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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二十一章

下卷

第二十一章

上元夜的花燈展覽高潮已過。好多燈棚已經冷落無人,也黑暗不明了。閑人和一群群的姑娘們還在廣場上跳跳蹦蹦的玩耍,有時爆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使那片地方還有些熱鬧氣氛,但走向外面黑暗中去的人越來越多。在遊船碼頭上有一個巨大的花燈,形狀是個七尺高的寶塔,現在只點了一半的燈火,因為大部分的蠟燭已然熄滅,樣子看來滿像街上一個化妝未完畢的女人,那麼畸形古怪。在湖面上,燈光處處,荷花燈已經飄流到遠處,散失在四方八面去了。遙望對岸,別墅中照射出來的燈光,像水銀帶子般在水中閃耀。今天晚上,月亮隱避在片片的雲彩之後,只把橫亘在遠山腰際迷迷濛蒙團團的灰霧顯露了出來。
牡丹很高興得到這個邀請,尤其是在今天晚上有人陪伴。可以說是正中心懷,求之不得的。她有很多次的經驗,她很容易和男人交上朋友,這次尤其高興,因為她知道安德年既是詩人,又是畫家,在社會上早有聲望,她很喜歡人家對她恭敬。而且安德年長得又英俊,比孟嘉還高一點兒。男人陪伴時給她的舒服,是白薇所不能給她的。帶著幾分冒險的感覺,她邁步跨進了馬車。
他又重複了一句:「那麼你就是紅牡丹!」
桌子對面幾個男人之中,有一個人,斜欠過身子對她高聲叫「紅牡丹」。安德年聽了之後,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間從椅子上一跳而起,嘴裏喊了一聲「好」!屋裡每個人都回過頭來,都咧著大嘴微笑了一下。他的朋友對於他這种放盪不羈早已習慣。牡丹還沒注意,安德年早已站在她身旁了。他拉了一把椅子,插入牡丹和原先那位男人之間,竟自在那中間坐下。
牡丹一個人坐了好久。她知道一個少女在夜裡單獨在那裡坐著,必然會引人注意。過了一會兒,一對男女漫步走過,然後又回頭望了望。那個男人,拋下了他的女伴,走過來怪不好意思的問她:「對不起。請問您是不是紅牡丹?請您原諒,也許我會認錯。因為我那天也到金家弔祭。我就是從裏面人群中把您送出去的。」
將近上元燈節的時候兒,牡丹顯得恢復得差不多了。在晚上,牡丹、白薇、若水一同出去逛燈,每家都出奇致勝爭新鬥巧的製做些燈懸挂起來。沿著湖濱路,富貴之家都搭席棚,這個老風俗是由南宋建都在杭州時流傳下來的。那天晚上,年輕的小姐夫人並不像平日那樣避諱人,她們坐在棚里,或是各處走動,評論各種展覽的花燈,她們任意觀看。那些貴婦小姐頭上戴著燈芯草做的花朵,在緋紅色光亮照耀之下,更顯得嬌艷動人。一切普通的法令規矩暫時停止執行,城門徹夜不閉。展覽花燈那一帶地方擠滿了青春男女。在湖岸空曠的一帶,孩子們燃放爆竹煙火,飛入天空,火花如雨點兒般落下,沒到水面時,已經自行焚燒凈盡了。
