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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十二章

上卷

第十二章

「你那麼想找我嗎?」
「噢?去明陵!」素馨的聲音里有無限的熱情。
他真顯得生了氣。好像是讓北京城丟了臉。有一次,他帶著牡丹到毽子會去,會員有男的,也有女的。牡丹看到南濤那種踢毽子的踢法,簡直著了迷。把毽子踢起來,能讓毽子落在他仰起的前額上,再回頭猛一頂,毽子再落下時,能用腿向後倒著踢,把毽子踢起來。他不屑於把小褂兒的扣子扣起來,他跳起來或轉身,就讓兩片前襟隨風擺動。他身子靈活得賽過猴子。有一次,他倆費了一整天的工夫去爬安定門北邊的蒙古人修建的土城子。他們自上面下來時,牡丹整個倒在他身上,他必須用強健有力的胳膊把她抱下來。
「您貴性?」
牡丹微笑說:「不用。」知道南濤若聽說她是翰林家的人,一定會嚇跑的。
「這些日子你到哪兒去了?我每天都到酒館兒去。你為什麼沒去?是不是我得罪了你?我一直在街上亂走,指望能碰見你。」話說得清脆,像一串鞭炮。
牡丹覺得和一個同樣年輕的人說話很輕鬆。
「我不。你若不去,我也不去。」素馨的聲音堅定而果決。
「那我該怎麼辦?」
牡丹說:「我們家也是普通人家。」
他們走進幾棵槐樹下的一個茶館兒,是在一個有圍牆的院子里,叫了茶。這時由遠處露天唱戲的地方傳來了鑼鼓聲和尖而高的唱聲。牡丹仔細端詳他。他並不粗壯,但是兩頰美,下巴端正堅強;臉很光潤,消瘦而肌肉結實。在那角落中的綠樹蔭下,上面落下來的光線照出他那清秀的臉的側影。不知由什麼地方照過來的一個白色波動的光影,在他的臉上跳動,照上他那亂蓬蓬的頭髮。
南濤聽了她的話,在近窗子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兩眼一直不住的看牡丹。他給牡丹倒了一碗茶,給自己也倒了一碗。茶似乎是使他平靜下來。他安定了一下兒,開始很鄭重的說他妻子的情形。他說他娶的不是個妻子,而是個獄卒。然後,他說在近來這幾天,每逢想到牡丹便覺得身心都失其常態。那天早晨,又跟妻子吵嘴,就因為這幾天接連不在家。他把腦門子指給牡丹看,他妻子抓他,硬是由頭頂上扯掉了一綹頭髮。
牡丹說:「沒有。」她又加了一句:「丈夫死了。」
「我叫傅南濤。就住在附近。」
殷勤留好夢
牡丹於是站起來要走。
牡丹問她:「你為什麼看我?」
「你何必還問?看著缺什麼就去買吧。」
牡丹點頭微笑說:「你今天怎麼沒練?」然後以較為溫和同時天真自然的添上了一句:「我是來看你的。」
素馨說:「我願去。咱們還可以看看長城的居庸關,我夢想好久了。」
「我現在回家去。」
「跳進那水溝去。」
「我高興啊。」
夢中無別離
「我若成了家,那又該怎麼樣?有什麼關係嗎?」
「好吧,無名氏小姐。」
「只因為我——有時候兒我想一個人兒靜一靜。」
「你今天為什麼沒在場子里賣藝?」
傅南濤真跳進那水溝。那露天的水溝大概是兩尺深,一邊是寬大的馬路,一邊是慢車道。溝里渾濁的泥水濺了起來。他從溝里上來時,臉上濺了些泥點子。
但是牡丹卻一點兒不動,兩隻腳好像用膠粘在地上。心中噗咚噗咚的跳,真像井裡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南濤拉住她的手時,勉強她轉身和他同往一個方向走時,她覺得身子下那兩條腿卻乖乖的聽話。他倆邁步走去。南濤的手拉住牡丹的右胳膊,用力壓她的胳膊時,她竟情不由己,竟覺得酥酥的好舒服。
牡丹顧不得聽聽屋裡的情形,匆匆忙忙慌慌張張跑下了樓梯。旅館的茶房看著她,她總算平平安安跑到大街上,跑了幾步,找到一輛洋車。等到家的時候兒,心神已經鎮定下來。
