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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二十二章

下卷

第二十二章

「我想你會懂。在我的心目中,你是與眾不同的。」
德年歡呼讚美道:「真不錯。重複句很難。你是本乎自然,妙手得之。」
不惜迢迢路
雖然牡丹已經多多少少感覺到他的情感,這封信仍然使她震驚。這封信顯示出來二人之間人為的隔閡已經完全打通了。倆人矜持了那麼久,那麼小心謹慎,現在消除了那種隔閡的限制,何嘗可以看做是不關緊要?
德年,多謝多謝,寸衷預料,誠然不虛。讀來信,如入夢中,從此不願醒矣。既然如此,如能與君相處,則分秒皆可珍惜,分秒皆為無上之享受。
「噢,您真大方。」
安德年的回信約牡丹次日到運糧河畔一旅館相見。將同往他處,共進晚餐,並作長談。那封信——是一封長信——極為坦白,盡情吐露對自己之不滿,對自己之為人,對自己之為一作家,皆不滿意。並且說明此次強烈真摯的相愛,已使他感到「美麗之艷頂,失望之深淵」,甚願從此次新的愛情奇遇能獲得新生。他說在人生已經有所「遭遇」。此次所遭遇之事,「不可以言喻」,為「前此所未有」,並且已經改變了他的生活天地。這封信上,他那寶貴的克己功夫完全一掃而空了。
在桐廬住的那半個月之內,牡丹一直不能忘記安德年。使牡丹最不能忘的是,他像一個多愁善感的詩人,但是把別人稱之為下流的,他稱為「偉大」。這就使牡丹拿他當朋友。安德年似乎正符合牡丹心目中那個男人的標準,就是,贊成她的行為而且了解她。她急於要回杭州。這回不是她有心要如此,不是她追求的。這次的戀愛是自行來到她面前的。雖然很富有「詩意」而嫌不夠肉|欲的滿足,但是也並非不使人意惹情牽。
葉影照窗碎
「是啊,是有點兒風。」
獨坐黃昏望
「原諒你什麼?」
德年接著又看下一首,這一首是詞:
來聽君笑語
德年停了一下兒。牡丹的臉色變得鄭重起來。德年又繼續說,顯得鼓舞而興奮。他說:「我不敢愛你。我也不敢希望。可是現在,我覺得好像到了前所未經的一個新境界。我以前做過些愚蠢事——我以前是夠愚蠢的。現在還是笨。笨總比愚蠢好。」
「對,我同意。」他的兩眼炯炯發光。他說:「熱情,或者說愛情,不管你怎麼稱呼吧。作詩的人是在追求一個從來無人能解釋的無形之物。愛之為物,其色彩千百,其深淺濃淡不一,其聲調音韻無數,正如愛人之有三流九等。有時候兒,其輕微也不過如同與屠戶的老婆私通一次而已。但真正的熱情之少見,則如鳳毛麟角,如聖人之不世出——之少,好比卓文君之私奔司馬相如,唐明皇之戀楊貴妃,錢娘之真魂出竅。當然,還有杜麗娘。真正的愛就是一個不可見的鳥所唱出來的稀奇的,無形無跡飄動而來的歌聲。但一旦碰到泥土,便立刻死去。熱情失去了自由,在俘獲之下,是不能活的。情人一旦成了眷屬,那歌聲便消失,變了顏色,變了調子。唯一能保持愛情之色彩與美麗的方法,便是死亡與別離。這就是何以愛情永遠是悲慘的緣故。」
我願再來重見君
德年把牡丹柔軟的身體摟在自己懷中,自己覺得身上舒服得顫動了一下兒。他歡喜若狂,眼神上都顯露出來。他知道,自從第一次遇見她之後,他就一驚非小,不管多麼抑制自己,也沒法兒把她的印象掃除忘記。他今天來,是要發現牡丹之愛他是否正如他愛牡丹之深,而現在發現牡丹對他的愛是那麼完整,那麼斷然無疑,而那麼漲滿盈溢出來了。
