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下卷 第二十九章

下卷

第二十九章

「容易衝動、任性、性不常。」
「是。我愛他,我不說謊。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因為你能了解。半點鐘以前我才跟他分手的。」
孟嘉立刻抬頭看了她一眼說:「不。我只是有幾分感到意外。我覺得喪魂失魄,一直病了幾個月。好像從我身上撕下去了什麼似的。我一直沒法子恢復以前的老樣子。但是並不懷恨——現在也不。我已經想辦法能夠適應了,這得歸功於素馨。」
在男人面前,牡丹從來沒有緊張慌亂過。她自己心中平安無慮!永遠從容鎮靜。她向後靠,昂然挺著頭,在桌子下面把兩條腿伸開。
「你看,我一聽說你失蹤了,也許落到了歹人手裡,我又驚又怕,我非到廟裡求神禱告不可。那時候兒,我才突然間明白你對我是多麼重要。我過去原來並不真知道我是多麼愛你。我極力壓制著這種感覺;這會很傷我的體面。當時我聽見你出了岔子,我才知道你原來一直在我心裏,你根本沒有離開我的心,你在我心靈的深處。我要的,我需求的,只有你,沒有別的。我萬分恐懼,束手無策,在無可奈何之下,完全違反了我平時的信念,我去求神了。真的,我跪在佛爺前頭哭,直到我的兩個肩膀兒發顫。然後我抽了個簽。寫的是:
安德年又以他習慣性的滑稽態度說:「我實在不敢居功。」但是他的快樂興奮卻無法掩飾。他幾乎是大聲喊叫著說:「梁大哥完成了所有基本的聯繫準備,並且察出了梁小姐的下落。該向梁大哥敬酒。」
他輕輕的叫了聲:「牡丹!」
「同意。」
他倆彼此相知甚深,那麼親密,自然可以坦白相向,就猶如已離婚的夫婦,現在又重歸於好,沒有說謊的必要。
當然,他夢裡的穀子必是與這個農村有關。那神簽的詩句似乎是已然忘記,現在卻在夢裡出現。
那些宴會之中,一個便是奕王爺為慶祝牡丹平安脫險而設的。孟嘉打算設宴向王爺道謝,但是王爺堅持不肯接受,說他是行心之所安,並不是幫忙。已經做了一件善事之後,他還想做第二件。過去他一直想要和梁翰林深交,並且也真心十分願意看見牡丹當面正式認他做義父。牡丹的全家,當然包括她父母在內,都被邀請到王爺的公館赴宴,宴席設在西湖邊上的別墅里。牡丹的父親分明表示不肯相信會有此事,也不能了解他兩個女兒突然的時來運轉。他過去那麼些年,一直做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錢莊的職員,但是現在由於兩個女兒的關係,覺得命運對自己耍了那麼多的花樣兒。他穿上自己最講究的一件長衫兒,十分興奮,但又有幾分覺得怪不好意思,怪不應該,在鏡子前站直,叫素馨看看。
他由艦長的窗口往外望,天已破曉。岸上整個的村莊,一行一行的樹木,都緩緩的向後退去。他聽見軍官餐廳里杯盤的響聲,決定起床。
孟嘉嘆了一口氣,好像是對自己說話:「還記得當年在船上相遇的時候嗎?」隨後在沉思中嘻嘻的笑了。
「那麼?」
「大哥,我從來沒聽說你會進廟裡去。」
孟嘉是最不相信「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這句話的人。他很滑稽的回答說:「不用太認真,完全是家宴。為什麼牡丹還沒好?」
「說吧。」
牡丹問素馨:「你看我怎麼樣?」
孟嘉說:「我知道。我實在是情不由己。以後再不會了。」
「不是,是家庭請客。」
孟嘉問那個僕人:「你還沒看見她起來吧?」
孟嘉說:「那會非常之難。我一點兒對不起素馨的事都不願做。」
