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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四章

上卷

第四章

「有肌膚之親的女人不少,像這樣的情愛,如飢如渴般的厲害,真正由內心發出來的,覺得像是你進入了我身體的筋骨五臟一樣,這樣的,以前從來沒有過……我想這是命中注定的,不然怎麼在這段航程中遇見你?你信不信命運?」
她又懶洋洋的說:「說話又有什麼用?」她那小銀鈴兒般的聲音落在沉寂的水面,猶如晶瑩的珠子落在玉盤之上。
「我也不知道。」
丁媽低聲說:「從來沒見過穿孝期間的寡婦像她那個樣子的。不管你愛聽不愛聽,我把心裏的話非告訴你不可。你看她坐的那個樣子!站的那個樣子!有咱們在船上,她居然還知道守禮穿裙子。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個邋遢的女人!剛才我把洗的衣裳給她放回箱子里。你應當看見了吧。不管什麼東西就那麼扔進去。還有那的牙刷兒。用的又平又斜。若是我,早就扔了買個新的了。」
「咱們倆若是一直這樣相愛,那還怕什麼?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這種愛,這種愛才有道理,才使人覺得此生不虛。」
牡丹問:「你在杭州住哪兒?」
「是。」
牡丹低聲喃喃自語說:「這是我一輩子頂快樂的日子。」當晚太陽燦爛的斜暉自湖上射出,奇異、柔和無限的光波照在雪白的梅花上和鮮綠的葉子上。生自湖面的微風,賦予花香一種湖水的味道。牡丹把下巴放在茶桌上自己凹下的掌窠之中,靜靜的坐在那兒夢想,有時發出幸福的嘆息。梁孟嘉很少看見女人那麼感情豐富。
酒後,他們坐在船頭上。這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夜,因為運氣好的話,明天可以到嘉興。皓月當空,湖面如鏡,近處邊岸,燈光萬點,因為地在蘇州地區,人燈船密,已靠近吳江,明天,船又再度進運糧河了。
「因為過了百日之後,我要回娘家看我母親。那時候兒我要再見你。我的事情還要向你請教。」
「當然。這種香味正好在我們這種時候兒聞。」
牡丹說:「對你,我也是這麼想。我是你的三妹。我非常仰慕你。過去這兩天,我非常難過。我真正體會到,你不只是改變了我生活的人,不只是我佩服的一個堂兄,也不只是我的朋友。你對我太不尋常,太了不得,太不得了,太不可思議。但是事情這麼突然。你得給我時間想想。」
牡丹以清脆的聲音快速的回答說:「我不信。這都是咱們倆努力的結果。我不相信一個外在的力量能控制我的生活。」
「當然他會。宋儒理學的根本是佛學,是佛學的制欲思想,也可以說是虔敬制欲說。你可以想象,理性哲學中主要的一個字是『敬』,這個基本要點你當然知道。理學家對抗佛學思想藉以自存之道,卻是接受了佛家思想,接受了佛家所說的肉|欲與罪惡的思想。戴東原由於研究孟子的結果,他認為人性與理性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衝突,而且人性善。這是孟子的自然主義。」
「你可以不可以幫我忙?你什麼時候兒在杭州?」
丁媽這樣大模大樣教訓他,他早已聽慣了。停了一會兒,又用哄她的口氣說:「丁媽,你一直就像我母親。那天晚上你說不要再在外頭跟主兒,要回到杭州和兒孫去過日子。我也不怪你。」
孟嘉說:「咱們跑去避雨吧。」
牡丹又說:「我知道,我對他不算個賢妻,他一定恨我。我們彼此不了解。就因為這個,他死了我不哭。我哭不出來,也不願意哭……在娘家,我也不是個規矩的好姑娘。由孩子時候兒起,我一直很任性。跟我妹妹不一樣。」
「你不想睡一會兒嗎?」
他們到船上時,已然掌上燈了。
今天是最後一天的航程。牡丹想到與孟嘉分別在即,心情十分沉重。丁媽在船尾忙著包裝東西時,牡丹得有機會單獨和孟嘉在一處。
