得又早,一直想前天的奇遇。早晨船開始進入寬闊的湖面時,她又打了個盹。快接近宜興時,水面船隻漸多,交通漸繁。
「和同鄉都失去了聯絡。離家太久了。」
梁翰林居然還記得她,還請她到官船上去,簡直無法相信。她看見這位堂兄穿著白襪子走向船的中心請她坐下時,她心裏還有點兒顫動。梁孟嘉,說實話,意外遇見這位堂妹,得以破除航程中的沉寂,心裏也著實歡喜。這時有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在旁邊站著。
正在擺桌子要吃午飯,孟嘉聽見半壓低了的尖銳歡叫聲,他的眼睛離開書,抬起來一看,見牡丹那苗條的身子,穿著白褂子白裙子,帶著孩童般的喜悅,以一個雪白的玉臂指向前面。
女僕丁媽立刻跑到船後面去吩咐。其實她的身份還不只是女僕,她是把梁孟嘉由小帶大的,替他管家也有好幾年了,在北京那些年照顧這位單身漢翰林老爺,就像個母親一樣。
轉眼之間,牡丹的船追上了那兩隻九*九*藏*書船。連升正在站著,船家和牡丹高高興興的看著自己的船超過了人家。前面那只有篷的船,一根竿子上插著一個小紅旗,上面有幾個字,旗子在風中飄動。現在和那隻船隻距離數尺之遙。那船舷的邊緣上,兩個侍衛正跪在那兒,發怒的喊叫。
第三天,在禮陽和宜興附近,河的兩岸,是一帶美麗富庶的田地,稻秧新綠,深淺相間。溪流聚合,野水處處,水上漁舟,片片風帆。清晨之時萬籟無聲,白雲如羊毛,舒捲于碧藍的天空。偶爾有幾個鷂鷹在空中盤旋,黎明時小鳥嘰喳亂叫一陣之後,早已隱藏起來,不見蹤影,就猶如守家之犬,清晨之後,中午之前,又安然小睡數刻。西北方一陣強風吹來,湖水粼粼,波光成碎片狀,隨聚隨散。
「不行。名片兒在執事和尚那兒。」
她別無他事,一個人漫步走進廟去,看著成群的遊客和善男信女進進出出。山神廟依山而建,分為若干級。高低相接,分為若干庭院。山神廟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獻甚多,地面以石板鋪砌,有珍奇的樹木,美麗的亭子,順著樹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靜的庭院,那裡別有洞天,精緻幽靜,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處的金龜石,看見了日升洞。
「那是什麼?」
「鸕鶿!」她那清脆如銀鈴兒聲音說出這個鳥名,那樣柔嫩,以喜愛愉快的咯咯的喉音將兩個字拖長。她一轉臉兒,顯出一個側影,後面正襯托著河水碧波,那隻玉臂還舉起未落,前額上幾綹青絲蓬鬆飄動,正是童稚年華活潑喜悅的畫像。孟嘉走過來,對那鸕鶿鳥倒不覺得怎樣,而眼前景物在牡丹身上引起的青春喜悅的清新爽快,自己卻不覺深深為之所動了。
在他們前方,大約數百碼之遙,有兩隻船,揚帆而駛,牡丹的船也剛剛掛起帆來。波浪拍擊船舷,漸次增強,船順風前駛。進行甚速,即將追到前面的兩隻船。那兩船是寬大的篷船,專為湖面間游之用,不求航行快速,而後面那一隻是由前面的船拖行的。
孟嘉發現牡丹有她自己獨特的態度,懶散而慵倦,眼神上懶散,姿態上慵倦。在她獨自一人時,她的頭向後仰,只是一點點兒,不管坐著還是站著,總是安然沉思,眼睛暗淡無神,快樂而鬆懈,浸沉在四周的景物之中。一路上還有好多次都會看見她如此神情。那時,她坐在船頭一個不穩定的地方,仰著臉,若有所思,但又像一無所思,吸著河面微風飄來的氣息,聽著反舌鳥和啄木鳥的聲音,承受著太陽在她臉上曬的暖意,呼吸著活力生機。雖然她站得筆直,她的步態仍然顯出兩足的拖拉懶惰和懈怠鬆弛的神態。她的脖子向前傾,兩臂在兩肋邊輕易的下垂,手指則向上微微彎屈,猶如藤蔓尖端的嫩芽。
