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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六章

下卷

第十六章

在聽這位少女以十分關懷的低聲說話時,大夫一直很有禮貌的低著頭看桌子。然後,向素馨很快的掃了一眼,用醫生十分本行的腔調回答說:「小姐,您不必擔心,我跟您說,這病是因內心不安而起,是神不守舍,魂散魄存。病人一定是受了情感上的挫折。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脈很強,但是跳動不規則,是陽火太強,陰火不足。元氣倒充足,這還好,我看得出來,您給他山楂水喝了。還接著給他喝。我給他開一服清內的葯,把滯塞在內的肝火發出來,因為肝火,脈才不穩。病人所需要的是養陰水以濟陽火。而且,病人需要鎮定精神,穩定神經,補足元氣。」
素馨在一邊兒說:「我已經告訴中堂大人了。」程大夫和梁翰林臉上都表示對這位少女稱讚之意。
在那一剎那之間,孟嘉是多麼需要素馨呀!他把她拉倒在身上,給她一個多情的熱吻。素馨覺得會有危險了,說聲「不要」。站起來給他倒一杯龍井茶。
「怎麼改變?」
「您發燒很高。」
素馨把一雙手放在孟嘉手裡,用力往下按。她問:「大哥,是真的嗎?那我是天下最幸福最得意的妻子了。先是,牡丹跟你好,我從來沒料到我們會可以。現在,你就是想把我從你身邊趕走,也是趕不走的了。」
素馨又問:「病人有什麼要忌的沒有?」
孟嘉說:「你姐姐有點兒忌妒你,逼著你說出你對我有情,是不是?」
孟嘉說:「不錯。剛才我想站起來時,兩腿發軟,我得扶著床柱才行。」
關於牡丹,則是渺無消息,而且誰也沒盼著她寄信來,因為知道她是不愛寫信的。在她和費庭炎結婚住在一起的時候兒,有時半年之內,她母親和白薇也接不到她一封信。寫不寫信,那全看她的心情。
「我知道我父母若猜想到的話,會很樂意,他們一定會猜出來咱們的心事。」
「我意思是,她若知道你想出使我改姓蘇之後,她會怎麼想?因為你以前沒跟她提過這個辦法。」
孟嘉說:「那件事啊。我現在好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整個兒的身體。」
素馨答應了孟嘉向她求歡的請求,於是倆人的熱情洋溢奔放,直到素馨自己覺得失去了感覺,兩眼緊閉,只知道任憑孟嘉在她身上為所欲為,她自己也達到了目的,滿足了慾望,只知道一把鎖鑰是開到了她身上隱密的深處;她覺得這是疼痛與喜樂的狂歡,是相親相愛真正的結合。她心裏暗中喜悅,以做這樣的男人的妻子而自得,兩隻胳膊把這個男人抱住,而佔有這麼個男人,而同時被這麼樣的男人所佔有。
這時,素馨心裏萬分快樂,低下頭問孟嘉:「這是真的嗎?這能是真的?」孟嘉把素馨的頭拉低下來靠近自己,素馨就低下頭,倆人的雙唇在狂喜之下接連起來。素馨故意把身體滑低下去,一邊撫摩孟嘉的雙頰,一邊用自己的身體去溫暖孟嘉,這時向孟嘉說:「我願你身體趕快好起來——為了我,不是為別人。」
素馨猶豫了一下兒,她說:「我怕羞。」但是後來在孟嘉的唇上很快吻了一下就跑走了。
十月的天空飄著片片白羊毛似的雲彩,北風從蒙古平原上把寒意吹到北京城。西山的白楊的葉子在風中蕭蕭瑟瑟,猶如瘦弱的群鬼戰戰兢兢。雁群成一個字,列陣長空,隨風南去。野鴨在夏日飽食已肥,在北京城外北方的土城一帶的沮洳濕地,蘆葦叢中,和外城的西南陶然亭一帶,千百成群。什剎海這時已呈現一片蕭索凄涼;賣酸梅湯、果子乾兒等冷飲的小販早已絕跡,池塘中長莖枯黃,捲曲憔悴,瘢痕點點的荷葉,似在顯示一年一度的滔滔長夏的榮盛已過。在孟嘉的花園裡,則空氣清爽,秋意宜人。樹籬上,小眼的翠菊從地上又出土窺人,多年生的菊花即將開花。素馨從隆福寺廟會買回來的菊花,排列得那麼美觀,令人一看,便知道是出之於女人之手。那些菊花都是圍繞著樹籬種的,中間有固定的距離,每棵花都有劈開的竹片支著。鄰居一棵巨大的玉蘭樹,送來陣陣清風。有時成堆燒樹葉子的壞味道,飄來這隱僻的角落,雖然有幾分辛辣,卻也嗅著舒服。這個花園子已經變了樣子。原來的泥土小徑上,已經鋪上了小石子。原來是腐草爛枝的地方,現在是苔痕深淺濃淡的小景。另外窗外種了一棵臘梅,以待深冬之時,雪中吐艷。孟嘉從書房中隔著紅木傢具凝視窗外的枝幹時,在想象中幾乎已經嗅到在寒冷的空氣中黃色小花偷偷兒飄蕩的幽香了。