孟嘉說:「我若說read.99csw.com一度惋惜沒有娶到你,你可別怪我。那時候兒你在那兒坐著——只有你,就是我過去一向那樣兒想看你的那個樣子——同樣的眼睛,同樣的手,同樣的把腿伸開。什麼聲音也不能代替了你的聲音,什麼也不能代替了你走道兒的樣子。你就是你,沒有別的可比的,牡丹。過去我和你不在一起的時候兒,我曾經想過你那種衝動喜怒無常,你的願望,你那狂野的熱情,我也曾把你妹妹比做是你這本書的刪潔本。把你想做是『負號』的牡丹。現在我把你想做是『正號』的素馨了。我所要的正是你所多的那一部分,就是你實際的自然本色,不必再減去什麼。我要表明的意思,你能不能懂?我現在不願再看見你由實際上再減去什麼。你的本身正是牡丹。牡丹就是這個樣子。素馨不是你牡丹。我老是說你異乎尋常,異乎尋常,說你獨一無二,你也許聽膩了。普天之下,只有一個牡丹;不能有兩個。這就是為什麼我說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哪。」
孟嘉猛用一下子力量,才把自己抑制住。他把牡丹的手用力握住。牡丹以憐憫之情向下望著他。
孟嘉說:「你不要讓我為難。」說著拉開她的手,把她臉上的淚珠兒吻掉。微笑著把她拉起來,又說:「是真的,那我受的罪就比你大多了。我能不能對你萬分的坦白?」
「很愛她。」
「好了。不要提了。都忘了吧。」
「你愛他嗎?」
她有點兒吃驚說:「這麼早就有咖啡?」然後陰鬱的微笑了一下兒。她向孟嘉急掃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的納悶兒,不知他是否曾看見她是從安德年的屋裡出來。
牡丹聽著這些話,如飲甘露瓊漿。她搖搖頭說:「算了,算了,不要那麼說。不然我可永遠不到北京去了。你若能自己克制,我一定也會自己克制。」她突然離遠一點兒,她說:「我給你我的日記。你看了沒有?」
「後來我才想起來。你也沒想起來。」
他的眼睛往艦長的卧室那邊看,他想牡丹一定還在裏面睡呢。
父親雖然不願穿,還是在勸請之下勉強穿上了。那件馬褂兒的肘部有一點兒磨損。他已經開始出汗。素馨極願意讓父親給自己增光。那時孟嘉正站在一旁,素馨就對他說:「你有一件馬褂兒,爸爸穿上會合身。」
「我就是要聽這句話。」
回到艙里,孟嘉拉了一把椅子給她,他自己則坐在床上。
孟嘉說:「不是,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我意思是你成熟了,並不是變老了。我不知道怎麼說。你改變了,可是又沒有改變。由你眼睛里表示的痛苦,可以知道你很受了點兒罪。」
做母親的說:「你難得讓總督大人請次客呦!」
小舟急泛峽谷里,
素馨回到家時,真是幸福快樂,燦若朝霞。她容光煥發,穿著講究,十分高雅,這樣丈夫才有面子。她的女朋友們來看她,說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姐,她聽了,也相信是實話。父母都引以為榮,但是她,還是像平日那樣斯文沉靜,告訴父母不要說什麼,免得姐姐覺得不好意思,或會有自己是多餘的想法。他們住在蘇姨丈家,因為蘇家房子還寬綽,有多餘的屋子,但是牡丹住在家裡。素馨盡量待在自己家裡,因為她回杭州的用意就是回家探望。她有好多事情要告訴他們——關於北京的情形,回家路上的情形,到高郵去的情形。她和一般得意洋洋的年輕妻子一樣,她的眼睛閃亮,面上帶著微笑說:「孟嘉睡read.99csw.com沉的時候兒好愛打呼嚕!」她說丈夫起床早,做事到很晚才睡。自己有一個丈夫談論談論,真不錯呀!