里西湖現在正在他們左邊,一平如鏡,順著蘇堤都是衰柳寒枝。只有車輪轔轔馬蹄得得之聲,震破了夜晚的沉寂。兩個人有一會兒,一直沒說話,那一會兒,牡丹幾乎感覺到安德年的忐忑不安。在安德年羞羞澀澀問她是不是完全自由,是不是當前是自己一個人時,是上元夜的節目的魔力使他的聲音顫抖?使他話說得那麼結結巴巴嗎?牡丹覺得自己內在的緊張不安,實在用言語不容易表達。突然間,她但願打破那克制僵持,好摩挲安德年這個男人的身體,把他緊緊的抱住,並且恣情狂放爽快解脫一番,好把前此發生那一切一切的憂愁悲傷藉此深深的掩埋消滅。在同時,有一種急速不安的感覺在朦朧中漸漸逼近,使她感read.99csw.com覺到彷彿在漆黑的深夜,自己正坐在一個陌生之地的懸崖峭壁的邊緣上。一直不斷追尋的愛難道會終於在此出現嗎?是呢?不是呢?為什麼對方那麼羞羞慚慚畏首尾呢?或者,也許像以前金竹頭一次幽會時,這位大詩人也把她安放在觀音菩薩蓮座上供著,認為她頭上有榮光圈兒那樣神聖,而忘記她是一個活生生的血肉構成的婦人之身嗎?他現在的沉默寡言和剛才在詩社時的洋溢著熱情,正形成明顯尖銳的對比。
「不要信那種話。那個愛情故事,無論男女老幼,無不愛看。」
安德年一邊想著牡丹撫棺痛哭的情景,又打量她那藏有無限神秘深不可測的淺棕色的眸子,會因唇間偶爾一陣清脆的笑聲,而晶光閃亮,明媚照人。
「為什麼?」
有人大聲喊:「德年,那是她的酒杯!」但是他根本不理。牡丹注意到他那極白的尖手指頭,若當做是女人的手指頭也毫無愧色的。
唇間微笑如夢裡
「那你到哪兒去呢?」
「我不知道。在這兒我待不下去,我覺得太憋悶。要到個地方去,在那兒沒有人認得我,在那兒我可以我行我素,以本來面目過活,上海——香港。」
「你與眾不同。你了不起,了不起!」說到這兒,安德年又神采飛揚起來,但是他的聲音卻如在夢中說話,像自言自語。
白薇一邊想著一邊回答說:「四年零七個月了。」
這時他對牡丹說:「來!我帶你到各處看看。」說著站起來,也把牡丹坐的椅子向後一推。牡丹就跟隨他往外走。
若水說:「那又叫我們為你擔心了。」
「好,我很高興。」
「你以為我是何如人也呢?」
牡丹回答說:「德年,我談不到正式寫。」牡丹喜歡對男人稱名不稱姓,即便是新相識也是如此。她又說:「只有在特別興奮激動或是特別憂鬱感傷的時候兒,我才寫。」
他倆沿著圍牆裡蜿蜒的小徑往前走,地面一邊向下傾斜,那邊是果木花樹茂生的坡地,地上安設有石頭凳子,還有白藍色的瓷鼓立在地上,也是做凳子供人坐的。陣陣微風吹過,樹木就悉索作響,但是杭州城並不冷,冬天也從來不下雪。
「你現在沒有男人——我意思是說沒有男人照顧你。」
又過了幾分鐘,有三四個男人走下來,像蜜蜂一樣繞著她看,邀請她上去參加他們的活動。他們和氣友好,使她覺得她的光臨是對那些人的光榮。
若水故意逗她說:「我不相信。你所需要的是找一個心愛的男人,對不對?」
「還是像新娘一樣。」
牡丹也興高采烈的說:「如此雅集!如此良夜!」
「噢?」
牡丹注意到一個出色的年輕男人,頂多不過三十四五歲,坐在桌子的對面。面龐確是與眾不同。他的嘴唇上時時浮動著歡樂的微笑,肉皮兒雪白而細嫩;實際上,可以說他根本沒有鬍子——他的上唇和下巴頦兒那樣光滑,好像他從來就不必刮臉。雖然他戴著厚眼鏡,眼睛的閃亮使他的臉上增加了愉快活潑的光彩。
他們往湖堤那邊走,過了錢塘名妓蘇小小墓,順著路拐彎兒,直往通到西岸的車道走去。
「難得小姐高興。說實話,小姐光臨以前,我覺得真是無聊得煩死人呢。」
若水閉著嘴笑了笑,後來又有幾分慵倦的嘆了口氣。白薇拉緊了他的胳膊。兩人靜悄悄的聽著自己在石頭子兒路上的腳步聲。
