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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新洛知道,他的法律沒有白學。這個案子他可以辦。他很願意幫忙。為了柏英,他唯有盡心儘力。
「這是家道衰敗滅亡的開始!」她怒氣沖沖地說,「祖父一輩子做牛做馬,才買到這塊地,我們全靠它過日子。怎麼辦!我不知道怎麼辦!」她泣不成聲。
「我也不懂。他們說,祭拜死人靈魂是一種迷信。」
「甘才怎麼樣呢?」
「你現在就不是單獨一個人。」
「她竟想在後院里跟他苟合,還說附近沒人。你想象得出會有這麼無恥的行為嗎?他賞了她一巴掌才脫身的。當然沒有人相信她的話。我想連天凱都不會相信。她破口大罵天凱,又打孩子,還詛咒了大家一頓。」
「記得新界的那一夜吧?」她輕輕鬆鬆說出來,使他很意外。
「哎,到了這個地步,母親和我也沒辦法了。天凱說要搬到漳州開店,母親和我都鬆了一口氣,就算要把祖父的積蓄給他,也只好如此。天柱為此很不高興。弟弟說他要一千兩百元去創業。喂,那可是我們家所有的存款。這是祖父一生的積蓄啊!天柱不願意拿出這筆錢。最後,總算講妥了:田地、房產歸天柱和我,這是事先講明的。弟弟有困難,你想我們能不管嗎?我們怎麼辦?」
走到矮山頭的墓地,只有一里半左右。祖父挑這個地方做祖墳,是因為面向東邊,又有四五棵高大的杉木。「祖父說,他一向喜歡看清晨的旭日。」
新洛大費口舌,才說服天柱由他出面來和對方談條件。他草擬了一份文件,債主同意收他七分之一的欠款,一年內付清。這是他談得成的最佳條件了。這表示,天柱必須回家賣掉一部分土地,湊足七百五十元。一切都循適當的法律程序解決,有證人、有日期,也蓋了圖章。新洛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識,贏得債主的敬重,心裏有一種滿足感。
她恢復常態說:「我想她以前也對別的男人玩過這一套把戲。她走向我丈夫說:『我一天比一天豐|滿了,』然後掀起外衣露出臀部說:『摸摸看,摸摸看。』她https://read•99csw.com一直瞪著他,你猜怎麼樣?」
「事實上誰又禁止得了呢?這是我所聽過最怪的理論。明明知道他們還在,卻不儘儘孝思,怎麼行呢?」
薄暮迅速降臨,天空呈暗藍色,小峰上仍有陽光照耀著,下面的山谷早已一片漆黑,天氣很冷。她跪在小墓碑前面,她的名字和她丈夫、兄弟的名字都刻在碑文上。她磕了三次頭,足足跪了五分鐘,低著頭,眼睛充滿淚水,嘴巴喃喃念個不停。
他們只顧談話,沒有注意到天全黑了。柏英的眼睛慣於在暗處看東西。
新洛聲音都顫抖了。「真的?」
這段話雖然沒什麼重要,對新洛卻有很深的影響。後來簡直變成玩笑的話了,因為以後每當談話時,柏英總是問他在新加坡有沒有聽過雞叫。
「柏英,」他對她說。「除了母親,你是我最親愛的人。我一直把鷺巢那張發黃的照片掛在牆上。你和我,背影在一起。記得嗎?」
「是啊,她真的起色不少。」
「別說笑話了。你母親和我母親不是堂姐妹嗎?」
「當然。上面空氣好多了。整天又有人可以說話。」
她的面孔非常嚴肅。
「你知道,我沒有盡兒子的責任,把年老可憐的母親一個人丟在這裏。她也不可能跟我姐姐住,因為她的婆婆和他們住在一起。我們會給母親生活費用的。」
他前往漳州,帶天柱一起去,代表家長的身份。這顯然是合伙人違約的案件。新洛對債主說,他們害天凱坐牢,就一文錢也拿不到了。公司是無限的,那又該怎麼辦呢?他們為什麼不去抓潛逃的合股人?