「不錯。我記得在你的日記上看見過。我真不知道將來誰是那有福之人哪?」
成群虎狼嘯野林。
「我真去了。我為你擔驚受怕,禱告到心都快裂了。」
現在牡丹把臉躲開,她說:「我這樣兒對不起素馨。」
他問素馨:「你看怎麼樣?」
牡丹望著孟嘉,陷入沉思。然後又說:「很久以前素馨對我說過。她說我不應當和你那麼要好,因為跟你好,我就永遠不願再嫁給別人。」
牡丹在痛苦之下閉著眼睛。然後擺脫開孟嘉說:「以後再別這樣兒了。」
帶有一種曾經接近牡丹的模模糊糊的愉快的感覺之下,他穿好衣裳,走進軍官餐廳去。他盼望今天早晨能見到牡丹,好和她暢談一番。昨夜和她零星說了幾句話,太不夠痛快。也許是在二人長久離別之後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正在安德年的懷裡,因而震驚激動,徹夜不快。但是現在舊日歡戀的感覺依然還在,反倒把牡丹引起的痛苦忘得一乾二淨。甚至在昨夜短短的相見之下,牡丹依舊是那樣的冷熱無常,似乎只增加他要見她的願望,那隻因為牡丹就是牡丹,不是別人。她就是那個「非比尋常,非比尋常,非比尋常」的牡丹呀!
「是個正式的宴會嗎?」
牡丹說:「我知道世界上,你愛我比什麼都利害,我們若是想到過繼的辦法,那不就正式結婚了嗎?現在是太晚了。我要把一切一切都告訴你。現在有個安德年。」
僕人給倒來咖啡。牡丹一點兒一點兒的喝,等著孟嘉先開口說話。她那女人敏捷的感覺,立刻看出來當前的情形是盡在不言中。在和安德年做了她一生極重要的一項決定,向安德年說了一聲再見之後,現在精神洋溢,覺得自己特別高貴,而同時那犧牲的痛苦仍然使她頭腦里在衝突矛盾之中。現在孟嘉本人親身就在面前,是她毅然決定與之斷絕關係的孟嘉,而他現在竟是自己親妹妹的丈夫那個孟嘉。
他說:「你們倆真是一對漂亮的姊妹花。」牡丹向他很快的盯了一眼。在覺察到孟嘉這樣分明的愛慕,不由感覺到滿足和快樂。
孟嘉又問:「比方當時若是想到的話,你願意不?」
「我們同意彼此分手。」這句話從她的嘴唇上慢慢落下,就猶如粘黏的蜜糖慢慢流下來一樣。
「那麼我看見你嫁給別人心裏才痛快。」
回家之後,她哭了一夜。在筵席上看見安德年之後,覺得越發加倍的難以割捨,然後又想到德年死去的兒子和痛苦憔悴的太太。她以為再不能傷害那喪子的母親。
孟嘉痛苦呻|吟了一句:「我多麼愛你!」
「你究竟是不得已。至少你對我很誠實,肯告訴我。你就是這種人。」
牡丹懶洋洋的把頭向後一仰,嘆了口氣。她說:「過去完全像個夢。我的結婚——庭炎的死——我扶柩歸里時在船上遇到你——我倆在桐廬的夜晚——傅南濤,還有以後那些事。然後,金竹的死——好在這件事已成過去。還有安德年兒子的死……好可怕的那幾天的日子,最近幾十天丟臉的……」她眼裡充滿了眼淚。
牡丹走進來,出乎意料,看見孟嘉在這兒。她身披著船長借給她穿的那件海軍外衣,看來非常動人,但是由於過去那些日子的生活,臉上仍然顯得十分消瘦。
「來,喝一杯咖啡吧。很好很熱。」
牡丹問:「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兒,你為什麼不要https://read.99csw•com我改姓蘇呢?」