傅南濤現在心中確定牡丹不是干「半掩門兒」那行生意的,但是這越增加了她的神秘和對他的魔力。
牡丹說:「怪膩煩的。」
傅南濤來了https://read•99csw.com也是坐在那兒,一塊兒觀賞街上的景物。傅南濤,從某一方面說,他在這一帶算個英雄人物,在這條街上,夠得上地靈人傑;有他在此,這一帶地方,絕不許有卑鄙齷齪陰險狡詐的事情發生,一切要光明正大,要合乎北京的規矩。他隨時注意四周圍發生的事情。有一次,在酒館門前發生了顧客和洋車夫有關車費的爭執。坐車的是個上海人,說他已經把車錢給夠了。車夫卻一把揪住那個乘客胸前的衣裳,說他還沒給夠。傅南濤大踏步走上前去問那個外鄉人:「您從哪兒坐的車?你已經給了他多少錢?」外鄉人告訴了他。傅南濤半句話沒說,狠狠的打了拉車的一下子,叫他滾蛋。拉洋車的像一陣風跑了。他回來之後,告訴牡丹那個拉洋車的欺負外鄉人。他喊說:「沒王法!」
一生不願醒
一個女人尖聲喊叫的聲音從門縫兒里傳進來:「開門。我知道你們在裡頭。開開!」
傅南濤經常到酒館兒去。有幾天,牡丹故意抑制住前去相會的衝動,把時間和妹妹一同混過。素馨心想牡丹一定有什麼心事。牡丹有時急著要快寫完一封信,好能在四點鐘來得及出去。若不然,她會打呵欠,說不願出去,其實在家裡也沒有事做。在她出去到酒館之前,她會在鏡子前多費幾分鐘時間仔細修畫眉毛。
「什麼時候兒再見呢?」
茶樓酒肆的生活才是北京人的真正生活,人不分貧富,都混跡其中,一邊自得其樂,一邊放眼看人生,看人生演不完的這出大戲。酒館兒里,洋溢著白干兒酒的酒香,新烤好的吊爐兒火燒和剛燒好的羊肉的美味。靠近牌樓,總有些拉洋車的在那兒停車等座兒。他們也進來,把布鞋底兒上踩得一片片的泥留在酒館兒的屋地上。他們喝下二兩白干兒之後,開始聊天兒,汗珠兒從臉上掉下來。有的脫下破藍大褂兒,搭在椅背上,再繫緊一下兒褲腰帶,有時候兒不小心,會露一下兒大腿根兒。他們之中,有的是健壯的年輕人。牡丹就坐在那兒看,看得很出神,那些下等人嘴裏又說些骯髒話,有的話牡丹聽不懂,比如「雞|巴」,她以為是雞腿呢。
「妹妹,你若有興緻,你和他去吧。」
「這樣很對。」
孟嘉說:「我要出門兒十天半月的。你們已經看見北京到天津這段鐵路了。皇上已經答應這條路要延長到山海關。工程兩年前開始,現在即將完工,這條路大致是和萬里長城平行,將來有一天是會用來運兵的,不然,走這麼遠,就是急行軍,也得走七八天。因為大沽口永遠有外國軍隊駐紮,我們經不起敵軍的包圍。我們一定要能從滿洲把軍隊迅速調回關里來才行。我要同幾個中國和英國的工程師去視察新修的這一段鐵路工程。皇上非常高興,又想在北京和熱河之間修一條鐵路。那兩個英國工程師求我帶他們順便去游明陵。我正想你們姐妹若願一同去,這個機會太好了。」
「我怎麼能相信?」
「您說練玩藝兒嗎?我還會踢毽子。附近這兒有一個很不錯的毽子會,找一天我帶你去看。還有練太極拳。我挺笨,念書念不好。」他話說得慢,清楚,有條理。「你告訴我你是誰?住在哪兒?」
她站在圈外看練把勢。使她不痛快的是,那個年輕人偏偏不在。兩個別的人在練功夫。一個人採取守勢,另外那個在滿場子追他。個子小的保持守勢,不斷的逃跑,但是他卻出盡了風頭,因為他雖是一副怯懦的樣子,卻每乘對方不備,出其不意的踢上一腳,或打上一拳,對方跌倒在地,他又跑開。就好像貓鼠交戰,老鼠竟佔了上風。看熱鬧兒的很愛看。身材小的那個還是嘴裏喊出「嘿——吼——哈」向追他的那個挑戰,或是逗他。當然這是預先練好的套子,身材小的那樣跳動靈活,功夫穩而狠,觀眾看得非常過癮。
與君同入夢
「你為什麼不去呢?你不願看明陵和萬里read.99csw.com長城嗎?去一次,兩個古迹都可以看到了。」