孟嘉不由得驚呼一聲。他從來沒聽說文以載道的載字兒,當做車船載貨的載字講。他流露出一副賞識的神氣看著牡丹說:「我若是主考官,若是女人也可以去趕考的話,我必以優等錄取你的。」
「我贊成。只是想到他們會不願意,當然人會風言風語的,女人也會爛嚼舌頭根子的。」
「我就要換完了。」
她說:「好了,咱們走吧!」
牡丹說:「我要去收拾東西。失陪了。」說著目光掃了孟嘉一眼,自己眼裡噙著淚。丁媽看見了。
堂兄覺得應當為堂妹說幾句話。他說:「我知道你會換把新的。可是牙刷用斜了又有什麼關係?」
「我是喜歡她。幹嘛我要瞞你?」
「那時我迷了路,獨自在一個小地方迂迴打轉兒。」話說到這兒,他的聲音振奮起來。「在宇宙之中,自己一旦發現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往後看,一無所有,往前看,一無所有,只有黃沙無邊,萬籟俱寂,那真是人生中絕少的經驗。前後一共有五天,我迷失在沙漠的荒山裡——只有亂石黃沙,真是別無他物。身上帶的烙餅已經吃完,舉目四望,沒有可以入口的充饑之物。不見村落,不見行人,什麼都看不見。我餓得厲害,預計還走一日一夜,才能到達一個城鎮。在長城根底下,我看見一匹馬拴在石頭上。一定是走私販子的馬。但是怎麼能活人吃生馬呢?我靜悄悄的溜到長城根下,拿塊石頭把馬頭打昏,馬站不穩,倒卧在地上,我趴在地上用嘴嘬馬的奶頭兒。既然有匹馬,一定附近有馬的主人。我想他若來看見,我就給他錢,但是沒有人來。我忽然想到在那兒停留凶多吉少,於是趕快溜走了。」
牡丹知道堂https://read.99csw.com兄反對女人守寡,因而以毫無疑問的坦白率直的口氣說:「我要離開亡夫家,再嫁個男人。」
那天晚上,兩個人誰也沒說幾句話,兩個人都那麼沉默,一輪明月,穿雲而過,自白銀鑲邊兒的片片雲彩之間,射出條條的光亮,那輪月亮,就彷彿是半隱半現的羞羞答答的新娘,她嬌羞的面龐露出時,佳夜良宵,就浸入溫柔顫動的光亮之中,足以使凝情相愛的男女意亂情迷。孟嘉回艙就寢,牡丹默默無語,對月靜坐,直到夜半,她偶爾回顧艙中,由后隔扇縫隙射入的光亮中,她知道堂兄正在夜讀,也許是正在寫作。她就寢時,丁媽已在夢中發出了鼾聲。
第二天早晨,牡丹醒來就頭疼。她整夜未曾安眠,知道自己要做一次不可避免的痛徹肺腑的決定。情況對金竹極為不利。在牡丹給金竹的信里,牡丹說要嫁他,她可以等上兩三年,可是她心裏一直認為金竹若遺棄妻子,拋棄兒女,不顧社會地位,簡直是辦不到。他們倆暗中來往已經四年,那四年,熱情似火,相思相念,有多少悔恨,有多少譴責,卻終歸無用。金竹若不休妻再娶,一切便毫無指望,因為出身良家的女子,絕無屈身為妾之理。牡丹早就想找個解決辦法,藉以擺脫無望的糾紛。而今終於知道必須捨棄金竹;這當然會使金竹十分傷心,但是她自己也是一樣難過。但是她以為實在別無他途可循。而如今得到了孟嘉。孟嘉在品格和精神上,是如此不同於凡俗。在人間物色到這樣的男子,牡丹還應當再存什麼非非之想嗎?牡丹知道她之愛孟嘉,是以一種全然嶄新的熱愛,但另外還有少女時代對孟嘉一種相知之情。所以她不能因真愛而願隨孟嘉北上,而故意騙自己說:北京城是個新世界,具有萬般千種自己前所未經的繁華美麗,只因此我才隨他去。
「你已經做到了。很多人都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沒法子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一生到底要幹什麼。」
「我是說正經話。我永遠忘不了你。你若真想回老家,我送給你三百塊洋錢。你可以買塊地,蓋房子,舒舒服服過日子。」
「一點兒不錯。我是平平無奇。後來您誇獎我,說我『聰明漂亮』。那才在我生活上引起根本的改變。」
「是,比我小三歲。她叫素馨。她溫柔、沉靜、聽話。我是家裡的反叛。我十五歲就和男孩子來往,她十五歲時,連看男孩子一眼都不。我倆天生就不一樣。誰都喜歡她,都認為我瘋狂亂來。我生下來就那樣兒。我是個平平常常的孩子,長得丑,到哪兒都討厭。」