「當然。難道你不信任我嗎?」牡丹總是立刻反駁對方,話回答得像自己永遠是對的那種口氣。
素馨說:「您看來很好看。應當再套一件馬褂兒就好了。」
他用心想,開始想起那個夢,一步一步往後追,一個意象一個意象往後追。他們倆曾經在一隻小漁船上,溯急流激湍而上,地勢是深長崎嶇的峽谷,往前瞻望,似乎看不見開始之處。在高聳的兩岸之上,聽見虎狼咆哮之聲。等出了此一峽谷,到了山野上一帶平曠的草原。小舟的底部發出隆隆之聲,隨著溪流越來越窄,船底就和溪底的石卵相磨擦。岸邊巨大的圓石頭都呈勢將跌落之狀,而猿猴在深山之中啼叫。突然間,前面堵塞,不能再往前進。於是二人棄舟上岸,攜手前行。整個兒的氣氛令人膽戰心驚。但聞空中怪鳥異獸亂啼亂叫。前面已然無路。這時突然看見一個人,臉色深褐,在他倆面前半裸而立,手持一個谷穗。那個人把此一谷穗遞給牡丹。那個人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牡丹低頭去拾地板上的穀子,又突然不見了。
成群虎狼嘯野林
牡丹說:「那誰願意?」聲音里顯得不耐煩。
「你總是這麼說。」
孟嘉壓制了如此之久的渴望和相思爆發出來。他把牡丹拉近自己,瘋狂般的吻她,彷彿他要把一生的願望埋葬在這一吻之下似的。
筵席上,大家紛紛敬酒。首先是王爺向牡丹敬酒,正式認她這個乾女兒。安德年顯得極其忐忑不安。總督夫人仔細的打量這兩位小姐——尤其是牡丹——心裏想親自會見這位鬧翻金家弔祭大典的小姐,可是真有趣味。為了向中國海軍和安德年達成搭救牡丹的任務表示謝意,於是又先後向雙方分別敬酒。
孟嘉說:「我聽說我們到南京的時候兒大概要十點鐘。牡丹,你變了。」
孟嘉說:「她是你妹妹,我愛她。用不著告訴你有多麼愛她,你我都愛她。」
素馨走進去看。她看見牡丹穿上她那件紫羅蘭色的上衣,沿著白色的寬貼邊。穿著非常合身,甚至她那微微下垂的圓滿的雙肩,更提高了線條的優美。牡丹知道安德年一定也會在座。兩位小姐,也和別的少婦一樣,都要打扮得顯著比平常在家時更高雅。
孟嘉告訴牡丹那天早晨他做的夢,最後說:「你相信夢就是預示將來嗎。我不知道我的夢是什麼意思。你看,那個夢和我抽的簽很配和呢。」
倆個站起來。他知道牡丹是天下最不在乎禮儀的。
牡丹說:「我離開你,你不恨我嗎?」她是一直快人快語的。
她仰身躺在床上,用手捂著臉。
姐妹二人走出屋去。素馨穿著她所偏愛的灰藍色衣裳,上面綉著極其精美的白色素馨花。孟嘉一見也倒吸了一口氣。牡丹,穿著紫羅蘭色的衣裳,看來非常像素馨——但是,是加上幾分不可思議的完美風味之後的素馨。孟嘉心裏這麼想,覺得實在有點兒罪過。
「這最後兩行是什麼意思呢?」
「他也是個有婦之夫,和你現在一樣。為什麼人生非這麼複雜麻煩不可?」她接著說下去,自言自語道:「我恨杭州。我覺得我現在要回北京去,恐怕我只有到北京去才好。你以為怎麼樣?我會對得起我妹妹,你能相信我嗎?」
在這個問題上,倆人都沉默下去。
「那就不要穿馬褂兒了。」
「當然我看了。」
素馨說:「還是穿上吧。表示對人家尊敬。」
那個軍官過一會兒吃完走了。片刻后,他聽見一個小姐的腳步聲,九_九_藏_書從通道上走來。他心想,彷彿在想象中剛才曾經聽見安德年的船艙里有她的聲音。現在果然是真的,牆上的鍾指到六點十分。
牡丹點了點頭。
