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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九章

上卷

第九章

這時他們正在鴻福樓飯館里一間雅座里吃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大概十二三歲,面色蒼白,顯然是營養不良,打開了淺灰的門帘。手裡拿著衣袋大小的紙本子,請求為客人唱曲子,可以在那個污舊的紙本子里挑著點。孟嘉問兩個堂妹是否要聽唱,倆人說不要。小姑娘再三再四的央求。孟嘉由於惻隱之心,讓她唱一個江南情歌。聽一個才十三歲正饑寒交迫的小女孩兒唱那種感傷的子夜情歌,真會令人心碎。一個男人站在一旁,瘦削的兩肩上,挑著一件破大褂兒,在秋意已深的日子,顯得已過於單薄。大概是小女孩兒的父親。
他們坐藍煙囪公司的汽船到上海,再坐太古公司的船由上海到天津。姐妹倆人早就好想坐坐洋船,洋船本身就是一件頂新奇的東西,這一項理由就是可以把孟嘉對海的偏見一掃而光的。這樣走,他們到北京要快得多——九月底以前,冬季還沒開始就可以到了。
孟嘉說:「這個主意不錯。那麼咱們雇一輛敞篷馬車吧。」
素馨以她那平板的聲音說:「我早已看出來,媽也看出來了。」
「正是。」
我要等,我禱告
孟嘉並不想成為一個海軍專家。一個士大夫怎麼能夠學得現代海軍的奧妙呢?但是他現在的使命是在海軍方面,而且張之洞的想法是:中國的危脅不再是來自中國塞外的窮沙大漠,而是來自汪洋的大海上。孟嘉於是以富有研究性的銳敏的頭腦,想學一切新的東西。在航海途中。他由一個翻譯的幫助,和那個戴著白便帽高大的瑞典籍的駕駛交談,對於航海也學到不少的東西。他對望遠鏡、象限儀、晴雨計都感興趣。總之,世界上現在是各民族的大競賽,這個競賽是不容輕視的,尤其是人家的炮樓子里能夠噴射出雷吼般的火焰來。在他頭腦里漸漸構成了他的想法,可以回去給張之洞上一個報告。最重要的是,以他治歷史地理的頭腦,他對外國海上的燈塔、浮標和精密準確的地圖,自然深為注意。他曾經不辭辛勞粘貼楊守敬木版頁的歷史地圖。在上海看過外國人幾個郵政地圖后,他認為楊守敬的地圖可根據那個修正一下,會更近於精確。在將幾個地圖比較之後,他證實了北京和古北口與張家口的距離,和他自己的記載相符。外國人的地圖的製圖法和印製,都比過去他所見的好。在上海停留三天,他在江西路一個蠟燭商手裡買了一個晴雨計,他預備回去送給張之洞。後來,他到了天津,參觀了大沽口炮台,並且很細心訪求咸豐十年英法聯軍由大沽塘沽進犯北京的路線,那英法的入侵導致圓明園的遭受搶劫焚毀。宮禁里那些昏庸愚鈍的官僚還在目光如豆的爭權奪利之時,卻有些像梁孟嘉這樣人,已經迫切感覺到改革的必要了。
母親說:「我把兩個女兒全交給您照顧了。」這次看著兩個長成的女兒離家遠走,母親真是難免心疼。
火車從一個城牆的豁口進入,一直到前門火車站。正名是正陽門,就在火車站旁凌空聳立,高約八九丈。街上馬車洋車熙來攘往。孟嘉的僕人劉安前來稟明主人,說他們的馬車在車站外面等著呢。
「我已經學了一點兒蒙古話,那又不同。不過和滿洲話的字母相近。只要能念字母,就能學字。但是他們都愛說中國話。」
哥哥來看我
哥哥不要忙
「比坐在馬車裡看外面看得清楚。」
「大哥說你會自己小心的。」
天還沒有亮
