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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五章

下卷

第十五章

素馨微笑得很得意。她說:「什麼事情也逃不了女人的眼睛。你一個人怎樣過日子,我實在沒法子想象。你天天吃的是什麼東西,你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吧?」
孟嘉的臉在不知不覺中輕鬆下來。聽一聽女人這些家常話也滿舒服的。
花落無果剩空枝
像素馨這麼一個年輕小姐,能這樣辦事,孟嘉覺得實在異乎尋常,所以在她從書房的門外消失了蹤影之後,孟嘉不得不佩服她無上的機智與聰明。
兩人若如此相愛,人間之甜蜜幸福,尚有過於此者乎?
他原想等心情平靜再看牡丹的日記,但是現在他知道此生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那原是素馨出於女人的好奇心而催他去看的。素馨看見那一包根本沒打開,只是扔在書桌後面的書架子上,還是用白繩捻兒捆著。
過去我確曾愛你如狂如醉,但系盲目相愛,此皆由不可知之新奇與魔力所致,頗難條分縷析,如今對你已完全了解,我已自幻夢中覺醒,已然十分明白,往日我所謂之愛,實際不過系對一男人之仰慕。他已將我之生活改變,已教我在此浮生中如何談笑。寸心甚感。
愛情為悲劇之母。否則豈不同於淺薄的鬧劇或家常便飯?但是何緣故,非我所知。一日得便,當向孟嘉請教。待我與他分手之後,或已將他失去之後,容我再度愛他。
請即忘記堂妹牡丹,勿復想念。不必再來相見。君之一生中,將再無我之蹤跡矣。
牡丹又寫的是:
我今對你已毫無愛意,今生亦不願再度相見。
這封信中充分顯示一種荒唐無理的性質,實在難以言喻。好像正在傾耳諦聽中的一個美妙的交響樂,突然被跳到台上發出聒耳噪音的猴子打斷一樣。孟嘉心頭湧起一陣毒恨,咽喉中覺得一陣發緊。他的夢破碎之後,只覺得昏暈呆愣,欲求自衛,卻軟弱無力。
愚姊牡丹
孟嘉想起來牡丹是多麼喜愛紫顏色,尤其是睡衣。
「沒有。我想的是女人的特性,女人的脾氣。我這麼看你,真對不起,我是要尋找……」
只有一次,我與伊論我與孟嘉相愛一事。素馨謂我曰:「我有言相告,幸勿誤會,我非道學家,至少,我不承認。對一少女而言,人生第一大事為嫁一丈夫而有家庭歸宿。你如今在荒唐鬼混。只是自己浪費光陰。你只要與他如此相處,必無結婚之日,難道你不自知?」我深以為然。
倘若你我在雨中共同跌倒,共同滾至衣裳濕透;
日記里所記各項,大部分沒記日期,但是憑所記的事也大致可以推算出日期來。有若干條是記當初相遇的情形,但全部似乎是在北京的最後一年寫的。那些條都是把她內心的矛盾紛亂記下來的。有的佔了兩三頁;但似乎有幾個月沒動這本日記了。其中把「情人」和「他」字用來指金竹或傅南濤或孟嘉自己,次數大概相近。因此,有時一句話完全無用,比如:「噢,他真了不起!」或是:「我相信此一生,除他之外,將不會另愛別人。」她究竟是說誰呢?看那本日記,就猶如在一個有四五個月亮的行星上一樣,所以孟嘉不知道,大概牡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個月亮的銀色光輝從窗外向她送上一吻。有的話說得太露骨、太坦白,簡直使人吃驚害怕;有的表示她有自知之明,把自己分析得入木三分。
「有事啊?」
與你相識之後,你教我如何欣賞萬物之美;教我微察低柔甜蜜之聲,微颸輕撫萬物之聲。
「聽什麼?」
片刻之後,廚子來了,幾乎不敢抬頭望一望這位年輕的女主人。素馨根本不給他辯白的機會,就開口對他說:「有我在這兒,你休想用姜用醋就能把爛魚的氣味遮蓋住。你看看吧……」
「尋找什麼?」
素馨向孟嘉凝視片刻,才說:「我替我姐姐向您賠罪。她做的事,她也深自愧悔……您願看看這封信嗎?」素馨說得有點兒太冷靜了。
孟嘉辯白說:「不是,我只是想把事情放涼一點兒再說。我不願自尋煩惱。我還沒冷靜下來。」
一鳥急忙自築窠
梨枝生出累累果
我深知,在時光如逝水奔流之際,每一時一刻,一分一秒,皆無力量能將你我之靈魂分離而為二。你我二人結合為一體之愛情,生死不渝。孟嘉為牡丹之孟嘉,牡丹為孟嘉之牡丹。萬事萬物盡可改變,心靈至堅至強,永不改變。