「你說的也許對。即使天空中的彩虹,也並不見得像人想象的那麼稀奇。但是我剛說的是愛情的情義,是在想象中存在而read.99csw.com轉瞬即逝的精神的真誠懇摯,是經過凈濾后的愛的精華而在詩中表現出來的。卓文君隨著情郎司馬相如私奔之後,扇著泥火爐子,在酒館兒里充當女招待賣酒為生——她就表現出那神聖的愛的精華。但是後來,卓文君穿得雍容華貴,猶如宮廷中的嬪妃,不久就發現她那位情人丈夫去追求別的小姐去了,這是人都知道的。那最初的神聖的狂熱總是被現實的情況所吞噬的,一般都是如此。」他微笑著看著牡丹說:「我並不輕視屠戶的老婆的愛情。那屬於另一級。真正的愛情是偉大有力的,無堅不摧的,會使一個人根本改變的。我想很少人能具有那種愛情……可是我認為你就是那很少人中的一個。」
若水對安德年也十分景仰。他是杭州本地人,自然也會聽到安德年的事情。安德年——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因為安德年,既是個「人物」,又是個詩人,集赤子之心和多才的文筆於一身。
「在杭州,您是大家公認的最大的詩人哪。」
安德年站起身去迎接牡丹,還是一副孩童稚氣的激動。臉上的神氣和態度,顯得遲遲疑疑,羞羞慚慚。倆人最初的問答只是頭腦里鬼鬼祟祟跳動的結果,跳動得方向錯亂,時間短暫,微笑得又不恰當。毫無意義的是說出的話,真能表情達意的只是那說話的腔調兒。
牡丹說:「孟嘉告訴我,說詩是心聲,基本是感情,真正的熱情。」
「不是客氣。我說的是實話。」
「我怕失去了你。我好需要你。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剛才你吻我的時候兒,我知道我愛你。在你的愛里,我才能覺得把我對他的愛忘記。」她又伸出胳膊把德年摟住,拚命的吻他。忽而停住了吻,要求德年給她保證。「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愛我?……你永遠,永遠不會忘記我?」德年吻她一下兒當做回答——這個吻是那麼溫柔,那麼熱情,那麼軟,那麼難捨難分,那麼無可比擬,那麼畢生難忘。
牡丹在心旌搖搖之下,去赴他的約會。牡丹在德年身上,終於找到一個對愛持有同樣看法的男人,而且預示將來會有理想的生活,就如同白薇之和若水,甜蜜的一對,而具有相同的看法。她深信她會愛他,而且需要他。可是她也知道她又要去接近一個有婦之夫了。似乎這種關係才能對他們的愛情,給與她所嗜好的那既苦且甜的滋味。從她與傅南濤的那段事情上,她已然得以知道,年輕人總是不太成熟的;而較為成熟的人自然是已經結過婚的。一個二十二歲的男人,像傅南濤,怎麼會充分了解一個成年的女人的愛情和苦惱呢?她之所需要的一切,安德年全能滿足她——他英俊,富有青春的氣息,但同時又成熟,而他之崇拜她,正因為她自己的驚世駭俗的非常之舉。
「我來的時候兒有點兒風。」
「沒什麼,沒什麼。今天天氣很好。」
「你不介意吧?」
「當然會。」
今日愛情怒火一旦起
「一點點兒。」牡丹不知為什麼自己臉紅起來。「我要你教我。」
不惜千萬里
牡丹撒嬌說:「那我呢?」
「叫我牡丹好了。」
安德年抬頭看了看她,撅著嘴唇,表示輕蔑。他說:「我也願意做如是想,但是我不能。這兒別人說什麼,不關重要。誰真懂?好多大家看做是詩的,其實都是些廢字——不算真正作品。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你堂兄刊印的他的詩只有那麼少。那些詩,有真情,音韻高古,可是普通人不懂,反倒說不好。」
若水說,安德年很喜歡漂亮的女人,因為寫幾行詩讚美的緣故,頗有幾個青樓歌妓立刻聲價十倍。他對女人的狂喜,就和對大自然的狂喜一樣。因為他人品奇特,也就能和比他年歲大的學者像林琴南、嚴又陵等人交成朋友。雖然他的舉止動作有些怪誕,但他並不是矯揉造作,是完全出諸自九_九_藏_書然,完全是詩人本色。
「正好相反,再沒有這麼有味道的了。」
「我怕會讓你失望啊。」
逐我去
