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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九章

下卷

第十九章

那個和尚相信她是精神錯亂了,一定是遭遇到很傷心的事。
老和尚說:「這個怎麼辦?我一輩子也沒遇見過這種怪事。不能把她放在這兒啊,也不能抬回廟裡去。那會被人控告在廟裡隱藏婦女,不守清規。」
牡丹接過了托盤。伸出手來,很親切的摸摸母親的手。
那年十一月二十六那天,金家在杭州為金竹開弔。發出了訃聞,用仿宋字體印得很精美,上面敘述這位青年傑出的成就,遺有妻子、一子、二女,最小的才幾個月大。承認他為孝順之子,為人聰明,婚姻幸福。大門的門柱上掛上青柏葉白菊花的彩飾。院子里,廣大的客廳擺滿了紅木的八仙桌。客人由大廳里溢到院子里,喧嘩聲、哭祭聲、吹鼓手吹奏聲,時起時落。
牡丹一聽嚇呆了,愣住了。
弔祭的典禮中止了大約二十分鐘。做太太的不肯繼續在場陪祭,旁人勸也白費,只好由別人代替她跪在靈柩的一端。外人看出來,由那時候兒起,做太太的便不再哭她的亡夫,那天下午就一直沒有再露面兒。
「當然是金竹。當然我知道你不是金竹,我看得出來,你身材兒還高。你沒有他那閃亮的眼睛和柔軟可愛的小手兒。你知道,我們又已言歸於好。已經彼此原諒了。現在不會再吵嘴,因為他已經在我身子里,完完全全的呀。」
金家為杭州世家。亡故的青年是一名舉人,屬於朝廷的士大夫階級,都是經科舉考取的,他們這一批人自成團體,互相保持親密關係。另外還有家中的好友故交,有祖父輩和父母輩的親友——有錢莊銀錢業的,有殷實的商人,有大商號的東家,他們的車輛擺滿了門前,一直擠排到大街上。一個小樂隊,吹短銅號、擊鼓,時奏時歇,恰好與男人的哭聲,尤其女人的哭聲相間隔。喪家男人,頭戴白箍兒,走來走去,與客人閑談。一邊有金玉丁咚之聲,那邊正是女眷聚集,雖是低聲交談,卻是聲音甚大。女客尖銳的目光,不斷注視到大庭中央靈柩前行禮弔祭的客人,對他議論批評,說出他的親戚關係,彼此都可以得到多知多聞的益處。似乎在一個像杭州這樣城市,只要是上流人,在大廳里閑談的這群女人,沒有一個不認識的。
幾分鐘之後,這個年輕和尚和一個老和尚又出現了,領著他來到那個年輕女人仰卧的地方。老和尚拉她的手,搖了搖,但是她卻酣睡不醒。
「我怎麼來的?」
「你好好兒想一想?你怎麼來到這兒的?」
她說:「媽,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金竹之死,在牡丹生活中是最重要的一關。是終極而決定性的,是永生無法補救的。現在她倒覺得解脫了束縛羈絆。她必須調整好自己的心情,再重新開始一個新生活。她心靈上的諸多創傷,都等待治療。對最輕微的聲音,對溫軟的東西的接觸,她都有難以忍受的敏感。她要認真調養生息,猶如久病之後一樣。
「不要管我是誰?我很快樂。他是我的了,完全屬於我了。他再也不能離開我。永遠不能了。」
「你不知道,我們更不知道了。」
老和尚說:「她會在這兒再睡一會兒。咱們要看著她,到她睡醒為止,要聽她說明經過才行啊。」
「你心裏怎麼想?你從來沒提過你們姐妹和你堂兄的事。」
直到天色將暮,牡九九藏書丹總算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和尚廟裡,不覺大驚。那個瘦高的和尚告訴她當天早晨發現她時,她正躺在草地上,還重複一遍當時她嘴裏說的話。牡丹瞪著大眼看和尚,硬是不相信。她還顯得有幾分迷亂恍惚。
