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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十四章

上卷

第十四章

這樣說著,二人分開。剛才他倆之間的愛已然十分充分,再不缺什麼。那種愛是高高超過青春的狂熱情慾。對牡丹而言,這還是她前所未經歷的新奇之感呢。
「這對你有什麼關係?」
「因為你還沒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
他說:「咱們去吃晚飯吧。」看這個男子漢了不起的克己工夫!每逢孟嘉用眼向牡丹掃時,牡丹的眼睛都看得見那親切的神氣。牡丹放了心,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發亮的火車頭一聲笛嗚,人群開始狂熱般鼓掌。樂隊奏起特為此典禮編出的新奇的曲子。當天,一切都是嶄新的,包括路警和車長的制服,號誌員的紅旗子。淳親王念講演詞時,孟嘉離開了會場,偷偷兒走進兩位堂妹的車廂。
「沒有,我們倆還是像以前一樣要好,有什麼改變呢?」
他倆到了家,馬車上裝滿了一包一包的東西。他們物色到八兩上好的上檔人蔘,四兩黑龍江的鹿茸。回到書房之後,孟嘉又仔細品鑒,看顏色,聞氣味,然後斷言是上品,十分滿意。最後,他命劉安去買幾個干蛇膽,以備去熱火健腸胃之用。
在九月八日,他們離家兩天之後,牡丹接到白薇的一個電報,只有六個字:
「她的艙位好不好?一切都沒問題吧?」
孟嘉和張之洞大人在一處過了一整天之後,回到家裡來吃晚飯,這時,他的成熟,他的修養和度量,就顯而易見的超乎尋常,因為他看起來,還是像沒發生什麼事一樣。
牡丹是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是金竹病了么?一定是。到底病得多麼重?是什麼病?是白薇自己打的電報呢?還是金竹要她代打的呢?金竹一定此時很想見她,不然白薇不會打電報。隨後,牡丹想起與金竹分手時,金竹隨便說的一句話:「我從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那不會吧?只有在小說里才那樣兒寫。這種猜想推測,在牡丹心裏轉來轉去,後來她竟覺得有點兒頭暈眼花。
劉安從衣裳兜兒里掏出來一個名片遞給老爺。
牡丹斷然否認。
孟嘉然後坐在牡丹身旁,隨便說些其他不相干的事。牡丹心裏覺得目下正在鑄造一條鐵鏈子,這根鏈子將來會永遠把她和孟嘉聯繫在一起,那條鏈子是時間與空間永遠不能折斷的。那條鏈子太結實了。
孟嘉望著牡丹的臉,那麼可愛的臉,不可抑制的衝動,在他心裏勃然而起,他求牡丹許他再吻一下她的雙唇。牡丹向孟嘉很嚴肅的凝視,她那灰棕色的眸子轉來轉去,閃灼不定,她把臉湊近了孟嘉的臉,把她那放浪狂盪的吻送給孟嘉,這是過去那麼熟悉而今已久不知其味的吻。在那一剎那,在心腸與頭腦之中,他倆另有一種感覺。在孟嘉把牡丹緊緊的抱著,都快喘不上氣來之時,他聽見牡丹喘氣,覺得牡丹的熱淚自臉上緩緩流下。在那種天上人間的剎那,兩人的心靈溶合在一處,他倆的以往和他倆的將來也藉此溶合在一處,溶合了所有過去的一切和所有將來的一切。在那一剎那,他們又忘記了時間的流動。這時,牡丹向後一仰,又躺在床上,孟嘉就倚在她身上。牡丹的頭向一邊歪著,他倆的手和嘴都互相尋找。兩人這樣緊緊的擁抱著不放,一直延長了幾分鐘,多麼寶貴的幾分鐘。
