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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二十八章

下卷

第二十八章

「孟嘉怎麼樣?我知道你過去愛過他。」
「還沒有。現在我們就和你回杭州。」現在由於孟嘉見到她時顯得懶得說話,缺乏親熱,這使牡丹覺得自己做錯了事。
她抬起頭問:「我們現在是在哪兒?」
安德年說:「我想咱們都需要歇息一下兒。」說著站了起來。
被俘獲的海賊一個一個的被猛推上梯子,走上那艘驅逐艦去。張上尉和安德年在前面走,孟嘉用手攙著牡丹上去。艦長是福州人,請他們在軍官室里吃茶點。
牡丹終於問了一句:「你怎麼會奉命來辦這件事?」
倆人又僵著耗了一會兒,安德年但願孟嘉不再多問。
「我睡不著。」
牡丹說:「也是我的。」她的聲音在無可奈何之下微微的顫抖。
她輕輕走出艙去。一個暗小的光亮照著通往船後面的通道。她打開門,聞一聞海上帶有幾分刺鼻的鹽味的空氣。半月如規,已落向地平線,現在呈污濁的黃褐色。在東方,一顆明亮的孤星,射出的金光,閃爍不定。在空中飛舞的火星吸引住她的視線。在甲板另一頭兒,她能看見一個黑影子,好像是一個人憑欄而立,而且一個人正在抽煙。不管他是誰吧,她又走下扶梯,抓住白欄杆,走向那個黑人影,那人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身來。
牡丹喊了聲:「噢,大哥!」她鬆開德年,出乎孟嘉意外,她竟一下子撲到孟嘉的懷裡,不由得抽抽噎噎的哭泣起來。孟嘉內部五臟六腑都震動了,但是胳膊卻只鬆鬆的摟著她。孟嘉不但是當時極為尷尬,同時也提醒自己說牡丹已經不再愛他了,現在雖然是已經找到了她,其實是早已失去了她。為什麼在眾人注視之前投到自己懷裡來呢?她緩緩抬起頭來向他注視。當時朦朧的光亮僅足以讓他看見牡丹雪白的鵝蛋臉兒,在她那兩眼深處,孟嘉相信他看見了一股悔恨的神情。她又低下頭,哭得好可憐。他覺得牡丹的熱淚流濕了他的綢子大衫兒。他只覺得一陣紛亂矛盾的心思,起伏不已。他把牡丹的頭很溫柔的扶起來,以顫動的聲音對她說:「牡丹,別哭了。我們一直在找你,素馨在南京等著你呢。」
「你跟王爺說我什麼了?」
在星光照耀的半黑暗之中,他們默默望著對方。德年的一隻胳膊摟著她,他們走近欄杆,往外向海望去。德年的胳膊摟得她很緊,牡丹把自己的身子用力靠近他,好像在尋求什麼,盼望自己完全能屬於他。牡丹的眼不去看德年,反倒向下看,注視下面前後相續的波浪上的粼光閃動。
安德年又補充說:「奕王爺要我把致巡撫大人的信起個稿兒。他說我若認為這個關係加進去會有益處,就加進去。我就加進去了。」
張上尉領著弟兄們繞著村子,走到南面,停住觀察地形。海賊的房子聚集在一處,相離甚近,並無圍牆院落,外表看來,完全像魚村一般光景。一條白沙的寬路通到碼頭,後面江水白茫茫襯托之下,幾個桅檣隱約可見。最好的機會就是派人圍繞著入口,靜悄悄的等著聽上尉發出暗號兒,這樣埋伏突襲最為理想。另有幾個人派到東面,那兒地勢略高,有兩三家房子。
那位軍官說:「能找到小姐真高興,全國的海軍都為您效勞呢。」他的聲音粗壯,兩眼以愛的神情望著她。
槍聲一響,牡丹突然醒來。她呆了一下兒,才想清楚外面出了事情。她偷偷兒下了床,到窗欞兒前往外看。不甚清楚的喊叫聲自村子中部傳來。他看見幾個黑影子在各處跑,槍聲越來越多。
牡丹問:「您有梳子嗎?」
行動的時間終於到了。孟嘉和德年倚在欄杆上,很緊張的站著,有時說一兩句話。船上穿便裝的只有他倆人,長衫的下擺在風裡飄動,發出了聲響。安德年原打算隨著小舟下去,極盼望在找九-九-藏-書到牡丹之時,他是在那兒的第一個人。