素馨看完,信落在膝上。她向孟嘉望去,只見他打開的信在他手裡,他流露出不勝自憐之狀,同時又為牡丹而傷懷。他臉上那副受打擊而憤怒的樣子,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似乎知道素馨在偷偷兒看他,趕緊把視線轉過去,頭低下斜視。在他的兩唇緊縮之下,微微顫動,默默無言,似乎他的心裏在努力掙扎,力圖鎮定,兩鬢的青筋跳動。過了一會兒,嘴唇周圍緊張的條紋散開之後,才抬起頭來。
「那麼我再添點兒炭,坐在這兒看書吧。今天下午我在我屋裡也覺得悶悶的,因為姐姐走了。」
我即將回南。你我道路各殊。我之行動,在你心目中自屬怪異,我深知亦必使大哥傷心。他至今依然愛我,離他而去,我亦甚感痛苦。但願你能幫助他將對我之熱情淡忘,但我深知他不易將我完全忘卻。為何事竟如此?過去一年之中,我對自己一切,已然了解甚多,惟有一事我始終不能改變者,即我對金竹之愛情。我實在無法自我克制。大哥明智解事,令人敬佩。一事我可得而言者,即倘若我使大哥傷心,我實不得已,非有意為之也。read.99csw.com
「你要走嗎?」
無家無室爾如何
對愛情之真諦我並不了解。我只知男女之愛為宇宙中最深奧之秘密,集崇高與滑稽為一體,化獸|性與心靈為一身。此種情形是否存在?愛情而無肉|欲,天地間是否果有此事?何種女人不需要被心愛的男人破壞,深入,弄得天翻地覆,蹂躪摧殘?難道我是一盪|女?但我是。……
他要證實女人愛情確屬空虛,他做了個粗野的決定,到前門外八大胡同去尋花問柳,去向女人的懷抱中尋取慰藉,同時把胸中的仇恨向女人發泄。把愛情降到最低的獸|欲等級;而使之與感情截然分離,這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但是他究竟無法辦到。第二天晚上,他又再度前去,因為,出乎他意外,他仍然發現有人性的感應。那與他共度春宵的妓|女依然是人,有情的溫暖,也能有強烈的愛,不過其中有些確是庸俗愚蠢,居然還請他再去相訪。他雖然是盡量想把那種活動當做純生理的事,但是,愛,甚至用金錢買得的愛,對他而言,仍然不是純生理上的事。他仍然不能把第一次在運糧河船上遇見牡丹時的印象忘記——那麼真誠坦白,對自然之美那麼敏感,那麼愛好,對生活那麼熱愛喜悅,那種獨特稀有的情趣,大不同於他以前所見的一切女人。
我願以全力愛孟嘉,他亦以全力相愛。但他或正欲與我保持純潔精神之愛,心靈相交,智性往還。自與他同住,我與素馨不同。我故不與之探討書籍學問思想。因深懼我二人將成為師生,而不復為情人關係矣。我願與他以平等之地位相處:彼為一成年之男人,我為一成年之女人,如此而已。至於思想學問,與他相比,終生無望……
我為大哥,亦感難過,請勿相疑。我去后,望善事之。我南返與金竹相會,極為快樂。前途命運如何?我不計也。愛情與痛苦,愛情與傷懷,如影隨形,永難分離。妹尚年輕,將來一為愛情糾纏時,自然知曉。
倘若月光之下你我同在一處美滿團聚不分離;
倘若你我眼睛不空望,你望我來我望你——
素馨向堂兄正目而視,她說:「她是打算要您看的。我還是願意您自己看。你還是要拿出勇氣看一看,也許看了之後,您會覺得好受一點兒。」
孟嘉說:「是嗎?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孟嘉有一天問素馨:「這屋裡有點兒變得不一樣了。什麼地方兒變了呢?」
愛情乃肉體之行動。猶記他從道旁水溝之中上來,臉上衣上濺有泥污點點,我感到其青春之情感與身體之強健。我不禁大笑,因我一言,他竟而跌入溝中。我至今不能忘記者,即我二人行往東四牌樓時他矯健有力之青春步履。他之步態輕靈迅速,兩肩寬挺,兩臂肌腱結實,抓住我時,我竟感疼痛。當日倘有妻子不突然出現,我必然應允順從矣。我並非出諸本意,口頭上亦表示拒絕,但他之前進,實由我導引之。我以此事詢諸孟嘉,有一要點,彼亦表同意。他曾謂,在男人心目中,女人之性感,全在肉體上。自反面言之,在女人心目中,男人之性感,亦在肉體上。我二人又情形如何?……
素馨微笑說:「你沒看出來嗎?今天早晨你不在家的時候兒,朱媽和我把窗帘兒換了。我找到了那藍緞子床單子。」說著她指放在卧床上疊得整整齊齊的那藍色的被褥。「您不覺得那藍色好看一點兒嗎?我一向就喜愛藍顏色。那舊紫色的洗了。您是不是還要換回來?」
我命運多舛。不能嫁與金竹而嫁與費家蠢漢,是我之過耶?我愛堂兄而他不能娶我,是我之過耶?而今我如何以此相告,我亦難言其故。或系我欲自行辯白耶?