「那麼你要怎麼辦?」
真是出乎孟嘉的預料,這時牡丹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片慘白。隨後,她渾身哆嗦,臉上顯出的是悲慘失望的痛苦。孟嘉坐在椅臂上以無限的溫柔彎下去撫摩牡丹的頭髮和臉,牡丹冷不防伸出兩個胳膊抱住孟嘉的脖子,抱著不放鬆,可憐兮兮的癱軟做一團兒,抽抽搭搭,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素馨說:「關於那些洋鬼子,最叫人無法相信的,就是他們的毛,胸膛上和胳膊上的毛;他們臉上的顏色,鼻子,還有眼睛的顏色,看來都好古怪。在他們的臉上,總好像多了點兒什麼,不管是上一半兒,或是下一半兒。令人沒法兒相信的是,他們說話或是笑,又跟咱們一樣。是不是怪有趣的?那個英國工程師擼起他的袖子來,給我看那整個兒上面彎彎曲曲的黑毛——可惜你沒看見!然後他笑起來,就像一個小學生一樣。還有他們看一位小姐或是一位少婦時的樣子,你沒在東安市場見過。只是咱們一驚嘆說聲『喲』,他們卻吹起口哨兒來https://read.99csw.com。在靠近長城時,每逢我要從一磴高點兒的台階下來,他們倆爭著伸過手去要扶我。」
牡丹說:「我不能對你說謊話。我近來一直神不守舍。他病了。我非回去不可,坐開往上海的第一隻船。你幫幫我好不好?」
她哭著說:「我們倆是情投意合,誓不相離……但是別人生把他從我身邊搶走了。」她心靈深處的痛苦似乎全從這麼簡短的幾句話里傾瀉出來。然後她抬起蒼白的臉說:「請原諒我。你要好心腸幫助我。」
「我要回家。一定得回去。坐由天津南開的船,哪只船早坐哪只。」
這是孟嘉和牡丹此生最後的一夜,牡丹是信而不疑,孟嘉則未敢深信。素馨善解人意,自己早已避開。
涼秋九月,即將來臨。樹葉蕭瑟,日漸枯黃,大自然警告人寒冬將至,提醒人季節正在樹心中搏動,告訴一切生物要保存,要儲蓄,要預做準備,要耐過漫漫長冬,以待大地春回。西山和北京城的庭園之中,樹木的顏色應時變化,呈紅、紫、金、棕各色,如火吐焰,艷麗異常。草木已失去夏季的柔韌,脆而易折,寒風吹來,作乾枯尖瑟之聲,不復如夏季渾厚鈍圓之音響。牆隅石縫之中,甚至卧床之下,亦有寒蛩悲吟。山坡之上,羔羊漸漸披起厚重之長毛。而牡丹則亦隨之進入了人生中最為悲傷的歲月。
「你等我說完。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金竹,你記得吧?那一天,一提你初戀的情人,你立刻哭得癱軟,我就有點明白。那初戀一定其美無比,一定妙不可言,雖然已經和他分離,你還是舊情未忘。現在我不再把你看做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了。你對他的熱情之美,我很佩服。這是我想對你說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雖然你已經變心,我還沒有。不管你行為如何,不管你身在何處,在我的心靈里,你還是至美無上的;在我的身體上,你還是最純潔最光亮的一部分。這話我不知道怎麼說。但是,你會懂。你的身子可以離開我,但你還在我身上,在我心裏。你永遠不會離開我的。我也永遠不會把你忘記。這是不會有的事。我的心靈會永遠跟你在一塊兒。你闖進了我的生活,你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光明和力量。你幾次問我為什麼不出去消遣一下兒。實際情形是,每逢我想出去,我就想到你。你將來會一直在我心裏。你,也只有你,沒有別人。我對我自己說,誰也代替不了你,牡丹……」
