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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是呀,不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叔叔控制一切,他不贊成我們結婚,我們也不願意和他家人住在一起。新洛很自傲,所以不肯向他叔叔低頭要錢,我們只好一切靠自己。」
就像所有年輕的愛侶,他們相吻,和好如初。
有時候韓沁和莎莉一起出門,拐向左邊,來到附近人潮穿梭不停的匯區小巷。那一帶有很多中國鋪子、馬來小吃攤、回教市集和印度絲綢寶石店。這個地區比韓沁待過的奶晶店附近還要擁擠。莎莉認識每一條巷弄彎路,韓沁對這個地區卻相當陌生。有時候她們早上十點出門,到「可麗葉船塢」轉一圈,在拱廊吃飯,然後再慢慢逛回來。
她們在莎莉的房間里。「如果你非嫁一個男人不可,為什麼要選中國人呢?」莎莉說。「你若想要一個會發脾氣,揍你屁股的男人,你該找阿拉伯人、土耳其人或法國人哪。」莎莉笑笑,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
「一點也不。這是真話。我告訴你,看看這座城市。我愛它,徹頭徹尾愛它。大家又為什麼奔波呢?金錢和愛情?對不對?」
這個畫面使人興起大都會的刺|激感,覺得自己就在萬物的中心。樓下有一間咖啡廳。時時讓人覺得自己在新加坡刺|激的生活中,處處充滿了黑暗、神秘、美麗。
「無聊透了。每天都一樣。他整天不在家。沒有一個鄰居可談。我沒想到跟他在一起生活竟會是這個樣子。我若要買一頂新帽子之類的,就要伸手向他討錢。」
韓沁開始對錢分毫必計。她以前也沒有多少錢,但是她知道以前一分一文都是她自己賺的,可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現在卻要向新洛開口。
「新洛還愛你吧?」
窮極無聊,她就出去找朋友。妮娜現在嫁給一個吉隆坡的中國商人,和夫家住在一棟優美的大房子里,過得很幸福。
「你怎麼這樣說呢https://read.99csw.com?」莎莉屏息等她的答案。
其實韓沁不但失望,而且厭煩。新洛和韓沁都重新發現了自己。他們的生活並不如她當初的想象——有車、有別墅、有身份、有好衣裳穿、有大把鈔票可供揮霍。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在床笫擁抱熱吻而已。房子很小,他們還不打算生孩子。他們就是住不起大一點的公寓。
「當然,但是兩者無法得兼。」
「很愛。悲劇就在這裏。他每天回家都很累——有時候晚上還要工作。我和他吻別,就上床睡覺了。我們沒什麼可談的。有時候我真巴不得他對我發火,我好扔東西摔他。」
韋生到辦公室去看他,發現「鷺巢」的照片已被掛在新洛桌子的對面。新洛說,他太太不許他掛在家裡。
「對。我喜歡他們,他們和我們比較相像。我曾經交過一個中國朋友。他給我不少錢。但我就是受不了他的塌鼻子。我叫他不要再來了。他問我為什麼,還說要照付我所開出的價錢,但是我沒有說出原因。我喜歡高大、肌肉發達的男人。就像你說的,他們和我們同種。」
「但是他們是我的朋友。我也有社交上的義務。我必須回請他們,對不對?你自己不肯我打電話到辦公室找你。我要怎麼樣告訴你呢?」
「咦,我以為他很有錢,聽說他們有橡膠廠。」
韓沁和莎莉消磨半天,總覺得快樂多了。莎莉天生熱情,又有大把鈔票可花。看到莎莉,她就想起自己失落的自由。
「沒什麼不過的。我以前又快樂又自由,現在可不是那麼回事了。」