「我一定睡了一整夜了。」
「總會回信的。」
蘇姨丈的正式信來到的前三天,素馨對孟嘉是「以身相許」了。因為他們倆已經那麼親密,而二人之間與日俱增的新的愛情,更是如泉水般湧起來。那天下午,東方紫色的雲霞把溫柔的光彩散射到他們的屋裡時,孟嘉纏著素馨要做那件事。孟嘉的頭深藏在素馨的懷中時,素馨已經聽見他那急促的呼吸。
孟嘉的臉上顯得感到驚異。他把眼睛睜大,把全屋子一掃。油燈亮著,外面還黑呢。
「不必。」
素馨過去用手輕輕按了按孟嘉的前額。前額發著高燒。素馨拉過他的手,摸一摸他的脈。脈強而穩定,但是跳動得太厲害。
素馨說:「你害怕?」
素馨遵照大夫的吩咐辦。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兒,她告訴朱媽到外面去,把門關上。她端著葯,輕輕把堂兄叫醒。孟嘉醒來,看見她手端著葯碗,緊靠近他嘴邊兒。在素馨那少女的臉上,流露著使人愉快的笑容。
最後,孟嘉臉上呈現出一個怪而不可解的表情,望著素馨,以沙啞的聲音向素馨說:「素馨,過來。」他微微挪一下兒身子,拍了拍那個石凳子,那兒是還可以再坐一個人的。素馨走近,面帶微紅,坐在孟嘉身旁。
素馨撅著嘴。停了一會兒,她才說:「我也是茫然不解。她一和那個練把勢的來往,我就知道她的心變了……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不管吧……日記里有一段,我看到時嚇了一跳。」
素馨,咬著牙說:「大夫,您放心。」
「是嗎?我好像不記得。」
孟嘉的眼睛在素馨身上,上下打量,左右端詳彷彿素馨是什麼新鮮稀奇之物,素馨移動了一下兒,快樂得嘆了一口氣。
她說:「我這個女孩子很有福氣。我從來沒夢見運氣會這麼好——你這麼愛我,這麼需要我。」
素馨九*九*藏*書說:「噢,沒什麼。重要的是,你現在好起來了。十點左右,大夫還來呢。咱們照常派馬車去接他。」
素馨說:「你看,」說著把一綹垂下的頭髮掠到耳朵後面,又說:「這日記是她自己的記事。雖文字的銜接並不清楚。我還是懂了這裏面的意思。做個丈夫,你可太好了;若是做個情郎,她嫌你無用,這話說得粗一點兒。若找個男人一塊兒上床睡覺,那個年輕練武的自然強得多。我並非說她有意利用你對她的愛,但是很容易看出來,誠如她所說,她不能跟你一直名不正言不順,一直關係曖昧的混下去。照她所說,你是她的一個累贅。她對你的愛一定是在那時候兒就沒有了。她一定是要和你擺脫關係,好另外找一個男人。當然,這是女人的本性……現在我很為她擔心……她可能鋌而走險……」
素馨說:「你看這兒,在最後。我看出來為什麼她不願和咱們到山海關去。那時候兒她正思念金竹,這就是她為什麼不願和咱們去的緣故。現在我明白了。」
「後來,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兒,她和金竹之間發生了初戀——父親常常禁止她出去。可是父親越管她,她越不聽話,她照樣兒出去和情郎相會,媽疼她,她不在乎,假裝看不見,替她瞞著父親。她每年都設法見金竹兩三次——後來,他們倆都已男婚女嫁,還是那樣兒。一般人總會說她不賢德。別的小姐若在這種情形之下,就想辦法斷了,忘記了,但是她不能。你不知道她怎麼在床上哭呢——她可難受死了。有一次,見了金竹之後,她回到家裡,那麼哭哇!她在床上連哭帶叫,第二天早晨,兩眼哭腫,都睜不開了。倘若她嫁了金竹,會成個什麼妻子呢?後來,她一切不管不顧。因為她追求已失去不能再得的愛,你就叫她是個盪|婦嗎?一切都因為她真心愛一個男人而不能嫁給他才發生的。金竹娶了另外一個女人。也不是金竹的錯兒,他父母安排的。你要知道,她比一般的女孩子都聰明。我記得她十三歲讀《牡丹亭》。也許有人說看那種書對她有害,因為使她情竇早開。但是她是天生如此……其實她是很體面的,人很直爽,對別人很信任,對自然之美很敏感,在別的方面,她和別人也沒有什麼不同。不過她只是在以上我所說的那幾方面,比別人過甚一點兒而已。」