孟嘉問她:「這都是為了什麼?」料到是發生了重要事情。
孟嘉一看上面的名字,長嘆了一口氣。嘴裏含含糊糊的低聲說:「噢,牡丹!」
牡丹打算從孟嘉的眼裡發現一點諷刺的意味,但是她知道一點兒也沒有。孟嘉對牡丹的情愛是絲毫不會動搖的。
孟嘉站起來,在文件中摸索,找出一個信封,他說:「這是一張支票,在上海一家銀行取錢,我想你需要錢用。明天我再給你買點兒鹿茸和人蔘。不管你的朋友生的是什麼病,都會用得著。這種東西,北方產的最好,在南方買不到這麼好的。」
三天之後,劉安回來,稟報小姐已經安然搭上了「新疆」號輪船。劉安說:「我們在旅館住了一夜,今天早晨才上船,那時候兒船都快要開了……還有什麼?」劉安又問:「小姐不回來了嗎?我想她是回家去看看吧。」
他們又回到書房之後,孟嘉若不經意的對牡丹說。「可惜你來不及看你亡夫的上司薛鹽務使出斬了。已經決定十七那天在天橋兒刑場執行。我今天剛從衙門裡聽說的。兩個揚州的鹽商——我忘記他們的名字了——已經判處流放。我敢說,他倆一定是拿錢買出來頂罪的。真正的罪犯一定早腰纏萬貫,逍遙法外了。當然,他們經營的鹽店要受很重的處罰,付很大的一筆罰金,可是對他們算不了什麼。」
「洗個澡,你會覺得舒服點兒,頭腦也會清楚一下兒。」
牡丹
一天,孟嘉要在六點出去,參加一個英國工程師的宴會。那位工程師急於把孟嘉介紹給他的一些朋友。因為去年春天同去遊歷明陵,孟嘉對那些英國人已漸漸有了好感。英國人的翻譯不在時,孟嘉和英國人之間的談話便告終止,但是在兩人不能把意思九_九_藏_書精確表達出來時,雙方無可奈何的姿勢和微笑,以及滿肚子的友善之情,反倒增強了二人之間的情誼。至少,孟嘉學會了英文中的got it(聽懂了),英國人也會了「懂得」了。所以他倆說話時,話里有好多這兩個小短句。他倆是互相傾慕。工程師的名字是Peter Cholmeley,翻成中文卻翻得很妙,是「查夢梨」,他的名片上就是這三個字。查夢梨很佩服這位清朝官員的聰明(當然他是絲毫也不懂「翰林」兩個字的含義),尤其喜愛孟嘉多方面的興趣,他那求知慾的強烈,還有他那理解力的快捷。中國翻譯官,是上海人,英文的語彙並不夠大,實在不足以表達「翰林」這個名詞的含義,只告訴洋人「翰林」是了不起的名稱,是獨一無二的大人物。在孟嘉這方面,對這個跨越重洋而來的洋人,既敬慕他,又在設法研究他,了解他。覺得洋人胳膊上那軟蓬蓬的金黃色的毛,還有他那長瘦而帶有憂傷神氣的臉上的雀斑,實在怪有趣。他以前還沒有離洋人這麼近過。洋人的每一個手勢,洋人嘴唇上每一個表情,都有一種意義。他那位耶穌會的朋友,至少長的是黑頭髮,總算不足為奇。在長城頂上勞累的步行,英國工程師穿卡嘰短褲皮靴子和他閑談,彼此之間的過從漸漸親密。所有英國人快速的步履,輕捷的活動,以讀書人而表現出來的那種體力,捻轉煙捲兒的動作,兩唇之間一邊叼著煙捲兒一邊說話的樣子,對工頭直截了當的指揮差遣,是讀書人而不身穿長衫,使他感到驚異,急於要了解這種能造火車頭,望遠鏡,照像機,能繪製精確地圖的洋鬼子的一切一切。
孟嘉只是簡單說了句:「牡丹,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牡丹說:「我想你還是到衙門去吧。」
