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八章
「你知道那個地方兒嗎？」
孟嘉慢慢的笑了笑，笑得很滑稽。他說。「我們有三個李白的墳墓，都說是真的。誰願信什麼就信什麼吧。」
直到天剛破曉，一個農家的公雞叫了「根兒——根兒——根兒」，孟嘉才把牡丹勸動回她自己屋裡去睡。
牡丹問：「你舒服嗎？」
順著小溪走了一半路，他們看見一個平坦的大石頭，伸入水中。
「三成已經走了兩成。剩下不到半個鐘頭了。」
牡丹又高高興興的坐下。她說：「現在你向四周望望。在這整個兒宇宙之中，只有你我，沒有別人了。」她說著躺在石頭上，穿著馬褲的兩條腿彎曲起來，顯得特別歡喜。孟嘉低頭看她，看見她淺棕色的眼睛反映出有條紋陰影的天空，變成了天藍色。
現在小徑從山茱萸和楓林中蜿蜒前進。路上處處有露出地面的樹根和石頭，幸而紅土地十分乾燥，走起來還容易。三個人向前步行，轎夫抬著轎子在後面跟隨。若水特別注意孟嘉，他邁著矯健的步伐，向前慢慢的走，似乎是磨磨蹭蹭，頗有留連不舍之意。
「我也很為他難過。他很生氣，他把我給他的一綹頭髮退還給我，燒了我寫給他的信。他從皮夾里把我的相片兒拿出來還給我。」
牡丹說：「這才好玩兒。」說著搶去一根沒上油漆有疙瘩木瘤的手杖，那就是從本地樹林里砍來的。
牡丹點了點頭兒。孟嘉對他這位堂妹已經再沒有抗拒的能力。他們的關係已經在昨夜改變過來；倆人之間再沒有羞慚，再不用克制。倆人現在是以平等地位相處，孟嘉只是個長成的男人，牡丹她只是個長成的女人。牡丹用手撫摩孟嘉躺在她酥|胸上的頭，她說：「聽我話。咱們把今天做個永遠紀念難忘的日子吧。」
她的轎夫說：「小姐，坐好哇！別亂動！」別的轎夫也接著說。因為轎子上每一兩重量都壓他們的肩膀上，當然平穩是很重要的。
「什麼沒法兒再好了？」
牡丹過去，投身躺在堂兄的床上，那床是靠著牆放的。
孟嘉問她倆：「若水在哪兒？」
若水告辭，進入廚房。這時白薇帶著牡丹到對面她的卧室閑談。過了半天倆人才出來；這時孟嘉正一個人漫步，觀賞書房窗外人造的假山。
他們慢慢往下走，胳膊抱著彼此的腰，兩人的身體互相磨觸。
然後兩人的肉體和靈魂，在痛苦和喜悅的狂歡之中一同融化了，肉體長期積鬱的渴望，終於突然獲得了滿足。兩個人合二為一了。陰陽相交，九天動搖，星斗紛墜，彼此只有觸摸對方，緊抱對方，兩人彷彿忽然沉陷入遠古洪荒的時代，不可知的原始天地，只有粘液，變形蟲，有刺的軟軟的水母，吸嘬的海葵。只有肉的感覺，別的一無所有了。他們彷彿在全宇宙的黑暗裡，在難以忍受痛苦和喜悅里正在死去，彷彿只有這樣死過去成神仙，才能創造下一代。然後，旋轉衝撞的動作稍微低弱下來，而牡丹的手正在堂兄的身上，以無限的甜蜜溫軟的情愛在移動、尋求、探索、捏搓、緊壓、撫摩。
白薇說：「你不用說我就知道。你臉上帶有蜜月的春色。」
船在桐廬靠岸，有幾個客人下船。桐廬這個河邊碼頭有寥寥數條鋪鵝卵石子的街道。若水戴著黑羔皮帽子，正站在碼頭上迎接他們，把他們帶到家去。他那個土耳其式的高帽子更使他給人一個頎長的印象。在這個河邊的村莊里，若水是人都熟悉的。他生的瘦高白凈，那種俊逸，特別出色；他那修剪整齊的唇上的小鬍子，使他看來英俊動人。不知為什麼，他總喜歡穿一件寬大的長袍，脖子上不扣紐扣兒，松垂著像個口袋。
若水說：「何必呢？上轎吧。要下來走，隨時可以。我已經買了兩根手杖。」
孟嘉也以普通的客套話回答。抬起頭來看綠釉燒就的這所別墅的名牌。
若水對客人說：「在山裡，沒有別的好東西相敬。我們的羊肉極好，吃下這個去，再喝幾杯熱酒，希望今天晚上你可以快快樂樂好好兒的鬆快一下兒。我覺得這個安排滿對呀。」
若水從容風趣的回答說：「這就是我的花園兒。景色隨四時而改變，妙的是，我不費一錢去經營照顧。」
半路上，牡丹看見一隻山雞飛進樹林里，顏色鮮艷的羽毛長尾在後面拖著，她轉過身去指給孟嘉看。
昨天晚上的一夜春宵，還在牡丹的臉上浮漾著春色。