孟嘉的眼睛緊閉起來,顯得葯的味道好難喝的樣子。孟嘉的嘴邊兒漏出來一點葯,素馨給擦了去。這時,孟嘉忽然以痛苦可怕的叫聲發作起來。他喊說:「簡直要我命!會要我命!」他尖聲喊叫,兩個眼珠子在恐懼痛苦下左右亂轉,一陣燒斷肝腸般的劇痛之下,兩手用力抓住了被子,和發瘋一樣。孟嘉彎曲著身子,伸著胳膊,疼得抽搐著在床上左右兩邊兒亂滾。他的兩隻手又去抓床柱,猛然用力,翻了個身,嘴裏喊叫:「要我的命了!」這時素馨只好在一旁默默的看著。但是他用力過猛,素馨站在一旁,被碰得倒在地上,手按在由桌子上摔下茶碗的碎片兒上。朱媽在外面聽見屋裡的喊叫聲,在外面乒乓亂在門上敲,但是素馨還在地上坐著。看著孟嘉疼得翻騰打滾兒,眼睛一直瞅著不動。孟嘉的喊叫之聲,聽來十分可怕,好像他全身正在火里燒一樣。
再沒有別的事會使素馨快樂的了。她說:「我認為我對牡丹,比你了解得多,知道得多。」她抱起那稿本到床上彎曲著身子去看。這本日記真是頗有味道的東西。她有時臉泛紅雲;有時她抬起頭來,停住,回想往事;有時深深的彎曲起來,眼睛斜視,想了解一句話,對她前所未知的事想尋求一個線索。牡丹已經告訴了她和傅南濤的事;當然沒有告訴她在旅館里發生的那件意外。她只是聽提到有一個毽子會。
這時孟嘉把頭低著,並不回答,只是把頭鑽得更深。素馨就用手撫摩孟嘉的頭髮,在懷裡抱著他,很溫柔的撫摩他,就猶如撫摩小孩子一樣。素馨這時說:「你若這樣兒覺得快樂,那就輕鬆下來,要睡就睡。」素馨的心思飄到遙遠的地方,想到父母,想到姐姐,想到杭州的舊相識。
第三天早晨,孟嘉還一直昏睡。大夫十點鐘來的,聽說病人經過的情形,說那正應當如此。梁翰林也許還會再睡上二十四小時,要等藥力過去才能清醒。等醒后才能給他第二劑葯吃。那劑葯會強心補氣。
「那樣會使你更快樂嗎?」
素馨仔細而快速的看那段文字,牙咬著下嘴唇。然後抬起頭來看孟嘉,歪著嘴微笑。
第二天,大夫發現病人的脈比頭一天穩定,覺得診斷的還滿意。他低著頭,走到書房去,臉上端莊凝重。他很快又寫了一個藥方子,眼睛望著素馨說:「小姐,請您幫忙。把這個方子去抓藥熬好。您不要驚慌。這次我給了病人一副猛一點兒的葯。不要給他別的吃,他若要,就給他點兒稀粥喝。」他要把藥方子遞給了素馨,又說:「晚飯後,再給他吃這劑葯。他會說夢話,在床上亂翻亂滾,會痛得亂叫,也許還會粗暴發脾氣。不要管他。大概半個鐘頭以後,疼痛會減輕,他也會安安靜靜的睡一覺。您只要細心照顧他就好。他睡醒之後,給他另一劑葯吃,他就好了。」
這是孟嘉第一次答應他和素馨提起牡丹和牡丹的日記。他的心跳和對牡丹的慾望已經一掃而空。話雖如此,他還是覺得他之愛素馨,彷彿素馨是牡丹的一個刪節本,是真純的牡丹,是他心愛的牡丹,不是後來他知道的那個牡丹的錯亂本。
一切形式全如預期完成。他們打算結婚的意思,寫信告訴了素馨的父母和蘇姨丈,他們已經同意。這件事大出乎素馨父母的意外,更趕上大女兒突如其然的歸來,她的回來似乎更為複雜。素馨的婚禮定在明年正月,在北京舉行。
「擔保一切順利,毫無問題,我讀《禮記註疏》就注意到六親——第一代堂兄弟姊妹,第二代堂兄弟姊妹,祖先的祭禮等等。姓這件事是莫名其妙的。貴州籍的一位小姐。因為和我同姓,即便是五百年以前的親屬關係,我也不能娶她,荒唐。其實,你做蘇姨丈的小姐,那你和我的血統關係還更近呢,因為你是我第一代的堂妹,但是沒有問題,因為你姓蘇。社會上所需要的,只是喜帖上要蘇姨丈是你父親的名字而已。那麼便一切合法read.99csw.com,婚禮我請中堂大人來主持。」
素馨說:「這沒關係。我去洗一下兒。你在這兒看著。別吵,要靜靜的。」
「這樣用過繼的方法,你相信會解決咱們的困難嗎……是不是一切都能順利呢?」
孟嘉又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這兒問你呢?」
素馨回來,站在一棵棗樹蔭里。一連幾分鐘過去了,孟嘉沒說一句話。素馨時時看堂兄,深怕他要問關於牡丹的事。
「少做一點也好。不然心不在焉,則神不守舍。心裏最好有一個固定的方向,一旦心魂為主宰,則神智清明。」
素馨由地上站起來,站得遠一點兒,好安全無事,不致於被碰到。大概十分鐘過後,孟嘉的兩隻胳膊亂摔亂舞的力量,漸漸小了。喊叫之聲漸低,抽搐也不那麼頻繁了。瘋狂般的眼睛開始因精疲力竭而低下去,疼痛的喊聲漸漸變小,接著而來的是低弱的呻|吟,胸膛不斷起伏。
孟嘉低聲細語道:「我應當早知道才是。我原不知道你喜歡我,我意思是指這個樣兒——後來等看到牡丹的日記才知道。由最初,我就應當看出來我所愛的是你。但是我有眼無珠,視而不見。現在我之需要你,要更加千百倍了。」
素馨說:「不是。她好看得多。我知道。她的鼻子那麼直,兩個嘴唇那麼端正好看。我的嘴太大了。」