「是,老爺。還有一位很好的年輕公子,也坐那個船,他答應一路上好好兒的照顧小姐。好像是很正派的一個年輕人。我想是一個大學生吧。」
過了四天,他們返回北京,發現牡丹焦灼不安,正在等待他倆的歸來。
在赴英國工程師的宴會之前,孟嘉向牡丹說:「你和我一塊兒到北京來,我實在很感激。我覺得我沒有權利和你這麼親密。可是我們倆當時那麼瘋狂般相愛,實在是難捨難分。不過,最近,我發現你已經變了……」
那天晚上,牡丹躺在書房中的卧床上,孟嘉乘機以溫柔而冷靜的腔調兒對她說:「有時候兒我了解你,有時候兒又不了解。我對你並不完全了解。」
素馨這時把旅途之中可驚可喜之事,告訴姐姐,而牡丹把她本想告訴妹妹的話都忘光了。她知道當然都是為了金竹。金竹生病這件事將來會對姐姐和孟嘉有什麼影響呢?當然也會影響到自己。她知道她姐姐不顧一切的火暴脾氣;她一向任性而為,甚至父母的意思也不管不顧;她也深為了解孟嘉,倘若姐姐執意要走,孟嘉也會答應。她感覺到簡直什麼事都會發生,比如姐姐會與孟嘉一刀兩斷,以後她再無法回來。至少,這是必然的。她覺得生氣,憤怒,因為對孟嘉的真情摯愛這麼負心,孟嘉的感覺也一定和自己一樣生氣憤怒。在她打開箱子分放自己的東西和孟嘉的東西時,就一直感覺到大的災難即將來臨,她認為她這位魯莽妄為的姐姐這個做法是太不應該。她預備水給孟嘉洗澡時,聽說這位一家之主就要出去。
孟嘉說:「我們倆以後永遠是朋友。」
孟嘉說:「素馨下來之後,一個傢伙用手巴掌拍了一下兒她的屁股,那一個用嚴厲的聲音說了一句。我們聽不懂說的是什麼,但是一定是狠狠的責備他。」
聽到這些話,孟嘉非常痛心。牡丹話說是就像個孩子。在那一剎那,孟嘉立刻明白。他明白為什麼牡丹不能再真心愛另外一個人,連孟嘉他自己也算在內。等牡丹鬆開兩隻胳膊之後,她衣裳的胸前已經完全哭濕。孟嘉似乎比以前和牡丹親近了許多。
他病了,你速來。
白薇
接待洋人是在客廳里,客人來了一小會兒,姐妹倆便出現了,穿的是在家穿的最講究的黑綢子衣裳,都沒有戴首飾。兩個洋客人之中有一個在中國住了十二年,在大九-九-藏-書使館里他是知名的中國通。在他的本國同胞之前,他並不反對露一露他的中國話,他和兩位小姐談得很起勁。他的中國話帶點兒英文味兒,但是說得滿流利。喝茶之後,主人把他倆帶到書房去。那位中國通對孟嘉這位中國讀書人和他收藏的木版書,十分敬慕。主人給洋客人看他收藏的毛筆、古硯,還有已經毀於火的明朝《永樂大典》中的殘餘的一大本書。那一巨冊,真是一個完美的藝術品。十八英寸高,九英寸半寬,在上等厚宣紙上用工楷手寫的,書皮的錦緞呈金黃之色,墨發寶石之光。素馨圓圓的臉盤兒,雅靜的態度,使客人一見難忘。查夢梨,因為不能和她交談,和她斯文的坐著,以端莊的目光望著,傾耳諦聽一言不發之際,再三的用眼睛往那邊兒掃過去。素馨年正雙十,恰似芙蓉出水,新鮮嬌艷。那位通中文的則與大小姐說話,牡丹的雙目流盼,坦白率直,熱情而自然。查夢梨提出請她姐妹倆去乘坐京榆鐵路往山海關的試車之行。
他又若不經意的看著牡丹說:「我已經給你定了一張船票,幾天之後就離開天津。你是心想儘早離開我們,是不是?」