倘若相思之情能相向飄浮而相遇;
「那麼你就替我看吧。」
孟嘉剩一個人在書房,覺得輕鬆了一點兒,很佩服素馨的聰明解事。他已經看完了牡丹的信,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是殘忍下作,正如偷偷溜走的一隻豹向後的一下兒回顧。她既然走了,為什麼不厭其煩,心那麼狠,竟還要留下一封信?那封信猶如死亡的一吻,其硬如石,其冷如冰。
素馨看得出他的忐忑不安,內心實在可憐他,但是卻半句話也沒說。第三天的晚飯之後,孟嘉對素馨說:「我要出去。」
我對你仍極敬佩,因你這位思想家突破理學家名教之藩籬,使天下男女順乎寸心中自然之善念,依其本性而生活。我之得有此種思想,當初實自君得來,今日依然不得不對君表示謝意。
我與他相處,但對他甚為懷疑。他能否將精神方面一筆勾銷,全然將肉體情慾發揮至痛快淋漓地步?在桐廬我與他初次度夜之時,必使他大為吃驚。當時由其面貌,即可推知無誤。我之所望者,即與之盡情放蕩,恣意尋歡,一如娼妓。我之深望於他者,即對我摧殘凌虐,深入,貫穿,毀滅。而他之對我如何?過於斯文高雅。雷聲大,雨點兒小。冒煙不起火。甜言蜜語,而所行不力。只是調情溫存,而無風狂雨暴之愛,我之所需,不在溫存調情。不知天下何等女人需要如此軟弱無能之情郎?他最大之樂事在於滿足美感。他曾說愛情並非只如杵臼關係。或許,但是……九-九-藏-書
素馨已經站起來。孟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素馨就把信送到他手裡,然後從書房的門穿過,走回自己的屋裡去。
「我覺得聽見她的聲音,你姐姐的。我一定是神經錯亂了。」
因我實無勇氣當面相告,今寫此信,心中十分悲痛。
牡丹所給與孟嘉個人的羞辱,現在還使他心中隱隱作痛。出乎他自己的預料的是,他發現自己仍然沒有停止想這位堂妹,還在計算她哪一天到上海,哪一天到杭州。他永不再相信任何一個女人,而從一副冷眼看人生的態度,認為天下的女人都一樣,自己遭遇的本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他從這種想法里獲得少許的安慰。縱然如此,可是他在想象中看見了牡丹的笑容,聽到了牡丹的聲音,他的心還是怦怦的跳,他對牡丹已經不在身邊,自己回家時的空虛之感,還是感覺得非常銳敏。
免得鄰居齊笑語
你之溫柔,你之安慰,你之深愛。灌我之心靈,一如傾盆之大雨,無深而不入……
我之所求無他,即全部之自由。是我父之過於嚴厲,權威過大有以致之耶……
素馨說:「不,我幹嘛要搬過去?我還住我自己的那間屋子。」
天下芸芸眾生中,我之所最心愛者,並非別人,而是白薇。因我二人皆為女人,所以達到之全然了解,決非一男一女之間所能達到者。我愛其智慧,我愛其敏感,我愛其人生態度,與我之態度不謀而合。毫無格格不入之處,正如碧空無雲,一月當天。我深知她為我無事不可為,正如我之與她,亦事事皆可做。她與若水相戀之時,我並未曾以我亦愛若水之私心相告。設若我曾以心事相告,必致伊無限悲傷,我幸未透露,實為幸事。白薇!白薇!我之愛你,勝似胞妹。猶記當年一陰雨之日,我二人並坐,春雨滴自玻璃窗上急速流下。我二人快樂至極,伊謂我曰:「這個雨滴是你,那一滴是我。試看哪一點贏得賽跑。」但二水滴未及流至窗底,竟中途匯而合流,我二人乃啞然失笑,不能自已。當時若有人見,對我二人必定不能了解。誠然,我二人恰如水珠雨滴。至於素馨,我愛之,亦復恨之。我二人之氣質迥不相似。我之所不能忍愛者,為伊心中對我所行所為之非難態度。但願伊能明言相告,豈不痛快!而伊絕不肯明言。我二人雖然意見相左,雖懸殊相異,我仍愛伊甚深。一日,我謂伊曰:「不用否認,我知你愛大哥。」伊回答曰:「愛又如何?大哥是你的情人。」伊之密不相告,與我之愛若水而對白薇密不相告,同耶?否耶?