張上尉喊一聲:「大家都好了吧?」他吩咐一個人鳴哨兒一聲,在碼頭上聚齊,準備回航。他轉身看了看牡丹穿著白睡衣的女性的身段兒,笑著說:「你能走嗎?你知道,我們弟兄們都願背著你走的。我們忘記帶一頂轎子來。」
於是,她又轉過臉對德年說:「只有你了解我。就為這一點,我要永遠愛你。」話說得有悔恨的腔調兒。
「我聽說妹妹要和你回南方來。你見了我爸爸媽媽沒有?」
「噢,能,很容易。」
安德年說:「令堂妹可了不起呀!」
下面一聲口哨兒,好多人由黑暗中露出來。
安德年在牡丹右邊兒走,梁孟嘉在她左邊兒走。她一時無法鎮定下來,所以既不知想什麼,也不知道說什麼。她覺得靠近堂兄多問問家裡的情形,還比較相宜;可是孟嘉分明是不言不語,而攙扶著她胳膊的卻是安德年。難道孟嘉知道她和安德年之間的戀愛嗎?知道多少呢?她也不太介意。她就越來越倚向安德年。德年告訴她他們正在坐的是一艘驅逐艦,正在開往南京。
大家開始登船回去。幾個俘虜之中有一個傷了腿,很痛苦的瘸著走。他們的妻子都號啕大哭,看著丈夫被海軍帶走。燈籠紅黃的光處處閃亮,小路上移動的人影橫斜錯亂。張上尉走在前頭,時時把他的燈籠擺動過來給牡丹照路。
「最初我很怕,那時候兒睡夢中聽到一聲槍響。當時不知道隨後會又出什麼事。」
牡丹說謝謝他們搭救。
最可悲的是,德年所說的話偏偏正是真理實情,絲毫不假。牡丹記得孟嘉發現她對他的熱情冷下來之時,孟嘉對她說的話。孟嘉說那就猶如看見一個淘氣的孩子,因為頑皮而把一個玉碗在地下摔碎,然後高高興興的走了。是一樣的感覺。
孟嘉說:「噢,是了。我記得幾個月以前,她在府上做過一段事。」
「會是你?真會是你嗎?」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竟讓安德年那粗壯的胳膊把她抱著往前走。
牡丹沒有時間想,也想不通出了什麼事。由於過去幾天的情形,她已經嚇怕了,所以她渾身顫抖的哭起來。她模模糊糊聽見水兵說,他們是海軍,前來救她。
「也許放一兩槍把他們驚醒,我剛才和沙艦長談了一會兒。主要是防止海賊再把她擄走。」
牡丹衝出去,看見一個穿制服的水兵。在他手持的燈籠光亮之中,他的臉色赤紅。他過來就把牡丹抓住。「跟我走,別怕。你是梁牡丹吧?」牡丹任由他抓住拉出去。
「告訴我。」
孟嘉堅持說:「我一定要去。她看見人群里有我,她還安心。」
「在黑暗裡你能聽得出她的聲音嗎?」
孟嘉說:「中堂張大人給南京巡撫寫了一封信,兩江總督奕王爺又派安先生來找你,海軍方面又奉命來救你,你真讓大家擔夠了心。」
德年說:「你真要去嗎?其實你不必。你可以等我們把她帶到船上來,不更舒服嗎?」他的語氣顯然是不願孟嘉去。
「我等會兒再陪諸位。我要去看看犯人的名字就回來。」
「離南京不遠。」
牡丹走近他說:「人生本來就是苦的,咱們別再把它苦上加苦吧。」
「你知道是為了什麼。是你離開我之後,我受的煎熬。我是生活在煎熬的地獄里。」他又說話,好像自言自語:「牡丹,卿本當代無兩一紅顏。」
指揮官命令是:「不得亂開槍。我們的目的是尋找被綁架的女人,她叫梁牡丹。各就各位不下令,不許動。在門口兒的要隨時準備,以防他們衝出來。把年輕的姑娘聚在一處,現在開始行動!」
牡丹說:「關於我是奕王爺的乾女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牡丹在過去四五天里,始終沒見過read.99csw.com一個鏡子。她匆匆忙忙洗臉梳頭髮,向鏡子裡頭端詳自己,傷感而沉思,但是想把一團亂麻似的思想整理個清楚。
「我以為你睡著了。」他說完拉住牡丹的手,很快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過了幾分鐘,她聽見隔壁屋子開了門,隨後是沉重的跌落聲,似乎有人摔倒,隨後又是沉重的腳步聲。