素馨一個人兒靜下來想,覺得情勢確是嚴重。似乎只有她一個人看出來事情的複雜關係。不管怎麼看,她姐姐是自己要陷身於不幸!先和堂兄相戀,但又改變初衷,仍要回到金竹身邊去。後來怎麼樣呢?結局會如何呢?在素馨看見姐姐使堂兄那麼傷心,自己流眼淚,倒又覺得是多餘了。素馨已經很了解孟嘉,對孟嘉那種成熟的智慧品格十分佩服,而姐姐則視若無睹。她憑女人的直覺看來,姐姐對堂兄感情的冷淡是因為年齡的差別。牡丹的熱情像一片火焰,可是只在感情的表面上晃來擺去,而孟嘉卻是太偉大深厚,不是一個適於供女人發泄一時熱情的人。牡丹把熱情與愛情弄混了。素馨在比她自己幾乎大二十歲的這個男人身上所愛慕的,就是這等成熟的素質。她並不怪她姐姐。沒人對這種不合法的男女關係,會一直感到滿足的。
牡丹很滿意的微笑了。知道她與孟嘉的友情是此生此世不會破裂的了。兩人熱情的火焰熄滅之後,孟嘉對牡丹的愛,那已經達到崇敬愛慕迷惑的愛,會永遠存在。牡丹對堂兄當然很感激,但是愛情仍不能勉強,她頗以不能像孟嘉那樣愛自己而感到內疚。
牡丹瞪眼看了看妹妹,她說:「不要管我。」
不論你身在何處,是病是好,我即將返回你身邊。務請寬心,我不久即至,此後再不與你分離。我今終日昏昏,似睡似醒。過去我愚蠢無知,一切皆為君故。今是昨非,十分悔恨。
素馨說:「他很心煩。姐姐,你真是胡鬧。」
孟嘉開始說起山海關之行,算是把談話的調子定住,素馨也插嘴談論那個英國人。
劉安回稟說:「噢,是了。小姐囑咐我好好伺候老爺和素馨姑娘。」
「公報上我沒看到。」
牡丹說:「我頭腦清楚得很。我心裏怎麼想,我自己明白。」
牡丹對妹妹和堂兄說:「你們倆下去吧。」他們正在說話,一位梳著黑色的高把兒頭的旗人公主,從人行道中擠過,把他們的話打斷。孟嘉匆匆忙忙的向劉安說了幾句話,劉安是要送牡丹到天津上船的。連推帶搡,孟嘉和素馨算擠下車去,到了月台上。他倆向後望,看見牡丹在車窗中露出的笑臉,歡喜而激動。火車頭猛然響了一聲,接著加速了噴氣,像人積足了氣要奔跑一樣。光亮的藍色快車,噗咚噗咚的緩緩開出了車站。牡丹向他倆揮手,但是轉眼在一排揮擺的手和手絹兒之中消失了。
午睡起來之後,孟嘉說他可以陪她去買東西,因為他知道哪些鋪子好。
在火車站的月台上,若干帽子上插著孔雀翎毛的大清官各處走動。這些大官身穿深藍的緞子馬褂,白底黑緞靴子,使當時的典禮顯得特別隆重。他們戴著平頂的黑官帽,下小上大,後面插著孔雀翎,他們的官階,憑頂的珠子,很容易分別,因為珠子分為水晶、珊瑚、寶石三種。這時,早拴好的繩子圍繞著月台,有身穿紅綠的禁衛軍站崗,氣氛十分隆重,所以當時顯得出是朝廷的場面氣派。外國使節,穿著瘦長帶條線的褲子,在中國人看來,真是夠難看的。因為此種裝束,九_九_藏_書所以十分顯眼。他們自己有人在詼諧玩笑,但是大體看來倒還端莊鄭重,和清朝的官員的嚴肅態度,還算配合。
堂妹這個女人的芳心誰屬,孟嘉是不問可知。忽然心中似有恨意。為什麼她當初對自己那麼一往情深?為什麼她要隨自己到北京來?她所有的甜言蜜語難道都是謊言嗎?孟嘉想起有一次,牡丹說到北京她就算「遇救」了。
牡丹問:「你現在還是這樣想嗎?」
牡丹說:「他要出去嗎?」也感到很迷惑。
「那我對不起他。」
他一個人在書房裡,忙著辦理公文。兩姐妹看見他這麼專心沉靜,才放了心。這時,他撅著嘴默然沉思,筆放在硯台上。他那那習慣性喜悅的微笑和心中奇思妙想流露在眼睛上的光亮,用這些來判斷他心情的愉快,是萬無一失的。先進書房去坐在椅子上的,是牡丹。看見堂兄忙著做事,她就拿起一本書看,並沒有說話。妹妹進去時,牡丹把一個手指頭放在嘴唇上。孟嘉拿起筆來,在一個文件上飛快的寫了幾個字。做完了一件事,在心情痛快之下,他把椅子向後一推。
「那我該怎麼辦?」