一天早晨,大概十一點鐘,在總布衚衕西口和哈德門大街的丁字路口兒上,她趕巧碰見了傅南濤。傅南濤從牡丹的背後看出來,跑過去叫她:「姑娘,不要跑!不要跑!」牡丹一回身,看見了他。當然是傅南濤,閃亮的眼睛里流露著懇求的神氣。牡丹不由口中說出一個感情衝動的:「你!」這一個字,在傅南濤耳朵里聽來,可就蘊蓄著千萬種意思。
他們關上了門,南濤叫了一壺茶。在等茶房端茶來時,南濤冷不防在牡丹的脖上親了一下兒,然後求她原諒。但是牡丹由剛才上樓時他在後面那樣捏她,已經料到這是難免的了。
四月里,鳥兒的戀歌使空氣蕩漾著春意,西山的春色也十分誘人。在鄉間,冬天大地上干硬的土塊又重新獲得了生命。除去乾隆皇帝的香山鹿囿和卧佛寺之外,玉泉山和八大處,已有足夠的名勝供人探春尋幽了。
傅南濤開始告訴牡丹他的婚姻上的煩惱。說他妻子多麼可恨,他妻子不許他看別的女人一眼,不管是在大街上或是在戲院里。
傅南濤從容鎮靜的說:「你看出武戲吧。我過去抽冷子把門一開,這時你躲在門后。在她還沒來得及看到你,你趕快溜走。」
那是個小旅館,在前門外燈籠街,是來往客商住的,算是雅潔上流,但是並不貴。他倆手拉著手,走上黑暗的樓梯。牡丹覺得兩腿發軟像麵條一樣,心裏猛跳。和他秘密的走上樓去,很激動不安,自己覺得是要做一件不應當做的事。
「我的正業不是打把勢賣藝。他們是我的朋友。您不知道我們打拳的人的兄弟關係。我們都是師兄弟。他們認為我練的功夫還可以,給我一個機會練兩趟。也滿好玩兒,您說是不是?」
「玩兒票的?」
「好,我馬上就來。」
「那麼你是誰呢?」
「說你呢。」
牡丹覺得和南濤說話很痛快。他倆走近前門大街時,腳步走得很輕快,是青年人走路的拍子節奏。南濤的胳膊挎住了牡丹的胳膊,而他的胳膊是那麼健壯有力。他的胳膊碰到了牡丹的乳|房,而且還在磨蹭,兩個人都知道,但都假裝做不知道。
牡丹發現南濤一直討人喜歡,他頭腦里沒有一點兒學說理論。牡丹以為他認不得幾個大字,補足這個短處的,只有他那天真老實的一臉微笑。他心目中的英雄,只有《三國演義》上紅臉兒的關公和黑臉兒的張飛,這也是從戲台上看來的。他是一個使人很愉快的好伴侶,不過牡丹認為不會和他墮入情網的。
牡丹說:「東四牌樓正西有個酒館兒,我們可以在那兒見。你什麼時候兒能來?」
素馨問牡丹:「你願不願去?」
「你練得很好。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想到這件事,倆人都覺得很有趣。
她這話剛一出口,立刻覺得自己失言了,但是已經無法收回。他也許會誤解。
牡丹大笑。掏出了一條手絹兒給他擦臉,一邊兒笑著說:「你瘋了。我開玩笑呢。」
他大聲說:「來了。」他用腳尖兒輕輕走過去,把窗子關上,弄得屋裡黑下來。再靜悄悄毫無聲音去把鑰匙轉開,這時用左手拉住牡丹。冷不防把門打開,同時用力把外面的女人拉進去,用力過猛,竟使她跌倒在地。這時他拉過牡丹,讓她往外跑,牡丹把頭一低,從南濤的胳膊下面鑽了出去,跑到大廳里。
牡丹說:「你不知道你從水溝爬上來的樣子多麼可笑了。」
「走,咱們坐洋車吧。我知道有一個很好的旅館,咱們可以去安安靜靜的談一談。」
夢破何處尋
「我是玩兒票的。那天我是客串。」
「當然,很想。走,我陪你走一段兒。你若不願告訴我你住在哪兒,然後您再自己走。」
「咱們的床單子好像不夠,我想再去買幾條。可以不可以?」
「你不是為你妹妹發愁吧?」
茶房把茶端來之後,門已經關上,用鑰匙一轉把門鎖上。牡丹覺得自己是在犯罪,十分慌張失措,坐在床邊,九-九-藏-書把手放在膝上。南濤打算靠近,牡丹說:「不要。你就坐在那兒。咱們是要說話,是不是?」
「你不高興嗎?」
「你不能躲開我。」
