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上卷 第十三章

上卷

第十三章

孟嘉比往常耽擱的時間久,五月初十才回到家裡。一路風吹日晒,人都晒黑了,看來有點兒旅途勞頓的樣子,也許是因為到家時正趕上傾盆大雨,那種季節下那麼大雨是很少有的。他說那次外出,對他很有好處。去的時候兒,他騎馬一直到潭柘寺和妙峰山,已經深入了西山,一共走了四天,肥胖的身體變瘦了。
「留意什麼?留意我?」
後來閑談時,素馨顯得是強為歡笑。大家說的只是些零零星星不相干的瑣事。但是有好多空著無話說的時候兒,那樣的沉默,令人覺得發獃發木,覺得有點兒古怪。在書房喝茶時,才恢復了幾分高興的氣氛。
素馨這位做妹妹的什麼都看在眼裡了。她姐姐對堂兄旋風式的風流韻事,並不使她吃驚,她近來鬧情緒也不使她感到意外。她冷眼觀看,鎮靜衡量,但卻默默無語。一次張之洞夫人為素馨提一門親事,她委婉辭謝。她也知道不能嫁給堂兄。這些事情她是深埋在心底,也決定了她生活上一個堅定不移的方向,就像一個船上的舵之能夠使航行平穩無事。孟嘉對她,實在是無疵可指。孟嘉實際上有些話對她說,而不對牡丹說。甚至於在討論納蘭容若的詞詩,他們了解的程度上絕沒有摻入個人的感情。素馨認為孟嘉各方面都十全十美,包括鬢角上的灰白頭髮,並且每逢孟嘉由外面回家來,她的芳心也有幾分發跳,那只是她敬佩孟嘉這個學者之身,因為他學問淵博,思想深刻,風度高雅。她做孟嘉的一個欽敬仰慕的女弟子,真是再恰當再理想不過,在早餐的飯桌兒上,她都能從孟嘉言談之中獲取學問,牡丹早晨起床稍遲,他們堂兄妹倆總有時間交談的。這麼不可多得的女弟子,卻正好是他的堂妹。
那個女人說:「過來。」在她耳朵旁低聲說了幾句話。
「噢,我一個人兒的時候兒,總要找事情做,好佔住身子,消磨時間。」
那個女會計已經把消息告訴了她,已經再無話可說,也不想知道牡丹和傅南濤中間的關係。從她的眼角兒里,她瞥見牡丹叭嗒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瞪著驚異的眼睛。牡丹一言未發,又站了起來,把椅子往後一推,邁著平日懶洋洋的腳步,走往街上去。
牡丹在一時的衝動之下,把她和傅南濤相遇的事向孟嘉說了出來。她的坦白是出乎人的想象的。孟嘉傾耳諦聽。牡丹往下敘述時,忽然打定主意把真實情形改變一下兒,點綴一下兒,用以考驗孟嘉的反應。把事情里南濤的妻子一段刪了去。她一發而不可收拾。她說:「說實話,我不是存心要那樣兒,但是沒法子懸崖勒馬。他太可愛,好溫柔。事後我覺得不得了,要嚇死,但是當時我六神無主,茫然忘其所以了。」
「很痛快。」
孟嘉很生氣。他轉身告訴兩位堂妹說:「我敢說,那個人一定送來很重的一筆賄賂。我知道他們的辦法。那些個遊手好閒惹事害人的書生,沒有固定的謀生之道,專門憑打官司,找關係,賣人情勢力損人利己。那等人,總是滿嘴裏的聖人之道,假裝出一副謙虛文雅的樣子,知道什麼時候兒笑,什麼時候假裝咳嗽清清嗓子,假裝出對人一片恭敬。他們只會耽誤人的工夫。一個上等的妓|女若費那麼大勁,一夜也可以賺上一百塊錢呢。一個多才多藝的書生可以賺到一千塊錢。兩種人都是婊子——有什麼不read.99csw•com同?」
「我告訴了你這件事,你對我的看法不會改變嗎?」
孟嘉打開了奕王爺的來信。信上沒說什麼重要的話,只是事情還沒到總督大人那兒。一旦公文遞到,他一定關照就是,要翰林和他堂妹不必擔心。孟嘉然後又看官邸公報,是一份四頁的印刷品。上面說高郵鹽務司的鹽務使和揚州兩個商人已經逮捕。案子已到了道台手中。巡撫大人聞聽犯人厚顏無恥,已經飭令道台詳細申報。其實孟嘉這些已經知道,這個公報大概是來自總督衙門的。由公報上看,要點是都察院正在認真辦這件案子,私下解決是行不通的。因為和這件案子直接有關,孟嘉說要去拜訪劉御史,多了解一下兒案情。
