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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但是清秀、美麗、風雅的秀瑛怎麼能忍受韋生一頭的亂髮、骯髒的指甲和經常忘記帶火柴、忘記對女士多禮的種種習慣呢?然而事實上,她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有一天下午,新洛帶韓沁到公園前廣場角落的一間咖啡室去。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他們常常到這間咖啡屋,因為人不多,他們可以獨處。咖啡室通宵營業,他們相識的頭一年常來這裏。附近有一家宵夜酒店,燈光黯淡,顧客可以喝酒,找女侍跳舞。
第二天他做了一件最瘋狂的傻事。他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大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想起韓沁。他覺得還有未盡的事宜,他一定要見韓沁,作一個正式的了斷。現在正好八點左右,他希望能陪她一起吃早餐。沒想到走近她家,卻看見一輛汽車停下來,韓沁正跨出車門。
韋生聽到他朋友和情人分居,相當詫異。新洛尤其沒想到秀瑛姑姑居然和韋生也交上了朋友。
三個人轉到隔壁的酒吧,他們始終很友善,韓沁偶爾和法國人說話,偶爾和他談談。聽說這邊晚上會有餘興節目,他們一直等到半夜,顧客也不多,但是餘興節目始終沒有開始。
「抱歉,我和一個朋友有了飯局。不介意吧?」
新洛心中充滿孤寂。他從來沒有這樣被女孩子蔑視過。但是他知道自己少不了她。除了韓沁,他不可能再愛別人。
倆人在一九*九*藏*書起之後,韋生也鼓勵秀瑛用筆名發表詩篇和短文。
有一次新洛不在,叔叔對韋生說:「我從來沒聽過這麼混帳的事。那個外國女孩子已經進到新洛的骨髓里。他還要她,還痴心希望有一天她會回到他的身邊。你倒說說看,我雖然不算有錢,但是我絕不會要一個指甲師傅當兒媳婦。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混帳的事兒。」
「不了,我剛好起得早些,路過這裏。」
那天早上的遭遇使新洛的愛情美夢完全破滅了。他們的愛情就連肉體的基礎都談不上。她對他吝嗇異常,但卻可以大方地通宵陪伴陌生的水手。
新洛懊惱極了,她居然拋下自己,去陪不相識的水手。兩個人難得單獨會面的機會對她好像根本不算一回事。他迫不得已,只好上前參加。她正盯著他們制服上的徽章,問他們是什麼意思。過了一會兒,韓沁和他轉到另一角的酒吧去喝酒。韓沁發現,新洛送給她的一個銀質打火機不見了,上面還刻著她的名字呢。她氣瘋了。她記得曾經借給一個水手用,但是那個水手卻不承認。他們從吧台走回咖啡廳來找。水手終於拿出來,還說他是在一個花瓶上撿到的。
「絕不會。」新洛說,心情卻像斗敗了的小狗。
這時候正好有幾個法國水手進來了,叫了一些酒,站在櫃檯邊,點一張留聲機的唱片,開始唱https://read.99csw.com起歌來。韓沁站起來聽音樂,不久就幫水手們選擇自己喜歡的唱片。她和他們談得很起勁,並且隨音樂的節拍搖頭拍手。
「進來吧。我剛回來。」
「但是我剛剛去過了。」韓沁說。
法國人聽到這個好消息,忙說「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韓沁說:「他有車子。」
「為什麼?」
他到她母親家,聽說她還沒有回來。一切反而使他感到更失望、更寂寞。
他們一起走出大門,站在廣場角落裡,法國人有點不耐煩了。他說:「那麼再見啰!」開始陪韓沁走開。新洛說聲再見,佇立在那兒,想看看他們要去哪裡。他倆沒登上法國人的汽車,卻手拉手逛向公園。新洛眼看著意中人在另一個男士的懷抱里消失在暗處。多無恥的一幕!
滿頭亂髮,一副邋遢、充滿挑戰味兒的詩人外表沒想到卻正好打動了秀瑛的芳心。毫無疑問,雙方都有愛慕之意。書生具有優秀的中國文學素養,就算一篇信手拈來的報道,也朗朗可讀,文筆出色,偶爾還夾上一些古典的暗諷,對一個博學多聞的中國學者自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通常暗諷愈冷愈偏,看得懂的人就愈得意。就像諷刺話一樣,若圈子中懂的人愈少,則真正懂它的人就愈覺得過癮。
當時——一九二九年——經濟大大蕭條了一陣子。銀行接二連三https://read.99csw.com倒閉。幾個商業世家也宣布破產。橡膠賤如塵土。一切信譽都受到了威脅。
他在叔叔家跟大家一起吃晚飯,心都要碎了。他回房打算看看書,但是注意力一直無法集中。他要見韓沁,看她的面孔,聽她的聲音。他等到十點,決定到她家再找她一次,一定要和她談談。他告訴叔叔說要出去。叔叔看他失魂落魄,也沒有問什麼,如果韓沁陪朋友吃飯,這時候一定回家了。
「沒有。」
雙方既然暫時分居,新洛還不斷去看韓沁,兩個人見面都沒有惡感。韓沁如今總算達到了自己的願望,態度不壞;新洛則仍一心希望分居只是暫時的。他們碰面,總是高高興興「哈啰」一聲!
