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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三十一章

下卷

第三十一章

「她不會說的。」
「可是我看你老是在城裡頭。」
南濤在那有車篷的車裡頭敲馬車的窗子。
「我不知道。」
因為她母親從來沒聽說傅南濤這個名字,所以她問:「傅南濤是誰?你見過他嗎?他長的怎麼樣?」
「你能趕嗎?」
南濤和牡丹坐在趕車的坐位上之後,南濤把馬韁繩接到手裡,舌頭喀喀響了一聲,慢慢催馬前進。牡丹覺得微風拂面。
牡丹說:「什麼?」因為南濤的言談舉動老是使牡丹感到新奇意外。
他們到了南濤的田園,她看見的一切,無不令她高興,那住宅尤其引起她的興趣。那一共是五間屋子,坐落在一畝半的田地上。嘎嘎亂叫的鵝鴨各處跑。幾隻黑羊正在籬笆下吃草,是用長繩子拴在一根樁子上,這樣就不致於吃了菜園子的青菜。南濤說以前這是一個太監的房子,在附近一位王爺家伺候了一輩子,現在已然退休了。房子是普通農家的房子,一間耳房是敞開的,是儲存乾草柴火的地方。已經多年沒有粉刷。由於日晒雨打,沒經油漆的木頭部分,已經成為乾枯的灰棕色。
「那還有什麼別的?」他的手一松,船槳隨水飄走了。他說:「昨兒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我並不是念書的人。你呢——我想你的家庭一定很高尚。我能不能抱這個希望?」
「我知道,你要得到父母許可才行。你父母還都在吧?」
事後,她嫣然一笑說:「南濤,剛才你還真有本事啊。」
「就是我妹妹的丈夫,他就是梁翰林。我得和他商量。」
車夫向下一看,看見他由車窗里露出的臉。
牡丹說:「我愛釣魚。」
南濤說:「我要讓你看看鄉間生活的樣子。」
兩年前,他們常在酒館里,戲院里相見,有時候兒在露天的地方。現在傅南濤提議坐馬車到玉河去玩。
牡丹又說:「好吧,媽。我去見的是個男人,不是個小姐。」
母親還是以狐疑而濕潤的眼睛望著。牡丹說:「媽,難道我什麼事都要說個一清二白?難道我沒有自由嗎?」
他們租了一隻船,盪槳劃了出去。南濤拿著槳,牡丹坐在他對面,辮子垂在肩膀前頭。小船兒慢慢向前滑動。牡丹拿出一根煙,開始抽煙。偶爾從樹葉中飛出一隻白鷺,拍動了白翅膀兒,映襯著碧藍的天空,悠然飛去。小鳥兒鑽進水裡去覓食,不停的急促的叫聲,振動幽靜的空氣。牡丹覺得快樂極了。
牡丹感覺到是落入了圈套兒,可是看見南濤圓挺的胸膛、寬闊的肩膀兒和棕色的皮膚在太陽光里發出光亮,又不由得著迷。南濤九九藏書走過來,坐在牡丹身旁的草地上。
牡丹身子往後一靠,任憑頭隨著馬車的隆隆的聲音左右搖動。這時心裏不斷的想。她覺得南濤的一隻手偷偷兒在她的背後摸索,她輕輕動了一下兒。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竟有一種悲傷之感。南濤要去吻她,她很不安的躲了一躲,說:「不要!」
太極拳實際上是一種柔軟體操,基本是緩慢而圓的動作,在調諧勻整的節奏中控制著呼吸。他的手、腕子、胳膊隨時保持輕鬆,他低頭、蹲下、立直、再扭轉,腿也是做同樣優美輕鬆的動作,與上身的極慢動作相配合,和貓的彎曲優美的動作極相似。在太陽光里,牡丹細看著他扭轉身子,成為諧和跳動的迴旋動作。頭、頸、肩、腿,隨時都保持諧和一致。並不猛烈沖打,只是緩慢的漸漸伸出胳膊,並不是猛踢,而是緩慢,很難的平衡著,漸漸提起一條腿來。其美觀之處完全來自慢動作的優雅和輕鬆,若叫做「貓舞」,也未嘗不可。
牡丹低聲問他:「你不覺得冷嗎?」
