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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她眉頭深鎖,眼睛里總帶著一份凄涼、沉思的目光,一雙眼睛包含著多少的忍耐、艱辛啊!
「喔,這可不行。您不能帶罔仔走,不行的。」
「我不知道,我現在漸漸摸到了法律事務的竅門,在這裏我所接觸和了解的都是一些英國法律,而且我也學得很不錯。何況,我的法律知識,盡都是英國法律,就算我回家去,在家鄉豈不是學非所用,一點兒都派不上用場?」
他及時拋售了工廠,保住了相當的財產,他已打算退休回國,準備在廈門鼓浪嶼買一棟別墅,帶妻子家人回鄉定居。新加坡沒有人要橡膠,價格已跌落低於付採集工人的薪餉。他當時拋售出的價格高於現在兩三倍之多。別墅當然比較難脫手,尤其在這種時候。
從那年秋天起,碧宮和丈夫、孩子就搬到漳州她亡父家去住,新洛的母親也跟他們住在一起。西河發生幾次洪水,他們家因為就在山城的西河岸邊上,因此受災害的侵襲也最嚴重。碧宮的婆婆是在一個水災夜裡喪生,婆婆住在樓下,在黑黢黢、亂鬨哄的黑夜裡不幸被洪水沖失了。事後他們攜家逃到漳州,住在碧宮亡父的家裡,當時還有幾位親戚也是因為避難住在那兒。水災過後,她和丈夫決定留在都市裡,暫時不回西河。
韋生找新洛出去,和他長談了一番。「你不跟叔叔回鄉?」
這種事情已不是什麼特殊事件,全國到處都曾一再的發生,只不過是發生的次數多寡而已。有些省份機會多些,就好像有些省份一年下雨的天數比別人多一點似的。村民對蝗蟲、瘟疫、軍人入境擄掠的災變,都已看得稀鬆平常。
「這可以給你們大家一個教訓。」軍官用尖細的嗓門說。一排人馬停下來看個究竟,現在又開始向山區進發。
「我不能去,我家裡有事要做。」
碧宮說要接母親去同住,謝謝柏英和她媽媽這些日子來悉心、妥善的照顧,大家只好依依不捨的道別。柏英說:「別走啦,她喜歡住我們這裏吔。」
「你們要去哪裡?」他問一個走上來的軍官。
那是一九二九年。家鄉和國外連續發生的許多變故,對於新洛的一生也產生諸多的影響。
「我知道是什麼絆住了你,一定是韓沁。」read.99csw.com
天黑時分,畯心方面有消息傳來,說她丈夫在郊外被打死了。畯心在兩里之外。她和哥哥、母親匆匆趕去。有人告訴她說,軍隊三點左右經過那兒,有些村民認出了那具屍體,發現他躺在斜坡上。
有一天,甘才正在市集上買辦貨品,一隊衣衫襤褸、風塵僕僕的步兵來到了河岸上,還有幾個騎馬的軍官。逃兵敗將,毫無一點紀律可言。村民甚至不知他們到底是誰的部隊,指揮官看到市集上有一大堆吃的東西,就叫士兵停在岸上。有些人跳到河裡去洗澡,有些則到市集上搜刮食物。
地方上一片騷亂。農民都很氣憤,但是大多數悶不吭聲。今天碰到這批軍隊,算他們倒霉,只好認了。
新洛抬眼看看他,口氣平靜而略帶悲傷,說:「我也不知道。」他停了半晌,皺皺眉頭又說,「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不明白身邊每一個人,不明白這個現代化大港都。我眺望窗外,看到十尺外另一棟大樓發黑的磚牆,不明白大家都在幹什麼。千千萬萬和我一樣的人,想用正道謀生,養家糊口,對不對?賺錢,對不對?韓沁有一次對我說,推動世界的是愛情和金錢。很有點哲學意味,你不覺得嗎?我不知道她從哪裡聽來的。她做得也對,你必須兩者兼得,才會感覺到真正的滿足。但是我站在走廊上,觀察這個大港都,看到人來人往的走道、褪色的牆垣、大家住的破房子,以及洶湧不斷的人潮,千千萬萬奔走營生的人群。哎,看起來真是瘋狂。這一切的一切,總讓人覺得根本沒有一點道理嘛。」