安德年一直站在馬車旁,直到牡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裡。
「但是怎麼——怎麼過——您怎麼維持生活呢?」
「德年,你不能這樣兒。別把這位小姐你一個人兒帶九_九_藏_書走。」
她走到飯莊子前面的光亮之中時,音樂的調子夾雜著笑聲飄浮在樹頂之上。她抬頭看。只見點亮的兩條龍燈,兩個龍頭相對而望,頭下是一個照亮的球燈,當然表示是二龍戲珠,兩條龍身龍尾往下伸展,交抱著陽台的底部。有女人的歌聲和絲弦的聲音混在一起。在通往詩社的石階上有些假的月亮,部分隱藏在枝葉之中。
「是。」
白薇說:「是啊,我也想不通。」
「我問你是不是願坐馬車繞著湖逛逛。我的車就在下頭呢。」
「你需要早點回家嗎?」
那三四個朋友請牡丹坐在他們的桌子上。牡丹很喜歡那幾個人的友善洒脫,也以四周有愛慕自己的男人環坐為榮。不久,又有另外幾個男人坐過來。於是立刻有話傳過去,說那個桌子上有「紅牡丹」。因為「紅牡丹」已是名人,那些歌妓都以注意好奇的眼光往這邊望。大家飲酒相敬,牡丹假裝做喝酒以示對主人熱誠的敬意。大家詼諧謔笑。有的歌妓在她們的男友後面靜靜的坐著,有的倚在男友的肩上,玉臂抱著男友的脖子,有的是由蘇州揚州外地來的,雖然來到杭州,還是說她們那吳儂軟語。
「我也不知道。我聽說你在靈堂那件事。我是事前走的,沒得當時在場。十分可惜。你所做的,算得上光榮。」
「為了牡丹。咱們在湖邊坐著時,我看見在黑暗中她眼睛閃亮。我看得出來。照她所說,她怎麼能對孟嘉那樣人,說不愛就不愛呢?是她認識了那個打拳的之後就不愛孟嘉了呢?還是她覺得不愛孟嘉了才戀上那個打拳的呢?照她告訴你的話說,好像還有幾個別的男人——」
「你以為她之如此,是完全因為她看了些畫的緣故嗎?」
他們又回蘇堤時,安德年說要送她到涌金門。因為牡丹說過在那兒下車方便。
詩社的大廳,各屋子裡,都是穿著絲綢棉袍衣冠楚楚的男人,頭髮上戴著晶光閃亮珠寶的女人。男女有的在屋裡圍著牌桌,有的在外面的陽台上露天而坐,隱蔽在五光十色令人陶醉的溫柔的燈光之中。翠綠嫣紅的酒擺在桌子上,談笑之聲,隨時可聞。當然,並沒有一位太太在座。
「你自己剛才說什麼事都可以做,做廚房的打雜兒的,是不是?」
「為什麼?」
那是他們回返桐廬前的最後一夜。他們觀賞花燈之後,牡丹、白薇、若水又一同走到湖濱去,大家坐在石頭台階上,一邊享受一刻清靜,一邊看懸燈的遊船在河面上綠葉叢中飄浮的荷花縫隙里蜿蜒移動。
「你們不配和她說話。」
牡丹很有精神,她說:「何必愁?總而言之,我非離開這兒不可。我什麼事都可以做,做僕人,在廚房打雜兒……什麼都沒關係。」
新年已過。新年的拜年聚會之後,蘇舅媽告訴梁太太,說她發現牡丹突然長大了,兩個眼睛顯得已經有成人的那種有思慮懂事的神氣。不像以前那麼繃著臉躲著人,而是大多時間靜靜的不說話,聽著別人說,臉上顯著聽從忍讓冷靜超然的表情。在隨後的半個月里,牡丹始終是每天和白薇在一起,這對她的恢復以前的精神飽滿大有益處。有時去看兩個人共同的朋友,有時到西湖去划船,到玉泉店去觀賞和尚在山泉里養的兩三尺長的大金色鯉魚;有時徒步去逛九條溪和十八瀑。一天,一次到虎跑去喝茶,那兒的山泉是天下出名的。又一天一同去逛岳王墓,對保衛北宋抵抗金兵的英雄致無限的敬意。
牡丹感到意外,也很痛苦,表示反對,她說:「為什麼?」