「是的,清明時節。但是不像這樣。你是我孩子的父親,就憑這一點,我會永遠愛你。罔仔長大,我也要帶他來。他應該知道祖父的偉大。只要他記得這一點,他就不會走錯路。奇怪,這兒有些基督徒居然不拜祖先,我真不懂。」
「不要擾亂我的心情。和你在一起,我可以自覺是一個人,和別人就不行。」
「喔,柏英!」他握住她的手,輕九*九*藏*書輕按一下。「她把你看成親生女兒一樣。我會不時寄點錢給她。」
「你常常和祖父說話?」
「起先你怎麼會讓他離家呢?你一定知道,他不是生意人,他根本沒有做生意的天分。」
「是啊,我記得說過。」新洛的母親說。
這時候,他看到真正的柏英,她內在的性格。一切都那麼真摯、誠懇,而又自然,使他覺得她頗有高貴的氣質。
她抿起嘴唇,冷酷、辛酸、猶豫不決,怒火正慢慢燃起。
從他家到賴家祖墳要走上半個鐘頭的田路。半路上,她對他說:「我不賣地。我想出一個辦法了。我可以付清七百五十元的債務。我們現在已經存了三百元左右,還債還有一年的期限,據估計,今年冬天甘蔗的收成會很好。我要批購三百元的甘蔗,如果天柱不去,我要親自去漳州。我在蔗農之間還頗有信用,他們以前也賣甘蔗給天凱。我估計賣掉它們我們可以賺一百元,甚至不必先付一文錢。他們了解我,如果我弟弟會銷售貨物,那我也會。明年又可以做荔枝生意。我根本不需要賣地。」
「交給我辦好了。阿姨很喜歡罔仔。我和母親談談。她們兩個人都是寡婦。有什麼不好呢?我會替她收拾一個好房間。」
秋冬日子晝短夜長,很早就天黑了。她身上穿著棉襖和棉褲。偶而回眸看看他,仍是那樣溫柔的眼神。她問起很多外國的情形。
他讀信的時候,柏英眼睛一直看著他。他一抬頭,發現她臉上充滿關心的神色。
第三天黃昏,柏英到新洛家說:「你陪我來好嗎?我要和祖父說話。」
她帶了一把臘梅和茶花,把花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小土丘三面都有向下蜿蜒曲折的水泥溝環繞。水泥地一直向前延伸,約有十五尺長。
柏英說:「你有罔仔可以做伴。每天早上還沒起床就聽得見雞叫。你不是說,山上的雞啼由谷底傳回來,比較好聽嗎?」
「我們不要倉促行動。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問道。
「是的,我永遠記得。」
「他那是不是一家有限公read•99csw•com司?」
新洛靜靜走在她身邊,忍不住佩服這一個自己沒有娶到的女子。他清晰憶起他們同去新界的那一回。當時她是少女,現在雖然已是為人|妻母了,但她並沒有變。
「你要我在場嗎?」
這是大男人的事情,他必須處理。他寫信給韓沁和公司,說明歸期耽誤的原因,細節當然沒法說清楚。
她歇了一口氣。「喔,珠阿在這兒住的時候事態愈來愈嚴重。有一天她來到廚房,掩面大哭。她說甘才輕薄她。她把手拿了下來,我看見她顴骨上有一塊青腫。甘才站在門口,氣沖沖的,真丟臉。我不想再說了。當時母親也在。珠阿一直說甘才要強|奸她,說她掙扎逃出來,甘才就毆打她。
「那張照片永遠刻在我腦海,刻在我靈魂深處。」
「他商行里一定有壞朋友在裏面。」
「大意是說,他若不還債,就要坐牢。」
「你肯不肯告訴我嗎?」
「喔,也不完全這樣。在某一方面,他們也有人主張靈魂不朽的說法。他們若是不准你和死去的親人溝通,當然就是不相信靈魂永生了。相反的,如果相信有靈魂存在,那你一定會想和他們說話,侍奉他們、紀念他們,就像咱們所說的那樣,仍當做他們在世一樣。」
「甘才是老實人,他目瞪口呆,結結巴巴——我不知道他說些什麼,我心煩,一句話都沒聽進去。他只看著我說:『我打她。是,我打她。她該揍!』然後默默走開了。母親和我都不喜歡她,她也知道。
天凱這時候一隻眼睛正害病,更糟的是太太又離棄了他。至少天柱和新洛去的時候,找不到她。他們問天凱她上哪兒去了,他說他不知道。
「那他就要坐牢了。」
「哼!」柏英用非常憤慨的口氣說,「我再也受不了。珠阿,你知道的,那個騷|貨打我丈夫的主意。你知道我的甘才有多老實。我全看在眼裡。她一有機會就當我的面挑逗他。無恥到家了。」