牡丹說:「德年,我好愛你。」她的眼睛閃亮。
牡丹看見那位高大英俊的軍官,他的雪白的牙齒在黑暗中閃亮。
這兩位男友送牡丹到她的屋子去,知道她不缺什麼東西了,對她說了聲明天見。兩人走開時,彼此相向望了望。
「是啊。」
她聽見隔壁屋裡一個粗暴的聲音說:「別動!我們是找小姐梁牡丹。你們綁架的女人藏在什麼地方兒?」
孟嘉又說:「當然。我只是要弄清楚你別在黑暗裡錯把海賊的女兒搶回來。」
牡丹說:「是啊。回到你太太身邊去,心裏想念我。」然後把臉轉向他,在一個親愛的動作之下,倆人的腮頰磨擦而過,咽喉里憋悶得喘不上氣來。他們的嘴唇相遇,是溫柔、迅速、短暫、互相咬唇的一吻。
牡丹又聽到孟嘉以前的聲音,看見他說話的神氣,她的眼睛亮了起來。不錯,他就是她的堂兄,梁翰林,他說的話都啟人深思。當年北京的日子又出現於腦際。現在孟嘉對她正目而視,眼睛裡頭顯露著尋求探詢的神氣。她不由得忸怩不安,轉過頭去。孟嘉看出她眼睛里有煩惱的神情。她臉上顯得血色不好,眼下也有黑斑。過去幾個月給她多少煎熬折磨呀!他安慰她說:「但願今天晚上你沒有太受驚啊!」
兩個人爭著要回答。孟嘉說:「我寫信給奕王爺,提出這個關係,好讓巡撫大人立即採取行動。」
隨後經過了一段令人痛苦難忍的沉默。然後德年說:「實在受不了,我不能吃,不能睡。有時候兒我心想根本不認識你就好了。但是偏偏認識了你,但又要失去你……」
艦長正和大家談在島上打仗的事。他抬頭望了望牡丹,他說:「你盡可在我屋裡休息休息,我可以待在船橋上。」他看了看牆上的鍾說:「已經三點多,不到兩個鐘頭天就亮了。」
「德年!是你?」
「我也睡不著。」
張上尉把他們領到軍官餐廳,把帽扔下,他說:「請坐。要茶還是咖啡?我們都有。」
德年說:「你現在平安無事了。你堂兄梁翰林也在這兒。」
牡丹又問:「你怎麼找著我的?」
「噢,不會。你放心。那麼你也來吧。咱們要派幾個人把守著村子的出口兒和那幾隻小船,提防他們逃走。我勸你還是站遠一點兒,等我把她平平安安的帶到你身邊兒。」安德年說完,看了看表說:「咱們去吧。」在黑暗的夜裡,海軍張上尉下令從這艘驅逐艦上放下三隻小船。水兵提著燈籠,帶著刺刀、手槍。大家鴉雀無聲的在小船上坐好,孟嘉和安德年和張上尉一起坐。在朦朧的光亮中小船往前進。江浪滔滔,夏夜漆黑,在近處才能看清楚彼此的臉。
那聲音又傳過來:「牡丹!」
牡丹深覺自己蓬頭垢面,衣著不整,就向沙艦長說:「我可以洗洗臉嗎?」
他倆各回自己的船艙時,都聽見下面引擎轟轟的聲音,覺得長板鋪成的地板在渾厚鈍軟的震動;船是向前移動呢。
「你不認為我們應當分手嗎?」
他們到了村子中間,搭救她的行動幾乎就要結束了。在院子里燈籠的光線橫七豎八的交叉著。兩個人受了傷倒在地上,有三四個人手上扣著手銬。一群女人小孩兒在遠處站著,嚇得顫抖不已。水兵們完成了任務,都慢慢走回來。
剎那間,來的那個人正是她再也想不到的。
牡丹問:「巡撫衙門?」
牡丹問:「你是說,咱倆就不要再見面了?read.99csw.com
「你要嫁給誰?」
她聽見下面一個乾澀的叫聲:「牡丹!」那聲音聽來怪耳熟。一個人向她飛快跑過來。
安德年說:「不錯,大多數人會這麼想。曲高和寡。」
月亮穿雲而出,牡丹看見好多男人在各方面亂跑。
孟嘉回答說:「是啊,是了不起。」
德年問她:「那以後你要怎麼辦?」
她深覺自己實在是大可自負,因為兩位先前的情郎都是為了搭救她而來的。孟嘉已然婚配,他改變了沒有?他那麼沉默,那麼疏遠冷淡。安德年比以前消瘦了;自從上次相別,一定身體減輕了不少。
她的腿軟了,全身無力,跌倒在德年的懷裡,覺得熱淚由臉上流下來。竟會是安德年!