二人在一間耳房裡一個矮茶几邊坐下。安德年坐在一把矮安樂椅里,口中噴著藍煙。牡丹坐在對面,坐得筆直,兩片櫻唇上掛著一絲微笑,但是有點兒緊張,好想要抽一支煙。
今日愛情怒火一旦起
「你說要把你的詩文給我帶點兒來。」
「噢,我上班。在總督府的秘書處。人總得做事掙錢過日子。我有個太太,有一個很可愛的小兒子。我有個快樂的家,照你的說法,我也跟別的人一樣。」
安德年說完,用一種仔細打量,十分敬慕,又熱情似火的眼光望著牡丹,都有點兒使牡丹害怕。牡丹心想好一個了不起的大理想家。這就無怪乎那天晚上他從那一群歌妓中把自己帶走了。到底他在牡丹身上看到什麼了不起的優點呢?牡丹把一隻手放在安德年的胳膊上,很溫柔的說:「你若能使我再見你,能和你做朋友,那我太有福氣了。」
牡丹輕輕叩門,德年走來開門,那年輕狂喜的招呼,使牡丹的心竅振動。兩人的眼睛含情脈脈的互看了一剎那。德年顯然是覺得怪難為情,低低叫了一聲「牡丹!」然後忽然間把牡丹拉近自己,接了長長而不肯分離的吻,把兩隻胳膊緊緊的抱住她。牡丹把頭垂在德年的肩上,享受德年身上的溫暖,將自身最深的部分欣然貼近了他。她渾身上下一直顫抖。然後,她抬起頭來,仍然把德年緊抱著,把嘴在德年的臉上像雨點般輕吻個沒完。
牡丹微笑著說:「哪兒的話?一點兒也不。」這話真是出乎意料。難道德年把牡丹想做天上的仙女嗎?牡丹心裏想:「是下凡的啊。」
朋友們都愛說安德年的一個故事。那是安德年在日本東京讀書的時候兒。在一個陰沉的天氣,幾個朋友去看他。日本下女說主人出去散步去了。他帶了一把傘,因為看天氣,彷彿風雨欲來。這時外面大雨點兒已經開始吧噠落在地上,朋友們就決定等著他回來。過了一會兒,安德年回來了;渾身上下的衣裳全已濕透。他向朋友們敘述雨下得痛快淋漓之時,臉上顯得眉飛色舞!他說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後來雨止雲散,出現了彩虹。朋友問他:「可是你為什麼渾身淋個落湯雞呢?你不是帶著傘嗎?」安德年回答說:「是嗎?」原來傘還在他胳膊下夾著呢。
君盼我信,極為急切,聞之大喜,殊不知此與我盼君之信,其急切情狀,正復相似。我二人之急切相同,思念亦復相同。
「不過天還不錯。」
「你不會。我覺得出來。這就是為什麼我願交你這個朋友的緣故。」
「不要誤解我。我對我太太很好。她很了不起。一個男人所希望於一個女人的,她無不具備。我說過,還有個可愛的男孩子,十幾歲了。」
十天之後,牡丹又收到了第二封信,仍無相邀會面之意。是他有意克制,以免在此艷遇中愈陷愈深嗎?還是怕自己?還是怕他太太?信中的語氣仍然是不涉及個人,不涉及重要問題,還是一堆不相干的話,是避免說心中想說的話。可是在另一方面,他信里卻說等待牡丹的回信,等得十分焦急,並寄了他給牡丹畫的兩張像,是「第一次相見的印象」,這個就比寫在紙上的文字表現的意思更為清楚了。牡丹深信德年對她,心中含有強烈的愛,但是有所畏懼。這樣就算了嗎?就止於通信的戀愛嗎?牡丹寫信回去:
「你做什麼事?」
「你知道,我也樂意。」安德年說著站起來,要極力壓制住自己的感情,把茶杯里的茶喝乾,漱了漱口,吐在痰盂里,又給牡丹重新倒了一杯茶。他問牡丹:「你聽膩煩了吧?」
「不知道能不能中您的意。」牡丹忽然覺得已經平靜自然,話也就說得恰當了。她又接著說:「我求read•99csw•com您的就是給我寫點兒東西,我好配個鏡框兒掛在牆上。我舅爺蘇綏伯在他的客廳里就有您的一幅字。您答應給我寫吧?」
「我意思是說我是個好丈夫,養家過日子,納捐納稅,如此而已。」
這是牡丹所經驗令她滿足的一次魚水之歡。
甚望來信將諸事見告:君之所想,君之所感,君之所愛。年華飛逝,相念為勞,何必克制自苦,避不相見?