這種情形,素馨眼中看見,心裏明白,覺得自己說什麼話也不對,也不相宜。她曾看https://read.99csw.com見姐姐和金竹相戀的那一段,還有金竹奉父母之命娶妻時牡丹想尋短見的情形。
姐妹二人達成了和平的諒解。倆人平躺在床上,各有心腹事。過了一會兒,素馨說:「你不會害他吧?你要保護他,珍惜他的名譽……」
甚至在那個時代,上海已然是東西商業彙集的大都會,是棉紗煙草冒險企業的頂峰地點,是豬鬃、黃豆、茶葉的尋求地,方興未艾的、侵略性的文明驚濤駭浪,正在叩擊這亞洲古舊大陸的邊岸。孟嘉看了,著實有點害怕。
牡丹把手指頭放在她的嘴上說:「嗤!由她去想。但是別說明。我告訴你,我愛他——愛得要命——我的意思是——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
孟嘉把兩位堂妹帶到她們的屋子,是在書房東面另一個院子里。孟嘉原來一人居住時,很少用那個院子,這個裡院,以前,顯然是房主所住的。庭院極其精緻,用講究的綠石頭鋪的地,現在因為沒人整理,弄得不好看了。北京的房子都是一層高,所以,就猶如,誰也不能把頭高過皇宮內院。
「上北京去!當然!」
房子早已經給兩位堂妹準備好,現在只要添點兒傢具就行。劉安說他是特意等兩位小姐來了之後自己去挑選。
「為什麼?」
素馨興緻勃勃的說:「您指的是洗衣裳做飯嗎?你不肯照顧我嗎?」
他們的汽船從黃浦江緩緩駛向上海時,強烈的西北風從煙囪口把黑煙吹向泡沫飄浮的水面。牡丹和孟嘉倚著船面上的白欄杆站立,看團團的煙汽在波浪上掃過。牡丹的眼睛眯縫著,輕輕的說:「好美!」在江的兩岸,有紅磚的貨艙,小工廠,用波狀鉛板搭蓋的破房子,都迅速的向後退去,河面擠滿了舢板、平底船、魚船。汽船慢慢的滑過,汽笛嘟嘟的叫,使別的船隻注意。小舢板卻有大無畏的勇氣,在海鷗還來不及飛落之前,都擠過去打撈大船拋下的罐頭、瓶子、蔬菜、餅乾。一隻法國的炮艇,還有一隻英國的炮艇停泊在江里,細而長,雖是不祥之物,卻自有其美。這兩隻炮艇象徵外交上強權的勝利,是保護他們經商的後盾。
「你的意思是我別插一腿。」
「不要告訴媽。我做姐姐的,我應當告訴你。我愛他,他也愛我。這意思你明白吧。」
「睡覺。」
孟嘉說:「沒關係。我喜歡這樣兒。她們和我一起住,不要老是拘禮才好。」
四周圍車輛來往不停,牡丹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會知道
那天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劉安照顧行李之時,梁家姐妹二人抬起頭來看看前門的城門樓子,古老肅穆,聳立在碧藍的天空。
你若不再來
莫聽公雞叫
在筵席上,奕王爺對牡丹的父母說:「若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就直接去找我。」這是一種友好的表示,因此他與這位名儒的關係也就越發親密。萬一遇到什麼麻煩,好處自然很大。一般老百姓都仰那般愚昧迂緩低級員司的鼻息,只有少數幸運的人才能直接通到總督大人的駕前。
母親說:「不要對大哥無禮。」
關於牡丹,還有一件事;那就是她朝三暮四。有一次她跟孟嘉說:「真不得了。不管我把頭梳成什麼樣子,我老是想再改變一下兒。」她總喜歡改變頭髮的樣式,這一點她和白薇一樣。
孟嘉講演辭的特點,正是當年由張之洞倡導由一群有思想的人附合的革新主張。張之洞數年後發表了他有名的那篇文章《力學自強論》。