在花園裡陰影下的亭台上,男女成雙成對的散坐著。牡丹忽然覺得自己孤單得透不過氣九*九*藏*書來。她坐在陽台下面的石頭凳子上。聽到上面男女歡樂的聲音,看到下面西湖中心三潭印月遙遠的燈光,那三潭印月正像雲霧迷濛中的仙島,這時覺得百無聊賴,毫無心思。
安德年問牡丹:「你是一個人兒嗎?」
牡丹停下來,默然無語。若水是觸到了牡丹很怕碰的地方兒。牡丹知道那是並未完結的一段情,就像煙火射入半天空,並沒有像扇子般展開艷麗的光彩。別人也許會把她和梁翰林的一段情史稱之為不成功,不管怎麼說吧,現在是由素馨接著成功了。她有一段日子心中懷疑,十分難過,在她還在北京和孟嘉在一起住之時,到底那時孟嘉是否已然想到那個簡明易辦的改姓的辦法?現在她說:「你知道人生最可悲的事嗎?不是情人的死,而是愛情的死。連愛情都非變不可,多麼可悲!」
過了岳王廟之後,車轉入里西湖沿岸的路線時,那關閉的馬車突然向左搖了一下兒。這冷不防的一歪,使他們倆猛然擠在一起。安德年趕緊道歉說:「對不起。」
「不是。」
他興高采烈的喊出來:「好!你就是紅牡丹!」他的笑完全像小孩子笑。牡丹的臉緋紅起來。怎麼可以正對著小姐的臉大喊「好」!好像她是個得獎的賽馬似的。但是總為了點兒什麼理由吧,牡丹並不生氣。她開始微笑——這個人太有趣了。牡丹發現的第二件事是,這個男人拿起牡丹的酒喝了。隨即把酒杯梆的一聲放在桌子上,用力之大,竟把別人擺在桌子上的酒震動得濺了出來。
在堤岸上,五六個小煙火放上去,飛入了天空,後面拖著光亮的尾巴,到天上一爆炸,放出黃色紫色一片星雨。湖面上一時照得通明。白薇,襯著背後黑色的湖面,看出牡丹雪白的臉面的側影,她的頭挺直,翹上兩唇去的微笑。白薇覺得牡丹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像以前一樣精力充沛,無一刻安閑不動,淘氣搗鬼。
「但是今天晚上是上元節,一年只有一個呀!我還不回家。這麼早就回去!」
「我聽說你丈夫幾年前死的。」
「那很好。」
「寄到詩社,不要寄到我家。寫安德年收就可以。希望下次再見到你。」
牡丹抬頭看了看這個陌生的男人,臉上有些羞慚。她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再引對方說話,只是隨便點了點頭,就又把頭低下,那個陌生的男人就走去了。
「做一個禮拜什麼?」
「噢,這是上元節的晚上啊。我們大家都是深以為榮的。」
「咱們明天早晨要早起,趕七點鐘的船。」
「只有我父母。」
若水喜歡招惹牡丹;他知道牡丹也喜歡。他鄭重其事的說:「你可千萬不要。做一個禮拜你就膩煩了。」
「不。你偉大。比他們都偉大。他們沒法兒了解你,你像《牡丹亭》里的杜麗娘。你是那一等人物。」
「我在燈光中看你的臉,我就知道——我萬分相信——你不是那一等人。在那兒,那些男人只把你當做那一等女人,他們沒有資格和你說話。」
安德年說:「把你寫的詩文送給我點兒,我好看一看,好不好?」
安德年的眼光十分莊重的落到牡丹身上,和牡丹說話時,他的聲音也低,那麼小心謹慎,好像正在移動嬌嫩的花兒一般。牡丹在沉思默想之時,一半似清醒,又有些朦朧態,似乎看到一個東西,而心中正別有所思,對眼前景物則超然忽視,而凝神內斂,每逢她眼光這樣看時,真是美得令人骨軟筋酥。安德年看見她手托香腮,那誘人的神秘的微笑之後,似乎隱藏有萬種風情,不覺神魂飄蕩,意亂情迷。這時他的頭腦里湧現了一朵蓓蕾初綻的牡丹,便順口中吟出了下面一首《西江月》九_九_藏_書