她在床上一躺就是幾個鐘頭,只是心裏想個不停。倘若金竹還活著,一定是時而易怒,時而溫柔,既會令人心碎,又會令人快樂,而且他隨著年歲漸大,脾氣也會改變。但是,金竹這一死,卻成了情聖的衣冠容貌的塑像。他現在是以一個青春的情聖為牡丹所景仰膜拜,時間不分寒暑,長久永不改變,長生無有死。牡丹身體稍好之後,她不厭其煩,把金竹的信、小箋和詩歌,連同信封,都是她自己留下來的,現在貼好、裱好,用絲線訂成很漂亮的一本,再以黑金色圓樣精美的錦緞做封皮。她自己的短箋、詩稿、零亂的散行文句,那些東西,像她的心思那麼雜亂,那麼無止無盡,那麼有頭無尾,她也把那些東西裝訂成為另一冊,每逢偶有所思,或奇異形象出現於腦際,便在那本冊子上書寫數行;所增寫的文句,都是誇大其詞,或憑感情的渲染——比如「在他懷抱之中那華麗黑甜的睡眠」,「在星光閃耀的夜裡,他那手指頭髮出的甜蜜而雪白的光亮」。這些思想就是她的生活,也是她最親密熟悉的情感。
女兒既然平安到家,母親也就不再擔心。牡丹的安全是要緊的,雖然千勸萬勸,要她吃點兒東西,牡丹說沒有胃口。給她端上來一碗粥。她幾乎碰也沒碰,就上床睡覺了。
牡丹在覺得有人推她的時候兒,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她睜開眼睛。在清晨的時光,那條溪谷正在天柱山峰的背影之下。光線由山峰頂端射過來,照上一片原始樹林,林里都是參天的巨大樹木,只是怪誕的鳥聲,但鳥兒卻渺不可見,遠近不可知,此外,真是萬籟寂寥,毫無聲息。
「現在是什麼時候兒?我在哪兒啊?」
和尚告訴了她。
那個和尚急於擺脫這個肉體累贅,把牡丹扶到一塊寬廣平坦的大石頭上,在上面牡丹可以坐下。和尚問她:「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你為什麼來到這兒?」
牡丹既不能告訴白薇,也不能告訴她父母這段經歷。一天,天近傍晚的時刻,她看見金竹在的那間病房的百葉窗開了起來。她在恐懼中等待,一直發愣。好像是等了幾百年,那位護士小姐才出來告訴她金竹已經去世了。牡丹的嘴唇似乎立刻乾枯,耳朵和臉上慘白得無有一點兒血色,她沒有眼淚。毛小姐看見她那蒼白的人影兒,像個泥胎木偶,順著江邊往杭州城走去。
和尚把她扶起來,勉強她把那碗薑湯喝下去。那碗薑湯喝下之後,她才算心神隱定住,真正清醒了。
她現在平靜了。她的眼睛只向遠處茫然出神,顯得無可奈何。現在滿清楚發生的事情,但是仍然有幾分懵懂。夢和現實經歪曲失真后的形象,在心頭交互出現,就猶如極端的幸福與全然的無望兩個截然不同的情況一樣。她突然想起來,她沒有回家,父母一定正在想念。
她不再說什麼,回自己屋子去了。這件事之出乎意料,家裡感到如此,牡丹也是感到如此。她若和堂兄能想到一個這樣的辦法,https://read.99csw.com她也許會嫁給他,而且一定會。她一時不知道心裏怎麼想。她覺得心裏一股子怪不舒服的忌妒一涌而起,可是也沒有理由責怪素馨,是誰的主意呢?她的呢?還是他的呢?若是素馨想到的,為什麼不在牡丹她和孟嘉相愛正熱的時候兒提給她?大哥現在成了她的妹丈了;本來是會成為自己的丈夫的。
在那個和尚注視之下,牡丹覺得忸怩不安,想立起身來,但是突然尖聲喊叫了一聲,腳上覺得一陣劇痛。和尚扶她起來,她把身體倚在和尚的肩膀兒上。和尚大驚,牡丹感到十分滿意,微微笑了一下兒。
所有的客人,立刻鴉雀無聲。她的哭,不是喪禮時照例形式的那種哭。她的哭簡直是肝腸寸斷的哭,透不上氣來的哭,對周圍的人完全不管不顧傾瀉無餘一發而不可控制的痛哭。她的頭不斷撞擊那棺材,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的說話,幸而沒有人聽得清楚她說的是什麼話。
牡丹抬頭一看,不知道說什麼好。淚水模糊的眼睛,看見一個女人的白粉臉,向下望著,向她怒吼。還沒等她來得及說什麼,那個女人狠狠的打了她一個嘴巴,她立刻覺得疼痛。牡丹抬起手來,搪住了另一巴掌。
兩個和尚,一老一少,設法把牡丹睡中綿軟的身體抬了起來。年輕的和尚把這個可愛的沉重的負荷背進了廟中,放在屋裡地面的草席上。
「那也不能想男人想瘋了。那下一步呢?」
她心裏已經有一個從此消聲匿跡的打算,就如在訣別的那封信上所說,要從孟嘉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蹤影——並不只是為了素馨,也是為了自己。