里院比外院光亮得多,孟嘉想要一直住到冬季來臨,到時候見他再搬回正院去。他以前在花園的時間極少,現在卻很喜愛。這也表示他心情上的一種改變。中間那間屋子現在改做了飯廳,堂兄妹二人在此吃飯。
「得請個大夫來。」
「沒有。我只是心裏想躺一下兒,歇一會兒就好了。」
花園中這種改變,孟嘉非常喜悅。他那屋裡也有兩棵菊花,栽在上有白釉的陶盆里。這時,在宮廷里,千萬盆的菊花已然各處分發陣列了。
孟嘉看見她眼一直凝視著葯碗,葯碗離他的嘴很近。孟嘉嘗了那湯藥,臉上立刻扭歪。他想把葯推開,但是素馨卻不肯退讓。
孟嘉康復所需要的時間,比預期的長;心跳脈快並不能像感冒消失的那麼快,大夫早就說過。
幾分鐘之後,素馨回來,已經隨便吃了點兒晚飯,她說沒有胃口。大廳和卧室里一直掌著燈,書房裡的大黃銅炭火盆已經搬到卧室來,好使屋裡溫暖。素馨告訴朱媽在前半夜看著老爺,她端過一盞燈來,自己坐在客廳的椅子里,手裡拿著一本書。病人睡得很好;但是素馨要朱媽一直警醒,唯恐老爺叫,要喝水或者要別的東西。
大夫按了脈,點了點頭說:「還是有點兒不太規律。您若聽我話,在床上躺六七天再起來,那就好了。」
素馨這時想起大夫說的話,就問孟嘉:「這就能使你覺得快樂嗎?」
花香會使蜜蜂陶醉,同樣,孟嘉看完牡丹的日記之後,牡丹情感的熱烈也把孟嘉陶醉了。不管嘲世派把愛情說成什麼樣子,孟嘉對世界的看法已然有了改變;因為他曾一度體驗到女人的愛,在他看來,這個世界的色彩已經有了不同。牡丹離開他才那麼短短的幾天,他在行動上所表現的,我們予以解釋與判斷,皆不相宜,我們只能去發掘原因。牡丹熱情的音樂已然停止,但是迴音仍然蕩漾未已。他的全身就猶如一個未曾封閉的傷口,對最輕微的觸動,也會感到疼痛,他正在尋求一切辦法來壓制住陣陣的痛楚。牡丹那樣薄情之下把他拋棄,他那銷魂蝕骨的熱情,雖已消失,對牡丹的柔情卻還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他的情感,還在牡丹柔情|色調的映照之中。在他倆最後一夜相處之時,孟嘉還期待牡丹像在桐廬時在狂熱的情慾之下,會舊情復燃,重新回到他的懷抱。但是牡丹的情愛已然成為槁木死灰。二人分手之時,沒有眼淚,只有朋友的微笑而已。熱情的火焰已然完全燃燒凈盡。不過,孟嘉深信,倘若牡丹在那天晚上決定回頭,還和他同居一處,所有他的心弦會立刻響起夢想不到的響亮的答覆,就猶如暫時停下一剎那的交響樂,隨後又接著響起來一樣。那時,他渾身所有的汗毛眼兒會一齊張開,會與牡丹的聲音笑貌手腳四肢的振動,調協合拍,會再度與之感應連結,強烈如電,神秘而不可以言喻。
素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從來沒想到改姓。這個想法就像一粒子彈一跳進入了她的頭。她默默的望著那棵棗樹,想法子鎮定下來。又一剎那間,她覺得五內翻動,心血來潮,好似全身浸潤在一個溫暖舒適的浴池裡。
素馨跟在朱媽之後,趕緊隨著大夫來到書房。
素馨的嘴唇向下彎下去。她躊躇了一會兒,很細心的措詞。她說:「似乎——那麼忘恩負義吧。我也許太主觀——她和我是大不相同的。她比我有才華,也更狂放——更——衝動,更——蠻橫。當然她沒有必要跟你這麼恩斷義絕。她無須乎說:『在君一生之中,將再無我之蹤跡。』畢竟你還是她的堂兄啊。」
十天之後,一天他正和素馨吃早飯,他原告訴素馨他要出去。後來,又改變了主意,決定要回去躺著。素馨沒理會,等朱媽去告訴她說:「老爺在屋裡呢,門關著。」這時素馨才知道。立刻到他屋裡去,果然發現他的屋門關著。她輕輕叩門,聽見低聲回答,門慢慢打開。裏面很黑,因為他把南面的窗子關著,只有後面微弱的光亮射進來。過了幾秒鐘素馨的眼睛才適應了屋裡的灰暗,她看見孟嘉合衣倒在床上。
她問:「您病了嗎?」聲音顯示深切的關心。
第三天清早,朱媽走進病人的卧室,發現屋裡靜悄悄的,病人睡得很安穩,素馨坐在椅子上打盹,一卷在手。
素馨回問一句:「說正格的,你真願意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有點兒害怕。
這幾天心神不安。我二人之相愛已然成為我一項負擔,也許對於他亦復如是。不知若以他為情郎,將如何度此一生。我二人曾討論此事。當然,我之愛他,以女人之愛一男人論,可謂無以更加矣。我二人無不希望能美滿婚配。倘能如願,快何如之!我曾提議我二人共赴香港,改名換姓。有何不可?愛為天下最偉大之事,孰曰不然!但我今日始知我之所望于彼者,未免過奢,使彼遭受之犧牲過大,犧牲其事業,犧牲其學者地位,不論在朝廷或他處,他皆受人敬仰。read.99csw.com