拿出熏魚在野餐時吃，怎麼就會破壞了女人設計的這次野餐構想，若水覺得不值得去追尋什麼理由。他悄悄的，很溫柔的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兒，用鼻子在妻子頭髮里聞，表示謝罪。
牡丹說：「我也是。」她又在堂兄嘴上一吻，很自然的說：「把燈吹滅了。來，好好兒的躺一會兒。」
牡丹和孟嘉從富春江逆流而上，但見兩岸秋山，赤紅金黃，景色艷麗。在中國南方此一地區，草木蔥蘢。岸上危崖聳立，高百余尺。水流深廣，山勢巍峨，翠影輝映，水呈碧綠。沿江風光之美，為人間所罕見。富春江及天目江，水勢浩蕩，北自延州，南自金華的屯溪而來，相會於此，全境土壤肥沃，商業茂盛，江上帆船載貨，駛赴杭州。北方之童山濯濯，至此已杳不可見，只見高地雄偉，林木青翠，鳥聲上下，隨地可聞，山巒自安徽南部之黃山迤邐而來，綿延數百里，山勢嵯峨，峰巔積雪。江既名富春，若謂富有春光，誰曰不宜？
房門關上之後，牡丹問孟嘉：「你喜歡我這兩個朋友吧？」
牡丹正在青春，早晨八點醒來，絲毫不覺得累。大家都起來了，因為若水一向早起，白薇今天也特別早起。
「沒關係。」在這種節骨眼兒，男人是比女人更覺得局促不安。若打算把道德上的約束和肉體上文明的負擔扒脫個精光，可真需要幾番掙扎幾番力氣。
若水說：「隨身用的東西您都有吧？您該梳洗梳洗，歇息一下兒了。」
read.99csw.com「當然……不過我們還是像朋友一樣好離好散的。」
牡丹領著孟嘉順著溪邊一條小徑走去，她那青春的步態裊裊婷婷，一隻手拉著孟嘉。孟嘉過去從來沒有遇見一個女人，這麼熱情，這麼獨行其是，而又這麼富有奇思妙想。
現在牡丹把衣裳都穿好了。他倆從這片空曠的地方走開時，孟嘉說：「以你這樣性格，我真不知道你怎麼能對你丈夫做個忠實的妻子，對公婆做個聽話的兒媳婦，還做了那麼久。」
下午，白薇提說他們一齊去她特別喜愛的那條小溪邊，她是常在那兒寫生的。小溪邊有一個小瀑布，只有七八尺高，她把那條瀑布叫「我的瀑布」，瀑布下面是一個池塘，只有二十尺長。若水在夏天常去游水。那兒既是風光如畫，又清靜隱蔽。溪流中又潔白又光滑的圓石頭隨水滾轉，兩岸松柏茂密，儼然一個小叢林。
「這個時刻——在這兒和你……」
「風從那個缺口兒過，非常強，會把人帽子刮掉的。」
若水夫婦向客人敬酒，大家對這個菜的獨到，讚不絕口。
牡丹把手伸過來，倆人一齊從大石頭上跳下，向溪岸走去。牡丹把孟嘉領到一片平坦的地方，是個完全隱僻的所在。牡丹四仰八叉仰卧在草地上。這時，牡丹就是一個森林中的仙女，兩隻眼睛望著孟嘉，獃獃的出神，也許是正望著紫色的雲彩，高高在逐漸黑暗的天空中飄浮。
孟嘉覺得對若水是莫測高深。他的名字「若水」，是源於老子的名言「上善若水……處眾人之所惡」。孟嘉很想了解這位處士的品格。
她倆又接著說到北京去的事，直到兩個男人回來。
孟嘉轉向牡丹說：「你覺得怎麼樣？」
不久，兩個男人也進來。沒人說什麼越禮的話。他們商談到一裡外嚴子陵釣台去遠足的事。
「我記得只有一次，那時候兒年歲很小。我還是不說好。你為什麼要想知道？」
「謝你給我這麼多的愛，這麼多快樂。」
他倆的臉離得很近，孟嘉能看見牡丹的眸子閃動不已，流露出女人的魔力和神秘。然後，牡丹的手握住了孟嘉的手，兩眼脈脈含情的望著他。牡丹似乎正在儘力壓制心裏的羞愧。孟嘉以無限的柔情輕輕吻了一下牡丹的手，說了聲：「三妹。」
「下面有一個很好的地方兒，可以看見整個兒的山谷。」
「所以我才很希望你認識他們呀。」
若水說：「來，我帶你看我的花園兒。」他領著客人到面臨江水的高台。約兩百尺深的下面就是那緩緩而流的深綠色的富春江。懸崖之下拴著一條漁船，看來只像一片發黑的竹葉。在江對面的岩石岸上，山巒聳立，現在山巒的頂端正是楓葉如火，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夕陽餘光照在葉子上，楓葉往下顏色漸漸成為赤紫、棕褐、金黃，如浪，如雲。往右看，江水有一部分隱蔽起來，不能看見，對岸則鄉野平闊，遠與天齊。
「我想他會。這對他的打擊太大了。」
「這兒只有你們一家嗎？」
牡丹覺得很高興，她說：「是嗎？來此世外深山居住，真得需要點兒勇氣才行。」