牡丹和大家一齊笑,因為兩個人踩得塵土飛揚,她拿著一塊手絹兒擋著嘴。這時有人從後面輕輕拍她的肩膀兒。她回頭一看;認得那晶亮的眼睛,露出牙咧開嘴的笑容,不是別人,正是那天那個練拳的,倆人輕鬆自然的相對微笑了一下兒。
一天下午,牡丹自己一個人兒又到天橋去了。上次一個打把勢賣藝的看她,在她心裏留了一個很愉快的印象。一個女人,即便是已然訂婚或是已然結婚,一個滿面微笑年輕的男子向她表示愛慕,看她,向她調情,總是一件樂事。那個男人年輕英俊,肩膀兒寬,兩臂兩腿健壯有力。
「就是瞎聊哇。這兒還舒服。」
「正格的,你們剛才說什麼來著?」
牡丹仔細端詳南濤。他還很年輕,大概還不夠成熟,她相信只有一個不成熟的年輕小夥子,才能這麼愛她。
「我拿我母親起誓。因為我愛你。你教我做什麼,都照辦。」
可是,毫無可疑的是,牡丹確是對他有了好感。牡丹很迷他那晶亮的眼睛和青春的大笑,和孟嘉那成熟沉思的神氣,是那麼不同;並且他的肉皮兒比孟嘉的肉皮兒堅硬結實而光潤,他的頭髮也光亮茂密。男人總是發覺少女的身體有純生理上的誘惑力,同樣,牡丹和一個肌肉健壯與自己年齡相當的年輕男子在一起,也覺得興奮精神。這是天定的,自然的。倘若說有誰來挑逗牡丹的心情,那不是別人,那是生理和自然。
與傅南濤相遇之後,牡丹不再那麼沉思,不再那麼出神了。倆人的調情是愉快而天真。牡丹覺得南濤很能給人解悶兒,使人輕鬆暢快;和他說話,不像和學者大儒那樣。南濤頭腦里沒有抽象觀念,對人生也沒有自己得意的理由。他大概不懂什麼書本兒上的東西;他給牡丹的感覺是一個青春健壯的男子漢,對人生只是直截了當的看法。牡丹認為和他來往決不會有什麼感情上的糾紛。孟嘉是一種人,南濤是另外一種人。這兩種是截然分開,風馬牛不相及的。也不必怕自己會陷入什麼危險。
從來沒有人那麼直截了當向她說過。
「為什麼?」
「四妹,來,說說話兒。」
哈德門大街,每天是一直不停的車水馬龍,熙來攘往。黑臉的男孩子,露出一嘴的白牙,有時在街上趕著裝滿一袋一袋煤的騾子車,慢慢軋過。一陣陣的駱駝,拖邋拖邋的迂緩走過,剛從門頭溝運了煤來,趕駱駝的照例是用黑布裹著塵土骯髒的頭。西藏的喇嘛,拖著橘黃色的袈裟在街上走;他們住在乾隆皇帝給他們建築在北城的雍和宮。還有時候有出大殯的行列在大街上經過,長長的隊,華嚴的執事,多彩多姿,北京人是很喜歡看的。那種行進的行列有時會有兩百碼長,殯儀專業的人,穿著特別的服裝,是綠和淡紫華麗的顏色(有時難免有些破舊),舉著旗、牌、傘、帳;油漆貼金的大木牌上雕刻著金字;鑼鼓之外,還吹著西藏七八尺長兩人抬著的大喇叭。這一行業的人行進之時,都保持相當長的距離,大家散開后,佔得地方廣,走得行列長,顯得氣派大。這時也許有打架的,發生些意外的事情,也許女人掉在泥里會惹得人人哈哈大笑——北京城一般的老百姓是隨時會開懷大笑的——還有要飯的、和尚、尼姑、在旗的女人,梳著黑的高把兒頭,厚木頭底兒的鞋,狗嗥叫,或為爭骨頭而打起來,還有洋車夫永遠不停的瞎扯亂說,永遠不停的哈哈大笑……
意料不到的是,他們擁抱時,牡丹的眼裡微微有點兒淚。
牡丹:「你到哪兒去?」
牡丹笑得前仰後合,南濤也跟著笑起來,她這個玩笑,真叫人開心。
「真的?姑娘,您叫什麼名字?那天我對您亂叫,你不見怪吧?」
南濤說:「哪天都行,隨時都行。就明天吧,下午五點,怎麼樣?」
孟嘉說:「好吧,算了。」他的聲音顯得很失望。
牡丹九*九*藏*書說:「不要這樣兒。看看你的鞋吧!」說著指給他看,不由啞然失笑。南濤也大笑,站起來在地上跺了跺腳。
「哪兒的話?」
「脫下來,這樣也幹不了。」
「只要我們做朋友,那自然沒關係。」
「這方面,我是真感激你。」
相聚形與影
握手笑語頻
「你心情不好。好好兒睡一覺。明天就好了。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兒要一個人兒清靜,我會聽你的話的。」