牡丹問:「您是餘姚的梁翰林吧?」自己也料不到哪兒來的這股子勇氣。
「因為我對海軍、炮艇,一無所知。我只是曾經從天主教耶穌會的一個朋友學過修理鍾錶。軍機大臣張之洞大人派我到福州去視察海軍學校,就是看看一切校務進行得是否順利,是否像個鍾錶一樣。當然,耶穌會出版的東西我都看過,關於蒸氣機我略懂一點兒……我能把一個表拆散了修理。在北京,中國人會修鍾錶的我是唯一的一個,還小有名氣呢。」
抱著探險家的精神,牡丹走過了船上的跳板,走上陡直的河岸,那石頭河岸整天有挑水的人上下,一直是濕淋淋的。她的手在兩邊輕鬆的擺動,很活潑愉快的跑上了石階。幸虧她天生的反叛性格,和在上海時家中受了基督教的影響,她並沒裹小腳。她穿的是深灰的緊身褲子,她一向認為比穿裙子好。裙子是適於她這樣已婚的女士穿的,但是平常一般做工的貧家女人,要爬坡涉水或是下田種地,是不肯穿裙子的。連升在船上抬著頭往上看,但是牡丹並無意做出一個賢德寡婦的樣子給人看,因為心裏早拿定主意離開夫家了。至於到家之後,老家人怎麼向別人說,她是毫不在乎的。
「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想懂一點兒。西洋製造的那麼多東西,咱們還沒開始學,一點兒也不會。」
牡丹大聲吼回去:「我就沒聽過這種道理!」牡丹真暴怒起來。她說:「這是皇上家的河道。就是皇上也不會不許人家運靈柩……」
「綏伯舅爺姓蘇,是我母親的哥哥。我https://read•99csw•com們家住在涌金門。」
按摩女問:「小姐,您舒服吧?」
這位京官向牡丹仔細望了望,向侍衛說:「把那條船拖在後面。」
她和那位朝廷大員距離有三十碼。那個執事僧似乎是要引領他到接待室,可是大員卻表示還要繼續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里一掃,視線剎那間瞥見一個少女的輪廓。牡丹看見那官員的臉時,她的一個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動不動。只覺得那人的樣子使自己想起一個人,到底是誰?卻想不起來。那位大人也許沒看見她。他向前走,站了一會兒,眼睛從矮牆之上望向河的對岸,很緊張的一轉頭,似乎是河當中一條白色的英國炮艇使他陷入了沉思。他眼光在河裡上下打量,彷彿十分關懷這一帶地方的地形。那種敏銳迅速一覽無餘的眼光,向四周緊張的觀察,就像偵察人員在觀察有敵人隱藏的地帶一樣。然後他轉身穿過六角形的門,有那個執事僧和兩個侍衛在後跟隨。牡丹看著他的輪廓在一段長石階上漸漸縮小,直到被一個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終於看不見了。
他話說得從容輕鬆,然後微微一笑說:「這些人……他們在官船上出差,覺得自己就是欽差大臣一樣。我不知道多少次教訓他們,不要端架子作威作福的。」他停下來,向牡丹很快的看了一眼,低聲和藹的說:「但願沒嚇著你。」
「那麼就走宜興吧。我想橫過太湖。」
「您真是了不起。」
「我可以不可以看看他的名片兒?」
也許她的信沒及時寄到,也許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沒有時間來赴約,他總會留下話的。對於她,空等一個人的味道是早已嘗夠;她深知等人時的心情不定,那份焦慮不安,對來人行近的那種高度的警覺,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會時嘗盡的味道。如今她在廟外庭院里倚著高石欄杆而立,望著房頂,這時若是一眼瞥見金竹的影子,她會立刻驚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當中的山神廟的驚人的美麗,為雲靄所遮蔽的山巔,猶如在桔黃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島,這些,她都無心觀賞。這都與她內心的紛亂焦急十分矛盾。