「固執,你就是固執。為什麼不娶個大家閨秀安安靜靜過日子。你媽若在,一定給你正式婚配。別忘記,你也快四十了,還沒有后呢。可是你老是不聽我的話。你若打算娶妻生子好好兒過日子,千萬別娶那個樣兒的女人,昨天吃晚飯的時候兒,我不知道你們倆一直說什麼。把成本大套的學問往女人肚子里塞,有什麼用?你一定要找個能照顧你的女人才對。給你……」
牡丹立刻回答說:「是啊,女人說閑話,男人講大道理。天下的男女就是這個樣子。」她說話的腔調使人想起來,男人是瞎混,女人是東家長西家短。孟嘉很清楚,牡丹是個宗教的叛徒。
「你以前沒有為女人這麼顛倒過?」
雨沒有停止。孟嘉恐怕牡丹著涼。這時遠處有人打傘行進的聲音。孟嘉一看,正是他的一個隨從侍衛。
牡丹問:「你愛丁香花的香味吧?」
牡丹的臉才緩和下來。她說:「把戴東原的思想介紹給我的就是你。在你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你說他對理學家的要害施以無情的攻擊。有一段時間,我很想找他論孟子的文章。在你的文章里你說過,你認為他會引人重新回到儒家的學說嗎?」
「牡丹,不要。至少要過了穿孝百日。因為即使剛過了一百天你就離開婆家,也會惹人說閑話的。因為我八月才回來,你也無須乎早離開。關於怎麼樣和婆家儘可能的和美相處,我會給你出主意。然後你以堂妹的名義隨我到北京去,不會有人說什麼的。」
「我想過。我要跟你到北京去。」
牡丹說:「你想我的話不對嗎?」這時她話問得有點兒過於坦率:「我聽說幾年前你把你太太休了。丁媽說這些年來她一直照顧你一個人過日子。是真的嗎?」
「她怎麼能夠懂?」
孟嘉說:「我也一直想這件事。這次我回京的時候兒,我另外雇個管家,娶個飯館子,再娶個洗染店。你不要惦記我。有人給我做飯洗衣裳。」
「非常非常需要。」
牡丹想起這是他們航程的倒數第二天。他們在木鐸下了船,正在湖濱那一帶許多小亭子中的一個亭子里歇息,附近的花木和果樹綿延數里之遙,望不見邊際。
「我知道你喜歡她,你瞞不了我。」
牡丹說:「這也是旅遊之樂,她不懂。」
「沒有。我也喜愛過不少女人,可從來沒有感覺到難分難捨像現在這樣需要你。」
「你願意?」
在一家小飯館里,他們叫的炸蝦,在太湖地區,這種蝦雖然小,但味道極香,還有新烙的芝麻燒餅,隨後來了大件的辣鯉魚,有豆腐、香菇、大蒜,孟嘉又叫了點兒加料五加皮,飲以助興。
「我想一定是。因為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牡丹的手攥緊孟嘉的手,她回答說:「你一點兒也不老。你和別人大不read.99csw.com相同。」
孟嘉說:「你真會做驚人語。這就是你所說日子要過得充實的意思嗎?」孟嘉的腔調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我本來愛紫羅蘭,但是現在我愛丁香,此後我會一直愛丁香了。」
「很需要我?」
她說:「我願意到北京去。」
孟嘉說:「我也不能叫你享什麼福。我只是覺得我實在很需要你。這是發於內心的。沒有你,我再快樂不起來。我只是非要你不可。」
他們的船順風南駛,到了蘇州郊外的光武,丁香和五月的白梅正在開花。
孟嘉問牡丹:「咱們倆怎麼辦?」
那天晚上,梁翰林躺在舟中,心中覺得他生活當中已經發生了重而且大的事。越想忘記,越偏偏要想。他覺得有關牡丹的一切,無一不使他覺得中意;她的眼睛,她的聲音,她的頭髮,她的熱情,她那欲笑不笑的微笑,她的理解力和精神,無不使自己著迷。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這麼使他動心。他自己心中有如此的感覺,自己也深感意外。在一生之中,他也從來沒覺得在內心中他跟一個女人這麼密不可分,而這個女人他覺得無一處不使自己感到中意。他曾和一位在旗的公主,是位王爺的夫人,有過一件風流韻事,不過他懸崖勒馬,未致身敗名裂。現在他的頭腦之中,牡丹的影子似乎翱翔不已,徘徊不去,那麼美得出奇,那麼令人心迷神盪,那麼瀟洒直率,又那麼天資聰穎,思想行為上是離經叛道,不遵古訓,精神愉快,時有妙思幻想,言行雖為時俗所不容。她卻能置之度外,毫不在意。梁翰林很喜愛她,覺得一生不可無此妹——這他無須舉出什麼理由。他不敢對自己承認的是:他一向自己以為美色當前,道心不亂,而今沒想到卻有解甲投降之勢。女人口中發出的一點兒聲音,女人的眼睛投出的一點兒視線,竟使他方寸大亂,自己頗為吃驚。愛情本身就是一場大混亂,使心情失去了平衡,論理思維失其功用。