朱媽向素馨說:「我已經把床單子撤下來了。您若認為可以,我就把帳子也拆下來吧。您要不要搬到牡丹小姐的屋裡去住?」
素馨從書架子上把那包東西拿下來,放在堂兄面前,她說:「這麼著,我走開,留您一個人兒在這兒看。若是您有不明白的,關於我們家或是我姐姐本身的事,您可以問我。」
狂風暴雨猖狂甚
「不是,只是去看個朋友。」
我深知,天地之間,大哥為最富有理解力之人,但求能體諒下情,同情堂妹不幸之遭遇。
孟嘉的眼睛忽然又看到信后的附白,是匆匆忙忙之下寫的,因為與那封信本身工整的字體顯然不同。一定是昨天深夜那似火般富有啟發性的狂吻,使倆人都感到意外的狂吻之後,她又添上的。
快樂知足活到老
大哥:
廚子走去之後,素馨轉身向孟嘉說:「他簡直豈有此理。因為咱們不在家,家裡就亂翻了天,所有的傭人都懶起來……只有朱媽還是照舊做事。不用吩咐,她自己就把髒東西收拾起來。我很喜歡她。你沒看見她把牡丹屋的窗帘兒摘下來洗了,燙了,又掛上了?」
倘若天地萬物只單獨呈現於你我之前;
我漸漸長大,關於成年人之秘密,所知漸多,乃決定將人生每一刻,必要充分享受,必至饜足而後已。我承認,我乃一叛徒。我一向犯上任性,反覆無常,自兒童時既已如此。我不願做之事,無人能勉強我做……
我親生一個男兒天下寶
倘若夢想能有朝一日化幻而成真;
關於傅南濤是這樣寫的:
有關於她和孟嘉的事,所述特別清晰,有時十分驚人,但有時亦甚為矛盾,足以表明心靈深處之痛苦衝突。其中一段可為例證:
像以上表示感情奔迸之語句,在那日記之中並不少見。然而究竟是寫給何人?給金竹?給南濤?還是給孟嘉?當然不是給孟嘉,因為他倆已然住在一處了。但下面在日記開始處,似乎是表示在得到孟嘉之後,她甚感幸福快樂:
牡丹看罷自嘆息https://read.99csw.com
「找到點兒沒有?」她的眼光的一瞥,顯得疲倦無神而又厲害,暫時眼光看向別處。接著說:「你可以再仔細看……」
倘若黑夜來臨與天光破曉時,我手與君手常相挽握;
他倆喝茶之後,素馨問他:「你現在要做事嗎?你若想一個人兒待著,我就回我屋去。」
孟嘉覺得應當自己辯解。他說:「那麼,我央求你住下去……千萬對我不要誤解。我有一種清清楚楚的感覺……那全然不同。」說到這兒,孟嘉豎起耳朵來聽。
孟嘉在這樣女人的關懷體貼之中,真是如沐春風。他這位堂妹,所給他的真純的滿足和心情的寧靜,實在是太大了。素馨和他坐在那兒,在椅子上坐得筆挺,兩條腿緊緊靠攏,淑靜而靦腆,和她姐姐那麼懶洋洋的四伸八叉的樣子簡直有天淵之別。她那樣坐著和孟嘉就那麼相稱。她說話的聲音溫柔而低,沒有牡丹聲音像銅鈴兒般的清脆。在她斯文的喝了一小口茶之後,常舉起手來,用纖纖的玉指細心的整理一下兒頭髮上的簪子。她的臉盤兒和五官的大小,很像牡丹,但是她姐姐眼睛夢幻般的矇矓的神氣,她卻沒有。素馨和她姐姐比起來,就猶如一部書:她是誨淫誨盜等章節刪除之後的潔本。