傅南濤操作起來顯得滿能幹的樣子,他用一個槳把船划向岸去,岸邊的菅茅長有一尺高。南濤說:「我知道這兒有一個很美的地方兒。」慢慢把船靠近岸邊,他說:「來。」就伸出一隻手一句話也沒說,把牡丹抱起來,走了十幾步,才把她放在一片草地上。他好像對這個地方知道得很清楚。是在一片樹林中,四周圍有矮樹叢生。南濤那健壯的肉體顯得紅而潤,他開始脫去上衣和貼身的小褂兒。
「對。我太太既然不在了,我也不常回去。」
「為什麼坐監呢?」母親臉上顯得好害怕。
南濤很內行的把馬韁繩一拉,馬就立刻慢跑起來。等他把鞭子清脆的打了兩聲,那匹馬果然遵照記號兒快跑起來。大道上的遠景迅速變化;偶爾有楊柳長長的垂絲輕輕拂在他們的臉上。
南濤把他的一隻大手放在牡丹的大腿上摸索。
「不多,只是小魚兒。」
翰林這個名稱是處處兒響亮,甚至市井的普通人,不會念書不能寫字的人聽見了,都肅然起敬。
「當然,這就好像騎馬一樣,是由高往下看。感覺到很舒服。你騎不騎馬?」
「是啊,梁翰林……怎麼了?」
牡丹噴出團團的煙,她說:「這太美了。」
「你看看吧。」
素馨又說:「我不知道。他後來坐了監,孟嘉料想他已經出獄了。」
南濤的笑臉發著光亮,眼睛看著道路。前面有一個農夫拉著一車東西。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很熟練的把車微微一轉開過去。他說:read•99csw•com「你想,一個月以前我還坐監,而現在和你坐著馬車在野外跑!」
牡丹曾經大笑,因為他說得太對了。她記得他很方正,又有點兒守財奴氣。這是由付賬后他細算找回的零錢時看出來的。他對錢數很認真。他絕不肯上當吃虧,但是他也絕不佔人家便宜。有一次,他發現酒館兒結賬時給他算多了。他大發雷霆,找到櫃檯,手拍著桌子要把錢數改過來。可是在另一方面,人家找零錢時多付了他五個銅錢,他也一定要退還人家。牡丹今天打算再多了解他一點兒。
沿岸有一段六尺高的長樹籬,擋住那平靜的小溪。
她怎麼能真正知道自己愛這麼個男人呢?但是說也怪,她卻喜歡他,過去也一直喜歡他。這種矛盾的想法一直在心頭擾攘不休,直到他們的馬車出了西直門的城圈子。城圈子就是城門外另一層高城牆把那城門圍繞起來的一片空地,原來是做圍困敵人之用的。西直門外的大路通到頤和園,又寬闊又整齊,兩旁是楊柳夾道。馬車開過了洋車和騎驢的人。他們不久就穿過海淀的街道,海淀是西直門外兩里地遠的一個生意繁榮的郊區小市鎮,南濤指著遠處一片地說:「就在那兒!我的地就在那兒——離村子不遠。走吧,去看看。」他說著就拉住牡丹的手說:「咱們坐到前頭去。」
牡丹說:「不能告訴你——我就出去。我也許回來很晚。」
二人吃了一頓野餐,用樹枝子干葉子點火燒水沏的茶,飯後,二人離開此地。牡丹覺得對這個老實忠厚有趣的青年人很滿意。在回城的路途中,一直沉思不已,幾乎沒看到什麼風景。
車夫照辦,南濤說:「你下來,我來趕車。我和姑娘坐在上頭去。」
牡丹懶洋洋的嘻嘻的笑。她覺得這個男人倒是老能逗得她歡笑。
素馨說:「我從來沒見過。實際上,直到我看見姐姐的日記,我才知道這個名字。我知道的就是,姐姐厭煩了孟嘉之後,就老出去見這個人。姓傅的是毽子會的會員,還是個打拳的。」
牡丹微笑說:「太好了。」
「她從來沒跟我說過。」
「真糟糕。我原先沒想到。若知道就帶魚竿兒來了。這兒只有小鱸魚,五六寸長。」
「你能不能愛我一點兒?只要一點兒點兒。今天下午我帶你去看我的房子。你若愛我,我們以後就能天天兒這麼一塊兒過日子了。」
牡丹說:「由這兒看,風光又大為不同。」
「誰住在田莊上?你坐監時誰給你照顧呢?」