素馨走近問道:「大哥,怎麼樣了?現在好點兒嗎?」但是孟嘉聽不到。素馨看出來病人的痛苦漸減,呼吸漸漸平靜規律。臉上剛才一摸還燙手,現在變涼了。渾身上的血和生命力似乎已輕衰退下去。
素馨把葯端進屋時,孟嘉那麼用眼盯著她;她的眼睛不得不暫時往別處瞅。孟嘉的眼睛看著素馨用紗布包著的手,有氣無力的說:「怎麼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好吧。」
朱媽用腳尖兒輕輕走出屋去。過了一會兒,素馨聽見床上有移動聲,又咳嗽了一下兒。素馨從椅子上立起身來,靜靜的走近床邊。孟嘉翻了個身,一隻手動了一下兒。他睜開了眼睛,看見素馨正以無限柔情低頭看著他。
他猛然坐起來,但是動作上顯得有點兒緊張不安。在有點兒幽暗的光亮中,素馨能夠聽到堂兄快速沉重的呼吸聲。孟嘉開始自己脫下外面的衣裳,最後,不能再自己動手脫,才答應素馨替他解開箍在身上的那件衣裳的扣子。然後,素馨幫他脫下鞋襪。給他蓋好才出去,臨走還在孟嘉的前額上摩了一下兒。她出去之後,把自己前額上的汗珠子擦了擦,能聽見自己的心怦怦的跳。
程大夫告辭出來,被領進書房,給了他紙筆。
「可是一點兒也不錯。你是我最好的大夫。」
第六天,孟嘉打算起床下地。素馨認為換個地方兒會對他還好。他應常搬到里院衝著東面小花園兒的那間房子去。里院既隱密又安靜,有假山,還有幾個盆景,另外有一個大瓦缸的金魚。孟嘉問素馨:「你在哪兒睡呢?」
孟嘉問了一句:「什麼時候兒了?」
素馨聲音沙啞著說:「您要躺,也得把外衣、鞋、褲子脫了,蓋上被子。我給您去沏一壺山楂水。」
她在朱媽耳邊小聲說:「他睡著了。」
決定是,孟嘉睡在素馨的屋子,面向花園,素馨則搬出來去住西屋,那是以前牡丹住的;朱媽在中間屋放一個床,「為了晚上隨時叫她好方便。」這種少女的設想周到和自衛的安排,孟嘉想來頗覺有趣。
孟嘉回答說:「當然。」於是抬起頭來往上仔細看素馨,臉上有無限的柔情。「他們答應之後,我再寫信求婚,那你就成為我親愛的小妻子了。」
孟嘉這時用自己的手蓋住素馨的手,他說:「我的脈永遠不會跳得正常,因為每次你的手一碰到我的手,我的心就會怦怦的快跳起來。」
床上咳嗽了一聲,隨後又安靜了。兩個女人停止了交談。
朱媽說:「您的手流血呢。看看您的臉和頭髮。出了什麼事情啊?」
停了一下兒,她又說:「我不知道她聽說你我就要結婚了,會有什麼感想。」
素馨很溫柔的責備堂兄說:「別亂說。」
孟嘉還是神思凝重,他說:「我們可以。」
「就像我說的,這是一條妙策。我也是頭腦中靈光一閃才想到的。只要『過繼』就可以了。你只要『過繼』給蘇姨媽,就可以了。我知道她很喜歡你。你現在已然是她的義女了,是吧?所有要做的就是正式按手續辦一下兒,然後你就成為蘇姨丈的女兒了,你的姓也就改成蘇,不是姓梁了。當然你要先得到父母的允許。我想他們會樂意的。再說,這也只不過是一個形式——一張紙而已。」
孟嘉的眼睛又在素馨身上看了一下兒,不過時間不長,還不致讓她不好意思而兩頰羞紅。大夫來了,聽到經過的情形,因為有那麼個能幹的堂妹,他向翰林道賀。
孟嘉說:「我覺得你們兩個人各有其美。」
「使他覺得快樂?」素馨想到這句話,不知為什麼羞愧起來。
「天快亮了。」
那天的深夜,素馨看完了那本日記,孟嘉跟她說:「告訴我你的想法。你比我還客觀。你是局外人。我的關係牽扯得太深了。」
看了牡丹的日記,一件事可以確定無疑,那就是他們的愛情到了盡頭之時,牡丹感到的憂傷確是發乎內心的,不過她還似乎是淡漠無情,絕不像一個活生生的熱情的女人,而是像一株發出香味含毒的花朵,只要她要孟嘉毀滅,或另外任何男人毀滅,她都能做到的。
「我在哪兒睡都可以,在姐姐屋裡,這個卧室收拾一下兒也可以。我已經安排朱媽睡在裏面。」
孟嘉的眼睛看著地,他問素馨:「你嫁給我好不好?」
大夫進屋之後,素馨遵照老規矩,是隱身在蚊帳之後,並沒有出來露面兒。她第一件看到大夫做的,是撩開病人的眼皮,把病人的眼珠兒看了看。然後讓病人伸出右胳膊,把病人的手腕子放在枕頭上,把脈按了很久。孟嘉以沙啞疲倦的聲音回答了幾個問題。然後,程大夫以同樣端莊的態度,立起來,告訴梁翰林,說他不久就會痊癒的,但是需要輕鬆歇息,心裏不要裝事。