第二天,一天都忙著買東西。牡丹一心不想別的事,只想儘早回到杭州去。親戚朋友們一定人人盼望得到一點兒北京帶回的禮物。她心裏特別想到父母和云云,因為云云是她特別心愛的。她已經給白薇買了一個自外國進口設計精美的珠寶盒子。
「我要找金竹去。他病了。他需要我。這還不夠嗎?」
「但是你對大哥,這算怎麼回事?你知道不知道?」
孟嘉只是簡單說了一句:「這個咱們以後再說吧。」說完回到自己屋裡去。
今先匆草數行,一俟得便,當即南歸。如今只有三事相告:第一,為我之故,務請善自珍重,早日痊癒。我如能助君早日康復,我無事不可為,無物不可捨棄。第二,我即南返相見,離去北京,決不再來。你所在之處,即我所在之處。我若深知你愛我之深,一如我之愛你,則長居蓬門蓽戶,也甘之如飴,即是人間最快樂之人。但求為君之友,為君之妻,為君之情婦,為君之妓|女——一切概不計較。第三,我愛君之誠之深之切,幸勿見疑。
這樣斷斷續續交談了幾句,每句話都富有深意,姐妹倆也覺得彼此之間有了隔閡。自己各有心事。最後,素馨說:「你去洗澡吧。」
牡丹等著妹妹素馨回來,那幾天就像在夢寐之間度過去。她只想告訴孟嘉她打算回南方去,並且要求孟嘉幫助她。
淳親王朗讀正式的開幕詞,吹號鳴鼓。樂隊,以笛子與口琴為主,吹奏當時流行曲調。那種高而薄的曲子,洋人的耳朵聽來,不太像軍樂,而倒很像結婚的音樂。
所有這些東西,都要很費工夫包裝,由素馨幫著,直忙到夜裡十一點。牡丹雖然內心很焦慮,還是很快樂。
「不用。早晨我把事都已做完。我願在這最後一個下午陪著你。這是我們倆最後一個下午在一起。恐怕以後短期之內不易見面的。」
忽然間,孟嘉的咽喉里悶住了。他極力想控制住自己,他沉默了片刻。他再說話時,聲音有點顫動。牡丹聽見堂兄從痛苦的心靈里擠出來的幾句話,這幾句話她以後會記得,很久難忘,只要她一個人單獨之時,就會聽到這幾句話:
孟嘉看見堂妹的頭低到椅子的臂把兒上,他輕輕的摩著她。牡丹幾乎是以恐懼的表情抬起頭來看,是深深感到意外時的表情。
牡丹這時勉強壓制著脾氣。她看見妹妹給她找出洗好的乾淨衣裳來,心裏軟了。她說:「素馨,我覺得你真了不起。你的耐性叫我佩服。你將來一定是個賢妻良母。」
素馨回答說:「知道了。」這麼粗率的回答了一句,表示這話早已聽厭,早已聽了一百次。她把一堆要換的乾淨內衣推給姐姐,臉上顯得受了委屈。
素馨只是默默的觀察,她本來不贊成姐姐對孟嘉的態度,現在一時也忘了,心中但願姐姐不變初衷,仍然和孟嘉相處下去,不必再去做無謂的冒險。素馨是最善於掩飾內在的感情的,所以她一言未發。
孟嘉這位退位讓賢的情人,滔滔不絕的說了好多話。自從牡丹告訴了他她和傅南濤的事情之後,他們倆就沒再同房。孟嘉在自尊心支配之下,也不願去勉強。他知道情慾雖然是生理作用九-九-藏-書,卻像水流一樣,若是使之流往另一個方向後,原來那方向的水自然就會幹的。他甚至也不肯去吻牡丹的唇,因為牡丹有兩次拒絕過他。
「你難道以為我和你瘋狂相戀時候兒,我是虛偽做假嗎?」
孟嘉每天都要去見張之洞大人,以備諮詢。京榆鐵路通車典禮定於十五日舉行,各國外交使節都要應邀前去觀禮。
牡丹知道,一說出口就要傷感情。
那天晚上大約十點鐘,孟嘉把幾個英國朋友帶回家來,他當然先送信告訴兩位堂妹,說她倆可以按西洋禮俗,出來和洋人相見。姐妹倆在杭州時,曾經見過幾個西洋的傳教士,現在對於孟嘉這個洋朋友極感興趣。她們平常總是把這幾個英國人叫「洋鬼子」,就跟稱呼小孩兒「小鬼」一樣,只是覺得有趣,因為把小孩子叫「小鬼」,是認為他活潑、淘氣、聰明可愛一樣。