「你很愛他?」
牡丹說:「噢,大哥!」她的臉湊近孟嘉的臉。她閉上眼睛,瘋狂的吻孟嘉,一邊不斷說:「答應我——只再一次——」
倆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一聽到孟嘉的聲音,沒有凄苦,沒有怨恨,她才抑制住剎那間的不舒服的感覺。倆人能像故交重逢之下那樣交談。她覺得孟嘉還是那個老樣子——溫文儒雅,聰明解事,眼睛注視她時,還是以前那個神氣。她的確覺得像面對自己一家人一樣。
「本來心裏就是這麼想。」
「我想大概十點或是十點半吧。」
牡丹從另一間屋裡喊了聲:「我就好了。」
山窮水盡疑無路,
他走進軍官餐廳時,另有一位孤獨的軍官自己正吃早餐,一旁站著一個僕人伺候。孟嘉一邊兒細啜自己的咖啡,順便問那個軍官什麼時間可以到南京。
「那麼你一定要到北京去。素馨也要你去,我了解她。你妹妹還不能說是絕頂聰明懂事。所以將來不管在她身前身後,我們都不能輕輕說出一句相愛的話。我倆要把這種情感深深地埋起來。同意吧?」
素馨向他打量了一下兒,覺得父親樣子很冠冕,自己臉上也光彩。父親穿的是藏青的綢子長衫兒,這件衣裳非有重大典禮是很少穿的。只是現在因為自己發了福,穿起來稍微顯得有點兒瘦。
「哪種人?」
於是,倆人的情形又像回到了以前,牡丹對孟嘉正目而視。她說:「我想是命該如此。你若問我為什麼當時那個樣子並且離你而去,我不能告訴你。」孟嘉的手正摩挲牡丹腦門子上的頭髮。
牡丹只好照辦。站起來敬酒說:「我要謝謝總督大人和安先生。」她向王爺認真望著,然後又向情郎無限傷心的一瞥,幹了一杯。
柳暗花明又一村
素馨倒吸了一口氣說:「美極了。」她常常愛慕姐姐的五官秀美,而自愧不如,覺得姐姐兩隻眼睛夢境般朦朧恍忽的神氣,特別使男人見了感到意亂情迷,神魂顛倒。
新婚夫婦要接受好多家的宴請,有私人的,也有官方的,也要送好多禮品。由於她接到的禮品之貴重,使她一直不斷詫異她丈夫不管在哪兒,都受人那麼高看敬重。
她自己勉強辯解說:「我起來一個鐘頭了。」
他恨不得立刻就見到她。稍微猶疑了一下兒,他走過去敲門。聽不見回答。他又大聲敲,還是沒人回答。他輕輕扭動把手,推開一條細縫,往裡一看,裏面空無一人。他把門大開,牡丹真是不在艙內。他知道牡丹最是作息無常。她可能在哪兒呢?他關上門,回到餐廳,坐著沉思。
孟嘉向旁邊兒的僕人斜掃了一眼,他說:「我想告訴你咱們家裡的情形,還有素馨,你父母他們的情形。咱們到別處坐一坐吧。到你屋去?還是到我屋去?」
牡丹等著他往下說。
孟嘉說:「幹嘛這樣兒?我是說我自己呢。咱們再萬分坦白一次,以後不再說。剛才一小會兒以前,你正坐在那椅子上的時候兒,你知道我心裏怎麼個感覺?」
山窮水盡疑無路
大概早晨六點鐘,在擾攘不安的睡眠中做了些離奇古怪的亂夢之後,孟嘉算睡醒了。他要回想那些細節,最初實在不能。他只能記得和牡丹在一個可怕的冒險中那種快樂的感覺。每逢他夢見牡丹,那種獨特無可比擬的感覺就整天https://read•99csw.com難忘,使那一天的日子特別富足。他朦朦朧朧記得有一個極長極巨大的東西,綿延起來,沒結沒完;還有一個極小的東西。那是不是幾粒穀子呢?不錯,現在他記得清清楚楚曾經找到撒在地上的幾粒穀子。他們倆都很高興能找到那幾粒穀子。牡丹拾起那幾粒穀子就突然渺無蹤跡了。他大驚醒來。