「二十二。」
牡丹從來沒有獨自出外遊玩過。雖然過去很盼望有這樣無拘無束的自由,現在才真正能享受。船家的女兒曾請求充任她的嚮導,她謝絕了。她不要誰注意自己。好難得這麼個機會只有自己一個人,沒有家人、親戚、朋友,以及別的好心人等的外在關係影響。船娘擔心像牡丹這樣標緻的青春女子在這個生疏的地方會落入惡少的魔掌,很是不安。牡丹一笑置之。
「三十八。你呢?」按禮應當也問對方。
梁孟嘉的臉色緩和下來。他兩眼閃爍,曬得微顯紫赯色的臉上綻出了微笑,他說:「噢,三妹。我記得你好清楚,我最後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兒,你還是一個聰明漂亮的小姑娘兒。」
梁孟嘉受她這樣恭維,十分高興。好像遇到一個和自己脾味完全相投的人。她說話不矜持,不造做,不故做拘泥客氣狀。
聲音清脆的船家女兒說:「去吧。去洗個澡,修修指甲。」
「老鄉,您告訴我就可以了。」
「您可以上岸去,有什麼事辦什麼事。我也要歇息歇息,伸伸兩條腿。」
梁翰林說話的聲音低沉,是喉音,雍容大雅,眼光銳敏,元力充沛,彷彿當前的事無不透澈。他遊蹤甚廣,見聞極富,永遠是心氣平和。剛才侍衛在那兒叫罵之時,他只是作壁上觀,覺得有趣。牡丹從他寫的書上知道他是以特別的眼光看人生,是一種沉靜的諧謔,雖然半雜以諷刺,卻從不施以白眼。從他所著的書上,牡丹獲知他的偏見,他的種種想法,就好像了解一位親密的老朋友一樣。牡丹覺得很了解他,彷彿已經和他相交有年。
船夫說:「若這樣,要一直往丹陽走,從宜興橫渡太湖,那就不走運糧河了。這樣,在路上要多走幾天。不過那條水路不太擠,而且更為空曠。有人喜歡那麼走。」
她又說:「我在山神廟裡看見您了,但是您沒看見我。你還真記得我?」她就像和多年的朋友說話一樣。她和遇見的男人說話,就是這麼坦白親切,這麼毫無拘束。
「噢,對了,他娶的是我母親的妹妹,是我姨丈。」
牡丹說:「當然嚇了一跳。我們的船差點兒撞翻了,從後面邦的一下子撞過來。」她的眼睛閃著青春的光亮,流露著小孩子https://read.99csw.com般淘氣的神情。
牡丹又向僕人說:「連升,你在船上守靈。船上總得有個人,你若上岸的話,找別人替你。」
「真對不起,我替他們賠罪。你一定還沒吃早飯,咱們一塊兒吃吧。」
守門的老人從嘴邊拿開了旱煙袋,向這位年輕的女人投以懷疑的目光,他說:「是北京來的一位翰林。跟你有什麼關係?」
牡丹這麼小的一個姿態,使孟嘉對與一個少婦親近溫暖的交往,有了一種新奇的感覺。對牡丹超常的特性似乎立刻有了了解,她是那麼對人信而不疑,那麼親切自然,那麼熱誠懇摯。牡丹的眼睛轉過去看她堂兄的眼睛,看他是不是也在像自己一樣高興的看那個水鳥叼著那條大魚。
她一看見旗子上那個大紅字「梁」,立刻住了口。她還沒來得及想什麼,那位翰林已然從船艙里走出來。他向喊叫的女人和兩個侍衛看了一眼,就問他們為什麼起糾紛。
午飯後,她在一個寬大的會客室里歇息過之後,決定不到天黑不回去。過去,金竹向來沒有失過約,他若不能赴約,總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從她搬到高郵,一年沒有和他見面了。
牡丹的心裏還是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男人指著左邊兒的一個牆角兒說:「進那條巷子。裡頭有兩家。」