現在牡丹平靜下來,這是狂歡后的平靜。她秘密的愛情使她對一切皆以等閑視之https://read•99csw.com,而她眼前世界的顏色也因此有了改變。她心中的願望得到了滿足。她對父母允許她走,她心懷感謝之情。她對每一個人說她同妹妹要隨梁翰林上京去。愛說閑話的女人和邁著方步兒的男人,天天忙著過陳陳相因的日子,永遠來不及問一下兒自己到底過的是什麼日子,這等人問她姐妹為什麼要去,要去做什麼,她只覺得那些人十分可憐。北京之行,是她開始一段新生活必須通過的一個關口,她精神上的冒險和她的得救,她對不可知的命運的尋求,都要以此為門徑。
有兩位堂妹在家,孟嘉的生活里隨起了變化。在桐廬的插曲使他感覺到生活有一種新的意義,就猶如喝了一杯春酒。他覺得自己的精神跨越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而今在飯桌兒上,他閑談起來,比丁媽在時,覺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自由。他隨時有話要說,而堂妹倆隨時都樂意聽,牡丹總是靜悄悄的聽,素馨則很熱切的發問,常會打斷他的話。吃飯時,他隨意漫談,毫無限制,他知道對方了解他,尊重他,也喜愛他。他感覺到自己有家居之安樂,也明白了家居的性質和意義。不過,他有時良心不安,覺得是陰謀犯罪,這種感覺不是不常出現在心頭。這種安排也許對牡丹不太公道,可是牡丹是甘心情願的。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吧,他知道,他的整個身心需要牡丹的心靈,牡丹的愛,要聽牡丹的聲音。這是他心靈上所必需而不可少的。偏偏牡丹不顧傳統名分,願和他過雖然非法卻是愛情十分美滿的日子。若想給牡丹找個丈夫嫁走,使自己生活里失去了她,孟嘉是實在無法想象。這是他們愛情生活上的白璧微瑕。不過人不必老想那些瑕疵,只要愛慕觀賞那愛情本身無比的晶瑩,閃耀出獨特無比的強烈的火焰,也就好了。人生中,往往一個偶然的原因就會妨礙一個美滿的婚姻,真是一件恨事,倘若牡丹不是堂妹,而是表妹,那倆個就可以成就了夢想不到的情投意合的姻緣了。不過,他們倆的情愛必須嚴守秘密,卻增添了兩人之間如膠似漆的熱情的味道。
牡丹只是驚呼道:「這麼大!」
在哈德門大街北端東四牌樓附近,從總布衚衕往東拐了幾個彎兒,就到了孟嘉的家。他住的這棟房子,也和普通北京居民的住宅一樣,門口並不富麗堂皇,只是兩扇油漆的門,中間各有一個紅圓心而已。劉安和馬車夫,還有廚子,都在大門前迎接他們。有一個眼睛水汪汪的老年人,留著稀疏的白鬍子,是門房兒,在官宦之家,準不準來訪的客人見主人,是完全由門房兒決定的。孟嘉養著這個門房兒已經有幾年,因為他自己志不在飛黃騰達,自然也不在乎別人對他是什麼看法。另外還養了一個狗,這狗看見主人回來了,又跳,又用鼻子聞,又搖尾巴,還想聞兩位女客,惹得素馨好害怕。
「幹嘛坐洋車?」
雖然有離別的難過,對牡丹也難免有些憂慮,大體說來,父母還是為兩個女兒高興。做父母的認為這總是女兒的好機會,前途有希望,同時也深信孟嘉能給她倆物色丈夫嫁出去。也可以說,這個寡居女兒的問題算擺脫了手。父親對孟嘉說:「小女有您這樣一位名師,真是她們的福氣。她倆在京里有您教訓,是會獲益不淺的。」