牡丹的不顧一切,孟嘉頗感意外。牡丹的深不可測的目光,似乎是把男女社會中的禮俗完全認為不屑一顧,她好像是從宇宙中另外一個星球上剛剛飛來的一樣。
他知道,一輩子是離不開她了。
他們平安到達了寺院,牡丹心想在堂兄的隨從看來,一定覺得她很傻。他倆的鞋和衣裳的下擺都濕透了,但是她的笑聲還沒有完全停止。
二人之間有了默契。這時只有二人在一處。二人誰也不知道彼此的手湊到一處,牡丹發覺自己躲在堂兄的懷裡,覺得他有力量很重的把自己抱緊,自己也很緊的抱住對方,這是表示雙方互相的愛慕,但苦於仍不能充分表達愛慕之情意。牡丹把臉轉向堂兄,堂兄低下頭吻她的嘴,萬分熱情,令人覺得筋酥骨軟,欲死欲仙。倆人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是赤|裸裸熱情爆發的剎那,一言之微,一字之寡,皆屬多餘。這樣擁吻之後,牡丹蘇醒過來,才嗅到原野上飄來的丁香花的香味。堂兄的手指頭在捋順堂妹的頭髮。牡丹但願誰也不要打斷堂兄這樣柔情似水的撫摸。
「當然沒有人勉強你。但是你若那麼辦,你婆家會很難過——他們會難過,臉上也不好看。」
堂兄簡略的回答說:「當然住在姨媽家。」
「怎麼嘬呢?」牡丹不由得閉著嘴用鼻子哼出了笑聲。
戴東原並不是一個受普通人歡迎的學者。他的著作只有學者才閱讀。他倆坐下吃飯時,牡丹的嘴唇撅起來,顯出不高興的樣子,好像一個狗受了主人的責罵一樣。她一言不發。堂兄安慰她說:「你看過戴東原的著作我真想不到。」
「你很對。那就先不要說什麼。」
在吃飯時,他們談到好多事情。談到堂兄做的事,他寫的書,也談到堂妹她自己。孟嘉很健談,想起各地旅行途中有趣的奇聞異事。
牡丹沒說話,斷然的點了點頭兒。
「我不在乎。」
老天爺也是捉弄人,他們到了廟裡不久,雨也停了。牡丹看見堂兄拖泥帶水的樣子,不禁笑起來。侍衛從廟裡借來一條毛巾,想把大人的袍子上的水擦乾。廟裡的方丈早就知道這位貴客的來歷,出來請他們到裏面去歇息,給他們倒茶以表敬意。
大約有兩百碼外,一個船上酒館兒,亮著燈光,響著音樂,正在緩緩移動,將鏡般的湖面衝起了褶皺,把漆黑的條紋變成一片乳白的光亮,但那些條紋像水銀般轉眼又恢復了原來的平滑光潤。由遠處傳來槳櫓嘩啦嘩啦打擊水面的聲音,飄來了令人感傷的簫聲,簫聲雖然令人感傷,但正如穿雲而出的月亮,使人感到安謐寧靜。
「往西北你到過鄰近大戈壁沙漠的寧夏省,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咱們現在這樣還不夠嗎?對我來說,只要我知道你愛我,雖然此後,我再見不到你,我心裏也夠了。即使我被關在監獄里,我的心也是自由的。」
「可是,咱們倆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是個寫文章的人,而寫文章的人一向是自私的。大概是太珍視自己,不願讓別人共享。也許我是沒遇見合意的女人。」
「你真是狂放不羈!我相信你雖是生為女兒身,卻是心胸似男兒。」
孟嘉說:「丁媽聽說了,一定會怪我。」
「我不相信。」
日落之時,船已在宜興停下。梁翰林帶著前未曾有的興奮之情,向牡丹說:「今天晚上,咱們慶祝一番吧。」
晚飯已經擺好,等著他們吃飯。丁媽由於害怕打雷,幾乎都嚇癱了。她還縮在床上,等https://read.99csw.com人告訴她暴雨已過,他們已經回來,她才起床。這時她忘記了自己的提心弔膽,叫牡丹到里艙去換上乾衣裳。