「另外你還做什麼?」
「我知道,你們倆都是好深思幻想。當然我也並不是妄自菲薄。可是一個家總是要像個家,總要有人照顧,要有人收拾整理。睡乾乾淨淨的被單子,不很舒服嗎?我的意思是這個。」
南濤說:「我在哪兒再見你呢?」他倒好,並不先問還能否相見。牡丹望著他那老實的微笑,平板的面龐,亂蓬蓬的頭髮,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我開一個小鋪子,鄉下還有點兒地。拳是練著玩兒的。」
「你怎麼說都可以。可是你為什麼那麼神秘?」
正在這時候,門上響起一連串好大的邦邦叫門聲,傅南濤的臉嚇白了。二人笑聲停止,開始低聲說話。「不會是警察。一定是我太太。一定她隨後跟我們來的。」
牡丹問他:「我可以不可以問一句:你成家沒有?」
主人不在家,僕人都鬆懈,飯菜也簡單,也沒有多少事情做。車全由姐妹倆坐;春光誘人,正有好多地方可去遊逛。一次,姐兒倆遠到西山的碧雲寺,寺里有印度型的寶塔,登高一望,北京城全在眼底,金光閃爍的黃琉璃瓦頂,就是紫禁城,正位於北京城的中心。倆人都玩得快樂,只是覺得缺少個孟嘉,頗為思念,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可是只有兩個女人這樣遠遊,終覺無趣。素馨,生性保守,一向沒覺得物色一個如意郎君是自己的事,甚至連提也不提。她認為那是她父母的事,是她堂兄的事。這事用不著提,當然是她長輩的事。
她這次去,是希望能再碰見那個年輕人,當然她並非覺得兩人之間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牡丹喜歡他那快速優美的動作和起伏有力的胸膛,還有嘴裏露出的一排白牙齒。
「不要。我幹嘛去看過去那些皇帝的墳?待在家裡不更好?」
牡丹叫著他的名字問他:「南濤,你做什麼事?」
「你為什麼哭?」
他說:「跟我來!」不管牡丹願意不願意,伸手把她拉走了。牡丹高高興興得跟他去,覺得這樣直爽真有趣。
昨夜夢見君
「說我?」
一天晚飯後,孟嘉和牡丹在書房中閑坐,素馨到廚房吩咐廚子買什麼菜,回來正要往自己屋裡去梳洗。因為每逢孟嘉和牡丹倆人兒在一處時,她總是迴避開,免得礙眼。她知道,她們在書房比在大客廳還要安樂舒適。不過在她正往自己那個院子走時,孟嘉叫她:
孟嘉決定在十七那天出發。在十六晚上,他向牡丹說:「這是你來北京后咱們第一次分開。你一切自己小心。出去玩兒,輕鬆過日子,要高高興興的。我一定盡量多寫信回來。來去也不過半個月的樣子。」
南濤央求她說:「不要那麼神秘。你們家很有錢吧?一看您的臉,就會這麼想。」他把牡丹上下打量,牡丹覺得那種看法,簡直要把她看穿了,看透了。
牡丹說:「你若真很願看,你可以和他去呀。」
「你若答應我你規規矩矩,我才和你做朋友。只是做朋友,你明白吧?」
妹妹說:「今天回來的早啊。」
「可是我是瘋了——都是為了你。」
牡丹後來知道她若由著這件事發展,雖然開始是出於無心,將來恐怕是會弄到欲罷不能的地步。她一直躲著,十來天沒有去,自己越發用力壓制心裏的衝動,因為自己說話失過言,自己不小心說出:「你是個男人,我是個女人。這還不夠么?」這種話會引起對方進一步親近的想法。她相信傅南濤一定誤解了她的意思。傅南濤每天去等她,但是發現她已經不再露面兒。傅南濤read.99csw.com到了之後,坐在一張桌子那兒,仔細看街上漂亮的姑娘,希望一轉身正是那位無名氏吳小姐。他最後只好走,心裏一邊兒懷疑,又一邊不死心,勉強為意中人的不赴約想出些理由來。
「到明陵去一路要走兩三天,這時候兒的天氣出外游春再好不過。」