在蘇姨丈確信總督大人要大駕光臨赴席時,這可真是梁家全族的盛事。在那種年月,總督大人因公外出時,他一出來,三層庭院里要連續打鼓。要吹長的號筒,放三個大鞭炮之後,大人才坐著藍呢轎,由八個轎夫抬著,轎前有步兵和騎兵。對權威方面有如此的壯觀和恭敬是有用的。男男女女都迴避,只站在路旁九_九_藏_書,在總督經過時,都目瞪口張,驚嘆不已。全城現在都知道總督大人是梁家的朋友了。
奕王爺沒等到筵席完畢就先走的。他說要先行離去時,客人都立起致敬,筵席中止。他走後,又喧嘩熱鬧起來。
主意果然很妙,果然看得清楚。前門外是最繁華熱鬧的街道,好多賣帽子賣燈籠的,再幾條街也都是密密匝匝的飯館子和旅館。過了前門,他們到了內城。洋車往東拐,進了東交民巷,在平坦光滑的柏油路上,車輪子剛才喀吱喀吱的響聲立刻安靜下來。這兒和法國、英國、俄國、德國的使館地區密邇相接。往北到了哈德門大街,眼界豁然開朗,令人立刻感覺到北京的寬廣,呼吸到那廣闊的地方的空氣。哈德門大街有七十尺寬。中間的大道與旁邊的人行道有露天的深溝相隔。雖然這條街的正名字是崇文門,可是北平的居民都以蒙古名字哈德門相稱。不久,左邊皇宮大殿的黃琉璃瓦頂已經在望,殿頂向四下鋪展,寬廣而低平,層層重疊,在十月的太陽下閃爍發光,那正是紫禁城的中心建築。
孟嘉回答說:「我會盡心照顧牡丹。我相信素馨也會自己小心的。」
臨別的那天夜晚,只有姐妹二人在一起的時候兒,牡丹說:「妹妹,這次咱們倆一塊兒去,我真高興你也能跟我去。你一定心裏很興奮。」
看見古老的城牆了,巨大的灰磚砌成的,上面苔蘚斑駁,高有四五丈,橫亘若干里,一眼看不到盡頭。北京,這個數代皇家的古都城,在梁家姐妹耳朵里,聽來就像符咒一樣。素馨,其實牡丹也一樣,都覺得一場美夢而今在目前實現了。見了北京,你不會挑毛病,你會把它欣然接受;有的人真把它擁抱在懷裡,有的人則與她一見鍾情。
孟嘉說:「我意思是我會照顧你,讓你妹妹再照顧我。」
梁姓同宗在西湖借到一家別墅,近水是一個蓮花池,四周有紅色的長廊蜿蜒迴轉,客人可以在廊下坐,賞花觀魚。
再來呀!好哥哥
母親讓兩個女兒走,是母親真正的犧牲。父親最喜歡素馨。素馨可以比做西湖,姐姐牡丹則好比任性的錢塘江。八月中秋奔騰澎湃的錢塘江潮,是不能引起西湖上的一絲波紋的。素馨比姐姐小三歲,已經是個完全長成的女人,關於女人的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何話當說,何話不當說,這一套女人的直覺,她完全有。但是做母親的呢,耽於想象,過的是無可奈何的日子,既非快樂,也非不快樂,因為特別偏愛牡丹,在牡丹的冒險生活里,她自己好像又把自己的青春時代重新生活一次。這種情形,在她生活的每一件事情上都表現得出來,在房后她極力經營的那個可憐的小花園裡;父親不在家時,在她同女兒偷偷兒唱的斷斷續續的歌聲里。
你我好親熱
筵席即將終了時,素馨問孟嘉:「你怎麼會想到學滿洲話呢?我剛才聽見你和奕王爺說滿洲話。」
筵席間,家人和多年不相見的親戚同桌;處處有孩子哭,大人叫,嬰兒在懷裡吃奶,男人坐下起來——一切都是喧嘩熱鬧,喜氣洋洋。
孟嘉說:「再過五分鐘,咱們就到了。」
事情很順利。在同宗的慶祝宴會上,每個人都聽說兩姐妹,三妹和四妹,就要到北京去了。這是大消息。這兩位姐妹被介紹晉見總督大人奕王爺,坐席時是坐在貴客和王爺的席上。
「好吧,睡覺。」
「因為中國語言文字是文學、哲學、詩歌的文字。滿洲人比我們說的官話都好。旗人納蘭容若,你知道他寫詞,寫得真好!感情那麼深厚!我要教你念他的詞:《飲水詞》、《側帽詞》。要欣賞他的詞,一定要知道他的read.99csw.com戀愛故事。」