等德年又點了支煙,牡丹一看他的臉,不覺大驚,原來自從他們分手后,德年已經老了許多。他兩頰憔悴,眼下有了皺紋,以前本是沒有的。這真使牡丹心如刀割。一連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她說:「你變了,德年——我指的是你的臉。」
倆人僵著靜默了一會兒。
「我父親說我是瘋子。甚至孟嘉……」她突然停住。
倆人沉默下去。最後,德年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得不如此,只好如此了。也許我們之間如此最好。」說完了就苦笑。「我的肉體屬於我的妻子,我的靈魂則屬於你。咱們就這樣兒吧。在這樣兒之下,是不會再有改變的。你知道人生最大的悲劇是什麼?」
牡丹問他:「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艦長起身走去之後,三個人坐著又說了一會兒話。
「我能走,謝謝。」
「噢,有。」他給了牡丹一個海軍的軍服上衣,他說:「小姐若覺得冷,就披上這一件衣裳。」然後自己走出來,將門關上。
「當然可以。請隨我來。」沙艦長領著牡丹到自己屋裡,指給她毛巾等物。
夜裡,萬籟俱寂,兩岸的燈光全已熄滅。半月如規,高懸在天空,時時被片片潔白的浮雲所掩蔽。塊塊移動的黑影在島上匍匐爬進,把白色的沿岸一時遮蔽住,然後又露了出來。孟嘉和德年站在兩千五百噸的一艘驅逐艦的船頭上,往遠處窺探,這時,半夜的強風橫掃過長江的水面。龍華號是當時中國幼年的海軍里小型的驅逐艦,駐防在南京和江陰之間。那天下午由南京下駛,停泊在高橋以上,離玉春島有一里半遠。那天下午,他們倆用沙艦長的望遠鏡曾觀察那個小島,把漁夫的幾家房子和長長的一帶樹木,已經看得清清楚楚。
牡丹不能入睡。她所喜愛的那種淋浴,使她覺得清新爽快。她爬上艦長的床時,覺得清潔的床單兒舒服清爽,自己硬是清醒不能成寐。她被綁架拘押那可怕的日子算是過去了。她的頭因夜裡突然發生的事所引起的活動而旋轉,還因怕見素馨而不安。她又想到孟嘉,不管別的,總算前來搭救她,尤其是德年。她覺得舊日熟悉的愛情的熱淚,如泉水般在臉上流下來。
沙艦長認為滔滔的江水和昏暗的月色,特別有利於夜晚行動。他認為當夜的任務只是很小的軍事行動。一下午不斷以飲料供給客人,並時時談笑風生。島上的燈光兩個鐘頭以前即已熄滅,他要他的水兵四十五個人在半夜之後才開始行動,那時候兒,潮水高漲,登陸和撤離都容易。
安德年說:「那當然。」
孟嘉隨手關上了艙門,今夜的事情頗使他狼狽不安。在過去一年之中,他已經學會把牡丹想做遙遠過去的事,但是這個遙遠的事中卻含有隱痛,就像一個扭曲失真的影像,如同他在素馨身上獲得的真愛的一個皺褶的影子。今天晚上,那個皺褶的影子卻猛遭干擾,也許是由於她那兩頰蒼白無血色和她眼睛裡頭煩惱的神情所引起的。她看來已經不像一個天真無邪傻裡傻氣的女孩子,而像一個悲傷成熟的婦九九藏書人,而且更是風情萬種。再有,她在安德年懷裡緊緊抱著的樣子,頗使孟嘉吃驚。他只有一次從素馨接到的家信里,提到過安德年。僅僅聽到她的聲音,他的心就猛然抽|動。一整夜,他都在努力克制自己。關於他對牡丹本人的大胆厚顏和任性反覆所形成的想法,已經煙消雲散了。他覺得舊日情感又隆隆作響,就如洪波巨浪一樣。這算又一次,他對牡丹的愛竟而不容分析。他覺得軟弱無力,決定去睡覺。在沉靜的黑夜裡,他又伸開兩隻胳膊想去摟抱她,摟抱的卻是黑暗陰鬱的空虛。