世界之上,誰愛讀以合法結婚夫婦為主題之愛情小說?所有歷史上偉大之愛情小說,皆寫偷情故事。新娘一進入花轎,抬向新郎家,小說即戛然而止,此時結束,恰當其時,因讀者已無興趣再讀下文。漁人所關懷不忘者,非網中已獲之魚,乃脫網逸去之大魚也。
星光窺人,輾轉不能成眠。我見星光,猶如他眸子閃灼,向我凝視,似乎越來越近……
她問堂兄:「您是不是也願我走?您知道,我是隨時可以走的。」
素馨問他。「你是怕看吧?」
那段文字是:
孟嘉和素馨由火車站回到家,進了院子,忽然覺得不勝冷落凄涼之感。一隻孤獨的喜鵲在覆滿黑色鮮苔的房頂上吱吱喳喳的叫,更使這個院落顯得岑寂無聲。走進屋去,他們看見朱媽正抱著一大堆衣裳從大廳走過。
素馨走進書房時,看見書桌上擺著兩封信,還有一大包東西。她立刻認出來是她姐姐的筆跡。那兩封信,一封是給她的,一封是給大哥的。
第二天吃晚飯時,素馨問他:「您為什麼那麼看著我?」
不平衡之宇宙:誠然,宇宙系來自陰陽之平衡與交互作用。但若謂宇宙永遠處於一不平衡之狀態,亦可謂真實不虛。或陰盛于陽,或陽盛于陰。失去平衡,而後有行動,實由於一方面之吸引也。因此愛情之義為悲傷,因愛乃一人對另一異性之吸引。我深知孟嘉以其全部情感愛我,正如我以同等熱情感情之愛金竹。因此悲劇乃不免於發生矣。不論於家,於國,完美理想之平衡,少之又少。故爭吵,不忠不義,仇恨、戰爭、叛逆,乃不免於發生矣。在自然界,季節之變換,雲、雨、風暴、冰雪,皆由甲力欲克服乙力所引起之不平衡而出現。甲物隨時皆謀推翻乙物,故無一物,無一狀態能持久而不變。人之愛情,亦正如此。悲夫!悲夫!……
孟嘉問:「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醬茄子?」
素馨問他:「您不是正想我姐姐吧?」
這是致素馨的信:
我不知今年春季為何如此慵倦。春風入戶,觸我肌膚,如情郎之撫摩。
但我極願生一小孟嘉,我將親以自己之兩乳哺育之。
孟嘉說:「不用了。鋪上這條藍色的很好,我一看就覺得這個屋子有了改變——看來屋裡光亮多了。」
也許牡丹尚無立即出嫁生子之心,甚至永遠無此準備。因為她酷愛自由;也許這就使她向鎖著的大門,一個一個的瘋狂般撞過去——那些門卻是從裏面鎖牢的。金竹、孟嘉、傅南濤,三個人都是她永遠不能嫁與的男人。可是她的日記里卻有這樣痛苦煎熬的話:
你心傷悲,我非不知,因我亦有同感也。但今日君雖有情,我已無意。我無相愛之心,實難勉強。
他心裏暗想:「這個盪|婦離我而去了。我一切都完了。」
我二人高度永遠不能齊一。我之錯誤我已發現。我並非說他不熱情,他確屬熱情。但女人慾情似火之際,而情郎卻裸體而卧,吸煙閑話,你將何堪,你將如何愛他?……
這是差不多一整年以來,孟嘉第一次享受生活上的平安寧靜,他彷彿在驚濤駭浪里搏鬥一夜之後,現在進入了風平浪靜的港口。
孟嘉並沒打開那個大包袱,心想必然無甚重要。倘若其中另有解釋之詞,他要等自己能冷靜之時再打開閱讀,就猶如在一世紀之後,再閱讀前一代之重要歷史文獻或某私人之日記一樣,如此才沒有當時人直接的利害關係。為什麼牡丹要說「君之一生中,將再無我之蹤跡矣。」如此堅決、如此冷酷,如此無情。孟嘉覺得彷彿是閱讀一個技藝完美久經風塵的妓|女的信一樣,牡丹一定以前在認為已無需要而與人斷絕關係時,也寫過這樣的信。寫這樣的信,也是這一行人的必要的本領,而事實只是,她分明是放棄他而另尋新歡。兩三天之後,或者十天之後,再看她留下的日記吧。他須要先自行反省,好恢複原有的寧靜心情。