他們倆之外,沒有別人。桌子上兩盞油燈,燈火熒熒,柔和的光亮照在他們的臉上。旁邊桌子上有一隻大紅蠟燭,有一尺高,插在也有一尺高的錫蠟簽兒上,那個蠟簽兒是篆體壽字兒形的。暗淡的光亮照在牡丹筆直的鼻子上,她以如醉如痴的神色望著她那位堂兄時,那光亮也照在她那閃動不已的淡棕色的瞳人兒上。牡丹覺得如在夢中,覺得自己單獨和私心敬愛的堂兄喝酒,這在過去以為是此生無望的。她的眼睛眯合起來,眼前的世界成為一個半睡半夢的境界,這個變化確含有幾分危險。這時牡丹以矇矓的目光出神般的凝視。
他們走上泥土的道路。船隻叢集的岸邊永遠是潮濕泥濘。梁翰林把兩個侍衛放了假,因為他最不喜歡有侍從跟隨,而最喜歡的是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徘徊遊逛。他和堂妹走在狹窄的石頭子砌的街道上,在一家商店挑選茶壺茶碗,費了好久的時間。宜興是以出產這種褐紅色茶具出名的,外面不上磁釉,裏面卻上有綠釉。
孟嘉看見堂妹衣裳還沒扣上扣子就出來了。他恨牡丹這樣厚顏大胆,可是卻發現了這麼個無與倫比的妙人兒。他以前遇見的女人,沒有一個像她的。一進艙,看見牡丹把東西亂七八糟的扔在地上,等著丁媽撿起呢。他心裏忽然想,天下還是很需要些教人循規蹈矩的大道理呢。
牡丹說:「像今天生活得這麼充實。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長大,我就想到要過這種日子。你沒法子想象我在嘉興是怎麼過的——監督廚子做菜,分派僕人們做事,向不喜歡的人說言不由衷的大道理。」她的眸子一個勁兒的盯住孟嘉。她的目光之中流露著熱情,那種敏感,正是不肯虛張聲勢,不肯鬼混日子的人才有的。孟嘉一看,覺得自己過去好多日子也過得太不夠充實了。
「只要一個人肯說沒關係,什麼事情也就莫能奈他何。」
他終於說出來,聲音是低微顫抖:「三妹,我不知道這話怎麼說。我一輩子從來心裏沒有這種感覺。」他們的臉離得很近,牡丹靜靜的聽,眼光顫動,嘴唇緊閉。孟嘉接著說:「這個辦不到。你是我的堂妹,我也姓梁。我比你大得多。我不應當打擾你的青春……」
但是這一天並不是平安無事。在這個季節,天氣也喜怒無常,一片烏雲突然自東南而起,一陣涼風在他倆坐在的花園上空颼颼的吹過,白梅的落英在風裡滴溜溜上下飄飛,顯然是暴雨將至。遠處雷聲隆隆,而他們眼前的湖面,仍然在下午的陽光里閃亮,猶如一池金波,迎風蕩漾。他倆正坐在個敞露的涼亭里,離開可以避雨之處約有五十碼之遙。
牡丹傷感的說:「這是咱們相處的最後一天了。」
牡丹走了之後,梁翰林走進艙去歇息。他在鎮尺下發現了一封簡訊,上面有牡丹的住址,另外簡單的四個字「給我寫信」。
「誰老了不想回家呢?」
「……做飯,洗衣裳,修修……縫縫……」孟嘉興緻很好,這樣接著往下說。「噢,我忘了。為什麼我不娶一家飯館子,娶個洗染店呢?」
「我的身份地位不行,人家說閑話,會鬧的滿城風雨,人家會說你我同姓結婚,違背古禮。而且,你的前夫才死了一個月。人的嘴會毫不容情的。」
「我一輩子,就是願意把在書上念到的地方,都去逛逛,要爬高山,一直爬到離天神不幾尺的地方,像李太白說的一樣。」
「咱們同宗也會說話的。」
梁孟嘉生得中等身材,臉色微黑,最明顯的特點是一頭蓬鬆的粗頭髮,兩鬢和茂密的黑眉毛,剛開始變灰。在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上面漸漸後退的頭髮之間,隆起的前額特別明顯。他那靈魂的中心就在他的兩隻眼睛上,那兩隻眼睛是洞察秋毫,光亮有神,尤其以小飲幾盅,陶然微醉時為然。眼睛四周的肉皮兒光潔閃亮,兩鬢則青筋縱橫。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為什麼不說話?」
牡丹那天性實際的女人頭腦,立刻往前想下去。她說:「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姓梁,我也姓梁。社會上是認為同姓不婚的。我沒有你活不了,怎麼辦?」