「那麼,牡丹,你給我帶詩來了沒有?」
德年說:「梁小姐,我好想看你寫的詩。」這時又遞給她一支煙。
幾分鐘以後,僕人拿來了一包煙,放在桌子上。安德年看見僕人臉上露出一點兒別有含義的微笑。僕人走時,他向那往外走的背影,狠狠的瞪了一眼。這麼看,顯然是把牡丹看做天上的仙女了。
牡丹心裏想:「噢,不會啊。我怎麼會?德年,你的詩那麼雄勁,那麼富有感情。卻為什麼人又那麼害羞呢?」牡丹發現德年把詩看得那麼鄭重,而對自己的作品絲毫不敢自滿,真感到意外。毫無疑問,他真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理想家了;非常明顯,他是把牡丹當做那個哭錯了棺材的女子而崇拜的。可能是他敬慕那種愛情的成分多,愛慕那情人的成分少。
「您客氣。」
風吹心膽寒
德年問她:「你怕什麼?」
牡丹想提出一個勉強的異議。她說:「我相信真愛是處處都有的,並不是五百年才出現一次呀。只是沒在詩歌中經過渲染罷了。屠戶的老婆又怎麼樣?她也會有真愛的。」
最後,她鼓起了勇氣,指著桌子上一包煙說:「我可以抽一支嗎?」
「噢,對不起,我沒想到。」
德年把牡丹從窗前拉到床上,把一把椅子放在牡丹的對面。牡丹在床上把腿盤在身子下面,在身後墊了一個枕頭,使自己舒服一點兒。牡丹真是美得使人心蕩神移,皮膚細嫩潔白,兩片可愛的嘴唇,微微的開啟,默默無言的注視著德年。「老天爺把她生來這個人間世,要她愛人,還要人愛她。」這時他心裏想起「紅牡丹謠」里的那兩句,覺得這兩句完全真實,而且說得是一針見血。這時牡丹向後倚著,矇矓若夢的眼睛,在窗外射入的月光里,在那陰影斑駁之下,一直向他凝視。在那樣的時刻,她的靜默無聲,越發給她的美增加了神秘的魔力,她之一言不發,才是說出了千言萬語。德年靠近了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低聲說:「牡丹,聽我說。我好愛你,我怎麼把我對你的感情用言語表達出來呢?我根本不敢一試。那封信我費了兩三天的工夫才寫出來。我不敢相信你會愛我。但是我必須說,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在車裡,車一震動,我們倆擠在一起的時候兒,記得嗎?你不知道你給了我什麼感覺?你知道,我一生,都在追尋一個理想。別人都說我算是一個名成業就的人,應當沒有什麼牢騷可發的。我有許多朋友,有一個好的家庭,有一個好差事。但是,有時候兒我覺得我需求的是愛,一個偉大、使人振奮、使人銷魂蝕骨的愛。我覺得空虛,我說這話,你能懂我的意思嗎?你要知道,你是個非同等閑的小姐,不用否認。你知道不知道?你眼睛的一望,你的嘴發出一聲細語,就能把整個兒杭州城的顏色音調,在我心目中改變過來。那天下午你坐在的那個屋子,在我的心目中已經與以前大不相同了。這個你不能知道。你改變了那間房子了。我每次到詩社去,我覺得一個衝動支配我,非到那間屋子去,看看你那天坐的那把椅子不可。」
牡丹重複他的話說:「如此而已。」
「噢,德年!我會得到你的誇獎!你要教我。」
事後,她感覺到一股新的幸福快樂出入的交流。不但淹沒了而且消除了她的過去的痛苦,而且把她從對金竹的迷戀之中,解救了出來。
德年在後跟著她,又用兩支胳膊摟https://read.99csw.com住她,使她轉過臉兒來,又熱情的吻她。牡丹的眼裡淚珠兒亮晶晶的閃耀。
「這是小事一件。」
逐我去