再往下看,是一段啟人深思的文字:
「那您為什麼不讓我打開看看呢?我是她妹妹,九*九*藏*書我好想看。我看的時候兒會比您冷靜,因為我對她了解還深。」
最使孟嘉茫然不解的,是牡丹信中最後一句鋒利的中傷。孟嘉很明白過去數月之中牡丹熱情的冷卻。在既然離別之後,還有什麼必要說這些話?孟嘉對牡丹的行為,早就予以無限寬容,因為牡丹的為人,他以為已然很清楚。而現在卻是坦白而無溫情,背義而無歉疚,分手而無傷感。這時他忽然想起初戀的經驗;那位小姐也是改變了心腸,把他拋棄,改嫁了一個富家之子,當時所表現出來的也是同樣的冷酷無情,猶如禽獸。因此孟嘉心裏越發堅信女人第一條律法是,完全佔有一個男人,嫁給他,指揮他,至於如何處置他,要視情勢而定。牡丹這樣毀滅了孟嘉的愛情生活之下,所毀滅的並不止是孟嘉的愛情生活。這又使他厭惡女人的思想在心中復活了。那就是,女人會用尖爪利齒撕抓奮鬥,以求獲得一個安定的家,以便撫養幼兒——這種天性就猶如鳥兒築巢時的天性一樣——而女人這樣做,女人也並不一定是殘忍無情,只是在遵守萬古不變的天性而已。頭腦聰明而意志堅決的獨身男子就是一條狡猾的魚,盡可以吞食別的食物,偏偏避不開這香吻吸吮的嘴和顧盼醉人的眼睛所織成的那張得廣闊的羅網。
「不。我不做事,你若願走你再走。有你們姐妹在我身邊兒慣了,有時候兒我一個兒覺得悶得慌。」
我相信你我之心靈早已結合而為一,空間不能隔,時間不能變。我相信我等之感情與衝動皆感於一種力量而發,此一力量既傳遞愛情,並將二人間之愛情鞏固而維繫之。此一力量縱然與我等不相識,亦不知我等之存在,然我不能逃避其支配。
還有:
這就是孟嘉和素馨共同度過的第一個黃昏。氣氛是如此般的新奇,可是又似乎是那麼陳舊。孟嘉覺得過去從來沒有真正仔細望過素馨一眼,現在才重新端詳她;其實以前他已經把素馨看了千萬遍了——她那直率坦白清亮的眼睛,嘴角兒上時而顯時而隱的酒渦兒。
廚子勉強分辯說:「這是我今天早晨才買的……」
我既不願說謊,亦不願欺騙。那件荒唐事為何發生,何時發生,何時在我心靈中湧現,我全不能奉告。
堂妹牡丹泣筆
「我不願意。不想現在看。我願意等到我覺得和她很疏遠之後再看。」
另外有一旁邊劃線之標題,為「不平衡之宇宙」,下有疏解,頗饒有哲學意味:
孟嘉說:「咱們到書房喝茶去吧。」
牡丹是富於想象,敏感而熱情,但是在她的迷夢荒唐之下,她所追尋的,大概也是同於所有女人追尋的,也可以說是自從人類開始存在起所有的女人一直不斷追尋的——那就是一個理想的丈夫。像所有的女人一樣,她是急於要建築一個她自己的巢。沒有結婚之望的熱情,她已然厭倦了。所有她過去追求男人,都是正像:
縱然嬌笑難比美
「你為什麼說這種話?」
「那也是自然之事,她在這兒住了這麼久。有時候兒我也似乎聽到她的聲音。昨天晚上,我半夜醒來,正要開口叫她,忽然想起來她已經走了……可是你為什麼不看看她的日記呢?」
在我憂傷之時,你教我笑;我孤獨鬱悶之時,你與我以慰藉,將我之孤獨鬱悶一掃而光。
又啟:務請寬宥,寬宥我之一切愧對大哥之處。上面既已寫出,只好如此,不必改寫矣。今將我之日記留下,其中所記,是我真正內心之所思所感。閱后可更多了解。
牡丹有一次對素馨說:「做個女人太複雜了。」