她對那個按摩女說:「這種感覺我一生難忘。」走時賞了一塊錢。
京官對兩個侍衛說了幾句話,但是牡丹聽不見。
牡丹很輕鬆的說:「是啊,我要去。」她曾聽說青江修指甲修得好,她要去試一試。而且,她也要把精神振奮一下兒,見了金竹要很美才好。
「我記得。」
「你不用擔心。沒人來偷棺材。」
在這樣痛快交談中。牡丹才知道梁翰林是受軍機大臣張之洞差遣,到福州去視察海軍學堂和造船廠。張之洞當時為元老重臣,首先興辦洋務,建鐵路、開礦,在漢口建漢冶萍鐵工廠,在福州創海軍學堂,建造船廠。梁孟嘉先到杭州,預計冬天以前返回北京。牡丹看到這位京官的兩鬢漸行灰白,自然而然的問他:「您今年貴庚?」
現在離竹筏相當近了,那水鳥強烈的酸味道隨風飄過來。漁夫仍然繼續發出「喉!喉!」的聲音,用竿子從遠的那方面敲打水面,鸕鶿粗硬哇哇的叫聲亂做一陣,一個鸕鶿叼著一條好大的魚上來,這時牡丹正站在孟嘉的旁邊,喘了一口氣,說:「看!」一隻手去拉孟嘉的胳膊。然後,一直把手放在孟嘉的胳膊上,就好像真兄妹一樣。這當然有點兒非禮,不過她確是出之於天真自然。
剛走不遠,忽然一陣喜悅,泛上心頭——廟中所遇的那位京官,也許就是她的同宗堂兄梁翰林吧。這是憑女性的直覺想到的,可意會而不可以言喻。
侍衛說:「大人,這是一個載棺材的船,過去這三天,老是看見這隻船在咱們前頭,一會兒看見了,一會兒又沒了。小人們不願大人一路老是跟在一口棺材後頭。所以讓他們躲開,讓咱們的船到前面去。」
船娘的女兒所說「青江修指甲天下第一」,並非誇大之辭。進了一個熱浴室之後,由一個女侍者代為搓背。牡丹被領進去的屋子裡,有一個藤床,供她歇息,另有一碗龍井茶。一個按摩女進屋時,她正用毛巾蓋起身子來。按摩女開始搖動她的腿,然後用一條幹毛巾包起她的手,便開始且擦且搔弄她的腳趾頭,手法奇妙,把腳趾頭一個一個的弄,直到她要昏昏入睡,因為脊椎里一種快|感在上下移動,不知覺人便被催眠了。
剛才牡丹說:「我看見您了,可是您沒看見我。」倘若她這話說得不那麼天真自然,而且有幾分孩子氣,就未免有點兒放肆,有點兒冒昧。梁孟嘉在北京,美麗的貴婦不知見了多少,卻從來沒覺得像在牡丹的幾句話里,有那樣兒的爽快熱誠,那麼淳樸自然毫無虛飾,也沒有像牡丹說話那個樣子。他還記得非常清楚,牡丹當年是眼睛那麼非常晶亮的小姑娘兒。她那清脆悅耳一連串說出的話,就像小學生背書。她說:「您從北京中了翰林回家,那時我才十一歲,咱們全族慶祝,把一塊匾掛在家廟裡,您記得綏伯舅爺吧?」
牡丹現在覺得完全輕鬆自然了,拖著懶洋洋的腳步走到船的一邊,看那長方形小紅旗上的字。上面寫的是「欽賜四品軍機大臣張特別顧問,福州海軍學堂特別監督餘姚翰林梁」。
她向那個生人道了謝,按照他指的方向九-九-藏-書走去,看見一棟房子,用白藍兩色鑲嵌的琉璃瓦花紋上面,掛著一個黑色的木招牌,四個褪了顏色的金字:「白馬浴池」。
「您為什麼這麼說?」
梁孟嘉一個眼眉抬了抬,看了侍衛一眼,嘴唇一彎,微微一笑。慢條斯理的說:「好了,現在合你的意了。那條船在後頭呢……我也願意這樣兒。」他似乎很喜歡私下說點兒風趣的話。
「到嘉興。我是把丈夫的靈柩運回老家。」
牡丹已經立起身來,眼睛還凝視前面的景物。兩個漁夫,各站在一個竹筏上,手執長竿,在水上敲打的砰砰作響,口中不斷「喉!喉!」這樣喊叫。竹筏是從兩處斜攏過來,把水下的魚趕向中間。竹筏上的黑鸕鶿噗咚一聲跳下水去,鑽進水中,再上來時,嘴裏各叼著一條魚,把魚交給主人漁夫。魚吐出之後,在竹筏上的卧下歇息片刻,得意洋洋的搖擺著長嘴,然後又跳下水去,施展本領。那些鸕鶿只能把小魚吞吃下去,因為脖子上有細竹子編的圓環套著,只好把大魚銜上來交給主人。