牡丹低聲微笑說:「大部分人看來,我一定是一個邪惡放蕩的女人。」
「現在這倒不關重要。」
牡丹現在知道已經遇救,而今是在朋友之中了。她臉轉向安德年,過去數月的相思在心中潮水般一涌而起,緊緊的揪住他的胳膊,貼近他的懷裡,在他臉上亂吻。她沒看見孟嘉,其實孟嘉站得離她很近,靜悄悄沒說一句話。安德年看見了孟嘉,他說:「你看,你堂兄梁翰林在這兒呢。」
孟嘉說:「當然是咖啡。」到了明亮的屋裡,孟嘉才覺得輕鬆下來。他說:「我有一次乘英國的炮艇,他們給我倒茶。我說我願喝咖啡,他們不懂。他們忘記我們是在家天天喝茶的。再說,咖啡也還洋氣。」
孟嘉很輕鬆的一笑說:「我是經過激烈戰爭的。」
她問德年:「你太太怎麼樣?」
牡丹轉過身去。孟嘉正在默默的看著她,一直在看著她。
「我想是完全用不著開槍的。」
孟嘉認為是不會有流血抵抗的危險。他說:「全島上的壯丁也不過十來個人。他們在睡眠當中我們就進去了,而且我們人多。可是,你認得出她來嗎?」
「我們以後怎麼辦?」
她回答一聲:「我在這兒。」
「她在家呢,傷心流淚,想孩子。也夠她受的。我只有儘力而為。你發生了事之後,我不得不離開家。她聽說你失蹤了,嚇得不得了。」
孟嘉轉過身子去說:「這位是張上尉,你應當向他道謝。」
在船艙中強烈的光亮里,牡丹的眼睛閉得很狹窄,她有一種模糊疲倦的感覺,好像自己還在做夢。一個鐘頭以前,她還置身荒島,在海賊手中,睡在一片薄席子上。忽而發現自己又置身於一個現代文明中的大船上,和兩個情郎在一處。
孟嘉心想為了對牡丹有益處,就立刻代為回答說:「她是奕王爺的乾女兒。」
牡丹感覺到有責備她的意思。她趕快自己辯解說:「那個畜生綁架我,也不是我的不是啊。」
「我想,若是有槍戰發生,咱們會妨礙他們行動。我們文人去一個就行了。」
艦長進來說:「罪犯們已經問過話,他們的名字也登記下來,姓楊的已經死了。我們要開回南京。」他說起話來,有達成任務之後的快樂。然後轉向那位漂亮的俘虜說:「但願您不要太煩惱,我聽說您是奕王爺的乾女兒。」
孟嘉說:「我也下去吧。」
「你心裏不是這麼想嗎?」
現在乘此小船去上那艘驅逐艦,牡丹坐在孟嘉身旁。德年則坐得遠一點兒,正和一位軍官說話。牡丹的手輕輕的,而又有幾分膽怯之下,這樣接觸到孟嘉的背部。孟嘉不動,也不用眼看她一眼,但是牡丹碰到孟嘉,則覺到一點兒微微的顫動。孟嘉並沒有看她,並且牙關緊緊的咬著。他把兩條腿伸伸蹬蹬,頗不安定。
「我能走。」
「我相信能夠認得出。」
牡丹呆板的點了點頭。既然在夢裡,有什麼情形發生,就任其發生,逆來順受吧。她那滿腹狐疑的眼光正遇到安德年的眼光。
他們的嘴唇很快相遇,但立即又離開。
牡丹說:「德年,讓我告訴你。我要保持這份愛情。聽完你所說的話,我能夠忍受了。回到你太太身邊兒去,不要破壞了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善事九*九*藏*書的記憶。我不會靜靜的等待命運。過去我等金竹,所付的代價太高了。你剛才說的話提醒了我一個辦法,我可以隨便嫁個男人。我的身體為他所有,我的心靈另在別處。雖然我如同住在牢獄之中,我仍然可以感覺到自由。」
