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

韓沁回家，精神總是很爽快。如果她傍晚回來，發現新洛在家，她就說是散步去了，他也沒有追問過。她對新洛的態度也顯得友善多了，因為她感覺自己現在比以前快樂。

天還很早。他走遠路，穿過幾處陰涼地方，來到商業街。八點鐘，熱帶的太陽已照得人眼花繚亂。他心裏充滿失敗的感覺，不是工作失敗，而是終身憧憬塑造的偉大愛情——一種無限、完美、升華，應該像魔咒般保護他一生的愛情——終於失敗了。

他覺得韓沁想把他甩掉，他沒有說話，喝完咖啡就上班去了。

韓沁不喜歡中國酒和歐洲甜酒。他們喝葡萄酒，吃好幾道美味的菜肴。

「覺得好一點兒了？」他問她。

「你跟我在一起，好像不快樂。」

「除了愛情，就沒有別的啦？」

毫無疑問，她對新洛的愛已經起了變化。她已渴望重獲自由，尤其懷念往日那種在奶品店上班特獨立自主的少女生涯。她寧可上班，自己賺錢過日子。她想得愈多，心中就愈渴望自由。事實上，新洛愈是瘋狂愛她、依賴她，愈使一切變得更悲哀。

「沒有哇。」

「大概是因為我們倆太不一樣。」她答說。

她回答。她站起來，沒有再說話，逕自上床去了。

他們分睡在一張雙人床。公寓位在二樓，一扇半閉，帶著格子把手的落地窗正朝外向著屋外的林地。新洛起身，在陽台欄杆邊站了一會兒，盡量讓她知道自己起床了。他回頭看看她被單下的身影，頭髮披在枕頭上，眼睛閉得緊緊的。

他的幻想破滅了。他曾一度夢想這樣的幽會，彼此身心相連在一起。他們可以重拾那個美夢。整夜在情人灘上，與世隔絕。他們本可以在自己房裡談情說愛，卻跑到沙灘上來九-九-藏-書，未免太傻了。他們住在一起，睡同一個房間，最近連碰也沒碰過對方一下。但是他以為把她帶到從前談愛的場所，他們就可以重新捕捉往日約會時的情調，她全心愛他，他也心無旁貸。

陪她上海灘是他縈懷的美夢，永恆不滅的美夢。兩個人可以不受干擾，躺在星空下，聆聽遙遠的海濤聲。他們可以躺一夜，傾談彼此的愛意和渴望，談一切，討論一切，遺世獨立。他常常想起他們初識的時候，他們在沙灘上互訴情衷的夜晚。他要重拾那份愛情。當然，她一定會舊情復熾，他覺得一切只不過是被生活環境暫時扼殺罷了。