牡丹的兩隻胳膊慢慢摟抱住德年,而且發出哼哼的聲音。她說:「噢,我親愛的德年!」他倆那樣靜靜的躺著,簡直是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境界。
「德年,你沒法兒想象你給了我多麼大的快樂呀!」她感覺到德年的兩隻胳膊抱得她那麼緊,還有德年的熱嘴唇緊扣在自己的嘴唇上所表現的饑渴。這次熱情的泛濫完全把德年改變了——他再也不是那富有克己工夫非禮勿動的詩人了。
僕人端進茶來,還有一盤芝麻燒餅,德年告訴他再拿一包煙來。
若水告訴牡丹,說安德年和一個女人同居,生了一個兒子。若水心想牡丹和安德年之間的這段情,在安德年那方面,恐怕只是一時的浪漫的幻想;在牡丹這方面,也只是把對金竹的情愛暫時的轉移。聽到白薇說了之後,他是持如此的看法。白薇把這件事告訴若水,說那天在湖濱驅車夜遊,牡丹和安德年之間,只是純潔的愛而已,若水不相信。白薇自己嫁了男人,生活如意,很為牡丹難過,但是不知道怎麼辦好。二人分手之時,白薇對牡丹說:「千萬要小心,別再去找痛苦。」她心裏確是替牡丹憂慮。但是她知道自己這個閨中密友是熱情似火,在尋求愛情時,不管對什麼人什麼事,是一切不管不顧的。
今日何憔悴
他對牡丹說:「別生氣,原諒我。」輕輕撫摩牡丹的頭髮。他臉上顯得神采煥發。
德年輕鬆的嘻嘻笑了。「這有什麼?我幹什麼介意?」他看著牡丹,足足的,慢慢的,噴了一口。他說:「那天晚上我邀請您一同坐車游湖,希望您不要怪我無禮。」
葉落影亦空
「為什麼你說跟別的人一樣?」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對你多麼迷呀!」他臉上幾乎像孩子般的真純天真。他把牡丹拉到一把椅子上。牡丹坐在他的腿上,兩隻胳膊還在抱著他,自己心裏覺得酥得融化。每逢在這種時候兒,她都有點兒說話不清楚。
牡丹發出低低的嘻嘻的笑聲,德年還繼續說:「你是離開了,但是那間屋子也變了。我還覺得你仍然在那兒。我叫了兩杯茶。僕人大笑。因為我只是一個人在那兒坐著。我記得我們用那白藍兩色的茶杯,你用哪一個喝的,我記得,是因為我給你倒的茶,而且那個茶杯上面有一點兒磕傷。你別笑,告訴你,當然很難說明。那是一個奇迹。你的嘴唇碰過的那個茶杯,就使人另有感覺,就有使人感到激動的力量。我把那個茶杯還放在那兒,我不再去動它,我不再用它喝茶。只因為它曾經有接觸你那芳唇的福氣。還有,你把你那嬌嫩的身體坐在那把椅子里的時候兒,我記得你把腳放在茶几下面的地方兒。你看我把這些個事情告訴你,是多麼愚蠢。我是愚蠢,你說是不是?」
情人獨自眠
「這話我寧願跟你說,不願跟別人說。在杭州,有多少人能懂得我這個道理的呢?」
牡丹在和安德年會見之後,離開時,內心在懷疑之下,又有幾分激動。安德年之使她激動,另是一樣。他比孟嘉身體還細。還年輕,說話有不平凡的青年氣,言詞滔滔不絕,十分動聽。由於他的態度和他的所做所為,她知道他對自己的敬愛,在心中對自己的想法,完全是理想上的。她在靈堂上那件意外的事,他認為是偉大愛情的升華表現,值得付諸歌詠,形諸筆墨的。在另一方面,他始終沒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身上,他只是把與她相遇看做是一個文學上的艷事而已。他要教她寫詩與散文,不是普通男女的性|愛關係,而是作家與崇拜他的讀者的相對關係。他已經說清楚他有個幸福的家庭,有太太,有兒子。
「在別的女人身上,我從來沒覺得這麼深切。你九*九*藏*書又何必說這種話?」