「我也忘記說什麼了,就是我對你的觀感。我的聲音上也許露出了激動不安。總而言之,王爺笑了笑,答應派我來。現在我太激動了。」他的聲音顫抖。他實在一時詞不達意,而且呼吸緊促。停了一下兒他才說:「你決定我們倆必得分手時,你不知道我心裏那股滋味兒呢……很難,很難……」
「想你——應當說,想我們倆的事。」
「人生最大的悲劇是偉大的愛遭受毀滅。天哪!你若有一天變了心腸,不再愛我,千萬別讓我知道。因為我會受不了。」他輕輕觸動牡丹的頭髮。又說:「我知道,倘若咱們倆私奔,一定彼此會更了解對方,也許我們那愛情的神秘會被灰暗的日子里的嚴霜所毀滅。也許你會發現我不過是個平凡的人,有時候兒粗暴,有時候兒抑鬱不樂,也許我的頭髮梳得不合你的意。也許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會改變了你對我的感情——也許是一個牙根潰爛,腦門子上一條新的皺紋,腮頰上的消瘦,等等。若是照我們所說的那樣兒辦,就不會有什麼原因毀滅你對我的愛了。」
在上岸的地方兒,帶手槍的人看守船隻。其餘的人靜靜的往沙灘上走。所有的燈籠已經熄滅。一部分人去找私梟的船,另外一批主要的人,偷偷兒在田地里橫過,向前面半里之外的村子走去。已經有命令下達,不在村子周圍站好位置,不許開槍,而且看見開槍的暗號兒才許射擊。在半夜的空氣中,江里浮標發出的低低的響聲,高出於不停的波濤衝擊聲,微微可聞。
孟嘉告訴了她,又補充說:「謝謝老天爺。現在一切總算已經過去,你也平安回來了。我要請巡撫衙門立刻給你父親打個電報去,你真惹得我們急死了。」
「很好。她現在住在南京巡撫公館。」孟嘉發覺自己又和牡丹說話,自己都有點兒害怕。
「我自己求來的。奕王爺把我一找到衙門,我就聽說你出了事。這消息使我一時嚇呆了,我沒想到你會到高郵去。後來我去見你父母,才知道點兒詳細情形。奕王爺把我叫去,拿你堂兄的信給我看。我說王爺若立即採取行動,最好派個人去,我就自請來辦。我還告訴王爺,由於我喪子之痛,也願離開當地一些日子。我求王爺派我來,我知道我是非來不可的。即使王爺不準,我也要請假,自己前來找你……王爺似乎對你很看得重。我也把你略微向王爺說了幾句。他問我是否認得你,我不得不告訴他……」
德年很感傷的說:「應當。」
拉著她的那個水手說:「在這兒,在這兒!我們找到她了。」他用胳膊攙住了牡丹。
這真是牡丹生平聽到的最使人傷心的話。
牡丹心中覺得歉歉然,盡量和堂兄去說話。她把胳膊離開安德年,問孟嘉說:「素馨好嗎?」
最後,德年說:「命里若會再相見,我們自然會相見。若不然,這就是我一生里最傷心的一夜了。」
「牡丹!」她聽到低小的聲音。那人走過來,是安德年。
牡丹又出來和大家坐,自己覺得比剛才精神了許多。
水手問她:「你能走嗎?」
她從床上起來,由小窗口向外窺探。在半黑暗中別無所見,只有岸上迷濛不清的影子移動,還有明亮的水,在下面滾動,颼颼作響。
牡丹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現在大不同了,也許他恨我。我們在小船上的時候兒,我就感覺得到。我知道,他現在還愛我,不過那是他自己一方面的事。也許我把他傷害得太深了。我離開他時,他一定夠受的。」
「牡丹,我不是那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