孟嘉的心情陷入寂寞凄涼的愁雲慘霧之中了。
他們一到家,素馨臉上顯著很厭倦的樣子,告訴他們說堂兄的朋友送來了一封信,是杭州奕王爺的。她並沒看那封信,信還放在孟嘉的桌子上。是端王府里差人送來的。素馨賞了來人很重的一筆賞錢,二十塊錢。孟嘉發現素馨那麼快就學會了北京的人情世故,覺得很高興,很感到意外。素馨又說揚州來了個人,要見堂兄。那個人穿的很講究,嘴上留著鬍子,說話的樣子像個鄉紳,聽說梁翰林不在,要明天才能回來,顯得很失望,很緊張。好像有重要的事情。
她回答說:「沒有哇。我幹什麼走?」她覺得那個女人問的話有點兒怪。牡丹臉上流露出一點兒苦笑,張開嘴,又閉上嘴,那個女人看破了她的心思。
孟嘉這幾天忙著籌備慶祝京榆鐵路的竣工。因為他感覺到牡丹的疏遠冷淡而又不免於設法掩飾,他就覺得彷彿走在一塊緩緩下沉的地上,又彷彿走在一塊冰上,這塊冰雖然還是能經得起人在上踩,但是已然有可見的裂紋和縫隙。孟嘉看見牡丹回家時,他的眼睛還閃動著喜悅的光亮,但是牡丹的反應則是勉強造做。她臉上卻是隱匿著不自然的表情,是友誼的同情,是沉滯的死水,缺乏泉水輕靈愉快的水泡兒。
「你會原諒我嗎?」
在隨後那幾天,她鐵硬了心腸去想,第一,那是一件意外;第二,傅南濤曾經告訴她,在他們倆認識之前,他們夫妻就常打架;第三,她還沒和傅南濤真箇同床共枕,雖然已經到很可能的程度。她縱然可以做千萬這種想法,還是不能避免自己犯罪的感覺。她有時半夜醒來,頗覺心旌搖動,方寸難安,好像是她親身鬧得傅家家敗人亡。等頭腦清醒了,她才能鎮定下來,確認自己是清白無辜。
一回到北京,他還要出席京熱鐵路會議,因為他對這一帶的地理形勢的知識是大家所信賴的。
牡丹把堂兄撇下孤獨一個人兒,有些覺得良心負疚,於是說:「很對不起。」
牡丹問:「你敢說我不會牽連進去嗎?」
素馨回答說她很好,可是她兩眼暗淡無神。素馨是最善於掩飾自己的感情的。
最使孟嘉痛苦的是,如果牡丹他這位堂妹現在若還愛他,他已經想出一個方法,使他們倆可以結婚。只要把姓一改變,便毫無困難。在一個宗族之中,一家若無後代,收養另一家的兒子,是常見的事。這樣是為了繼續祖宗的香煙。表親之間過繼,自然牡丹可以改姓,比方她若由蘇姨丈收養,牡丹過繼之後,就要改姓蘇。當然,這種過繼,都是read.99csw.com為了傳宗接代,為了繼承財產。像這種為了兄妹結婚而過繼,好避免同姓不婚,這可是前所未聞的。
一天,牡丹又到東四牌樓的酒館兒去了。那賬房兒的一位太太看見她,離開桌子走過來,對她說:「姑娘,您好多日子沒來了。
「就告訴他我不在家。告訴他我不在北京——你隨便說什麼都成。他一聽會明白的。」
素馨的手很緊張的扯自己的衣裳。牡丹忽然看出來妹妹看來好蒼白。
牡丹當然對傅南濤是愛莫能助,而且還要躲開那個是非窩才好。
一夜,素馨對牡丹說:「你對大哥怎麼個樣子,你自己知道么?」
孟嘉立刻吩咐門房兒,那個人再來時,要斬釘截鐵告訴他:「老爺不在家。」要打發他走。
素馨可不了解這些個。她對姐姐的堅定不移的忠實,卻使她把對牡丹這方面所知道的情形,對孟嘉隱匿不言。她知道的不少——比如牡丹不留心時流露出的隻言片語,吃飯時她臉上故意掩飾的神氣表情,和孟嘉在一處時壓制下去的呵欠,她那麼時常的獨自出去,她對妹妹說的那些知心話,那些話有的使一個普通的小姐聽到會臉紅髮燒的。那些話,都是閑談的好材料,卻在素馨和孟嘉之間,一個字也不能提起。一半因為素馨要保護自己的姐姐,因為畢竟是因為姐姐的關係,自己才能住北京,並且她自己還十分願意再繼續住下去;另一半因為那些話是一個未婚的小姐不宜於向男人說的。而孟嘉呢,他心裏認為和牡丹感情之深,關係之親密,不適於和別人談論她,即便是她的親妹妹素馨,也是一樣;另一方面,他認為一個高尚的男人,是不應當那麼下流去偵察自己心愛的女人的。所以在這一家這麼個重要的變故上,竟由一片幕布遮蓋住了。