牡丹把一隻手從安德年手中輕輕撤出來,走到窗前去。
朋友:
牡丹從衣裳里掏出來一個信封,緊張得臉發紅,手哆嗦著,給了德年。德年接過去,看見牡丹那一筆清秀的字,顯得十分讚佩。
然後,詳敘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童年、婚姻、追求的理想、追求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一切。「君如有事相告,有心腹事以告知己,切勿疑慮;我之對君,亦復如此。」
他趕快拿起煙盒,遞給牡丹一支。給她點著說:「我不知道你也抽煙。」
安德年告訴了牡丹他有太太,並不存心欺騙她,她算放了心。
暮雲遮山巔
「將來我但願能見到他們。」
「他是散文大家,正式文章和小品都好,他的散文比他的詩好。你和他住在一塊兒,算是你的造化。你在不知不覺中,也跟他學了不少。詩是很難的藝術,不能勉強應酬。詩思之來,是瞬間即逝的。一定要等詩思觸人的那個時刻,你自己會飄浮到烏何有之鄉,就如作曲家夜裡聽到一個美的聲音一樣。當然並不容易,那種神妙的剎那是自己憑空而來的。作者必須想得美,感覺得美,生活得也美才行。你整個兒的人格和精神上崇高偉大微妙的一切,要互相感應,必須要有這種訓練。這是難事,也是苦練的修養。在費盡心血之後,你看看自己的作品,還覺得是二流貨,平庸無奇,我對我的作品就有這種感覺。我覺得我寫出的詩跟古人的詩可比的,簡直沒有四五首。要發乎自然是太難了。其餘都是廢物,不值半文錢,都是把別人說過一千遍的再改頭換面重新說的,還不如人家的好。」
一天下午,牡丹在詩社遇到安德年。她回到杭州之後,曾寫給安德年一封信,約定時間地點相見。第二次相見,心中把握不定,十分緊張,因為燈節晚上發生的事猶如夢中,現在彼此都要在青天白日之下相見,要把夜裡相見的,看個分明了。的確是困難的一關。
牡丹問:「你想要……?你要把我怎麼樣都可以。我是你的了。」她任憑德年擺布,讓德年為所欲為了。
「我打算教你。我相信你堂兄梁翰林教過你。」
安德年在運糧河岸上找的這家旅館的好處,就是不容易有人認識他們。這種保密,也正合乎牡丹的心意。茶房把牡丹從一條黑暗的通道領至安德年的房間時,那條通道更增加了牡丹的心情的激動。
「因為我害怕。」
「德年,我若叫你為我做點兒什麼,你答應不答應?我若叫你特別愛我,永遠不要忘記我,這算不算太過分?」
伊人仍憔悴
當年溫和靜如玉
等牡丹收到了安德年的一封信,附有疊在內他寫的一張立條兒,信是兩張紙,一部分討論文學,提到牡丹可能愛讀的作者,另一部分敘述他自己的生活,熱誠而正派;不過特別提到牡丹的是:「你之聲音溫柔悅耳,你之髮式與面龐極為相配。」這封信仍使牡丹覺得可驚,她心裏不由出現了一個大問題。他那潦草的,看來似乎不重要,而且有幾分傻氣的幾行字的背後,似乎隱藏著他對牡丹一種深厚的感情。為什麼他不叫牡丹去見他?牡丹給他寫了一封簡訊作答,感謝他賜贈墨寶,並且說要裱好放在鏡框中,掛在床一旁的牆上。牡丹又很隱秘的添上了一行后啟:「上次見后,至今思念,復感寂寞無聊。我之所感,諒與君同。此種感覺,將何以名之?何其與我以前所感受者相異之甚耶?」
憶昔我來時
我手持君為我所畫肖像,審視可愛之線條,兩手顫動。實則每逢接君來信,兩手皆顫動不止。
牡丹說:「對不起,我來晚了點兒。」
二人對著一眼,對天氣二人決定的意見一致,都覺得很好笑。
當年圓圓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