第二天早晨,牡丹醒來,還是昏暈混亂,和情郎最後一次的團圓這一件事,和他如今已然死去這件冰冷現實,仍然不能把兩者截然劃分。父親已經吃完早飯出去了。他出門之前,曾對太太說:「我永遠無法了解這個孩子。萬幸的是她還有這麼個家可以回來。先是丈夫死後,脫離夫家。然後又隨堂兄上京。後來又改變心腸回來……」
廟裡的僕人和另一個小和尚現在站在一旁,觀看這個睡覺中的少婦。老和尚吩咐人在旁坐著守候,預備好熬濃的紅糖薑汁,等她醒來好喝下去。
和尚一聽見牡丹下面的話,更加倍的吃驚。牡丹說:「太好了,他已經原諒了我,我們已經和好如初了。真是幸福快樂,美不可言。」牡丹輕輕搖著頭,一半像自言自語,於是她又抬頭看了看那個和尚。她說:「你懂不懂愛情?那才妙呢。」
牡丹的父親十分高興,因為女兒不再像發春情的母狗在滿街跑,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兒,父親問她:「你以後要怎麼辦呢?」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認清了方向,隨後想起來毛小姐那位好心的護士。真正明白了金竹已死,是千真萬確,是死人不能復生,是無可挽救了,她覺得萬念俱灰,不勝沮喪。她的夢已經破滅。她的想法已經落空。現在是真正孤身一人了。她的頭在一邊低垂。渾身戰抖抽搐,開始哭泣,在抑制下的哭泣終於抑制不住,把頭下枕的墊子都哭濕了。小和尚端給她薑湯喝,她不理,她痛苦悲慘的哭做一團兒,手不斷捶著那個墊子。和尚問她出了什麼事,她回答說:「金竹死了,我的金竹死了。」然後又接九_九_藏_書著哭,哭得抽噎不止,真是傷心斷腸的痛哭。
她把這些話自己對自己說,就和她對那錦緞上金竹的信說話一樣,並且猶如金竹就在她的屋裡。她給金竹寫了好多祭文,誦讀之後,在蠟燭火上焚燒,這樣送交金竹的魂靈。這樣做,她得到奇異的滿足。她在心中珍藏這些記憶,就成了她的生活,並且她開始喜愛她那屋子裡的幽靜,覺得金竹在她的周圍。她的心靈總算得到了安寧。
牡丹坐著轎到家時,晚飯時間早已過去。那天晚上她沒回家,父母嚇壞了。她父親那天早晨沒上班,到醫院去看她在何處。護士毛小姐一聽牡丹沒回家,心裏又焦急又難過。金竹已死,金竹父親已得到通知,他太太正在醫院里,在屋裡哭呢。毛小姐告訴牡丹的父親別大聲說話,免得金竹他太太聽見牡丹的名字。護士告訴牡丹的父親,說牡丹已暗中得到消息,隨後向杭州城方向走回去了。
和尚看見她坐起來,兩眼顯得疑惑納悶,不由得很焦急的問:「你是誰呀?你怎麼來到這個荒僻的所在?」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之下,牡丹看見一個穿著灰袈裟又瘦又高的和尚,高高的站在她面前。在他那剃光的頭頂中心,有九個受戒時燒的疤痕,整整齊齊的分成三排。
金竹的太太站著發僵,像個泥胎木偶一樣。最初原是迷惑不解,漸而起了疑心,眼睛死盯著這個從未見過,丈夫生前也從未提過的年輕美麗的女人。她猜想一定是和丈夫姘著的那個上海婊子。她向別人打聽。沒有人能說她是誰,因為她的臉是遮住的。這個情婦居然厚著臉皮在大庭廣眾面前來撫棺痛哭——在她丈夫的棺材旁邊!她大怒。
後來,她想清楚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兒她覺得想通了——孟嘉還是愛她。她是從自己的經驗里推出來的。就像她自己對金竹的愛一直不變,所以孟嘉對她的愛還是一樣。愛情永遠是自發的泉源,由內流出來的,盼望得到回報——不管有回報或是無回報,那份愛還是存在。金竹拒絕她的愛那種堅定狠毒,就和她拒絕孟嘉時一樣。現在她算知道原無不同;她深信孟嘉若是真愛她,一定會原諒她,正像她自己會原諒金竹的拒絕她時那份兒狠毒一樣。她記得最後一個夜晚孟嘉說的話:「不論你做什麼,你總是我身上最精純最微妙的一部分。」一點兒也不錯,她是深信不疑的。倘若她自己不再嫁,或是孟嘉再得不到她的消息,而能一直在心裏保持她那神聖的形象,就猶如她心中保持金竹的形象一般,那豈不富有詩意,那豈不美哉妙哉!