新洛的叔叔對局勢的演變一向都極為敏感。
「喂,你這傢伙,站在那裡幹嗎?過來,扛這一袋米,你蠻壯的,來跟我們走。」
經濟不景氣使得新加坡各個行業都連根動搖了,只有一些較具規模的大企業能夠倖存。幾家地方銀行紛紛宣告倒閉,成千上萬的員工失業在街頭流浪,碼頭區到處充斥找工作的遊民,乞丐人數一天天增加。每天都有自殺的新聞,或者刊登某百萬富翁一夜破產的消息。英國銀行、保險、船運、信託機構遵守明智的原則,雖然也受影響——或多或少——但大九*九*藏*書體上還能支撐下去。橡膠和糖業的投機商就不同了。那兩種行業一向是中國人天生擅長的一種賭博。幾個月間,有人大發利市,也有人傾家蕩產。
身為妻子的柏英為丈夫冤死傷心了好一陣子。甘才一死之後,她想到丈夫生前所留下的田事和其他種種工作,如今一概乏人接替和照料,她真的急瘋了。她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再找到這麼一個正直的丈夫。
「什麼?」
「排進隊伍去!站到那邊去!等著,不要動。」
不久市集上就發生了禍事,事後逃回來的村民,曾經目睹其中的經過。有的軍人命令商人把販賣的麵食、糕點和點心等,供他們大快朵頤,之後,他們又大肆擄掠雞、鴨,一派白吃白喝、不付賬的德性。還叫飯店老闆就在露天下替他們燒煮東西來吃。一些農民匆匆收拾東西,打算回家。一個軍官吹哨子大聲吼道,不準任何人帶東西離開市集。驚慌失措的農民立刻遵命行事,不敢亂動。
「柏英,」碧宮說。「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謝你。我婆婆在世的時候,我不能照自己的意思奉養母親,如今你已經為我盡了心力,現在該輪我來侍候自己母親了。」
軍人來到村莊,對莊上的人來說,通常都不是好事,但是真正講起來耕田的農人家一年到頭也沒有多少幸運的好日子。幾個士兵被派到通往市集場上的幾條路口上把守,然後一一詢問在場的每一個人,有誰想要回家。
「媽,我想去,讓我去嘛!」
他們走上河岸,向矮山進發,顯然是往庵后的方向。
有不少人為此得了「癲狂症」,一種因過度絕望的病症——被逼的精神發狂。
罔仔似乎也和他父親一樣,永遠不能安於現狀。柏英心裏感到一陣劇痛——男人都受不了大城市的誘惑和不肯安於現狀,因此迭生悲劇而令人椎心刺痛。這個小男人和那位遠在天涯的大男人,都是她最心愛的。倚門盼閭的母親和堅守空閨的妻子,都似乎免不了要面臨這種最古老的問題:「男人工作,女人守家」。她幾乎看到自己正漸漸走上新洛母親一樣的命運。她彎下身去,把孩子緊緊摟在懷中。
甘才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扛起一袋重量至少一百五十https://read.99csw.com磅的白米。
與韓沁分手,幻想破滅對新洛的打擊太大了,情感上他仍然迷戀著她,但是他對自己說:「有什麼用呢?」一個男人被鋸斷了一條腿,以後雖然會陣痛和難過,但是第一個月總是最難捱的。等稍稍過一段時間就沒什麼了。
這次搬家的另一個主要因素就是她想接母親來一起同住。柏英固然對母親很好,但是碧宮認為不論如何母親是應該和自己的女兒生活在一起。此外,漳州是母親的故鄉,這是一座大城,幾乎要什麼有什麼。地方軍閥已經被國民革命軍趕走了,城裡已恢復了相當的法律和秩序。