她說:「咱們為什麼不坐洋車?」
用餐前,依照慣例,先有幾個人致辭,彷彿是先讓大家吃最難吃的這道菜。族長先站起來,兩手高舉一張紙,上面是預先由一個人寫好的文章,文字是雅俗共賞,明白通暢,在一片吵嚷喧嘩之下,他誦讀的聲音是無法聽見的。但是他仍然鄭重其事的念,因為是一件鄭重的事,就應當鄭重的做。在一個句子中間念不下去時,他臨時停住,歪過頭,從各種角度向紙上斜目而視,一邊說:「這是個什麼字?怎麼看不出來?」於是,他喘一口氣,設法說明,並且把那個字重複幾次,直到認為滿意,這時好像船夫勉強把船撐過了沙灘。過去之後,似乎風平浪靜,他的速度又加快,可以看得出,他是平安無事,一路順風了。
「別噁心人。」
街上露水濕
在隨後幾天,又繼續添買些東西,周媽,四十來歲,老家是青島附近,每天來洗衣裳,整理屋子。除去以前的丁媽之外,孟嘉一向不太愛用女僕,他覺得女僕們大多時間都愛說些莫名其妙的閑話,常愛加枝兒添葉兒,無中生有。
沿江一帶的路上,散布著一些高樓,其中有皇宮飯店,還有頗具氣派的滙豐銀行,是用石頭建築,配上巨大的玻璃窗子,長不足四分之一里,一邊達到漢口橋,那一邊是污暗的紅磚倉庫,有塗上瀝青的大鐵門。不久,他們聽見電車丁當丁當的鈴聲,又看見黃包車和馬車來往。又有一群群的行路人,穿著顏色深淺不同的藍衣裳,男的穿著大褂,留著辮子,戴著黑帽盔兒,女人裹著腳,搖搖擺擺的走,有些拿著竹竿兒的長煙袋。少女則穿著鮮艷的衣裳,玫瑰色、藍寶石色、淡紫色,這都是當年時興的顏色。還有印度警察,留著彎曲的黑鬍子,用卡其布纏著頭;還有白種人,戴著禮帽,上唇上留著彎曲的小鬍子,脖子裹著漿硬的領子,腿上是古怪的長褲子,外國女人戴的帽子更古怪,上面的鴕鳥毛有一尺高。
他們在東西路附近的福州站,找了兩間屋子。福州路兩側都是接連不斷的小商店,在那些商店裡,由雨傘、麝香,到土耳其的神仙油,由精美的南京錦緞,蘇州的透花絨,到黑龍江的鹿角、上檔的人蔘。姐妹倆看見孟嘉光買人蔘回北京送禮,就花了三四百塊錢。他們看見一家廣東商店,專賣雕刻的象牙和玳瑁殼制的東西,還有波斯的琥珀,柬埔寨的香。一個叫哈同的猶太人,擁有福州路全街的房屋,他是對東方這個大都會的前途深具信心的。再往市中心去,往跑馬廠那方面,是當年上海市區的邊界,那兒就是「堂子區」,也就是蘇州姑娘的秦樓楚館地帶;那些姑娘即便不是來自蘇州,也是說一口吳儂軟語。有了這些花街柳巷,自然附近的飯館子就添了不少生意。那些姑娘,應|召到飯館兒去陪酒之時,在打磨得閃亮的自用洋車上——在腳下電石燈的雪白的光亮中,坐在阿媽的懷裡,施朱抹粉的臉上,永遠是艷光照人,微笑含春。因此福州路的夜景中,永遠浮動著歡笑喧鬧眼花繚亂的氣氛。
「當然大。」
孟嘉的客廳在里院兒,自然還僻靜,也像個家。在北京住家在衚衕裡頭,您真不能相信會那麼幽靜。客廳的中間掛著對聯兒,屋裡擺的是硬木桌椅。翰林他父母大人的像片也掛在牆上,下面是一個柚木條案,鑲著胡桃木,條案的兩端向下彎曲。孟嘉的卧室在西面,書房在東面。整個看起來,一個翰林學士住這棟房子,這棟房子不算壞,可也不算堂皇。書房是用得最多的地方兒,因為是學人治學的所在。一張大桌子,上面滿是文稿書籍,緊靠著開向院子的窗子。屋子靠牆都是書架子九-九-藏-書,整整齊齊,書擠得滿滿的。北牆下面有張床,上面是一個高窗子,床附近有兩把柔軟舒適的椅子,中間是一個小茶几。一個黃銅火盆已經點著,好使屋裡溫暖。