若水說：「在我住的那兒，除去我們之外，另外只有一個農家。偶爾有牧羊人上山來，那時我們才聽見咩咩的小羊叫。您來到這兒，我們別無所有以饗嘉賓，只有新鮮的山中空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那麼我就不再想知道。我的意思只是，你怎麼會能辦得到。」
若水說：「也許有那個味道。我所要說的是，我們的生活是有感情的，有理性的。我認為我們不應當抑制感情和理性，而應當充分發揮其本性。最重要的是，不要毀損這種天性，可是在政治和社會上，偏偏就要毀損這種本性。我為自己立了三條規則：不害人，不殺生，不糟踏五穀雜糧。而在肯定方面，只有一條，那就是，對人生一切事情，對周圍的草木鳥獸，我應當感恩。即使我們做家庭中煩瑣辛苦的事，應當高高興興的做，因為這是生活對我們的賞賜。為什麼陶侃早晨搬出幾百塊磚，晚上又搬回去？我想他是在享受生活對人的賞賜。」
孟嘉說：「往哪個方向走？」
「噢，對不起……咱們為什麼不下來叫他們輕鬆一下兒？我心裏很想走，幹什麼非讓他們抬呢？」
「也不是我想的，白薇記得，她告訴我的。咱們要慶祝一番。」
牡丹喃喃自語：「這個地方兒妙極了！」
他敘述這件往事，敘述得並不漂亮：第一、他心不在焉；第二、那件事他並不感興味。這時他不知如何是好，伸手點上一根紙煙。把椅子向後一推，靠近窗子去站著，背向著堂妹。
「這是因為我愛你，也因為你刺|激我。」
孟嘉頗有會於心。他不由得念出：「不能忘情，誠然，誠然。」
兩頂轎子站住了。
現在，這堂兄妹二人才算真正兩個人在一起了。孟嘉對於下一步會有什麼事發生，已經有了預感。他盼望很親密的和牡丹單獨在一起久矣。白薇離開屋子走去時，他已經看見在牡丹的雙唇上顫動了會意的微笑。但是孟嘉還是先克制著自己，心裏覺得牡丹若不先顯得全心全意，他不應當勉強佔她便宜。
「我以前再沒有這麼快樂過。這真是個妙不可言的好地方兒。我想將來我們和你妹妹在北京時，得特別小心。」
若水說：「在過去兩千年裡，不是地面升高了一百尺，就是海面降低了一百尺。不然嚴子陵是無法從這個高台上釣魚的。」
屋裡有沒上油漆的書架子，上面橫七豎八的放著若干卷書。右邊擺著一個鴉片煙榻。
孟嘉說：「有您一個人來就夠了。」
「當然你不是那個意思。」
牡丹說：「大哥。我這樣打擾你，你不怪我吧？你以前難道沒有真正戀愛過嗎？」
「不。」
「你們男人有一個錯誤的想法。你們認為女人只給你們快樂，不知道我們女人
九九藏書和你們享受的快樂是一樣大的。」
孟嘉說：「我不反對，恰恰相反，我跟你看法正相同。現在我明白你們夫婦為什麼過得這麼快樂。政府管的越少，老百姓越快樂。」
他們走進屋去。白薇的目光幾乎一直沒離開她這位貴客之身，因為她已經看透了她這位女友的秘密，看出來這位貴客三分像學者，七分倒像她這位女友的情郎。屋子裡，光亮通風而寬廣；傢具淳樸簡單，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然的樣子。在地板的當中擺著一雙淡紅色的拖鞋，看來頗為顯眼。
牡丹只回答了句：「噢，不要。這兒很暖和。」說著又入睡了。
他叫：「三妹，你最好回到你的屋去睡吧，面子還好看。」
「你沒有說你不愛他了吧？」
牡丹說：「你現在好吸引我。」
「白薇在家等著您兩位呢。她不能親身到江邊迎接，非常抱歉。」
白薇向丈夫甜蜜的微笑說：「我沒收拾嗎？我已經儘力收拾過了。」
「那不能。我若真愛我丈夫，那我當然會和他……但是我不愛他……我厭惡他……」
孟嘉照牡丹的話辦，把手伸進牡丹的上衣。這也是他平生奉命做的最異乎尋常的一件事。
「我也是。」這時牡丹的喉嚨里發出低小迅速的呻|吟聲。她說：「千萬不要看不起我。我愛你——好愛你。」
「為了他，我什麼也不怕。」
首先說，一個主張不殺生的人，卻是一個烹制羊頭肉的行家，是自相矛盾，也是他的「不能忘情」的一個例證。他不殺生，但他並不堅持吃素，並不戒絕肉食。他兩手端著砂鍋由廚房出來時，他的臉上，因為制此美味，顯得又喜悅又得意。他做菜是個行家，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個菜做得在肉的肌理上像是小牛肉，是要熱著吃的。孟嘉嘗得出裏面有酒有漢葯。軟骨燉到橡膠質的樣子，別的東西加進去，使味道特別厚而鮮美。