到了半夜,她叫朱媽去睡覺,她自己來接班兒。因為燈光在秋風中搖擺不定,她把椅子搬進卧室,在那兒繼續看書。她偶爾打個盹,醒來一看孟嘉還在酣睡,呼吸得很均勻。這時素馨有機會細看孟嘉漂亮的側影,在睡眠中也那麼動人。他的臉在睡眠中比在白天清醒時顯得窄一點兒。
大概過了半個月,他們才接到蘇姨丈的回信和素馨父母的信。孟嘉和素馨去信時,並不願把話說得太露骨。並沒說明理由,只是請求把素馨正式過繼給蘇姨丈做女兒,使她成為「蘇小姐」,不再叫梁小姐。梁翰林給他姨媽寫信時,那真是稀有難得的一天,他既然寫信,家中收信人就料到必然事後另有深意。素馨倒是經常和姨媽通信。她用自己的名字又加了一封信,再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回信得十一月底才能收到。
素馨說:「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局外觀,我們倆在一塊兒長大,我不知道能不能批評她。你認識一個人,就像我認識我姐姐那樣的深度,你還不能說這個人是好是壞。她有好多方面。我所能說的,正如我們家裡所說的,她是我們家一個小叛徒。我還沉靜,雖然我比她小三歲。她是與眾不同的,完全不像我認識的別的女孩子。總是生氣勃勃,極端的聰明,精力旺盛,腦筋里老有新花樣兒。她漂亮可愛,我父母寵壞了她。過去她總是一陣風一樣跑回家,把東西亂扔,母親責罵她,她就瞪著兩個大眼睛,舌頭在嘴裏亂轉,一邊巴咂嘴。她剛愎自用,遇事急躁,非常任性。和人爭論,爭論,直到她勝了才算完。我父九-九-藏-書母對她硬是沒辦法。當然,那天你回家,在全族長輩之前誇獎了她兩句,別人對她就另眼相看了。她算親身受了翰林大人的恩惠。她很不尋常,長得比我俏。我知道。」
孟嘉想牡丹日記里的話。牡丹指著素馨說:「你不要否認,你愛大哥。」還有素馨的回答:「那有什麼用?他是你的呀?」他又記得病中醒來時聽見素馨說:「他生病,我怎麼能睡覺?」他過去從未想到,而如今知道了,也是他時時在素馨臉上用眼一瞟看得出來的。
孟嘉輕輕吻了素馨一下兒——是偷偷吻了她發角兒上彎曲的一綹頭髮,這時感覺到素馨摟著自己脖子的一隻胳膊的壓力。他轉過臉去,含情脈脈的望著素馨的眼睛,而素馨這時仔細端詳堂兄的臉,看上面,又看下面,好像是對孟嘉的前額、兩頰、嘴、下巴,每一部分都喜歡,都覺得可愛。
她說:「大哥,吃藥。大夫說這劑葯吃下去,會有疼痛發作,不過一會兒就過去,您可以睡得很好。」
素馨定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她命僕人搬來一個小泥火爐,放在里院的台階上,馬車夫一定隨時聽候差遣。朱媽把鋪蓋帶來了,在中間客廳里卧室外面的牆下,放了一個輕便的木床。素馨告訴她,家裡的事她都不要管,她的時間都要用來伺候老爺。素馨自己注意熬藥,她在孟嘉的卧室門外放了一把舒服的椅子,卧室的門一直半開半掩。坐在那兒,屋裡堂兄叫她隨時都可以聽見,同時家裡的事也可以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
「她不會忌妒你,你大可以放心。過去事情證明她十分愛我。不過如今那種愛早已煙消雲散,渺無蹤影了。」
孟嘉問素馨:「你看了那日記;告訴我你有什麼想法。」
素馨回答說:「沒有。你這個樣子使我成為你的人,我好高興。要知道,有這麼點兒疼痛,將來才有得可紀念啊。這好像是我的一次新生,這種愛的覺醒。現在我是一個婦人了,這點兒疼痛是難免的。」
「我想了又想,終於想起一個妙計。同姓的堂兄妹不可以,但是異姓的表兄妹總可以吧。蘇姨媽很喜歡你,為什麼咱們不求她收養你做為義女?你若願意,這隻是一步法律手續而已。」
大夫又接著說:「這就叫做心病還須心藥治。快樂的人恢復得快,尤其是這種情形。」說完這話,他又以富有深意的眼睛望了一下兒,意思是要叫素馨聽懂這句話的意思。素馨小姐芳心裏覺得動了一下兒,但是她卻問了一句:「做事怎麼樣?」
孟嘉對她這樣自己批評自己,覺得很有趣。毫無疑問,牡丹的嘴和她特別的微笑,她那甘美的嘴唇,確是美得非凡,而素馨的臉缺乏那種完美,五官也缺乏那種精緻——她的臉是圓的,下巴頦太堅硬。但是這沒關係,孟嘉喜愛素馨的坦白真純,還喜歡她對姐姐所持寬大的看法。
孟嘉乖乖的用手接了葯碗,但是素馨不肯鬆開,一直到孟嘉一口氣把葯喝下去。