「都怪我的自尊心作祟。我不肯要。我覺得對你不夠好。我叔叔有的是錢。拿去吧，要買什麼就買什麼。」

韓沁沉著臉不說話，臉上毫無表情。

「拿去吧，」叔叔說，「我知道你缺錢用。最近怎麼樣？」

「沒有必要告訴誰，」莎莉說。「以你的身份及處境一定要格外當心。我不希望你惹上麻煩。後果的嚴重可以想象，如果你避開這兒的居民，只接受觀光客之類的，就不會有問題。」

他舉起咖啡杯，「共祝一個好日子來臨！」

「你是不是想搬到叔叔家去住？」

「沒什麼。」

韓沁一言不發。看她的神情既不快活，也不沮喪。僅止於表面的友善而已。她的手臂也不再環到他腰上。他們踏上微濕的沙地。

梳妝台上的一個小音樂匣，會放出《巴黎之愛》的曲子。以前他們早上相擁而卧，最愛聽這支樂曲。他走上去打開音樂匣。

現在他知道彼此的關係已經觸礁，享受愛情的情趣也沒有了。

他們搭計程車來到東岸路，夜市大開。他們下了車，一起踏上海灘的通道九-九-藏-書。

她舉杯說：「又是一天！」她的說法好像很悲哀，好像囚犯又過了一天似的。

「你怎麼知道？」

「咦，大家都在看你。你真的很迷人喲。」他說。

第二天，新洛很早醒來。昨夜的場面使他嘴巴覺得苦苦的，韓沁怎麼啦？喔，他想，早上該是談和的最佳時機吧。

「也許吧？」她無精打采地說。

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不再愛她。

「要不要跳？」飯後他問她。

新洛想要好好玩一夜。飯後他們去看電影，走齣戲院，他又說：「我們上海灘去。」

「親親，怎麼啦？」

那天下班，他去找叔叔。他開口要幾千塊。叔叔就等著有一天他會回來要錢。他不必說理由。叔叔知道，薪水硬是不夠用。

韓沁知道，只要她開口，莎莉可以輕易替她安排一個特別地方跟其他男人約會。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她愈來愈喜歡去找莎莉。莎莉生氣勃勃，人很活躍，總是能叫她打起精神來。韓沁回家，就覺得自己為愛人犧牲太大了。

他彎身去吻她，她卻說：「請你不要這樣。」

她又沉著臉不吭聲了。她的頭髮梳向一邊，現在正由眼角看他，和訂婚前她送給他的一張照片表情一模一樣。她兩腿盤坐在沙發上，仍然美得叫人心動。但是新洛覺得，她已經不愛他了。這比她說上千言萬語還要明白、還要肯定。他盡量使自己面對現實。「我知道你不愛我了。」他心裏忐忑不安地說，想看看她怎麼回答。

「我就是知道，到了那時候，你會去追求那些年輕的女孩子。」

除非她睡得很熟，否則她應該聽到聲音，說一句甜蜜的早安。但是她一句話也沒說。

等她出浴室，他已經煮好咖啡，放在餐桌上。她穿著粉紅的浴袍，在他前rｅaｄ.９９csw•ｃｏm額上匆匆一吻，就坐了下來。

「你跟我在一起，好像不快樂。」

新洛知道，他明明可以輕輕鬆鬆地給她更多錢，卻要韓沁勤儉、節省，實在有點不公平。都怪他該死的自尊！

「我不明白你。你到底怎麼啦？」

「請你明白，親親，」新洛說。「每一個年輕的律師都要經過磨鍊。我們必須做一切雜七雜八的拙事，還要替上司準備各種文件資料。我已經學到了不少經驗，只要我們耐心等它幾年，也許幾年以後我就可以自己開業了，那時候就不同了。」

他失敗了。他知道，對於自己美夢中的偉大愛情他已沒有絲毫靈感。凡事缺少了靈感，就是行不通。

「親親，對不起，我沒有給你一個豪華的家。但是，我想我們曾經同意不靠叔叔的。知道這樣子對你一定使你感到很艱苦。」

「關在這個小洞里，整天沒事做，你要我怎麼快樂得起來呢？你有你的工作。你想要我做什麼？」

「沒有。他多多少少會料到了。」

「你對我很好，我非常感激。不是性的問題，性並不重要。只是一些小事情……我也沒辦法解釋。」

他一遍又一遍播放。等待她睜開眼，他好上去求愛，和好。等了半天，韓沁一動也不動。然後她突然睜開眼，跳下床，進浴室去了，進去了好久才回來。

「當然不是。」

事情竟是如此。他們的愛情已經消逝了。她還是不高興，心情仍然不好。這可絕對不僅僅是單純的緊張之夜，或是好好睡一覺就沒事的。

「嗯。今晚我們出去吃一頓大餐。好不好？」

「向叔叔要的。」

他想起一個周末的黃昏，他陪她到貝多區的一家飯店去。那兒有一個二十方尺的小舞台。一支帶著鋼琴的弦樂隊正在演奏著。五六十對外國read.99csw.com人翩翩起舞。