「你意思是……」
「這個我不愁。我是她的姐姐，我有我的自由。她會知道咱們倆的事——那一定。我還沒見過有比素馨頭腦更清楚做事更穩健的人。她向來說話小心，從來不會失言。」
「在那麼和外界隔絕的家裡，你怎麼辦呢？」
這種爬山的轎子結構至為簡單，就是一把矮藤椅子，前面系著一塊板子供放腳之用，兩根大竹竿子從椅臂下穿過，捆緊起來。牡丹邁步坐上，轎夫抬起來，往前走去，她看見若水的黑羊羔帽在前面一冒一冒的，孟嘉的轎子殿後。
「那太好了。明天咱們一定要去。」
白薇覺得在小溪邊野餐，很有詩意，她知道牡丹很喜愛那種活動。若水在村子里買了些鱒魚，白薇現在開始點一堆噼啪亂響的火。火著好之後，她拿出魚來烤，一條一條的烤，用筷子夾住在火上烤。那鱒魚很小才四寸長，孟嘉看見白薇烤魚時那種兒戲又鄭重的樣子，很覺得有趣。
孟嘉說：「這倒更像個香巢的雅名啊。」
牡丹不用化妝。她洗完臉，就到早飯桌子上去，一副十分清爽的樣子。這時只有白薇坐在那兒。白薇眼睛瞅著她，靜悄悄微微一笑說：「怎麼樣？好吧？」
「咱們爬上去，坐在那兒吧。」
孟嘉對她的美，對她的青春，清清楚楚的感覺到。他坐下，仔細的打量她，端詳她，心裏充滿了一股緊緊的壓力。
他聽見牡丹對他說：「你遞給我一根煙好不好？」他迴轉身去，看見牡丹已經坐了起來，身上蓋著被子。翰林點著一根紙煙，移身去坐在床上，把煙遞給牡丹。牡丹，靜悄悄的，一句話沒有說，把嘴形成一個引誘人的圓圈兒，把堂兄拉近了她身邊。倆人接了一個長長的吻，牡丹用力往深里吸吮，好像要解除長久痛苦的乾渴。
這位翰林學者問：「這山上有甚飛禽走獸？」
牡丹忽然一躍而起，說：「跟我來。」
牡丹的眼睛有點濕潤。她長嘆了一聲。「我多麼愛他呀！不過已然成為過去了。那是在我遇見你以前……」
若水大笑。他說：「你烤的魚幾口就吃完了，還不夠費事的呢。幸而我帶了幾條糖腌的熏梭子魚來了。」
孟嘉說：「你若不提，我還想不起來呢。」
孟嘉心想，以前從來沒遇見一個小姐，也沒遇見一個太太像牡丹這樣。
若水說：「我不傷害這些動物。」
白薇說：「他在廚房。」
牡丹對那些轎夫很平易自然，她問：「你們抬我沉不沉？」
飯後，主客四人一同到書齋去。牡丹請白薇拿她的畫像給孟嘉看。白薇選了二十幾張，都是注意麵部表情的。白薇似乎喜歡農夫和窮苦人的畫像。有幾張是一個鄉村傻子的畫像，特別討她喜愛。她說，在普通漁夫、獵戶、牧羊人的臉上，比城市裡嬌生慣養的富人的臉上，更富有個性。由於這些畫像，可以看出她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她的悲天憫人的思想。有一個瘸腿的乞丐，一個有精神病的人，還有一個鄉下老太婆，這個老太婆彎腰拄著一根牧羊人的手杖，這幾個人的像，臉上特別有神氣。若水以體貼妻子的心情，把這些照片一張一張的指給客人看。白薇有時候兒很坦白的說：「我喜歡這張。」有時別人恭維她的寫生畫時，她微微撅起嘴來，表示謙謝。
牡丹的兩頰泛起了紅暈，眼睛避免向孟嘉正視。孟嘉坐在若水常坐的椅子里，手在翻動桌子上的一本書。牡丹向桌子走過來，立在孟嘉前面，在溫柔的燈光里，她那漂亮的鵝蛋臉兒和濃密的眼毛閃出了光亮，而她那圓圓的肚子就緊貼在桌子邊緣上。忽然，她低下頭說：「你看什麼呢？」
白薇向他們告別去就寢的時候兒，她的目光和牡丹的目光互相望了一下兒。白薇說了一聲明天見，就走了。
於是孟嘉和若水一齊去，兩位女友回到家裡來。
「他也沒辦法。他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出理由來。我告訴他說我愛上了另一個男人。他還不相信。他沒想到是梁翰林。當然一個女孩子說