「會淋濕的。」
「我喜歡雨。」
「那麼,咱們就願怎麼辦就怎麼辦。別人說什麼話,由他們去說。」
急雨的大點兒打在房頂上,打在樹葉上,聲音嘈雜,猶如斷音的樂章。雨點兒橫飛,噴射入亭,與陣陣狂風,間歇而來。剎那之間,亭內桌凳全罩上一層細小的雨珠兒。孟嘉看見堂妹正在欣喜雀躍。
孟嘉說:「明天你要回嘉興,咱們也要分手了。」這時他的話才又說得輕鬆自如了。他說:「自從你來到我的船上,我一直三天都在想……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但是我永遠不願意和你再分離。你肯不肯也到北京去?」
他曾經獨自遠行,歷經長城線上爭論未定的各要隘,由東海岸之山海關,到西北的綏遠寧夏。他所寫的文章里描寫古長城苔蘚滋漫的磚瓦,令人生懷古之幽情,只要提到長城的古關隘,如居庸關,以及為人所熟知的古代戰役與歷史上的大事,就賦與文章深奧難解的氣息,不論是熟讀史書與否,人都會肅然起敬。孟嘉對人所不知而他鑽研獨得之秘,談論起來,真是津津有味,娓娓忘倦。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總是見由己出,不屑於拾人牙慧。不https://read.99csw.com雷同於流俗,衝破思想的樊籬,向哲學問題、人生問題,單刀直入,直接去理解體會,這使他成為當代獨具見解的作家,才華出眾,不囿於傳統,因而也深奧難解,正統的理學家則斥之為矯情立異。然而他對自己此種獨來獨往的見解,則拍案驚奇,擊節讚賞。
梁翰林這個道理之外,還說了些別的。倆人對吃飯誰都不起勁。丁媽很煩躁。她吩咐人把湯拿下去再熱一遍。她說:「你們倆吃完再說不行嗎,菜都要涼了。酒也得再熱。你們在雨裡衣裳濕了個透,喝幾杯熱酒才好。」
牡丹在雨聲中大喊道:「我說這比剛才有太陽時候兒好。」
孟嘉停下來,心裏在思量。他恐怕牡丹是受了他那文章的影響,並且完全按照文句字面的意思去實行了。
「不,我這船還往前走,我夜裡足有時間睡的。」
「一過完一百天。我不願無聲無息的呆在那個小鎮上。按習俗,我應當為他穿孝。其實在我心裏,我認為沒有道理。」
「你說什麼?」
孟嘉定睛看著牡丹,問她:「告訴我你自己的事。你下一步要怎麼辦?」
「我相信可以。俗語說:要嫁的寡婦不能留。現在你若叫我跟你走,我說走就走。」
「你從前沒嘗過這種味道?」
「他來了。」
第三天,雲散轉晴,他們已經到了太湖的東岸,岸上草木蔥翠,農舍村鎮,星羅棋布。孟嘉和牡丹可以用遐邇聞名的惠山泉烹茶,消磨一日。天近中午,他們去游廣福。麗日當空之下,紅牆寺院,依偎在山腰彎曲環抱之處。
「他們若真是一心要照自己的意思做,也會做得到的。」
他們快到嘉興了,運糧河兩岸都有了房子。分別的時刻越來越近,牡丹實在抑制不住,哽咽著哭起來。這也好,因為她婆家的人會看見與丈夫恩愛的寡婦兩眼哭得又紅又腫啊。
「你簡直古怪。」
孟嘉問她:「你想什麼呢?」
「我想也是。你若很願做一件事,只要肯一切不計較,就可以做得到的。」
「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只是要感覺……把今夜湖上的記憶印在心頭。一切的語言文字都無法表達,你說是不是?」
丁媽的老眼看了看梁翰林,她說:「孟嘉,你不懂得女人。我懂得。你們男人看女人,只看她美不美。我承認,她是非常之美。可是將來誰娶她,那個男人就可憐了。」
孟嘉必須攙扶著牡丹。他倆在地上要挑撿著道兒走,躲開新形成的水窪兒,又要躲開濕透的草,那把油紙雨傘可就沒有多大用處了。他們距離寺院有一半時,雷聲轟隆一響。
她對堂兄說:「孟夫子一定喜歡在雨里跑,你知道不?」
孟嘉慢慢的說:「只要你不變心,咱們不久還能再見。事情你仔細想過嗎?」
「我看得出來。」
牡丹在船頭上悄然靜坐,頭向後仰,陷入沉思默想。孟嘉兩眼向她凝視,發現她兩眼濕潤,帶有淚痕。她的流淚有許多理由——為自己的將來,為了金竹,也許這是她和堂兄在湖上最後的夜晚。孟嘉尊重牡丹私人的心情,不願窺探打聽。