「出去到什麼地方兒,我也沒法兒知道。」
素馨沉默下來,暗示她不願多談此事。只是以焦慮的神氣凝視孟嘉漠然無動於衷的臉。他既不顯得吃驚,也不顯得煩惱。素馨心裏想:「這是她的私事。她若願意,她就直截了當告訴孟嘉。」但是她卻無法猜測孟嘉的心思。
素馨已經看出來她姐姐的生活有了改變。在過去那個月,牡丹大概在上午十一點鐘出去,常常回家吃午飯,只是往往回來得晚一點兒。在五點鐘又出去。去以前要費半點鐘修眉毛、照鏡子、攏頭髮。她出去時,慌慌張張,回來時,也慌慌張張。若是孟嘉在家,她就把上衣脫下搭在椅背上,覺得總得拿半點鐘左右的時間在孟嘉身上,但是,當然,她是心不在焉的。孟嘉看出來她眼睛里缺乏熱情,但是從不說什麼。
「我們以為您不在北京了呢。」
孟嘉說:「好,明天見。」
牡丹說:「跟我說明天見。」
牡丹又到上次與南濤相會的旅館,好像罪人又回到犯罪的現場一樣。她在外面徘徊,心中一半兒希望,一半兒想象傅南濤會出現,並且走進旅館門道的陰影中。倘若他同另一個小姐出現,她就走進對面的水果店去躲避。她的眼睛,死盯著旅館前面兩個柱子中間現出的那長方的朦朧的門道,正上面掛的是一個玻璃招牌,上面寫著三個俗字「連升棧」。做生意的旅館的宇號,不能離開兩個意思:一個是財源茂盛,一個是步步高升。
他究竟出了什麼事情這個問題,還時常在她心頭出現。不久,她想到還有個平民read.99csw.com娛樂場在什剎海,在紫禁城後面,北海後門北邊。一半由於無聊,一半由於有心去找他,牡丹到什剎海去。
孟嘉說:「你知道為什麼在愛情故事里《西廂記》最受人歡迎?就因為是偷情。別人不敢,但是鶯鶯敢。這其中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不顧一切的性質。認真說起來,一個成長的小姐偷一次情又有什麼不對?她若是正式定婚,合法嫁了丈夫,與丈夫正式效魚水之歡,那個故事就提不起讀者的興趣了。愛情總是要衝破藩籬的。這個故事當中最使人無法忍受的,就是張生,其實是唐朝詩人元稹他自己,他的始亂終棄,另娶豪門之女,也就是元稹所說的『補過』。最壞的是先與少女有苟且之事,而後再來一套大道理,證明自己上合天理,下順人情。這個故事是在悔恨的心情中寫的,不過我但願他沒講這套大道理倒還好。」
孟嘉對這位堂妹的了解,只把她主要看做青春期的愛苗滋長,正如朝陽的初旭點染在剛剛綻開的玫瑰的花瓣兒上。他認為牡丹在她現在的二十二歲,已經到了女性充分覺醒的時候兒,而很多女人在三十歲時居然還沒有到。但是她的愛卻顯示有尚未真正成熟的樣子,只是表示青春純粹的強烈而已;對於經驗豐富美感度更高的性的享受那種極致的精美,她還不真正懂。她現在只知道男女之事,而不知其間之藝術。譬如飲酒,只知舉杯一飲而盡,殊不知尚有細飲慢品之境界。孟嘉覺得有趣的是,在她初到北京時,他幾次提起,去看皇宮的太和殿,她居然置若罔聞;直到後來,孟嘉幾次催促,她才答應去,後來,好像如夢方醒,說了一句:「噢,是啊,我得去看看太和殿。」也可以說,她還是寧願到那平民娛樂場所天橋兒去遊逛。不過,這是年輕人因為過去生活上遭遇的挫折而引起的。因為牡丹在孟嘉眼裡是那麼可愛,不管牡丹的行為如何,孟嘉總是從牡丹的觀點去衡量;深以為她的行動是不無原因,未可厚非。
這是孟嘉出外旅行時,在路上想到的,本打算向牡丹說。雖然是有點兒背乎常情,卻未嘗不可如此辦。有幾次,孟嘉已經話到舌尖兒想對牡丹說,可是牡丹對他那麼冷淡,結果他猶豫未決。他又把話咽了下去,再也沒提起。