「可以設法改變。」
「哪兒會?我一輩子沒病過。我躺一下兒,再過兩個鐘頭就好了。」
「你以為如何?很坦白的告訴我。很使我茫然不解的是,她為什麼對我那麼——那麼冷酷。似乎故意想傷害我。」
孟嘉問:「我什麼時候兒可以下床?」
「不知什麼時候兒蘇姨丈才回咱們的信?」
朱媽當時正在扇爐子,聽到就答應了一聲:「來了。」她說。「老爺,您堂妹有兩夜沒眨眼了。我告訴她去睡一下兒,她就是不肯。您還沒看見她的手巴掌扎破了呢,是您把她推到地上的。您喊叫得把房頂子都快震塌了。」
他們聽見朱媽很明顯另有含義的咳嗽聲。她發出這樣咳嗽聲,是因為她不願到客廳擺桌子時打擾他倆。素馨已經把心腹話告訴朱媽,說她和老爺即將訂婚結婚。朱媽對這位二小姐是敬而且愛,與對那位大小姐又自不同,聽見如此喜信兒,自然為她高興。所以朱媽總是那樣咳嗽,而素馨聽到就坐起來,重整雲鬟,以重禮儀。一切都很好,只是這個老實忠存的女僕咳嗽起來顯得太拙笨了,彷彿她是說:「年輕的女主人,我知道你那兒不規矩呢,不過只是我一個人知道哇。」
孟嘉大笑道:「噢,這個呀!」笑得幾乎有點兒太過分。他覺得良心上有點懊惱,原來他為牡丹想出的這個辦法,現在卻用在素馨身上。但是他愛素馨,不忍得把實情向她說出來。他只說:「這個妙策是忽然想起來的,可稱之為神來之筆。這跟我為張中堂勞神苦思,想在公務上想出一個新奇妙策是一樣的。最重要的是要新奇,是巧思。大部分官場中都是因襲舊例,依樣畫葫蘆。」
不到一個鐘頭,大夫來了,是坐梁家的馬車來的。因為素馨吩咐車夫跟醫生說是急病,並且一直在醫生家等著的。那位儒醫程大夫,為人極其莊重,在路上已經聽見車夫把這家的情形說了一點兒,已經有幾分料到是堂妹走後,主人因煩惱而引起的。
大夫這樣囑咐之時,察覺到素馨這位少女的臉上微微有點兒羞慚發紅。最後,大夫說:「您記住,調養、心情,勝過仙丹妙藥。」大夫以具有無限信心和內行的腔調兒,向素馨說了聲再見。素馨把大夫送到里院的台階上。
素馨開了門。
大夫說:「不管你煩惱的是什麼事,必須置諸腦後。你的病就是神不守舍,所以六神無主。我若不開那付猛葯,這個病也許拖延幾年呢。現在,幸虧好了。」他又轉身,以讚美佩服的口氣向那位堂妹說:「小姐把這棟房子和花園子這麼一改變,真是太好了。若打算讓翰林老爺早日康復,最好是使他覺得快樂、滿足、心裏輕鬆。當然要有一段時間,不過再過兩三個月,也就完全好了。」
素馨很高興的回答:「不是。你已經睡了一天兩夜了。」
這件事情之後,孟嘉才許素馨看她姐姐的日記。孟嘉把素馨向她姐姐表明對孟嘉有情那一段文字指給她看,孟嘉說:「看這幾句。這對我是一個轉折點。我從來不會想到你喜歡我——是那個樣子。我從來就不知道,因為你是那麼合規中矩,白玉無瑕。你從不肯讓感情流露出來。」
「不是忌妒。那是她和傅南濤在一塊兒鬼混的時候兒。那一段日子,她自己亂來,常常晚上出去,把你一個人撇在家裡。我說過幾句話,她對我說:『我知道你愛大哥,不用否認。』我回答說:『愛又怎麼樣?九*九*藏*書他是你的呀。』因為我對她構不成威脅,她沒有理由忌妒我。」
素馨仍然在深思這個主意,想所牽扯到一切方面。
朱媽說:「小姐,您現在可以去歇息了。」
孟嘉問:「你不吻我嗎?」
大夫於是開了一服十二三味葯的方子,那些味葯,大部分素馨都知道。然後又囑咐該注意的事。開完藥方子,大夫以探究的眼光看了看這位少女。由於素馨的兩隻眼睛流露著智慧,舉止沉穩,大夫心裏才覺得放了心。他認為病人以後是需要人照顧的。
孟嘉說:「你身為小姐,也許更容易明白她。過去她和我相愛甚深,這個你知道。那麼熱那麼深的愛情,怎麼會輕易的消失呢?由這封訣別信上看,怎麼會連一丁點兒的情分也沒留下呢?」
素馨走出屋去,大聲叫朱媽打盆熱水來,自己這時去溫那碗葯。等朱媽把一盆熱水和毛巾拿來時,素馨也走進屋去,她要親自伺候堂兄洗臉。她把毛巾擰乾,親手給堂兄擦臉。孟嘉看得出堂妹快樂的面容。等堂兄說要換下內衣時,素馨立刻離開屋子,叫朱媽說:「你去幫他換衣裳。」
素馨說:「他生病,我怎麼能睡覺呢?不要,還是讓我守著。你去,去吃早飯,收拾收拾屋子。」
孟嘉問她:「我弄疼了你沒有?」
素馨很了解這種「以毒攻毒」、「心病還須心藥治」的同樣療法。舊的一條道路阻塞之勢,勢必再開一條新路。