rｅａd.９9ｃｓｗ.ｃｏm『我愛上了另一個男人』，或是說『我已不愛你了』，男人除去認命之外，還有什麼辦法？」翰林一邊以無限的愛意掠開牡丹臉上的頭髮，一邊說：「三妹。我和你分手之後，是怎麼樣的心情，你再也沒法兒想象——在船上，在路上，在馬上，過高山——我老是覺得你在我身邊。我似乎丟了魂兒，我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我多麼盼望看到你一封信。我把你留在船上的那一封簡訊『給我寫信』四個宇，一直帶著。這封簡訊對我太重要，你親手寫的，我就覺得有你在我身邊。」
四個朋友坐在小溪邊，圍著雪白的圓石頭開始吃東西。魚雖然很香，但每條魚只夠吃兩三口。若水正要解開他帶來的熏魚，白薇阻止他。
孟嘉說：「告訴我為什麼你把這個別墅叫這個名字。有幾分凄苦，是不是？」
孟嘉立刻對若水非常喜愛。他說：「你之為人，頗合我意。但有你這樣福氣的人並不多。」
牡丹搖了搖頭，還是像平常那樣坦白說：「做個聽話的兒媳婦還差不多；做個忠實的妻子啊，可沒有。」
牡丹的頭斜放在孟嘉的肩膀上，牡丹說：「上面的肩膀兒上。輕一點兒。」等一下兒又吃吃的笑著說：「靠左一點兒……噢……好舒服……再低一點兒……再低一點兒。」
十點鐘光景，他們出發。在山的缺口處，果然風力極強，邁步都困難。
孟嘉對牡丹隨時有驚人之筆，正自嘆服。聽了就問：「到哪兒去？」
牡丹微笑點頭。
他們一直不停往上走，直到河邊才看見房子。若水對轎夫說：「我想我們不會再上轎了。你們是願上來喝盅茶呢？還是要回山下去？」轎夫說天快黑了，他們若不再坐轎，他們願早點兒回家。只有一個跟他們前去。他是挑行李的，等一下兒他把轎錢給大家帶回去。若水指著左邊河堤上的一個缺口兒，說再往前走就是嚴子陵釣台了。
牡丹從床頭架子上順手拿下一本書，想打開看。結果，兩人之間竟有五分鐘這樣捱過去，多麼沉靜，緊張，不安！
「你不打算回你的屋裡去嗎？」
「小鬼。」孟嘉挪動了身子，把頭枕在牡丹的乳|房上，細聽牡丹向他的低聲細語。孟嘉的眼睛也不看牡丹就對她說：「剛才你帶我來時，你就知道我們倆會這樣嗎？」
他倆完畢之後，九月里白晝苦短的一天已經暮色四合了。
牡丹問孟嘉：「你快樂嗎？」
若水看見牡丹眼睛不住閃動著快樂的光，前後左右跑來跑去，他對牡丹說：「看見你興緻這麼高，好高興。」
孟嘉起來把燈吹了。晶瑩的月光自窗外瀉入，比在山谷間皎潔。孟嘉開始脫下長袍兒。抬頭一看，牡丹正把襪子和別的東西，一件一件脫下來，扔在床邊的地板上。
孟嘉不再追問什麼。在暮色迅速加濃的一片蒼茫中，他倆手拉著手走回上流的石階。他們到家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晚飯早已經擺好了。
這一切都出乎孟嘉的意料，他不由得脫口而出：「妙想天開！真是結香巢於人境之外，別有洞天！」他心想地板中間若是沒有那雙淡紅的拖鞋，這棟房子就不太像個香巢了。
「不，只是陳設而已。白薇要擺在那兒。有那麼個東西使這個屋裡覺得溫暖，尤其是夜裡點上煤油燈之後。」
白薇向牡丹揮手，表示歡迎，然後邁步往山坡下走，前來迎接。白薇走起來飄飄然，步態輕盈，有幾分像豹的動作。她身段極為窈窕。孟嘉看見白薇眉清目秀，鼻樑筆直。頭髮向後梳得十分平滑，像牡丹一樣，穿得很隨便，只是一件短褂子，一條褲子。她的目光向梁翰林凝視，因為這是初次相見。經介紹之後，她很斯文的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來，真是美如編貝。她向翰林說：「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他們倆並肩而坐，互相親吻，看著落日餘暉由鮮艷的金黃變成紫色，再由紫色變成深紫紅，這時下面的村子已經籠罩在深深的陰影中了。
牡丹說了聲：「你呀！」拍了拍孟嘉的手。
這些話並不足以向孟嘉說清楚為何若水要這樣過活。一個人若過得快樂並且生活上一無所為而且自覺滿足，必有其偉大之處。也許他之為人是秉性嚴肅，尖酸機智，正如他這個別墅的名字所表示的一樣，他知道人生的真諦，他認為自己應當把人生過得十分美滿，至少不要把人生自行破壞。如今有白薇相伴，他夢想中滿足的生活似乎已然實現，他似乎已然如願已償。