「你謝了他？」

他想吻她，但是她偏過臉說：「拜託，別這樣。」

「他有沒有問什麼？」

「噢！很好，很好。」

新洛真是忍無可忍。他拚命盯著她，彷彿從來沒有看過她似的。他閉緊雙唇，似乎這是第一次看透了他娶為妻子、迄今仍然摯愛的女人的真正面目。

新洛嚇呆了。她從來沒有這樣過。他走上去，坐在她身邊，抓起她的手。

「我不知道。」

不久韓沁就到莎莉的住所和男人幽會。她完全信賴莎莉，所以錢都留在她那兒。她需要的不是金錢，而是感官的刺|激，能使她逃避待在新洛身邊的枯燥日子，也只有這樣才使她真正體驗到都市生活的刺|激。積久成習，她對於自己不忠的事情自我解嘲地說是她比較喜歡歐洲男人。莎莉教她千萬要小心謹慎。

他們常常靜靜吃晚餐，聽聽音樂，然後新洛就說他有事要辦。她對他的法律公事一點興趣都沒有。有時候他情慾高熾，她卻說自己實在太累了，沒有興趣相好。

「你把我想成哪種人？」他終於說。

他用手環住她，再彎身來吻。她說：「我已經告訴你了……」

他發現她正在看那些歐洲男士。他們也盯著她望。

「你從哪裡弄來的？」

「天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請說出來吧。」

最後他說：「咱們坐下吧。」他帶了一件外套，仔細鋪在沙地上。

「猜我拿到了什麼？」他一進門，就對她揚一揚支票。

韓沁的臉顯而易見地變得舒暢了。「我以為你不肯要。」

滿腦儘是些小事。他記得倆人曾經在樹林和海灘散步，她的手臂總是環在他腰上，甩頭大笑。現在她看他回家，眼睛里沒有一絲喜色。爬樓梯也筆直走在前頭。

她勉強陪他，默默跳著。不到兩分鐘，她就九_九_藏_書說：「我們回去吧。」

「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可以去找叔叔。我知道，只要我開口，他會隨時給我幾千塊。我只是不願意開口而已。但是為了你，我願意去。現在我是盡量不去依靠他，我想他也佩服我這點。」

當然新洛也感覺到了。他回家，往往發現她精神緊張、情緒暴躁。新洛肯為她做牛做馬，但是他覺得她不再滿足了。一道陰影已進入他們的生活——一道悠長、無形、神秘的影子已爬入他的靈魂。他心灰意冷，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從來沒有料到如今竟會有這樣的局面出現。

「那這幾年你希望我幹些什麼？單靠你一個月六百五十元星幣節儉過日子，等你變成肥胖有成就的大律師后，我也不再像現在年輕動人了。我了解那些胖嘟嘟、成功的大人物是哪一副嘴臉。」

「喔，來嘛，我知道你喜歡跳舞。」

「我還能怎麼想？天下男人不都是一樣嗎？」她站起身，在地板上踱來踱去，然後用拳頭打打沙發，坐了下來，冷冷盯著新洛。

口袋裡有了支票，他決心回去補償一番。

上端暗暗的海岸線露出幾棟房屋的輪廓。他們在彎路上走了千百米，來到荒無人煙的海灘。遠處只有微光照過來。韓沁似乎不想停下腳跟，只想一直往前走。她好像深怕和他獨處在暗處似的。

他們到「蘭亭」屋頂餐廳。新洛精神勃勃，充滿希望。他們應該過這種日子。星期天出去玩玩兒，為什麼他不用用叔叔的車？反正親人隔一段時間見一面，也不干涉彼此的生活，應該可以處得相當愉快才對。

他渴望已久的重要關頭終於來臨了。他們都躺在沙地上。

莫非因為他是中國人，她因此而覺得丟臉嗎？他被弄得莫名其妙。他敢打賭，如果他不在，她會整夜和那些歐洲人跳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