「我沒有姓。」
「那麼我跟著你走。」
「我不知道。」
「我住在西城。您若告訴我您住的地方兒,我會找得到的。」
他說:「我想一定還發紅呢?」
一封信里有詩一首:
他那樸質老實的微笑,牡丹看了,心裏覺得安全放心。南濤向牡丹看了看,流露出愛慕之情。他說:「天哪!你真美呀!」
「有什麼事嗎?」
牡丹總是要四兩紹興,坐在一張雖未上油漆,但是刷得十分乾淨的白木板桌子上。若是南濤不在,別的人,也許碰巧是個穿著軍服的兵,就和她搭訕著閑談起來。她年輕、貌美,又無拘無束。年輕人自然要調情。牡丹穿著打扮講究,但是由於她一個人兒到茶館兒里去坐,有人會把她想作是個「半掩門兒」,是個暗操神女生涯的,也不無道理。
他們倆之間有了隔閡;到底是什麼,他無法知道。
牡丹看了看。頭髮上還有淤血塊。
牡丹想走開。過去是在公共場所遇見他的,對他的一切又全不了解。傅南濤央求她說:「你跟我到一個旅館去,咱們倆好清清靜靜說會兒話,也好彼此多了解一點兒。你放心,我決不會對你失禮的。」
幾分鐘后,她走進了書房,臉上浮現著青春的自然微笑,頭髮改梳成一條光亮的辮子,身上換上了藍布褲褂兒,和牡丹的一樣,是在家不出門兒時常穿的。褂子的袖子比出去應酬時穿的要短一點兒,也瘦一點兒,出外穿的褂子袖子大,沿著寬邊兒,是當時流行的式樣。她雖然穿上這種便裝,其動人之處,並不稍減。她向姐姐很快的掃了一眼,牡丹情不由己,自己覺得怪不舒服,也不自然。素馨趕快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流露出一股青春的氣息。她看見牡丹穿著拖鞋的兩隻腳,放在涼火爐子的鐵邊上,身子則舒舒服服兒安坐在有皮毛墊著的椅子上。
倆人說定之後,南濤給牡丹雇了一輛洋車,又提醒她:「明天下午五點。」
「我回家。求求你。」
「我不知道。」
「照你說,我就是無名氏吳小姐。你是個男人,我是個女人。這也就夠了。」
「不是。我對她很相信。」
「不,你若不去,我不去。」
「還沒有結婚?若是已經結婚,告訴我。我好心裏有個數兒。」
孟嘉插嘴說:「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咱們要商量商量。也許你能勸勸你姐姐。你這次若不去,恐怕要好久以後才有機會。而且以後也天熱了。誰知道什麼時候兒?……也許我會調到別的地方去。」
「是您哪,姑娘,半個月前您來過。」
「你說到哪兒就到哪兒。」
所以,次日,孟嘉同那個英國工程師,向南口出發。每隔兩三天,姐妹倆就收到他寄回的一封信,信是寄給牡丹的,寫了兩三張紙,字是瘦硬剛健的字體。他信寫得很仔細,開始時不外乎是「思念」、「猶記」,結尾處則不過「諸希珍攝」等語。信總是牡丹先細看,然後再交給素馨看。牡丹有一種獨到的想象力,能從只詞片語便體會到其中含蓄的深情至意,如「大嶺雲開」、「飛雁橫塞」,或「午夜聞笳」,由這些詞句,牡丹便感覺到含有相思之意。
南濤靠近一點兒給牡丹看,於是就過去坐在床上,一隻手很重的按在牡丹的大腿上。
素馨說:「我沒有看你呀?」眼睛一驚而睜大。她又很坦白自然的向孟嘉掃了一眼,好像平白無事的樣子,以低而平靜的聲音說:「你們說什麼話呢?」
「我是說你運氣很好……」
「我不知道……離這兒很遠。我住在東城。」
後來幾次相會,牡丹的印象證明並不錯,而且越發加強了。都是在五點鐘左右,她出去與南濤相會。她在露天茶館兒里找個位子坐下,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已經是四月底,白天漸漸長,六點鐘時天還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