「知道。我以前去過。」
丈夫說：「喂，白薇！有客人來，我以為你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兒呢。」
若水已經雇好了苦力給他們挑行李，另外雇了兩頂轎子。
孟嘉倒吸了一口氣，不勝驚喜，原來當前的六個字是：「不能忘情之廬。」
牡丹把眼睛轉過來，對孟嘉正目而視，默默無言，她的兩個乳|房起伏上下，清楚可見。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牡丹說：「我收到了你寄給我的那兩封信，好美呀！」
牡丹走到旁邊的桌子那兒，倒了一杯茶給孟嘉端過來。孟嘉站起來，也向牡丹走過去。兩個人的四隻眼睛怪難為情的互相掃了一下兒。牡丹向孟嘉凝視，同時看那碗茶，小心翼翼的，這樣，好顯得是在專心端茶過去。孟嘉接過那碗茶，放在桌子上。他還不知不覺時，兩人的胳膊互相摟抱起來，完全出乎自然，幾乎是同時。兩人的嘴唇湊到一起，急切的緊壓在一起，滿足了強烈的渴望和相思。牡丹的頭停在孟嘉的脖子上。孟嘉聽得見牡丹急促的喘息，也感覺到她那柔軟的身體發散出的溫暖。牡丹忽然抬起臉來，靠近孟嘉說：「你撓撓我的背，我覺得癢。」
牡丹對孟嘉說：「等一下兒！明天是九月九重陽節。你的名字正好和晉朝的孟嘉相同。真是夠巧的！」在晉朝，清談之風最盛，江夏人孟嘉在重陽節與人共游龍山，風吹落九*九*藏*書帽而不覺，因此典故，他使重九出了名，而重九也和「孟嘉落帽」永不可分了。
牡丹整理好頭髮。孟嘉又吻了牡丹一下兒，並且向她道謝。
「是這麼說的……我看明白了他不能和他太太離開，我此外還有什麼辦法？難道我做他的情婦嗎？他說他計劃調到杭州去，我和他好容易常見面。我只好和他斷。除去告訴他我不再愛他，我還能怎麼辦？」
牡丹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她說：「什麼戀愛也比不了初戀。」
於是倆人坐起來說話。後來不禁又再度做鴛鴦之戲。孟嘉發現牡丹那個嬌小玲瓏的身體，竟藏有那麼深厚的愛，真感到意外。現在在黎明以前熹微的光亮中，孟嘉恣意觀看美人的睡態。凝視牡丹在酣睡中的面容：那微微撅起的雙唇，長而黑的睫毛——她那關閉的心靈百葉窗，她兩個眼睛下面迅速顫動的肌肉，現在是一片平靜，就像風雨之夜過後湖面的黎明，她那雪白的肉體，那麼勻稱，那麼完美，他看來真是又驚又喜。他是多麼愛她，愛她的整個兒的人，再加她的精神，她的靈魂，還有她的肉體。孟嘉所感覺的，在一次滿足之後，並不是一種解決，也不是肉體壓力的解除和擺脫，而是在親昵的了解她的肉體之後，而對她的心靈有了新的認識，同時對人生有了一種新的力量，新的目的，因為他們的結合不只是肉|欲的滿足，而是天生來的兩個心靈全部的融洽結合。這一夜使他對愛有了一個新的體驗，是他前所未知，以前認為斷然不可能的；並且由於牡丹給予他的光與力，已經深入他的身心的光與力，更加大了他人生的深度。
「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們倆畢竟在一起已經這麼幾年。你不會這麼說吧？」
孟嘉說：「三妹，自從我認識你，我一天一天的越來越愛你。你帶我到小溪的下游這兒來，你的想象好美。」
若水立起來，挑最好的肉給孟嘉和牡丹夾過去，又用湯勺舀過大頭蔥和香菇去。
孟嘉問：「你的花園兒在何處？」
過了十幾分鐘，他們聽見白薇的叫聲。牡丹站起來，看見他們在上面。白薇說他們要回家了。牡丹搖手作答，向上流喊道：「你們先回去吧。」
孟嘉只是靜靜的聽著，又聽見她說：「大哥，我現在只愛你，不再愛別的男人……」她幾乎像是在懇求孟嘉，她說：「不要再問我，說起來太傷心。」
「好舒服。」
一個轎夫說：「沒見過這樣的小姐。」
牡丹擺脫開他，問他：「你要不要喝杯茶？」
「那麼我就先不走。」
若水說：「你們看，她似乎滿有一套學說。」在燈光之下，白薇看著確實是美，因為她滿面春風，裏面洋溢著情愛。
牡丹喊叫道：「白薇！」隨即加速跑過去。