「我也不知道。」
「孩子,昨天你真把我們嚇死了。現在吃吧,吃了會覺得舒服點兒。」
「至少我們得把她抬到廟裡去。她剛才和我說話,又緊張又激動,就是剛才。她一定是在睡夢中走來的。她說的是她的情人,她的情人大概會來找她。」
牡丹曾經在報上看見金竹的追悼啟事,也在一個朋友家看見一張金竹的傳略。金家這件喪事在杭州是眾所周知的。也是辦的很鋪張的。當地報上有兩天都把這喪事做特別報道。普通料理一個大喪事,要需數月,但是金家在鳳凰山上早有祖墓,弔祭只在十一月二十六和二十七兩天舉行,以便親友相識來祭奠,二十八日出殯。
她母親告訴了她,最後https://read.99csw•com說:「現在,素馨若不嫁給你大哥,又怎麼辦呢?這當然不是要圖蘇舅爺的財產。你舅爺若想過繼你妹妹的話,他應當來信。」
她逼問:「你是誰?」
第二天早晨,一個和尚在離醫院三里遠的一個廟後面,發現了牡丹,是在往「虎跑」去的路上。和尚發現她睡在幾塊巨大圓石頭旁邊的小叢林里,心想她一定是被人誘拐到此又遭人遺棄了;但是她的頭髮並不散亂,她的絲綢短衫上的扣子依然系得很好;完全沒有撕扯掙扎的痕迹。奇怪的事情是,她一定在夜裡蹚過兩條淺水的小溪,因為由六和塔到虎跑中間沒有一條路直通。她若是沿著湖邊走,一定在毫無月光的夜晚,在夢幻的情況之下跋涉了六里地左右。
「吃吧。」母親說著坐在床邊兒上。
就在這時前後,牡丹的父母接到素馨的來信,請求正式過繼給蘇舅爺,信不是不明白,只是沒有敘明理由。孟嘉親自有一封信寫給蘇姨丈。更加上長女的回來,事情也就夠清楚的了。在牡丹遭遇這次打擊之後的數日之內,父母勉強壓制著,沒肯問她,怕引起她的煩惱。但是,有一天,她已經恢復得不錯,似乎可以談一談這件事了。素馨是一直和父母通信的。
牡丹的眼睛向遠方出神。轉眼又閉上,立刻倒下睡著了。她的身體搖擺不定,那個年輕的和尚一隻胳膊摟抱著她。她的身體冷不防斜過去,和尚趕緊把她抱住,她的頭才沒碰在石頭上。
老和尚用他伸出的手摸牡丹的前額,說她並沒有發燒。把她的袖子擼上去,看見一個美麗的翠玉鐲子。老和尚說:「她一定是來自富貴之家。」又在她身上翻找什麼文件東西,看有無線索能查出她的姓名身份。但只是從她的口袋裡找出一塊手絹兒,另外幾塊洋錢,若干銅錢而已。她的手有幾處表面擦破的傷,滿鞋都是泥。真是神秘難測。他向廚房叫,要拿個墊子來,然後解開她脖子上的扣兒,把枕頭塞在她的頭下。
那天,她一天沒起床,第二天,極其疲倦,毫無心思,好像行萬里路歸來之後一樣。她偶爾穿著拖鞋,在院子里踏拉踏拉的走,然後又回到床上去,隨手把門關上。她希望孤獨,只願自己一個人待著,自己思索,隨便翻翻書,東看點兒,西看點兒,什麼事也不做。她在床上一躺就幾個鐘頭,一心想自己的事,回憶過去,思索夢境。她全神陷入幻想的深淵,想象中的一切那麼逼真,簡直頂替了金竹已死的現實情況,有時候兒,她覺得金竹雖然已死,反倒似乎與自己相離更近。在夢境迷離中她會強記了許多情境,現在她極力要再想起來,卻苦於無法捉摸,但還能覺得清清楚楚的,只有那夢中的音樂韻調兒。似乎她和金竹是在一片雲霧世界飄蕩,只有他們倆人,快樂、團聚、自由,在月光之中身輕如葉,倆人說:「現在一切煩惱都過去了。」那朦朧甜蜜,純然無拘無束彼此相愛的陶醉感覺,還依然存在,在心中像迴音的盤旋不去。