牡丹問她:「你病了嗎?你好像很累的樣子。」
孟嘉一看那人名片兒,原來是已經逮捕拘押中的揚州百萬富翁楊順理那裡來的。他立刻明白,相信那個人是楊順理派來託人情的。楊順理和別的人怎麼會知道有證據在牡丹手裡呢?也許薛鹽務使的秘書寄出那本日記之前曾經偷看了一眼。案發之後,那個秘書可能告訴了薛鹽務使。
牡丹聽了,張口結舌,喘不上氣來,嚇得把手捂在自己嘴上。她的感覺既是震驚,又是悔恨,事情發生的原因,在她的頭腦里漸漸明朗——偶然一事之微,竟釀成了大禍。傅南濤因為殺妻被捕了——是他的岳父家告的狀。那一天,在旅館那間黑暗的屋裡,出事情的經過,根本沒有人知道。很可能是那天傅南濤以一個拳術家那樣猛然用力把他妻子拉進屋去,一定把她的頭猛撞在什麼硬東西上,也許是撞在那又尖又硬的鐵床柱子上。現在他因殺人罪在獄中候審。
孟嘉的臉上沒流露出一絲的表情,他只是說:「我也從年輕時過來的,我也做過些糊塗事。」
「沒有https://read.99csw.com什麼可原諒的。你熱情,我知道。」他低下頭去吻牡丹,又說:「在我一生當中,你是最溫柔,最奇妙,最不尋常,最不尋常,最不尋常的。倘若把你對我的愛就此終止——我想我是受不了的。」
一天晚上,大約十點鐘光景,牡丹輕輕走進里院兒。她正要穿過六角形的門進入自個院子時,看見書房燈光還未熄滅。像往常一樣,她走進去要與孟嘉閑談片刻。毫無疑問,她對堂兄還有一種友愛在。倆人的目光在默默中相遇。孟嘉向她微笑說:「今天玩得痛快吧?」
素馨沒和他們去,因為孟嘉剛回來,她很懂事,知道這時最好讓他們倆單獨在一起,自己不要往裡羼和。牡丹忘記了,自己現在還是居孀,在北京城,當然沒有人知道。牡丹穿了一件白衣裳,上面印著藍色大花朵,在春天的陽光里,她看來會叫人大吃一驚,她的頭髮梳到後面去,留下幾綹頭髮垂在額上。
「不會。我不會。不管你怎麼樣……你看我這麼需要你,我也必須要強壯。我非自己留意不可。說實話,你我之間有年齡上的差別。我非要自己留意才行。」
在牡丹自己最疏於防範的剎那,孟嘉得以進一步了解她,對於這位美得傾城傾國的堂妹,他那份強烈的愛,卻在增強,而非減弱。他的愛也在外面表現出來,以前對她婀娜多姿肉體的強烈的驚喜,而今變成了愛護與關懷。孟嘉覺得牡丹還是和以前同樣可愛,只是她卻開始引起他的操心與焦慮。他能看得出,在感覺和想象力促使之下,她天天如騰雲駕霧一般,在尋求如意的少年郎君。這讓孟嘉想起來,不過只在一年以前,牡丹是那樣強烈的熱情戀慕他。而如今,可以看得出來,她又以同樣喪魂失魄般的熱情戀慕另一個男人。孟嘉看得目瞪口呆,就猶如看著夢遊人走向萬丈峭壁懸崖的邊緣一樣。他所能做的,倘若這個夢遊人還需要他一點兒幫助,那就是快伸手去拉住她。牡丹沒把這件事隱瞞他,總算萬幸。
「有時候兒也是。」
人人知道愛人的熱情何時算冷淡。愛情的冷淡表現在眼睛上,表現在說笑的腔調兒上,表現在缺乏熱情上,表現在那份疏遠的態度上。現在孟嘉一回家,牡丹的眼睛上再不見那自然流露的晶亮的光輝。一天,孟嘉坐在飯桌那兒等牡丹回來,他問素馨:「你姐姐到哪兒去了?」
「以前她在老家也是這樣嗎?」
但是傅南濤卻不見蹤影。
孟嘉看著堂妹的影子在門外消失,那時,堂妹的頭髮披散在肩膀兒上,像一個夢中富有凄涼之美的幽靈。
又好像默默無言中看一齣戲,不到劇終幕落,觀眾是不許表示感情,不許互相比較意見的。
「留意你的青春,你那衝動多變的性格。有青春就有風流事。你告訴我那個拳術家的事之後,我並不吃驚,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了吧。」