牡丹接過那碗茶，聞了聞茶的香氣說：「你呢？」她去給孟嘉倒了一碗。
牡丹說：「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困。」說著用嘴唇抿了一點兒茶。又說：「你若不打算立刻睡，我就多陪你一會兒。」
孟嘉劃了一根火柴，一看鍾正好四點。他輕輕拍了拍牡丹。
與孟嘉和牡丹同船的乘客有十數人。白薇先一天返回，好準備歡迎他倆的光臨。他倆在船上真正覺得十分清靜，知道絕無乘客知道他們是何許人也，兩人在初戀的柔情蜜意之中，牡丹一路之上，不斷輕鬆漫談。自由自在，單獨而隱密，何況萬古清新不變的山水，嫵媚的景色，令人心醉。牡丹預想到那必不可免的事，那天夜晚，一定要發生。
牡丹說：「若水很會做菜呢。」
……
孟嘉問：「他在廚房幹什麼呢？」
「太喜歡了。這一對夫婦真好！」
「就是這麼說的。」
孟嘉了解這種道理。魏晉的崇尚自然精神全在他這位主人身上表現出來了。他說：「我看你就是正在過這種方式的生活，有慾望有情感的生活，並且予以充分發揮。至少你燉的這鍋羊頭肉是把這種肉的美味充分發揮出來了。」
他們三個人都下來站了一會兒，遠遠眺望鄰近的山峰，轎夫則用黑色毛巾擦擦汗，年歲最大的則在喘氣。
白薇說：「重要的是人的情趣。嚴子陵也許根本沒有在這兒釣過魚。人只是對這位高風亮節的隱士表示崇敬之意而已。」
「這麼美，為什麼不走一走？」
「看若水的一本書。」
白薇似乎深有所思，她說：「我想，能使生活美滿的，只有愛情，感情由內心發出，就影響我們的生活。生活里似乎有許多醜的，痛苦的事。你看多少渴求的眼光，多少因飢餓而張著嘴，他們都需要滿足。那麼多的殺害，大屠殺，互相仇恨，在自然界如此，在社會上也是如此。可是，人能憑想象把生活重新創造，由於把對生活的想法表現出來，而不是原來生活的本相，我們就可以對真實的生活拉開一段距離，再由於對藝術的愛，我們就可以把醜陋與痛苦轉變為美而觀賞了。」
白薇沉默了片刻。然後她說：「他那一切表現也沒有什麼，他只是生氣而已。我不相信他已經不愛你。他不可能，你也不可能不愛他。」
牡丹說：「你看完這個地方兒的景色再說吧。」聲音里洋溢著喜悅和熱情。
「很少。」
「謝什麼？」
牡丹說：「咱們得趕緊回去。他們大概等著咱們吃晚飯呢。」
牡丹說：「我不願去。」她對古迹並不很喜愛。她在現代這個世界生活慣了，對古代並沒有什麼興趣。
「你真敢？」
孟嘉說：「你想喝點茶嗎？」說著把牡丹剛才給他倒的那碗茶端給她，好表示似乎是在做點兒別的事，沖淡一下兒心情的緊張。
「我再不願離開你。我是你的！永遠，一生。」
孟嘉比牡丹年歲大得多。雖然他知道若能完全佔有牡丹這個美女，會其樂無窮，但他還是要等待牡丹自願表示任其為所欲為——也是要等牡丹表示需要。因為倆人是堂兄妹，這也是向堂妹表示尊重。在牡丹這一方面，她已經準備今天
九_九_藏_書晚上以身相委，可是仍然克制著自己，因為她對翰林究竟是敬佩慣了的。翰林掏出一根紙煙，假裝做看福州之行的隨筆文字。
若水說：「你看見我們後面那個老人了吧。一年冬天，我由下面上來。當時風大，一路都難走。離頂上只走了一半兒，他覺得沒法兒上去了。他咳嗽得厲害。我說我下轎走，讓他和他的同伴兒下山去。您猜怎麼著？我給他轎子錢，他不肯要。他說：『不，不要。我應當把您抬上去，現在抬不上去了，錢不能要。』我只好勉強他拿著，最後，他只好接受了，不過不像是當做工錢，是當做賞錢拿的。這種人可以說是今之古人，現在不容易找了。」
牡丹說：「你若不介意，我就躺在你床上，你在那兒做事。」
牡丹坐起來準備回去時，孟嘉看見她的肩膀上，有一塊骯髒的綠斑點，他從牡丹的大腿雪白的肉上，揀起一個壓扁的螢火蟲。
孟嘉說：「走著去不行嗎？」
牡丹對孟嘉說：「來，咱們順著小溪往下走，不要妨礙這對恩愛小夫妻。」
「好了，我不再問了。」
牡丹說：「噢，孟嘉！」這是她頭一次叫翰林的名字。
轉過山頂之後，若水的房子已經在望，隱藏在一個山頭的凹進之處。轉眼看見一個白色女人的身形走了出來。
他們回到客廳。白薇帶著牡丹去看她的南屋，這間屋子是空著的卧室，有時若水白天在此歇息。若水陪著翰林到旁邊的書房，桌子上擺著一壺水。