「不過你別拿看我姐姐的眼光來衡量我。」她低下頭,把從腋下衣扣處塞著的一塊手絹兒拿下來擦擦鼻子。然後以寧靜的面容轉向堂兄,若無其事似的。
素馨繼續吃飯,忽然發起脾氣來。她說:「這廚子簡直越來越荒唐!」她按了一下電鈴,對打雜的小男孩子說:「把這湯端下去,告訴廚子不要再上這種洗碗水。難道沒有好點兒的東西做湯嗎?」
孟嘉的眼睛顯示沉思的神氣,對眼前的一切,都似乎能一覽無遺,能洞悉一切,一個頭腦平庸自信力不強的姑娘是會望而退縮的。素馨看出了他心靈中的痛楚,他那凝神貫注,還有他那凝聚的目光後面那可怕的寂寞之感。
我以為,愛情,愛情之美麗,相思熾熱之出現,只有在二人分離之時,或遭遇挫折困難時,或理性想象與感性矛盾衝突而引起心魂蕩漾六神無主之際。有愛情而無悲傷,有愛情而無相思之苦,天下寧有此事?由我對金竹之情愛,我即體驗到,相思即是愛情。倘若他日日與我相處如夫婦,我尚能如此相愛,如此夢繞魂牽耶?牡丹,吐露肺腑,誠實坦白,切勿欺心。……
我之願望乃是做一母親,有眾多子女。若與他結婚而生子女,必致兩人齊為人所非議。
今日與孟嘉赴天橋一游。我想他之前去,皆係為我之故。他實令人失望。誠然,我低級下流,是恰如他所說,但我自喜如此。在天橋所見皆賤民大眾,變戲法者,耍狗熊者,流鼻涕之兒童各處亂跑,處處塵土飛揚,喧嘩吵鬧。有為父者,上身半裸,立於一十二三歲之幼|女腹上,幼|女之腿向後彎曲,其身體彎折如弓,臉與頸項,緊張伸出,狀似甚為痛苦,其母則環繞四周,向觀眾收取銅錢。我幾乎落淚,而他則泰然自若。是因他年歲老大之故耶?所見如此,我甚受感動。人生中此等花花絮絮,所有生命力旺盛之人,我皆喜愛。我亦愛群眾中之悲劇與群眾充沛之活力。不知他看見與否?然後我二人至一露天茶座。我開始與一年輕之茶房交談。我想此茶房必疑我為他之情婦,因當時我詢問最出名花鼓歌之歌唱者,並與該茶房交談甚久,所打聽之事甚多。青年婦女向男人問話,男人皆極友善。一盲目唱歌者經過時,以沙啞聲隨琵琶歌唱,群眾漸漸圍繞觀看,此時我隨該年輕茶房前去觀看。歌唱者立於地上,一腿折斷,以木腿撐之。他向眾人曰:「諸位弟兄,叔叔伯伯,嬸母伯母,請聽在下給您唱一段兒小曲兒。」他身體高大,像關外大漢,留有兩撇鬍子,臉盤亮如紅銅,看來堅強有力。雖然大睜雙目,盲不能視,其狀頗為英武。他鼓起歌喉,腹部脹落可見。他之面貌、聲音、盲目,望之頗覺凄慘而動人。但他卻平靜自然!據說,人既盲目,便善於歌唱演奏。不無道理。但此人雙目失明,何以致之?或為色情兇險所害?我當時聽之神往,恐有二十分鐘,竟將孟嘉完全忘記。我又返回茶館,與年輕茶房閑談。孟嘉恐心懷嫉妒,亦未可知。但他竟毫不介意。他竟而如此了不起!——我指大哥,非關外盲目歌唱大漢也。read•99csw•com
他不再去八大胡同了。不論忙或閑,他頭腦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牡丹。他盡量出去會見朋友,想在公事上發生興趣,但終歸無用。一整天的每分鐘,牡丹都跟他在一起。他極力要想牡丹的壞處——想她冷酷、殘忍——但也是無用。他勞神苦思,想找出理由把她忘記,但是心裏卻不肯忘。在生理上說,他覺得他的心是在滴滴的流血,這段情愛的生活就像陣陣作痛,不斷的感覺到。於是他又想法子自己說服自己,說牡丹真愛過他。而牡丹已經不再愛他了。每一種說法都是真誠可信,但是每一種說法又不是真誠可信。