但是孟嘉的心裏別有所思。忽然沉寂了一會兒。牡丹手在茶里蘸濕,在黑漆的茶桌兒上無意的亂畫。孟嘉慢慢的,也很自然的,抓住了牡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裡。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處,都沉默無言。話聚在嘴唇上,似乎要說出,但又消失於無形了。孟嘉似乎已然探查了自己的心靈,似乎有所得而欲說出,但又梗塞于喉頭。
孟嘉看得出牡丹臉上的渴望和思求之感。這一剎那,她那一時的抑鬱的情緒過去了。在今天晚上,她不能不快樂。得到遠處飄來的音樂的暗示,她輕輕哼了一段崑曲「嫦娥奔月」,因為沒有琵琶,在江上的月光中,牡丹在句子中間的空白時,以「初阿——啦——啦」的舞曲調子自己伴奏。孟嘉靜悄悄的聽著。
一分鐘之後,牡丹從裏面出來,語氣很重的說:「我很愛看戴東原的著作。我看見你桌子上有戴東原文集。」
他倆離開飯館兒時,孟嘉覺得牡丹這個女人,在精神和思想上,都與他自己很相近。他們從鋪石頭子兒的黑暗的小巷子里往船上走,堂妹的胳膊挎在堂兄的胳膊上。多泥的小巷向河岸傾斜下去。牡丹堅持要自己拿著買的那包茶葉。他們走向泥濘的小路時,牡丹一隻手提著那一包茶葉,另外那隻手按著堂兄的胳膊。那一剎那,孟嘉覺得又重新回到青春。他沒感覺到心情輕鬆放蕩的陶醉好久了。因為在黑暗裡,一切沒有顧忌。他覺得彷彿是和一個不知來自何方的一個迷人的精靈走在一起。那個精靈把他那些年生活中的孤身幽獨搶奪而去。愛就是一種搶奪,別人偷偷兒侵襲到你的心裏,霸佔了你的生活,喧賓奪主而佔據之。
牡丹笑著說:「一會兒就停的。」
牡丹極其高興,看見雨傘來到,笑得好輕鬆。
「你說吧。」
孟嘉聽了很不高興。不願意告訴她他倆的新計劃。丁媽正高興把老太婆的聰明智慧提供給年輕人呢。
牡丹聽了,不勝驚奇。她說:「虧你想得出主意。」
牡丹睜大了眼睛,以莫名究竟的神氣發問道:「為什麼?在哪兒慶祝?怎麼慶祝?」
孟嘉很鄭重其事的凝視著牡丹的眼睛說:「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二十二歲時娶了那麼個姑娘,毫無頭腦,是餘姚的富家之女,只知道金錢勢力。那時我中了舉人,算得上是少年得意。我想我對她本人,或是她的家庭,一定有可利用的地方兒——算得上地位相當,配得上她的九*九*藏*書首飾珠寶,配得上她父親的田產。她一副勢利眼,其實也沒有什麼可誇耀的勢力。那是為了利用而聯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讓女人可利用的,也許她可以做一個舉人的妻子自己神氣一下兒。這些年來一直沒再見到她,也沒見到她的家裡人。」
梁孟嘉這時在外面等候。牡丹似乎在船艙里停了好久。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牡丹在裡間兒的問話聲:「你喜歡戴東原嗎?」
「也許是。也許是男兒生為女兒身吧。怎麼樣也沒有關係。」
「後來你一直沒再娶?」
「我說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壓得太厲害了。我們女人實在受不了。男人說天下文章必須要文以載道。由他們去說吧。可是我們女人可載不起這個道啊。」
「你想你能那麼快就離開婆家嗎?我在八月底或是九月初就可以回到杭州。現在我更有理由可以早點兒回來了。」
「我意思是,咱們倆是堂兄妹,都姓梁。可是我知道我非佔有你不可,我不知道別的什麼……」
孟嘉屈指一算。他要十天之後回到杭州。然後到福州去,往返要幾個月。想是在早秋九月回到杭州。他一介書生,卻奉命研究海軍,其實他並不喜歡海洋,不願乘船沿著海岸到福州去。
牡丹在艙房裡歇息時,丁媽和孟嘉說:「牡丹真可憐,她一定想到她婆家,心裏很慌亂。一整夜我聽見她在床上抽抽嗒嗒的。」