莎莉看看窗外。她一定是故意選擇碼頭後街的公寓,好充分瀏覽港口的動態。她說:「有一艘『光盛輪』,昨天才進港。船上有一個愛爾蘭少年狂戀著我。這艘船專跑香港、馬尼拉、雅加達和新https://read.99csw.com加坡。每隔三四個星期,他就會出現。他還沒結婚,想要娶我。但是我說,不行。我不想被一個水手綁住——何苦呢?所以我們還是朋友。每次那艘船入港,他就來看我,我們一起度過快樂的時光。他帶我出去吃飯、看電影。他不在的時候,我也不痴痴想他。老天,才不呢?我的義大利男友在『可倫坡號』上,我的希臘男友在『馬爾他十字型大小』。他們來來去去,有別人填補空檔。我認識一個葡萄牙船長,他蠻喜歡我的。他當然有家眷,還把太太的照片給我看,那也沒什麼差別。我們只是好朋友。我從來不缺愛人……」
這就是莎莉典型的談話。她可以連說好幾個鐘頭。口才是她最活躍的特點,她會用十三種語言說「我愛你」。
吊扇一天天在頭上轉,新洛也一天天拖著,他比吊扇還要沉默。為了平衡開支,他連周末也去兼差。也難怪,他和千千萬萬的人一樣,陷入近代經濟機械的老鼠籠中,辛辛苦苦,充滿希望,靠薪水過活,盡量討上司的好感。他下班后累得簡直連散步的時間和興趣都沒有了。
「不過……」
莎莉聽出她話中有羡慕的口吻。
棕發美麗的韓沁一心渴望爵士樂和查理士登舞曲所帶來的刺|激,以消除中產階級生活的貧乏和沉悶。
新洛勉強打起精神,和太太的朋友周旋,心裏卻只想靜一靜,好好睡一覺。
新洛呻|吟一聲,倒頭大睡。
「有些歐洲人很高大、很英俊。我想我們是同種的。」
「我覺得中國人溫馴多了,」莎莉繼續說。「他們的文明太悠久。我是指磕頭之類的禮節。給我找一個阿拉伯人或土耳其人都可以……別那樣看我嘛。只要他們有別墅,能送你一輛車,就沒有問題了。老天,生活到底為了什麼?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古板。我是你的朋友,九_九_藏_書我是跟你講實話。」
有一次他對朋友說,他姐姐曾說過塑造家庭的是女人,不是男人,實在對極了,因為她們經常在家,男人卻不見得。
「你真有意思。」韓沁說。
跟新洛在一起的世界不是她此生所追求、渴望的模式。住在這一棟大樓的鄰居對她又不太友善,他們各有各的煩惱,有些人也和她一樣厭煩。她決定和新洛同居,主要是為了安全感,但是現在她並不覺得安穩,她為這種生活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得到的只不過是無聊和厭煩。新洛整天上班,她待在只有兩房的公寓也沒有多少家事可做,而且她對家務事也不太有興趣。少女浪漫的世界已經成為過去,尤其是以往那種單身女孩我行我素、自賺自花、被人追求、唱唱跳跳、打情罵俏的自由日子——全都變成「怨婦盼郎夜歸」的單調、沉悶生活。
「喔,我不知道。我心情就是那樣嘛。也許我會不知不覺地怪他讓我過這種日子。也許他對我太好了些,我巴不得他偶爾發發脾氣,打我或罵我。看到同一棟大樓有幾對夫妻,大吵大叫,然後又和好了。至少那樣比較刺|激。」
韓沁仔細揣摸她。她好輕鬆、好自信。韓沁佩服她的幽默和勇氣。
韋生從來沒見過這麼忠心耿耿的丈夫。和別人一樣,新洛上班時,手上也套著襯袖。二支大槳葉的老式吊扇在頭上嗚嗚扇風,他卻正好坐在吸收熱風尾勁的位子上。他不回家吃午飯,若是回家就得在烈日下走一段很長的路。他花了一大筆錢買了一個冰箱和一個漂亮的唱機,只因為韓沁她喜歡跳舞。
也許韓沁對男人特別有魅力,也許新洛特別能以精緻的禮物,借它來保持偉大愛情的幻想,所以他們在生活上相處得還不錯。
「你做什麼事?」