金竹的太太尖聲喊叫:「你好大胆子!給我滾出去。」男人女人都圍過來,都問發生了什麼事。牡丹掙紮起來想跑,但是金竹的太太抓住了她的領子,這種女性原始的憤怒是對溫柔淑女外貌的諷刺。一個男親戚試圖把她倆拉開,用力去拉,使做太太的鬆開了手。金九九藏書竹的太太一邊吼叫一邊急速的喘著氣,用蘇州話罵出一連串的髒話:「你個雜種!你個爛婊子!勾引人家漢子的狐狸精!你要下十八層地獄!留神小鬼會把你的臊屄撕兩半兒……」蘇州人是慣於用髒話罵人的。若不是有個男人匆匆忙忙把這位弔祭的女客護送到院子里去,金竹的太太真會把她的頭髮全揪下來的。金竹的太太用腳在牡丹跪的地方跺,用吐沫啐,然後又向牡丹抱的棺材那一部分啐。牡丹用胳膊抱著頭,急急忙忙跑到街上去了。
母親發現女兒躺在床上,兩眼茫然望著天花板,把一碗稀飯一盤子肉鬆拿去給她吃。
牡丹在喪禮舉行之前,早已注意了十幾天。她的情郎最後的典禮她若不參加,那怎麼可以?
牡丹的父親的耐性已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牡丹那天晚上回家時,他打算聽一聽過去那幾天牡丹都幹了些什麼事。牡丹下轎時,父親看見她那哭腫的眼睛和那沒精打採的臉。這個傻女兒總算回來了,做父親的怒不可遏,若不是太太拉他的胳膊肘兒說:「她已經回來了。」讓他別再說什麼,否則他會向女兒暴跳如雷的。
「三四里地。」
牡丹的臉變得緋紅,不由脫口而出說:「噢,素馨!……對了,她心裏愛他,我知道。一定是我走之後發生的。」
「離城多遠?」
「我不知道。」
她進入金家,見處處擠滿了客人。她看見了棺材,前面擺著亡者的相片。她的心猛跳。她走上前去,行了三鞠躬禮,站一分鐘,樣子若呆若痴,恍恍惚惚。她忽然掏出一塊手絹兒,想堵住哭聲。但是她越想法子壓制,她鼻子的哭泣聲音越大。她的兩膝搖擺不定,她跌倒在棺材一旁,一個胳膊抱著棺材,跟淚人兒一般癱倒了。她再不能控制自己,以極大的悲傷痛苦之下,她也不在乎一切了。在誰也還沒弄清楚出了什麼事之前,她那瘋狂般的哭泣,已經震動了整個兒的靈堂。
早晨的太陽偷偷兒爬上了山峰,在闃寂無人的山谷間,照出片片的陽光,露水在楓樹和柿子樹上閃耀。山谷中隱僻的地方遠在一層迷濛的晨霧籠罩之下。那是一個奇怪的地方,而和她一齊走的也是一個陌生人。好像兩個人又回到了原始的洪荒時代,正像茫茫大地上僅有的兩個人。
每個人都問:「那個女人是誰?」沒有人知道。
她的眼睛冒火,走到坐在地上抱著棺材還正在痛哭不已的女人身邊。
和尚把牡丹輕輕放在石頭上,慌慌張張跑回二十碼以外的廟裡去,絆倒在地,又回頭看看,自己都不相信剛才的事,彷彿身後有個女夜叉追趕他。
母親偏向著女兒說:「她還年輕。誰沒年輕過?」
做父親的,慢慢的,一點兒一點兒的,才知道了女兒迷上金竹,一個有婦之夫——是她以前的情郎,現在做父親的懂了。在過去幾個禮拜,他曾經極力反對女兒天天到醫院去探病。金竹的太太若是發現了,鬧起來,不是滿城風雨嗎?但是每次他要教訓女兒時,牡丹就爭辯,說她既然成年長大,又是個寡婦,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其實牡丹既沒有爭辯自衛的口才,又沒有爭辯自衛的精神氣度。做父親的只好心裏想女兒的情郎總算已然死去,藉此聊以自|慰。
但是牡丹纏著她母親,又開始哭泣。母親輕輕的拍她,彷彿她是個小孩子。
「你說的『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