有一天韋生意外聽到新洛說:「韓沁和我同意分居了。」
突然他想起「獨立」這個字眼。是的,她渴望脫離他而獨立,正如他自己不想依賴叔叔一樣。
一切文學引喻都具有相當的隱默性,才能產生使讀者共鳴的吸力,給人「你不懂我懂」的感覺。
他提議到「大世界」娛樂中心,裏面有射擊長廊、藝品店、飲料攤、冰激凌中心、電影院和舞廳。那是馬來青年和女友常去的地方。男女面對面,隨著鼓聲和尖銳的樂聲起舞、拍手、前後踏步,但是彼此身體不接觸。這是熱帶地方剛剛興起的一種舞蹈,男女因為天熱流汗,根本不想擁抱在一起。九九藏書
有時候兩個人應邀到叔叔家。既然新洛回叔叔家了,只要他們兩個人有空,他常常會主動打電話邀請他們來玩。
「那我們出去吃飯,地方隨你挑。」
她看他進來,有點吃驚,卻毫無窘態。她低聲對她朋友說,新洛是她從前的愛人。她為兩人介紹了一番。法國人用亮晶晶的雙眼看看他。他似乎覺得很有趣。他們相互微笑。留聲機正播著一首非洲歌曲:《甜心,我愛你》。
最後,他回到他們最喜歡的咖啡店,認為她或許會在那兒。她果然在那裡,陪一位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一個具有中等身材、運動體型的法國青年。
新洛回頭走了一段路,搭上巴士,到辦公廳上班。
這時候車裡的法國人露出勝利的微笑,向新洛揮揮手,把引擎換到第一檔,開車疾駛而去。
新洛始終認為,只要帶她到從前約會的場所,他就可以喚醒她舊日的回憶。高大的店主和他太太都認識他們。門邊有一架自動留聲機,後面有六七張對坐的檯子。新洛選了一張靠內角的桌子,可以靜靜談話。他們有機會討論彼此的問題。他問起她的近況,她就談談自己在「彩纖商場」的工作情形。工作很輕鬆,她常常收到一元的小費。她對自己工作現況倒是挺喜歡的。
「有什麼話要說嗎?」
「就是合不來嘛。」新洛簡略地說。
你永遠猜不透女人。秀瑛至少比韋生大四五歲。由外九_九_藏_書型的觀點來說,新洛也沒想到他的朋友對女性還有吸引力——尤其他這位整潔、秀氣的小姑姑,他原以為她永遠不會結婚的。
那位法國人端坐在駕駛座上,笑得好開心。
新洛日漸消瘦。顴骨開始突出來。眼神里總帶著迷迷濛蒙、如夢如痴的表情。
沒有必要多加解釋了。
屋子裡再度充滿年輕人的歡笑聲。秀瑛和他們在一塊兒,顯得很活潑,韋生帶的手帕顯然也比以前要乾淨多了。
他說,那他就回家了。她還不想走,她要等著外出吃飯呢。
如果有什麼事比沙灘那一夜更叫新洛傷心的話,就屬這一次約會了。也許她寧願陪陌生的水手而不願陪他,藉此向他表白她是自由身;也許她根本不在乎,希望他死心。
她一點都不難為情,表情十分興奮、愉快。
韓沁隨著法國人回到咖啡館,閑站在一邊。新洛自知礙眼,就說要回家了。
他咬咬雪茄,吐了一口痰。
他走遍所有夜總會,希望找到她,逼她一起回來。但是卻連她的影子都沒有。
新洛仍然保住了差事,回到他叔叔家去住。韓沁到一個店鋪工作,後來又換到一家美容院。不久以後,新洛發現她在一家飯店的理髮廳擔任修指甲師傅,她因為外形迷人,所以收入相當不錯。
新洛心寒到了極點。他不必疑惑、不必躊躇,原來這就是韓沁的真面目。他認為兩人的關係已經完了。
「不,謝了。」新洛推辭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