這好像是心靈深處的哭喊,是天長地久永不消失的悔恨歌聲。
人心裏沒有別的想法時,決定一件事並不困難。牡丹立刻寫了一封回信,自己出去寄了。信里告訴白薇說,一有機會,立即南返。信里附有給金竹的一封信。那信是: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呢?」
孟嘉接著說:「我對你要非常坦白。我說你是,就因為你的愛變得太快。這卻治好了我的痴戀。我早就開始想這件事,因為我們平常不了解的事,自然會常常想。說老實話,我過去認為你是個很壞的女人,這個『壞』字兒是按照普通的意思說,因為你對男人十分誘惑,自己又無品格。」
不巧的是,第二天牡丹的火車要充做新路試車之用。所有重要的大臣都去參加典禮,其中有兩位滿洲王爺,所有的外交使節。孟嘉雖無官差,但在張之洞學士接受外國使節祝賀之時,他以為應在場才對。所以他那一天就忙著在大學士和兩位堂妹之間來回跑,因為兩位堂妹是坐在一個車廂里。
「這個,我倒是想了很久。由始至終,你的行動就像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牡丹說:「是啊。總比普通朋友還多一點兒什麼吧?你說是不是?」
「小心肝兒,你把我高舉到九天之上,你又把我拋棄到九淵之下。這是我的命。我沒有話說。」
牡丹勉強說:「是啊。」眼睛向孟嘉看,表示出無言的感激。
金竹:
「我當然還是。可是,我知道那種事不能勉強。原來盤算好的想法,事實不見得就正好符合……可是,你為什麼不把你的初戀跟我說說呢……」
牡丹問:「對我死去的那口子一字沒提嗎?」
孟嘉和素馨回來,發現牡丹平日精神煥發的臉色獃滯沉重,毫無笑容。她把白薇來的六個字電報給素馨看。
孟嘉閉了一下兒眼睛,彷彿有什麼東西打了臉一下子。於是以平淡的語氣問。「是她告訴你的話吧?」
牡丹謝絕前往;但是,在九月六日,素馨和孟嘉到山海關去了,有名的萬里長城就在山海關直到中國的勃海之濱。他們從附近的山裡走到海邊的沙灘,享受了兩天的快意之游。英國人不嫌天冷,曾經在海邊入水游泳,素馨看見,既不顯得忸怩羞愧,又沒流露出驚奇不安。那個英國人不住讚美她的雅靜大方。那次旅行真是一次賞心悅目的旅行。她立在雄偉的山海關前,聽孟嘉敘述這座古老關口在歷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城樓上的五個大字「天下第一關」,赫然在目。
此外再無一字。這幾個簡要的字,像沉重的鉛鐵一樣,沉入了她的肺腑。電報里說的「他」,那一定是指金竹,在她心裏認為是毫無可疑的。按理說,也可能指若水,是白薇的丈夫,但是那就無須乎故意含糊其詞用「他」字。顯然白薇認為情勢嚴重,才打電報,因為電報當年還是一種新奇的通訊辦法,一般人還不常用。白薇從牡丹的信里知道牡丹還是愛金竹,依然舊情未忘,若不讓她知道,將來牡丹是不會原諒她的。
孟嘉的這樣子做事,說這樣的話,大出牡丹的意料。倘若這樣子的不是堂兄孟嘉,而是另外一個男人,牡丹會說是了不起的舉動。但是孟嘉這溫存體貼,牡丹早已習以為常,並且看到她施予孟嘉的愛的魔力還沒完全消失,心裏自然也高興。她勉強說:「我真不知道怎麼向你道謝。在你面前,我真是喪失盡了體面。也許將來有一天,我會報答你對我的一切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