「我現在要和祖父說話了。」
「他們前年秋天開業。頭一年聽說賺了一點錢,用批發的方式買下這九-九-藏-書兒收成的全部甘蔗,有些是在本地製造粗糖。因為這兒只有一家小型工廠,又是用牛來操作,廠房不夠用,而漳州技術又比較好,所以他們就在那裡訂約製造晶糖。製糖是一門好生意,我明白。聽說他們去年冬天賠錢,受到日本精糖影響的關係。」
他讀信。天凱正被債主告到官里。新洛含糊地知道,天凱曾經向家裡拿了點錢,和朋友在漳州合搞蔗糖生意。朋友們潛逃了,公司欠下幾千元的債務。
「我有一個大問題。如果你肯照顧我母親,我真是感激不盡。拿上個月來說吧,她在鷺巢,有罔仔做伴,生活好快樂。」
「我不知道。」
甘才一直靜靜聽著,這時開口說:「我看中離我們田地五十步的那一塊,不能種稻,但是可以種豆子。我們會更辛苦。一年能收入五六十元。我若需要幫手,有人會免費幫忙,因為我也幫別人。」
「我不賣地,我不賣地,」她一再說。「這是一塊好地。我知道祖父絕對不會答應的。我要買地,買更多地,但我就是不賣。」
柏英從來沒聽過這個名詞。他不知道天凱和股東簽的是哪一種合約。有限公司是新玩意兒,家庭榮譽是一回事。也許他們根本沒有登記成立公司,那個時候往往如此。
「在我來說,根本不費事。我以前也每天給祖父泡茶。」
柏英從來沒聽過這種理論。她嚇壞了。「他們真的這麼想?」
姐姐回夫家不久,柏英帶了一封天凱的信來找新洛,她說他有了困難。
協議的消息傳到賴家,柏英的母親鬆了一口氣,她兒子不必坐牢了,但是柏英很氣憤。
「新洛,這是什麼意思?」
「不常。但是每次要作決定,我總是單獨到這兒來。我要和他單獨在一起。他什麼都懂。」
「喔,那一張!只照到我們的背。」
「那天晚上我問甘才怎麼回事。哎,我真不願再提這件事的,那天他們單獨在後面,他正在修剪梨樹。哼,她竟然想勾引他。」
「當然你也和甘才來過。」
柏英握握他的手,簡單地說了一句:「這事你交給我辦。我九九藏書們還是回去吧。」
「當然,祖父喜歡你。雖然我生了你的孩子,我並不覺得可恥。」
柏英立刻說:「除非在半裡外聽到,否則雞啼的聲音是不會好聽的。真奇怪,也就是說,要有開闊的空間,你們住的那些都是密密擠擠的房子就是不行。」
他和天柱想帶天凱回家,但是沒有說要找他太太回去。天凱不願意,他寧可在城裡找工作。
「能不能說給我聽?」
「我不是指付你房租錢。我是說別的方面。我母親會收到足夠的生活費。」
「這……」新洛慢慢說,「我是不能算真正聽到過。」
那天晚上,新洛拿著火把護送柏英回到她家竹籬外,然後單獨走回家。
「當然。只要我辦得到。」
她起身的時候,面色很愉快,跑到水泥地的一邊坐下來。神情鎮定地說:「我現在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剛剛把我的打算告訴祖父。我若能將我的意思,清清楚楚對祖父說,我就知道他會同意,我若不大敢告訴他,就表示他不會答應。」
「我才不這樣浪費祖父的財產。我不幹。」
他握住她的手說:「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你在新加坡還記得我嗎?」
她顯得難為情:「真是丟臉透了。」她開始咯咯地笑起來。
柏英又笑了。「你知道她用什麼當褲帶?一根稻草!她一扯,褲帶斷了,褲子也落下來。我想她以前對男人也來過這一套,不然就是向她母親學的。真丟臉。」
他們沒有提到愛情,但是彼此都很快樂。回到新洛家,母親正在等他們吃飯。餐桌上,他們把這一番安排告訴新洛的母親,她很高興,說:「新洛,你是一個好兒子,能替我想到這些。」
「對,」天柱說。「除非我們買足了自己夠種的土地。」
「那就搬來嘛。你每天都聽得見。新洛,我打賭你在新加坡從沒聽過雞啼。」
「她說你每天早上天一亮就泡一壺茶給她。這種小事對老人家具有很大的意義。」
柏英說:「我絕不讓罔仔長大有這種怪念頭。」
「喔,」新洛說。「就是嘛。他們說我們不信神,我們也說他們不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