他的成功,來之甚易;他未曾求名,而名自至。也許,這一次,也許這時,他對過慣的悠閑舒適的日子,開始感到乏味了。因為除去二三知己與本身的工作之外,全無一事引起他的興趣。不過,現在若有人反對他主張的儒學因佛學影響而呈現腐敗之說,或是膽敢為二程夫子作辯護之戰時,他則隨時起而應戰。除此之外,官爵榮耀,早已視如敝屣。甚至官至翰林,他也只認為是一個官銜而已,只是身外之物,人之賜與。他深知身為學者,官銜等級,不關重要,能否屹立於儒林,端在自己的著作如何而定,所以他真正之所好,是在鑽研學問。現在他忽然覺得生活失去了重心。自思所以有此感覺,並無其他原因。若有,那就是他忽然遇到了牡丹,她婀娜的身材,她嬌媚的聲音。他心頭很煩惱,但又喜愛心頭這種煩惱的感覺。
那個侍衛端過一杯茶,道歉說:「剛才不知道您是一家人。」然後又向老爺解說:「剛才我們也只是要讓那條運靈的船在後面走。」
「就在那個拐角兒上。我可以帶您過去。」她發現那個青年男子急於奉承她,其實她早就知道男人會如此的。
「你們發瘋啊?你們要幹什麼?沒長眼睛啊?」
他問牡丹:「告訴我,咱們是怎麼個關係?」
牡丹讓船在青江停下,無須說明什麼理由,而且她也不在乎。當然她要去遊歷山神廟,而且要在女人洗澡堂子好好兒洗個澡。過去三天里,不分晝夜一直在棺材附近,使她憋得喘不過氣來。
「我回去告訴他們坐船南來時遇見了我們的翰林,並且還坐他的船,那我該多麼得意呀!」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廟裡去,她覺得今天能見到情人的希望越發增大,至少會接到他的信息。她離開時告訴僕人說天黑她才回去。打聽到金竹的近況是她最關心的事,因為她將來的打算如何,是要以金竹的情形為轉移的。
牡丹只是哼了一聲。有時按摩女捏索她的腳趾頭時,她把腳縮回一下兒。她不知道腳趾甲下面為什麼對疼痛與舒服那麼敏感,頗需要一個精於按摩的人那麼揉搓捏索,以便產生一種幾乎近於疼痛的快|感。
落日已低,夕照輝映,河面水流,金光片片。而金竹尚無蹤影,廟門亦不見有書信留下。牡丹拖著疲勞的腿逐級走下粗糙的石階,頭腦之中,思潮起伏,懷疑、恐懼、失望、憂鬱,真是思緒紛紛,一時無法擺脫。
牡丹看完,走回來向堂兄致賀。
那條路往上伸到一條石頭子鋪的街道,街上男女行人推推搡搡。在一條密密扎扎立滿招牌的街上,牡丹的身形消失不見了。她以輕鬆自然的態度,輕拍一個陌生人的肩膀,打聽什麼地方兒可以找到澡堂子。她自從姑娘時期,就學會了與群眾泰然相處,習慣於在人煙稠密的地方,和茶樓酒肆里的閑雜人等已經說話說慣,也習慣於向男人叫「老兄」,叫「夥計」、「夥伴兒」。她現在雖然已經二十二歲,但還是依然如故,市井之間的說話和習慣仍然未改。她若知道人家的名字,她就不稱呼人家的姓。所以她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時,她永遠有一副十足自信的神氣。
這時牡丹的手正放在張開的嘴上,在人前向來她不會失去鎮靜,但是現在她卻怒令智昏。梁翰林看見這位少婦行將落淚,頭髮蓬鬆,垂在兩肩之上,兩眼望著他,猶如嚇呆的九-九-藏-書小鳥望著一條蛇一樣。
她問那個年輕男人澡堂子在何處,那人一回頭,一看那麼美的一位小姐向他問路,頗為高興,大感意外。那時下午已經偏晚了,她的劉海兒在前額上顯出了淡淡的捲曲的一道陰影兒。她的目光正經嚴肅,但是微微的笑容則十分和氣。
「我沒看見呀。人家運靈回家有什麼不對?」
「是啊,就是綏伯舅爺帶我過去見您的。您看了看我。我多麼崇拜您哪!您把手放在我腦門子上,一邊兒摸索一邊兒說我『漂亮』。那是我一輩子最得意的日子。因為您叫我三妹,後來全族的人都叫我『三妹』。後來,我一年年長大,老是覺得您那又軟又白的手還在我頭上。您那麼一摸我,一誇我,您不知道對我多大影響呢。後來我能念書了,您寫的書我都看,不管懂不懂。」