他覺得在人的感情深處,自己並不真正了解自己的思想——大概非等到有一種危機來臨時才能真正了解。不錯,牡丹喜愛亂追求青年的男人。那表明什麼?情慾和真愛是兩種不相同的東西……在心情如此懸疑不決之時,他硬是不能把牡丹從他的頭腦中排除,無法擺脫她的影子。他漸漸發展出一種本領,那就是在處理一件重要公事之時,同時還能心裏想念牡丹,公事不會弄錯。在晚上,素馨回屋去之後,他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入睡。牡丹已經分明是去了。那天長地久悔恨的歌聲卻仍回到他的耳邊來:「你把我高舉到九天之上,你又把我拋棄到九淵之下。」他在黑暗中伸出胳膊去抱,才知道她已經不在了。他暗中呼喚她的名字,知道不會有人回答。在他的心靈里,他感到可怕的寂寞凄涼。這種感覺在她走後第一夜出現,隨後卻每夜出現。休想一夜免除這種煎熬。他知道自己一生是命定要不斷受這樣折磨了;而心靈上的寂寞也永無消除之日了。他知道給牡丹寫信也是白費。那能有什麼好處?
素馨根本就不聽他,自己接著說:「今後三四天老爺都要在家吃午飯和晚飯。我看見罐子里的醬茄子都光了。做一點兒,不然就到東安市場買點兒來。記住,老爺愛吃醬茄子。」
馨妹:
另一條是關於她的朋友,其中一處提到素馨,頗使孟嘉吃驚,大感意外。這真是一項重要的透露。孟嘉從來沒有想到素馨會對他暗中懷有愛意,素馨竟那樣細心把感情掩飾得滴水不漏。
有什麼牡丹不好當面說而要寫出來的呢?她把一封信和包袱交給孟嘉。孟嘉繃著臉,眉毛動了幾動,他精神集中時就是那樣。
生也好,死也好
她身上潛藏著的種子正在呼號,要求急予施肥。正如初綻的蓓蕾,她正放出陣陣富有陶醉性的芳香,吸引蜂蝶,免得花粉空落,花株無從繁殖。那株牡丹的鮮艷嬌美,正是自憐的呼喊之聲:
她說:「不要。」隨後又以更為溫和的語氣說:「除非是您要我走,那我才走。您已經看了我姐姐留給我的信,她希望我留下。我非常喜愛北京。我喜愛這棟房子,喜愛您,喜愛我自己住的屋子,還有能向您學習,對我那麼大有益處。誰還會再抱更大的希望呢?您若願意讓我住下去,我當然願意。我要住下去。我姐姐……您看了她的日記沒有?……還沒有?……我知道她記日記,我不偷看……」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很自負的樣子。
他說了聲:「噢?」
即使十個男兒似南濤
在最後數項中,有一項又接續表示上述大意:
「我真對不起。」
兩個人拿著各自的信,靠近北窗子坐在椅子上,屋裡立刻死靜死靜的。
「尋找女性本身欺騙虛偽那種特性的痕迹。」
我深為南濤之遭受而苦惱。此事發生之殘忍,皆我之過。我必須坦白承認,南濤之痛苦,實由我一人引起。我實無意使之殺其妻,而今他則坐監服刑。但又有何用?但他也引起我之煩惱。與他肌膚之摩觸,他之力挽我臂,遂使我對孟嘉全然失去情愛。此種反覆作用,將進展不已,永無止息。如今,我所深感悲傷者,我竟毀壞孟嘉生活中之幸福,正如已毀壞金竹之生活,孟嘉實有深恩於我。但事何以竟致如此之複雜?事事皆失去其平衡矣。
「一件神秘的事不解開,您就永遠擺脫不了這件神秘的事情的迷惑。我相信我姐姐並不壞。她只是生來就和我不一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