母親說:「誰也沒說不許你有自由哇。」在上等社read.99csw.com會的家庭里,未婚的女兒若不經母親知道到何處去,是不許出去的。但是牡丹卻是個寡婦。
「你要不要看我給你打一趟太極拳?」
南濤說:「這一帶鄉間很美,讓我來趕車,車夫若願意,他就坐在車裡頭,在裡頭太憋悶。」
牡丹把一個手指頭,以愛慕的心情在南濤的胸膛和胳膊上一劃,覺得內心有點兒軟弱昏暈。南濤的眼睛望著她,洋洋得意的大笑著把胳膊上的肌肉綳起來,就好像一隻雄孔雀本能般的炫耀美麗的羽毛一樣。他的臉上的肌肉英俊而結實。
在東四牌樓,傅南濤雇了一輛馬車正在等著。他和牡丹是同時彼此看見的,當即喊著打招呼。傅南濤的臉上那麼喜氣洋洋的。
南濤興緻勃勃的說:「不冷,一點兒也不。」
發現這種情形,南濤幾乎嚇呆了,一直幾分鐘沒說話。
素馨帶有幾分諷刺說:「很清楚了,我的姐姐。」
頭腦不能解決的事,身體憑著本能簡簡單單的就解決了。由原始叢林時代到今天,調情和交配在基本形式上,並沒有什麼改變。牡丹現在可能會像一個古代的老詩人,也唱出了這樣的文句:「他的臉兒賽朝陽,他的腰肢力量強,我要為他生兒女,我的臉上有榮光。」
這時候兒牡丹不再想自己的心事。她也和南濤一樣興奮起來,風光一變,十分快樂。
牡丹說:「我若不喜歡你,我就不會跟你出來。你現在是不是向我求婚呢?」
母親越來越焦慮。
南濤突然停止,絲毫不喘氣。他問牡丹:「怎麼樣?」
南濤說:「這是最好的運動。每天早晨六點鐘我就練太極拳。一定要在早晨,在空曠的地方練,好吸新鮮空氣。」
「是啊。我還有一個妹丈,在北京我們家,他是一家之主。」
牡丹抬起頭來向著他,看見他那閃亮雪白的牙,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嫁給他。
牡丹不敢立刻決定。她說:「我喜歡你——很喜歡。但是你得給我一段工夫想想。」
他喊:「嘿,停一下兒。」
母親又問:「那個人的家庭情形怎麼樣?」
牡丹很愉快的說:「沒關係。在這兒這麼過一下午真好,釣到魚釣不到魚倒沒有什麼。帶著一本書,一包香煙,一個泥壺火爐子好沏茶,真是美不可言。」
母親說:「我也並沒說什麼。可是,孩子,你可別再莽撞。孟嘉不久就回來的。」
「打拳的?這是開什麼玩笑哇?」
牡丹說:「我不知道,是不知道嘛。我若回來,自然我就回來了。若不回來,不用等我吃晚飯。這話還不清楚嗎?」
南濤說:「我不用。」
那天下https://read.99csw.com午接近黃昏的時候兒,他們才進城。
南濤說:「把車停一停。」
不久之後,他們離開了大路,橫過一片田野。他指著大概三百尺以外一帶樹陰遮蓋的地方說:「就在那兒,那兒有幾隻小船出租。我很愛這個地方兒。」
素馨說:「這就怪了,她昨天晚上回來時,我看見她臉上發紅。吃晚飯的時候兒,她一直自己笑,她倒想遮掩。可是她今天這麼個打扮去見個男人!我相信她現在是有所行動,一定。」
她進了馬車,二人坐好之後,她向南濤打量了一下兒,因為她的確對這個男人不太了解。她過去不曾,而現在也不能像愛安德年和孟嘉那樣兒愛他。但是他有那麼誠實爽快的外貌,而牡丹又愛他那雪白的牙,年輕率直的笑容,還有那肌肉結實的體格。牡丹的確很喜歡他,因為牡丹記得他們過去一塊兒玩耍得很開心。他踢毽子踢得好美,他能練斯文優美的太極拳。他總是使人覺得快樂,覺得有興緻。他能喝酒,能打牌,甚至也能像玩牌高手耍那些花樣兒。有一天,牡丹問他:「也有什麼你不能做的嗎?」他曾經回答說:「有兩件事:我一不抽大煙,二不賭錢。這不是我乾的。噢,還有。」他想了一下兒又說:「我不能讀書寫文章——就是說,在這一方面我不怎麼高明。我能看牆壁上的海報兒和房地契,還會自己簽名。我沒好好兒的上過學,但是我是個正直誠實的人。」