「聽我說,我比你大幾歲,見過不少世面。推動世界的是金錢和愛情。沒有一件read.99csw.com事比得上一塊好牛排和一次交歡。說到錢,你若不是賺到它,就是賺不到它。要我嫁一個禿頭的老富翁,我也不在乎,對不對?但是我不願意。至於愛情嘛,我打賭,我享受的比你從小氣鬼新洛那兒得到的還要多。我不是說他的壞話,但是我比較喜歡歐洲人,你不是嗎?」
「你為什麼不事先通知我?」十一點半左右,客人走了,他會責問她。「明天我要早起。你總希望我保住飯碗,對不對?」
韓沁一定很沮喪。她也不再到柔佛參加游泳聚會,不再到海邊或「大世界娛樂中心」逛夜市。他們過著拮据的生活,預算很緊,住家空間又狹小,幾乎每一刻都聽得到鄰居小孩和太太的嗓音。
「再說點嘛。多談談你的事讓我聽聽。」她說。
莎莉和韓沁個性有些地方很相像。她是法國人和英國祆教徒的混血兒,生在孟買,至少家人是這麼說的。她只確知自己在孟加拉的首都卡庫達長大。她膚色很白,黑髮剪得短短的,胸部其大無比。她穿一件低胸的罩衫,不斷向左、向右拉來拉去。「我也可能是阿爾及利亞人,誰在乎。」她帶著輕鬆、做作的笑容說。
還有莎莉。莎莉住在「帝國碼頭」附近的一間公寓里。莎莉很風趣。她是一個和她一樣的健美少女。她去看莎莉,兩個人總是一起玩牌。至少韓沁覺得莎莉跟她是談得來、志趣也蠻相投的朋友。
他還時常和韋生見面,至少每周一次,都在午飯時候。偶爾他也去看秀瑛姑姑,甚至帶韓沁去。除了他們倆,他就沒有談得來的人了。一個月左右,他會到叔叔家吃一次飯。話題都是表面的,兩個人都各持己見,彼此的關係大不如前。新洛覺得對嬸嬸或瓊娜還好說話些。
另一方面,新洛不知不覺已脫離了他叔叔的中國朋友圈子。
莎莉單身二十七八歲,比她大幾歲。由莎莉的窗口望去,可read.99csw.com以看見新加坡灣。每天都有五六十艘大大小小的輪船在港內進出。東面窗外是窄街和幾棟歐式建築的屋頂。公寓在三樓的頂層。晚上她們可以看見一排燈光通向「可麗葉船塢」和「克里佛碼頭」。
新洛彷彿處在狹路中,為了自尊他總不能向叔叔要錢。他不能寄錢給母親,實在是一大問題。
說也奇怪,無論白天或晚上,韓沁在這兒就覺得自在些,總覺得身在都市,屬於都市,和譚林住宅區消沉、枯寂的感覺完全相反。
「怎麼說呢?」
「你當然不行。我不是勸你過我這種生活。雖然找男人很容易,但是我不會勸你跟我學,那樣做對你太冒險了。我不希望你和親你、愛你的新洛發生什麼糾紛。當然你不知道我對像他這樣的男人有多少認識。我只是和你談談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改變你的生活方式。」
莎莉的話到此為止。韓沁的朋友中,從沒有一個干過像莎莉這一行的。莎莉住口不說話,韓沁卻想要多知道一點。
「我在跑碼頭。我就是喜歡男人嘛。一船一船的男人。天哪,哪一個男人抗拒得了年輕女人的胴體,誰不願享受享受呢。當時,你被枷鎖困住了,那跟我完全不同。但是我是自由身,我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我不替任何人工作,然而我卻賺了不少錢呢。」
「當然我不一樣。我不像你,我有家、有丈夫。我不能這樣對他。你或許不會相信,我一直對他很忠貞。自從和新洛同居,我就沒有陪別的男人出去過。」
「平平淡淡。」
「你過得怎麼樣?」有一天莎莉問她。
漸漸的,韓沁決定了家中交往的人物。新洛回家,往往發現他太太正在家裡搞聚會。大家都喝橘子汁、吃爆米花、聽爵士音樂。有些是韓沁的混血老朋友和混血夫婦。他們興緻來的時候,就捲起地毯,扭開爵士樂,在沙發空出來的小地板上跳舞。
六個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