「你很愛她吧?」
牡丹說:「前幾行似乎和我過去一個月的遭遇相合——虎哇,狼啊,魚船哪。你是真去求佛保佑了?」
孟嘉反問一句:「你呢?」
「我變了么?」想起她在訣別信里說的話,她很想找個機會解釋一下兒。她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情形之下開始這件事。但是現在她所能說的卻只是:「我想我是。你沒辦法想象我這一年來的經過,我想我看來很可怕——老多了。」
牡丹穿著那紫羅蘭色的衣裳,那天晚上,特別顯出一種凄苦之美。
孟嘉默默無言。
「大哥,你看,我什麼事都沒瞞你。你若看了我的日記,而對我還是照舊那個看法,那你就是真了解我,真愛我。」
牡丹覺得疲倦,彷彿自己是在放滿穀子的桌子上賭博。不知是在什麼不可見的地點,命運的手偏偏與她做對。她想到所有本來也許可能發現的事——倘若金竹還沒有死;倘若孟嘉是娶了她,而不是娶了素馨;現在倘若鹿鹿還活著,倘若她能嫁給安德年,那個她認為最近乎她理想的男人,一個能完全了解她的男人——也是她最難忘記的男人。牡丹一向是個達觀的人,而現在卻覺得比以前傷心,也更覺得聽天由命。她內心覺得萬分的空虛。也許等她回到了北京,孟嘉和素馨會幫助她安排她的婚事。可是在哪兒能找到一個像安德年那麼有風趣,那麼像貌堂堂的男人呢?她有一種迷離失落之感。難道她本人有什麼不對嗎?
柳暗花明又一村。
牡丹說:「你會不會饒恕我?」
牡丹又問:「你後悔不?」
「沒有。」
安德年的眼睛向牡丹那邊兒閃爍。素馨特別覺得有趣,因為她從姐姐口中知道了牡丹和安德年之間的一切。於是她用胳膊碰牡丹說:「姐姐,你應當向王爺和安先生敬酒。」
小舟急泛峽谷里
夢很有趣,大概是因夜晚在漁島上的緊張驚恐而來。但是幾粒穀子有何含義呢?孟嘉並不相信解夢一事。但是忽然想起一個寺院里神的預言。事情是這樣兒。他剛接到牡丹失蹤的消息之後,大受震驚,又恐懼又疼痛,好擔心牡丹的安全,在啟程南下以前,他曾經到一個佛廟裡跪地禱告。他是在無法可想狐疑不定的剎那,轉向了神明。他跪在地上,默默的禱告,面對著主宰人生的那巨大的力量,懇求對不可知的神秘有所指引。他一直禱告到兩個肩膀兒振動。他極想知道,就喊說:「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為什麼呀?」然後他點上一炷香,扔下那對杯筊,抽了一根簽,找到四行詩:
「整個兒就是一場夢,尤其是昨天晚上,看見你和德年。我相信我們的夢還沒有完。」
「隨你的意思。到你屋去吧。」
父親脫下自己那件馬褂兒說:「別讓我穿上,怪滑稽可笑的。我就是我。」他又問孟嘉:「你看我怎麼樣?」
在牡丹想到從前在金竹戀愛上所受折磨,那類似愛情的舊日溫情,又重新在她胸口湧現。因而想到孟嘉也必然受夠了折磨。於是覺得一陣懊悔憐憫之情,不可抑制。她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友情的手,向孟嘉說:「務請饒恕,我實在是不對……」說著竟淚眼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