在白薇和若水走過了燈光輝煌的廣場的邊緣,進入了一條小街的灰暗之中時,若水說:「她那麼不安——是不是有點兒怪?」白薇也在那樣想,但是她卻靜靜的聽著。若水接著說:「你現在有件事做,我也有點兒事做。那就是,我們若能給她找一個詩人,或是個畫家做她的丈夫,就等於幫了她父母一個大忙。她需要愛情。」
在白薇的腳踩在石檯子上,搖擺她那穿著長褲的兩條腿時,她那鍍金的兩隻拖鞋就閃動著兩條光,這時她的一隻手放在若水的膝蓋上。牡丹的記憶忽然回想到若干年前,那時她和白薇才十六七歲,船系在斷橋柳蔭下的湖堤上,那時她們初次遇到若水。後來白薇雖然結了婚,她倆之間的友情,依然如故。白薇的臉的半月形,下臨湖濱的水,她的兩條腿大大的叉開,即使在那半黑暗的夜裡,有教養的女人都不肯那樣叉開的。但是白薇卻那樣叉開,完全出乎自然,不願造做,因為若水不但認可,而且因此更愛她;這就是稀有可羡的和諧相愛的明證。
「是。」
若水問:「上哪兒去?上京?」
白薇問:「你嘆息什麼?」
牡丹一邊沉思著一邊說:「我想我要離開杭州。」
花兒半開半閉
牡丹臉上流露出來的激動,白薇就看出來她是真還想留連不歸。她想起來很久以前那些日子,那時候兒她和牡丹和金竹半夜散了戲出來,她得陪著牡丹回家,雖然牡丹不肯,她還是把她送回去。白薇又想起來她和牡丹一同住的夜晚,那是到玉仙去旅行,倆人說話說了一夜。牡丹就有個夜貓子的天性,她需要那種刺|激。上元夜晚更可縱情遊逛,回家晚了更自然不需要什麼解釋,尤其是她父母知道她是和至友白薇一齊出來的。
他一個人靜靜的坐著,眼睛向牡丹凝視。坐在牡丹身旁的那個男人低聲告訴牡丹,他就是出名的詩人安德年。牡丹向安德年一邊幻想一邊瞥了一眼,然後又把注意力轉回到身旁的男人,可是她卻由眼角兒注視著安德年。噢,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詩人。孟嘉曾經十分推崇他,就是在帶她來這裏的那一天。牡丹還記得安德年五尺高的那副對聯,說的是錢塘江和鳳凰山。
「我不怕。我在乎什麼?好,你們看吧!」
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很高興把你帶出來。有那些濃施脂粉的女人在那兒,你在那兒是很不相宜的。」
「是啊,還是個新娘啊!」白薇低聲溫柔的說,一邊向若水很快的瞟了一眼。她又在牡丹的大腿上輕拍了一下兒說:「好了,咱們回去吧。明天早晨還要趕早船回家呢。」
「不錯,美而濫。比好多女人美,也比沒有她那麼大勇氣敢像她那麼做的好多女人——濫。」
「不是。她本性如此,她就是那種氣質。她在醫院里的事太感動人了——她在那位太太背後暗中去探看情人,還在情人那麼嚴峻拒絕她之後,情人睡眠時在一旁看守著他。金竹對她的薄情負心,當然始終沒有原諒。你現在算是把她那一陣子迷惘給打破了——使她脫離了她那白日夢的境界。我原先還擔心她一直沒辦法清醒過來呢。現在她好了,但是這種改變未免太快了點兒。我敢說,今天晚上她極需要性|愛——不管哪個男人,誰先到她就要誰,我看出來她那眼睛里水汪汪的情慾的光亮。這是燈節的氣氛使然,當然。但是來的太突然了。」
牡丹還是微笑著掃了他一眼說:「我這位不速之客,前來打擾,十分抱歉。」因為不知道對這位奇才高士怎麼說才好。