黃昏將至,晚寒襲人,孟嘉移至屋內,躺在床上,叫素馨坐在身旁。素馨會時時摸一摸孟嘉的脈。素馨的纖纖玉指,溫柔的摸觸,還有手腕上的玉鐲隨著腕子起落而晃動,孟嘉不由心為之動。素馨雙唇綻出靜靜的微笑,總是說:「好極了,你的脈一天一天好起來了。」
素馨醒來說:「不要,我一定等他醒來,我在這兒,好給他第二劑葯吃。」
「她和我告別的那封信你看過沒有?」
「還要過幾天。因為葯吃下去很損元氣。還是要躺在床上,心情輕鬆。我要告訴張中堂,說您還要在家休息幾天。」
孟嘉:「不是。是葯的味道好可怕。」
「看過了。」
「當然。」
「噢,對了,病人不要吃炸的東西,那會滯塞在內部。我現在是先清清他的內火。吃了葯,要出汗,要用毛巾擦乾,蓋好。明天我再來。他要睡夠。病好以前,也許還會有時顯得重一點兒,但是不要怕。」
「可是,我們是同姓的堂兄妹呀?」
素馨問:「做那件事?哪件事?」
她說:「老爺不舒服。雖然現在已然是秋天,但是正是秋老虎。你回家去把鋪蓋帶來。你恐怕要在這兒住幾夜,好伺候老爺。」
她只簡簡單單向大夫說:「我是他的堂妹。這種事情我不能交給僕人們。程大夫,請您告訴我病人是怎麼不好。」
素馨鬆快的微笑了一下兒。她說:「那葯是不是很難吃?你吃的時候兒,疼得直折騰。」
朱媽把素馨脖子和下巴上抹的血痕,指給她看。這時素馨才發現自己的一個手掌上還流血未停,是剛才被地上的破瓷片兒扎破的。
素馨停了片刻,等恢復了平靜,才到西邊廚房找到朱媽。
第二夜,還是一樣,由朱媽和小姐輪流伺候,一分鐘也沒離開病人。素馨讓那火爐一直不滅,好等堂兄自昏睡中一醒,便吃第二劑葯。在睡眠中,孟嘉有一兩次呼吸嗆了,有一兩次喃喃自語;聽不出說的是什麼。
素馨用大拇指翻那日記,在一頁停住,用手指給孟嘉看:
隨後那幾天過得很快。有素馨陪著,或者在附近,孟嘉可以看得見,他一叫就可以聽到。倆人誰也不提牡丹的名字,孟嘉覺得似乎經過了點兒什麼甘願忘記的事,而素馨又不願提起來擾亂他的心情。素馨好像消瘦了,臉上看來有憂戚之色。另一方面,二人之間發生了一種新的感覺,所以往往眼睛故意避免看對方。有一次,孟嘉拉起素馨的手看她的傷痕,素馨趕緊把手抽開,匆匆回自己屋裡去。
素馨的心幾乎要從胸膛里跳到喉頭來。她說:「您說什麼呀?我們怎麼可以?」
經常是在晚飯前,他們從花園兒回來之後,孟嘉總是要慢慢飲上一杯五加皮,這是大夫說喝了補心的,素馨則另喝一杯茶。朱媽這時在廚房裡忙著。孟嘉躺在卧榻上,總是把素馨拉到身旁;孟嘉握著素馨的手,這時談天說地——真是無所不談,只是不提牡丹。這是倆人故意存心避開的。有時候兒,孟嘉貼近素馨的胸,把頭深鑽進去,叫素馨用力把他抱緊。
一天下午很晚了,素馨出去買了趟東西,回來走進花園,一看堂兄正在一個石凳子上坐著。似乎那麼神思專註,竟似乎沒理會素馨過去。孟嘉集中思想時的面容,素馨是早已知之熟矣。素馨唯恐打擾他,正要邁步走開時,孟嘉頭也沒抬,就向素馨說:「別走。我有事和你商量。」
她問:「那我們怎麼辦呢?」
「我需要你,我真體驗到了,我非常需要你。我不斷細心思索這件事,已經好幾天了。你姐姐和我那一段兒,全是白費事,是無可奈何的。」
後來,有一次,素馨流露著狡猾的微笑,向孟嘉說:「有些有經驗的婦人,以為只有她們才有性的熱情,而一個賢德的淑女總是冷冰冰的。這話不對。最賢德的婦人也會是最熱情激動的。她們只是等待找到理想的意中人才表現出來呢,就像我找到你一樣。當然不是每一個女人都能像我找到你這樣的男人哪。」
朱媽說:「我照顧老爺吃藥好了。您兩天兩夜沒脫衣裳睡覺了。您也得好好兒睡一睡,不然會病倒的。」
素馨不再說什麼。心中覺得這件事早晚是一定要發生的。於是把孟嘉的臉拉過來,很溫柔而熱情的吻他。
素馨吃驚之餘,感到的是意外的幸福。
在金黃色的秋日下午,堂兄妹二人常常在東邊花園裡坐著。在花園裡不愁沒有可看的東西,可做的事。有時素馨把落葉掃起來,點火焚之。孟嘉身體還軟弱,常常側倚在柳條編的椅子里,在和煦的十月陽光中曬太陽。看著素馨柔軟的身段兒在園中走動,掃集樹葉,用棍子捅火,心情愉快,專心做事,那麼健康自然。處|女的清新,燦爛煥發,觀之可喜。伊人芳心之內,對堂兄情有所鍾,深藏不露,竟會如此之成功!孟嘉也許一輩子不會窺透呢。
素馨的一個手指頭把一個淚珠兒抹掉,真是喜出望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好把頭垂在孟嘉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