「是啊，我只愛過一個小姐，只是那一次。她真美。天哪，她真美呀！她拋棄了我，嫁了一個富家之子。事情就此結束。」
白薇說：「哎呀，好好兒的呀！」覺得怪難為情，但是她顯然也很喜愛丈夫這個動作。
「只因為你的什麼事我都想知道。」
「像這麼好的地方兒，再也找不到了。」
「我對你說過，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幾個年輕的轎夫爭著要抬牡丹，喊著說：「坐這一個吧。」
孟嘉發現了這一對年輕夫婦的生活，顯然是很高興，他說：「坦白說，我對婚姻生活，一向不重視。現在看見你們倆生活得像一對鴛鴦一樣，我也許改變了看法。」
「對，你說得對。最初，我好痛苦。後來，很快就擺脫了那種痛苦。和她那次戀愛，是一項冒險。以後跟女人來往，我一直戰戰兢兢的。」
白薇回答說：「他無為而無所不為。他在燉羊頭給你接風。他興之所至，也提筆作畫。他也寫詩，但常不終篇而作罷。可是他一整天的忙。我們的木器是他自己設計的。他也種菜，他幫著農夫的孩子去澆菜園子……」
牡丹向孟嘉說：「真是天上人間，對不對？」
孟嘉問：「你抽大煙嗎？」
孟嘉說：「這屋子好極了。」十分高興，對這種安排感到非常愉快。
「還不睡，還不到九點鐘。我平常都看書看到半夜。」
白薇說：「我本打算今天要吃得很別緻，你偏偏要來破壞。」
若水引用莊子的文句說：「『太上忘情』，是為神仙。我不是神仙，也永遠不能。翰林學士，您覺得這個名字有幾分古怪嗎？」
「不，一點兒也不。什麼時候兒您想上去，就告訴我們。抬您很輕鬆。」
「不要問我。我想起來還心疼。讓這件事算我對你保持的唯一秘密吧。」孟嘉這時在她身邊走，覺得她渾身似乎都有點兒顫抖。
由樹林子里出來，是一片高地，前面就平坦了。向後回顧，他們看得見下面那個小小的村子。他們右邊，山地一直向下傾斜。那段暗綠的山坡的遠處，山峰重重，高聳天際，淺淡的藍色，與遙遙的碧落混而不可分。他們看見路遠遠的頂端，有一個瀑布，自高處傾瀉而下，在陽光之中閃耀，猶如晶亮的銀線。山間的空氣，顯然微微有涼意，但涼意襲人，頗覺愉快。他們只走上來一里地，便是一個嶄新的天地，花草樹木便大為不同，空氣芬芳如酒。
「他？」
白薇就是這個樣子。牡丹雖然也有這樣的感想，但是說不了這麼清楚。白薇常常能夠幫助牡丹把她那隱而未顯的細微的情思表現出來。和白薇在一起，牡丹能夠表白內心的感受，比在父母妹妹前，更能暢所欲言。
孟嘉和牡丹心有同感。
牡丹笑得眼睛都眯糊著說：「我跟你怎麼說來著？」她這是向孟嘉說的。
孟嘉說：「老伯伯，不用忙。現在還有多遠？」
白薇問她：「你說你跟金竹斷了。他怎麼樣？」
他說：「沒法兒再好了。」
白薇，這個聰明解事的主人，現在說：「你們勞累了一天，好好兒安歇吧。」她指了一下兒一個茶壺暖套，裏面有一壺熱茶。夜裡需用的東西都已齊備。孟嘉在書房的床已經鋪好，牡丹的床是在隔壁的那間卧房。
白薇說：「你若不去，讓他們男人去吧。我去過很多次了。」
「有野兔兒——您可以看得見各處跳跳蹦蹦的，還有一種小頭的花鹿，土撥鼠多得是。我聽說有野豬，不敢說是不是真有。您打獵嗎？」
「這段路有兩里遠呢。」
若水常常皺他的鼻子，而且每逢一高興或覺得有什麼好笑，嘴周圍的皺紋就深起來。他又以柔和的聲音說：「你完全體會出我的意思了。天下若沒有花兒，什麼也不用提了；因為有花兒，我們就得去聞。天下若沒有鳥聲，一切也不用提了；既然有鳥聲，我們就得去聽。天下既然有女人，我們就得去愛，就得憐香惜玉。因為羊肉味道如此鮮美無比，就得把這味道誘發出來，就得要品嘗。這樣，這羊才不虛此生。可是，我不去殺羊。別人要殺，我不管。對別人的生活，我都持此種態度。為什麼我們不能對別人，對一切鳥獸任其自然呢？我不去做官，也就是這種道理。對百姓不必去干涉管理。他們都是好百姓……對不起，我說話太多了，我一定喝多了幾杯。」
白薇覺得很傷面子，她說：「噢，算了吧！」她的眼睛里有煙熏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