「沒有什麼,我只是預備寫文章時,言之有物。過去許多寫山川的書,都是輾轉抄襲。我一定要親身看見,要對題材深入才行。我總是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尤其是前人從未做過的事。」
牡丹感覺到梁孟嘉說這話時所用的力量。她自震驚之下恢復了鎮定,回答說:「我也是這樣想。我不能一剎那看不見你。」
「幹什麼要跑?」
孟嘉覺得那天下午已經夠荒唐的了。於是說:「你等我換好衣裳再說吧。」
「這是你的大恩大德!你能不再叫我操心就好了。」
「沒有?」
但是呼嘯而來的急雨,卻劈哩啪啦不停的下起來。閃電轟隆一響,紫電橫空,忽明忽滅。牡丹仰起鼻子,閉上眼睛,喃喃自語說:「妙哇!雨多麼可愛!」她說著又睜開了眼睛。孟嘉在一旁看著她,頗覺有趣。牡丹的聲音里是那樣的激動。她頭一次看見太湖時歡呼道:「這麼大!」當時的聲音也是這麼激動。
「那就淋濕好了。」
「我也不在乎。」
牡丹的眼光閃動著,向堂兄掃了一下兒說:「我正在納悶兒。現在像在做夢。過去我從來沒想到,會今天晚上這麼單獨和你面對面喝酒。這太好了!」
「你剛才說的什麼?再說一遍。」
他說:「我厭惡風暴。有一次在廣州附近海上遇到狂風巨浪。」
「是。關於長城的記載,好多說法是互相矛盾。長城有的地方是兩層重疊,有的地方是數層重疊,在黃河岸則突然中斷,在寧夏就是。有一次我用嘴嘬馬的奶頭兒吃馬奶。」
牡丹站在跳板了,淚眼模糊的向堂兄望了望,也沒說聲再見,徑自走上岸去。
「你不贊成?」
他所寫論長城與內蒙的文章,牡丹看過了不少。他是公認的以長城分中國為南北的地理專家,他甚至還會蒙古話和滿洲話,所以軍機大臣對北方邊務要有所查問時,他在宮中是不可缺的人才。
牡丹伸出了一隻手,去拉孟嘉的手。他倆看見丁媽走近,立即改變了話頭。
孟嘉心想這個人真怪!這時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也覺得年輕了。記得童年時那麼愛在雨里亂跑,只是現在自己已經長大,童年的事若不提起,都快忘記了。可是牡丹沒有忘記她的少女時代。到哪兒去找到這麼個天真任性的姑娘呢?
他們在太湖上的前兩天是煙雨迷濛,一無所見。太湖在各方面都像個海洋;在地平線上,湖水與塊塊的灰雲相連。他們的船一直靠近岸邊。他們前面霧靄之間,時而有一山頂或朦朧不清的小島隱約出現。梁孟嘉看見牡丹的兩眼現出抑鬱不歡的神氣,便悄悄走開,任其獨自沉思。
「那不會。我已經不能和你分離。我知道,你若不在我身邊兒,我的日子只能算過了一半兒。」
「總得有人冒險受社會的指責,你說是不是?照您所說,人若一心非做一件事不可,他就能做到。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壓得太厲害了。你們男人是高高在上,女人是被壓在下面的。」
「你有個妹妹?」
孟嘉閉著嘴笑了笑。他說:「我覺得這個女人又漂亮又聰明。」他心裏雖然不願談論牡丹可是覺得竟欲罷不能了。
牡丹說:「這比有太陽時候兒好。」她的聲音,被落在紙傘上劈哩啪啦的雨點聲蓋住了。
梁翰林問丁媽:「你覺得她怎麼樣?」
孟嘉大笑,但是沒有回答。丁媽在隔扇上輕敲了敲說:「你不要叫他在外頭等你太久,他也得換衣裳。」
午飯後,牡丹覺得又累又困,到自己艙房裡去躺著。
「你為什麼問這個?」
最後,二人坐起來。
孟嘉說:「為什麼不到我的艙房裡去?睡得還舒服。」
「夠了!固執,你就是固執。」
「為什麼?」
「你打算多久之後離開你婆家呢?」
牡丹的臉非常嚴肅。她的心又想到金竹,想到那尚未解決而且永遠解決不了的那段情。她心裏這時對金竹有無限的痛苦。可是她那銳敏女性的頭腦霎時看清楚了,知道金竹永遠是不能夠娶她的,她立刻拿定了主意。
孟嘉的眼睛立刻顯出驚異的神氣。他想這樣有力的文句,他若能寫在文章里就好了。
「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