牡丹說:「小女孩兒真可憐。額外再多給她點兒吧。」孟嘉多給了她六個銅元。那個蒼白憔悴的臉露出了笑容,在門帘之後消失了蹤影。
牡丹說:「不要,還是坐洋車。」她知道她的話孟嘉是視如聖旨一般的。
奕王爺的話簡單明了,是官樣文章,對梁翰林十分恭維。等梁翰林立起致辭時,全場立刻鴉雀無聲。做母親的制止孩子吵鬧,說:「現在翰林說話了。」這話說出來好像符咒般那麼有奇效,孩子聽了都害怕,大家羡慕恭敬的眼光,都集中在翰林身上,「翰林」一官,是梁氏全族過去百年之內僅有一個獲得的朝廷的品級。也是別姓宗族所嫉妒的。孟嘉的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兒,他的眼眉皺起來又鬆開,鬆開又皺起來。他很受感動,全族人的宴請他比北京官家的宴請意義重大得多。他開始第一句是:「萬事不如家居好。」他的眉毛抽搐,聲音溫和微微顫動。姨母大人鄰近他坐,非常得意,非常歡喜。梁翰林的話開始之後,他越說信心越強。他說到軍機大臣張之洞的「力學自強」的主張時,聽懂的人便寥寥無幾了。他說,一個大國總要改變革新,以適應中國遭遇的這種世界新情勢,中國過去在北方國境上築有萬里長城,抵抗北方來的威脅,國家才平安無事。而今對中國的威脅是來自汪洋大海上,中國必須適應這種新情勢,要努力學習,而且要學習得快,不然還會遭受外侮,就如鴉片戰爭,圓明園的遭受英法聯軍的搶劫焚燒。他又說:「萬里長城現在沒有用了。外國人,以前咱們中國從來都不知道,現在人家越過中國海來到了中國。人家的炮艇在大海上如履平地。中國現在遭遇的情況,是空前未有的。」
火車再三的鳴笛,車輛丁當丁當的響聲,由城牆送來了迴響,這表示梁家姐妹就要到旅途的終點北京城了。在她們右邊,隔著大約四十尺寬的護城河,就是那數百年古老的京都的城牆,由城垛子分成段,牆頂上有雉堞,供射箭或放炮之用。
在僕人面前,多少要保持幾分體面,並沒有太公開。不管是在書房,或是在飯廳,牡丹玉臂對孟嘉一壓,牡丹的美目流盼一下兒,或玉|體有意的接觸一下兒,或看一本書,或看封信時,柔荑般的玉手故意碰一下兒,就會使他熱血沸騰,就猶如火苗兒在風裡突然猛跳了一下子。他極為得意,覺得自己是在從事無上的冒險,進行一件非常的陰謀。
別讓我心焦
小女孩剛剛唱完就說:「讓我喝口水。」她自己唱的是什麼意思,恐怕她也不清楚。她所知道的不過這是一個出賣色情的歌,而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還有她唱一個歌可以賺六個銅元,如此而已。她的臉上表現的,正是大都會的罪惡和墮落。
孟嘉說:「你們喜歡這個房子嗎?」
兩位小姐說她倆好迷那個院子。北京城,還有她倆住的這個院子的新奇,一直使她們驚喜不已。她們認為在北京住在這個庭院里,真是安寧舒適,這樣生活水準,顯然比以前在杭州高,何況有僕人、廚子、自用的馬車。
「你若是擔心這個,那是多餘的。我自己會小心。」
牡丹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話時黯然神傷。
他們到達之時,覺得最激動驚奇的,要算是素馨,感到心滿意足而微露笑容的,則是牡丹。
素馨那晶亮的圓圓的眼睛閃出了光亮。孟嘉告訴她們的每一件事,聽來都新奇有趣。她能同姐姐跟著孟嘉到北京去,能一天一天的聽到孟嘉說話,真是有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