什剎海是一帶稻田,中門是一道長堤垂柳,兩邊是兩個大池塘。由地名表示當年曾經沿岸有十個古剎,而今只有一個小小的寺院,土紅的顏色,有兩個白圓圈兒是窗子。池塘的水和北海的水相連接,在大街的下面有一道水閘隔開。若說當地空氣中的香味是宮禁中嬪妃的脂粉飄香,自然純出乎想象;若說陣陣涼風,飄來荷花的清香,則確實可信。這裏楊柳低垂,堤岸之上時有青年男女,在此打發炎夏的半日時光。廣闊的濃蔭,粼粼的碧水,使這九-九-藏-書一帶成為消夏的勝地。賣酸梅湯等冷飲的小販,手中的兩個黃銅碟子敲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在這個季節,天橋因為一片空敞,曬得火熱,所以有些雜耍玩藝兒都臨時搬到這兒來。到晚上,這兒有蠟燭、紗燈。大煤油玻璃燈,一圈圈的黑煙子往上冒,四下照得通明,兩面池塘中的水也反映出影子。來游的人不必回家吃飯,這兒攤販雲集,賣面、賣餛飩、賣餃子,種種冷切食品,另外各種奇特的小吃兒,不計其數,由下午一直賣到半夜。
「我不贊成,我也不反對。就是說,我不下評語。她青春年少,是隨時會發生男女情愛的時候兒。你想她和寡母住在荒郊古寺之中,從來沒遇見一個像樣子的青年男子。張君瑞出現了,正合乎她少女的心愿。她就傾身相許。你就把她的行動看做是熱情吧,看做完全是肉|欲好了。她年輕,很年輕——我想那時候兒她是十九歲。我們憑什麼去批評她?」
「不想了。你不怪我吧?」
牡丹好嬌柔的說:「這個我能懂。」
孟嘉說:「你不夠了解我。我自己也不夠。我對你的愛不是要取得,而是要付出,再付出,只要看到你幸福就好。知道你幸福快樂,我才覺得幸福快樂……這個你懂嗎?」
孟嘉說:「我不怪你,回去睡吧。」他這話,當然是使人無法相信。
牡丹由書房的後門兒走出去,又是老習慣,把上衣忘記帶走。忽然想起來,微笑著走回來,在孟嘉前額上冷不防偷偷兒的一吻。
「我敢說。把這件事交給我。即使需要從你嘴裏打聽,你只要老實說亡夫從來不跟你談論這些事——當然你不知道。」
過了三四天,他才有時間待在家裡,他出主意要一家坐馬車去逛先農壇。先農壇在南城,由前門大街往南一直走,快靠近外城的城門了,裏面有一大片桑樹。在過去,皇帝在冬至到天壇(在前門大街南端左邊)去祭天;在春天,皇后要到先農壇(在前門大街南端靠右)採桑葉喂蠶,象徵農夫及妻子務農的重要。先農壇的意思就是「農為先」之意。
牡丹過去坐在床邊兒,她說:「你幹什麼用功?輕鬆一點兒不好嗎?」
那個老門房兒問:「他若是一定要等著呢?」
隨後沉靜了一會兒,顯得很不自然。孟嘉做了個要吻牡丹的姿勢,牡丹搖了搖頭,站起來,把外衣脫下,像往常的習慣一樣,屈身倒在床上。孟嘉停了一下兒,然後流露著懷念之情說:「你現在不想吻我了,是不是?」
牡丹又回想到臂挽著臂和南濤在哈德門大街散步,當時她和南濤富有彈性的青春步態相配合。這樣甜蜜的出神回味,使她的頭腦靜止了好幾分鐘。
「那麼你贊成鶯鶯的行為?」
孟嘉先是說他此次的北地之行,然後談論《西廂記》張生紅娘的艷史。這題目是牡丹提起來的。
傅南濤一直沒有蹤影。他一直沒在酒館兒里再露面兒。牡丹到天橋去過幾次,什麼地方兒也找不到他。牡丹有一次壯起膽子去向那幾個打把勢賣藝的打聽,他們裝做一無所知。牡丹心裏納悶兒,不知道他遇見了什麼事。難道他妻子會凶到把他關起來?或是硬禁止他出門兒?
牡丹心裏又有一股子衝動,想把真實經過告訴他,說她並沒有和那個拳術家同床共枕,但又拿定主意話說到此為止。她說:「我還不夠了解你。你對我太好了。」說著把身子倚在孟嘉的胳膊上。
牡丹只是撅著嘴,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