牡丹把南濤裏面的小褂兒給他蓋上胸膛,好免得他著涼。
南濤又躺下去,把牡丹拉到他身邊,牡丹就把頭枕在南濤健壯的胸膛上;南濤的手在牡丹身上到處摸,在背上摸,在肩膀兒上摸,上上下下的摸著挑逗她,胳肢她,但是同時又使她感到舒服。他聽到牡丹加速的喘息。
母親很不放心,問她:「你什麼時候兒回來?」
「你妹丈是誰?」
「我們一丁點兒也不知道。」
他們下了馬車,到了小溪岸上。他們右邊兒是一個很長的船碼頭,油漆已經褪色而漸漸糟朽。十二隻小船拴在碼頭上,油漆已經剝落。
南濤回答說:「你也不弱。」
第二天,牡丹出去得很早。她告訴母親和妹妹說和一個男人有約會。素馨注意看她,她穿了一件舊印花布上衣和褲子,故意的開玩笑把頭髮改梳成辮子。
南濤問:「牡丹,告訴我,你愛我不愛?你若說你愛我,那我成了天下最快樂的人了。」
過了海淀半里地,他們看見長長的一段石頭鋪的路。南濤用北方人趕車的一聲:「嗒!兒兒!屋喝!」馬更跑快了。南濤自己樂不可支。
https://read•99csw•com馨說:「孟嘉走以前說她也許再和傅南濤見面兒。」
「帶書對我沒用。即使我能看書,我的眼睛也只忙著看你,哪能看一會兒書呢?我不知道書里都說些什麼。我想,只是說啊說啊的。你看看這一片鄉間,為什麼做文章的人不放下筆來這兒生活呢?」
這是年初,還沒有別的遊人。
素馨問:「他是誰?」
「什麼?你說翰林?」
母親說:「這一次我不能讓她亂跑,不然會再自己遇到麻煩。你和我和孟嘉一定要照顧她。她若喜歡那個男人,我們在她父親知道以前,先要相一相,然後我們才能答應。」
牡丹說:「不。你很會趕車啊。」
「因為殺了他太太,我聽說,是個意外。我們原先也沒留意,後來孟嘉從報上看見,說他受審之後,判了一年半的徒刑。他並沒存心要殺人,因為倆人揪打,女人自己撞在鐵床的尖柱子上了。」
南濤告訴牡丹說:「今天咱們到玉河去划船,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兒,像個游泳池,又美又清靜(牡丹知道他喜愛空曠地方和野外的空氣,這和學者文人大不相同)。」後來他又說:「在回來的時候兒,我們順便去看看我的房子地。」
「當然不。」
「媽,我自己也還沒拿定主意。」
牡丹快步走向前院就出去了。
南濤說:「過去西太后老佛爺常到這兒來,所以這個地方兒才這麼隱密。現在她有了新蓋的頤和園,這個地方兒就公開了。但是知道的人很少。」
「咱們若能在這兒釣魚,多麼好!」
牡丹現在真是要估計一下兒這個男人,於是又問他:「你坐監的時候兒真想我嗎?」
牡丹問那個唯一看守船的人:「水裡有魚沒有?」
「我有個外甥,還雇有長工。我們養雞、鴨、鵝,還有六七隻羊。我要你看看我那片房子地。」
「你還有房子有地?」牡丹這樣問他,對他越來越感興趣。
「除你之外,我什麼也不想。我想到出來之後找不到你就害怕。我連你的住址都沒有。」
「是啊,我是個庄稼人,我的田地靠近海淀。」
「城裡我有一個鋪子,賣米賣煤球兒,賣劈柴木炭,在西直門裡。」
牡丹並沒聽他說話。她正用一個手指頭在水上划,低著頭看波紋往船上打。偶爾向傅南濤瞟一眼,發覺他正向後看她,流露著渴慕喜愛。她的心裏獃獃的;不是愛情充溢而怦怦的跳,而是痒痒的蠕動,倒也舒服。
南濤說:「扶住欄杆兒。」他說著大笑。又說:「把你的左胳膊摟著我。你不嫌太快吧?」
牡丹很爽快的說:「隨便你說吧。」
「只有你外甥,此外就沒有別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