牡丹聽了,覺得有趣,嘻嘻而笑。和牡丹亭里的女主角相比,當然聽了很舒服。九*九*藏*書牡丹亭這本戲寫的是愛情克服死亡,這是牡丹很愛看的書。她說:「很多人認為杜麗娘很傻,太多情,太痴情。」
「你過去有一個那麼敬愛你的男人哪。梁翰林就那麼敬愛你呀,你卻不要他。」
「家裡只有我父母。但是今天是上元節的晚上……你問這個幹什麼?」
門口闃寂無人。仗著上元燈節氣氛中的勇氣,牡丹走了進去。一對男女走下台階到門口迎接她。她問了句:「我可以上去嗎?」那個男人,端詳了一下兒她那年輕的身段兒,以為她是那些歌妓當中的一個,就回答說:「當然,請進。」
安德年問牡丹:「你也寫詩嗎?」
別人還喊叫:「德年!德年!」顯然他很受大家愛戴。他在杭州城是公認的最大的詩人,其實他的散文也極富詩意。他生來這個世界,似乎就是對這個世界之美來發驚嘆之聲的,他看這個世界,至今仍然是用赤子之心。從來沒有人聽見他說過別人一句壞話;因此,人人喜歡他。縱然他名氣很大,他卻毫無驕矜傲慢之氣。
牡丹對白薇夫婦說:「你們倆先回走吧。」若水用肘頂了白薇一下兒,在知道牡丹的確不需要他倆陪伴回家之後,夫婦二人臂挽著臂走開了。牡丹心想她若現在像白薇一樣,有個像若水那麼個男人在身旁,她這麼早回家也未嘗不可。倘若她自己遠離開杭州城,自己一個人住,不是每夜都像上元夜一樣嗎?她所希求的就是這種完全的自由——這也是她要離開孟嘉的一個理由。她需要一個寡婦的自由,自己獨立,對誰也沒有什麼當做的事。
小停輕顫猶疑
芳心誰屬難知
牡丹興緻勃勃的問:「你不相信我?」
「你不以為我做錯了事?」
「你結婚有幾年了?」
在大約三百碼以外,白堤上一層層的樓閣上,樓外樓上的明亮的燈光照著附近一帶烏黑的湖水,再往上,彩色的燈籠把光亮投射在西泠印社一片朦朧波動的薄霧上。牡丹突然想到孟嘉帶她到西泠印社的那個下午,他的手握住她的手,那頭一次愛情激動的表示。那一切已然過去,就猶如一個反覆矛盾毫無結局的夢,經不起理性分析的夢。隱約可聞的音樂歌唱的迴音刺破靜靜的黑夜。牡丹心想西泠印社裡一定有詩人雅集,一定會有。在一股衝動之下,她決定往那方向走去。
「不錯,找個男人,一個敬愛我就如同你敬愛白薇那樣的男人。」
牡丹跟隨著他到屋裡看,他指給牡丹看當代人畫寫的立軸字畫,其中也有他寫的。還指給她看三國時代曹操建築的銅雀台遺留下來的一塊銅瓦。一間屋子裡,有些人正圍著一張桌子看下棋。穿過了東邊一個小台,他們就又到了露天的地方,倆人站了一會兒,看月光之下時明時暗的湖面。牡丹記得在兩個夏季之前,在一天傍晚,她同孟嘉站在此處,觀望遠處的錢塘江,就猶如一條銀色的帶子。
「也許,明天我要到桐廬去。我回來時會告訴你。」
白薇想為牡丹辯護,她說:「男人們迷戀她,那不是她的過錯,她長得那麼美。」
安德年這種舉動真讓牡丹感到意外。學者是一種人;詩人應當是另一種——多愁善感,不拘禮俗,尤其是鍾情好色才是。在西泠印社的門前,牡丹原已準備當天晚上會獲得一段異乎尋常而值得回憶的經驗,因為她渾身早已感到一種狂熱難抗的壓力,對花市燈如晝的風流之夜臨時的幻覺,使她如騰雲駕霧,使她忘懷了一切。結果,安德年,雖是騷人墨客,卻像學者儒生夫子一樣規矩古板。
牡丹站在馬車旁邊說:「天哪!不知不覺已經一點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