「我是。你是誰?」
牡丹的身心完全刷新了,覺得四肢柔軟而輕鬆,從鑲著藍白條紋的走廊走出來,進入了外面晚半晌的陽光之中。在她飽覽這個陌生的城市風光之時,她渾身的汗毛眼兒之舒暢,真是非止一端。她每到城市裡,和群眾在一起時,沒有形式的禮教把男女強行分隔開,她就覺得投合自己的脾氣,那些出外坐轎子,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她是看不慣的。需要做事的女人,是無法享受深居簡出的福分的。她不是不知道男人隨時都恨不得和藹親切的與她交談幾句。可是她把自己的迷人的魔力卻決心留給她要去相會的情人。她必須趕到山神廟去打聽情人的消息。
牡丹指著兩個侍衛說:「他們故意撞我們的船。」兩眼仍然怒火如焚。
梁孟嘉說:「我想你們是回南方吧?到哪兒去?」
她心裏焦躁,咬著嘴唇,在院子里徘徊。忽然看見兩個侍衛從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們正給一位遊客在前引路。那位先生顯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員,由服裝可以看出他們是北京皇家的侍衛。那位大員,生得中等身材,穿米黃的絲綢長衫,走道兒步履輕健,不像穿正式服裝的官員那樣邁方步。有一個穿著乾淨整齊的年輕和尚陪侍,是寺院里專司接待貴賓的執事僧。
和一位京官的短暫的邂逅,使她好奇之心和煩悶挫折之感,交集於胸臆,揮之不去。
牡丹連忙吸了一口氣,說話的聲音不由流露出幾分驚喜。她回答說:「我也是餘姚梁家的人,是您的堂妹。以前您叫我『三妹』,那時候兒我還小。您大概不記得我了。」
她告訴船娘說:「咱們停三兩天。」
第二天,她告訴船夫開船。並且說她有意去看看太湖,她夢想已久,她在書上讀到的地方,她都想去看看。
她到廟門口時,心裏撲通撲通的跳,一直徘徊到日落,離去之時,是一腔子的懊惱。她在廟的外門和內門,都打聽過是否有留給她的信。一個穿著灰色粗布袈裟不僧不俗的老人,對她甚為冷漠,對她的問話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她在一個水果攤附近蕩來蕩去,快步在廟裡走了一遍,盼望能趕巧碰見金竹,進去之後,又走回前門來。因為她再三追問,守門人向她怒目而視,說他那兒不是郵局。這件對她關係重大的事,那個老人卻認為無足輕重,她覺得十分奇怪。她覺得一籌莫展。她原以為山神廟是個萬無一失的地方,再容易找不過,再也不會和別處混亂的。
牡丹央求說:「請您告訴我,今天下午有兩個侍衛跟隨的那位京官兒是什麼人?」她滿臉賠笑。
「怎麼,你又回來了!我已經跟你說過。這兒沒有你的信。」
「老看見棺材怪倒霉的。小人們想大人您也不願看呀。」
梁孟嘉覺得當年他讚美的小堂妹,現在長成一個少婦了,坦白而大胆,不拘泥於禮俗。他覺得有人闖進了他心靈的隱密之處。自己已然是一個堅定不移的獨身漢,年近四十,生活早成了定型,精力只是集中在書本上,學問上,遊山玩水上,只求自己快意而已。牡丹把手壓在他胳膊上,眼光注視著他的眼睛,他所受的震驚,就猶如有人闖入了他幽靜退隱的生活,使之上下翻轉過來;又猶如一股強大神秘的力量進入了他的身體,把他魯莽的攪亂震蕩。又像有一個人,青春活潑,富有朝氣,出乎意料的自天外飛來,侵入他的清靜幽獨,劫去了他的平安寧貼,事情之發生那麼突然,情況是那麼不可思議。
她迅速的吸了一口氣,由石階返回,又走近那個守門的老人。還沒等她把話問完,那個老人就打斷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