天已經黑了,附近找不到人可以幫忙扛屍體回家。柏英跪在他身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臉上的淚水。她精神雖沒有為之崩潰,但內心之中對這批可惡的亂軍,卻充滿了無限的恨懣。
「不跟他回鄉,我幹嗎要回去?我還想在這裏學更多有關法律上的實際經驗,我希望將來自己能開業搞個事務所。你覺得經濟會永遠蕭條下去嗎?」
「你一定要知道也無妨,去庵后。」到庵后要走上一整天哩。
甘才和其他的人一起站進隊伍去,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誰需要幫忙,他向來樂於助人的。
新洛沒注意到,他和韓沁鬧翻的那幾個月,根本忘了寫信回家。家人都很擔心,柏英和他姐姐碧宮寫信給新洛的叔叔,打聽是怎麼回事。叔叔也憂心如焚,回信說新洛被那個「番婆」迷住了,他「希望結果不要太糟」。大家更擔心了,實際上,新洛的母親聽說他不肯回家,非常不滿。她衷心地盼望兒子回到她身邊。
新洛的公司生意很忙,和各行各業的財政混亂及蕭條景象有關。有些商家倒閉,業主棄債券逃了,大家都有債權,但卻沒有人還債。因此老「巴馬艾立頓事務所」屹立不倒,業務反而因此更加興隆,為了商業債務、不動產拍賣、抵押和沒收等事情,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只有香蕉店、煙店、藥店、雜貨鋪和酒吧照常營業。大家煙抽得更多,酒也喝得更凶了。大公司受到最嚴重的打擊,有好幾家工廠的老闆都垮了。政府提出三個月的延付債期,想以此種方式,看看局面會有什麼改變。
「不,兒子九九藏書,等過一陣子再說吧。你現在不能撇下媽媽走,以後再說,好不好?」
「我們還見面,」他嘴唇顫抖著說。「有時候我去她工作的地方,有時候去她母親家找她。分居以後我們比以往友善多了。我想她是比以前快樂。我們也已經坦白地說清楚了,她有自由做她喜歡的事,我也一樣。我當然希望有一天她會回到我身邊。」
這是女人家常用的咒語。「甘才是好人,真的。」
「我們要上哪裡去?」他問另一位俘虜說。
那一年新洛的家鄉也起了變故。有些是天災,有些則不是老天爺有意安排的人禍,然而它們卻影響了書中人物整個的命運。
軍官的體格比甘才差多了。他用手戳戳他的胸脯,想推他。「走!把那包米扛起來!」甘才站在他前面,頭仰得高高的,一動也不動,覺得軍官的推力像蚊子叮一樣。
「我不去。」甘才說。
新洛的母親很喜歡罔仔,說要帶他去漳州,因為那邊才有好學校。
隊伍向前走。甘才也在裡邊,跟他一起被抓的人都默默不語。
「我不能跟你們去,長官,我不去。」他把米袋放在地上。
「回來,你這個笨蛋。」甘才頭也不回繼續狂奔。
軍官由槍帶里掏出一支左輪手槍。「你動不動?」
突然一聲哨音令下,士兵排成一列。他們開始搬運場內的一袋袋白米和黃豆、麵粉、木炭、蛋。所有行動由一位軍官指揮著。有些飯店甚至連炊具都被拿走了,凡是對這幫敗兵殘將用得著的東西,一概搜刮殆盡。
國民革命軍控制了中國南部地區省份后,仍然繼續北伐。軍閥不敵潰敗,有一些殘餘的隊伍便四散逃竄到廣東和福建交界的山區,過著打游擊式的生活。有一隊人馬逃到了西河,他們就在福建沿海的高山上營寨劫舍。
「當然,當然。」她很率直的表示。她實在不忍讓碧宮的母親離開這裏,尤其不喜歡碧宮的想法。她說,「你是她的親生女兒,當然,不過我也像她女兒一樣。我敢打賭她會回到我們這兒住,那邊的空氣比不上這裏清新,我心裏很明白。」
「前進!」
「你為什麼和韓沁分手?」
「因為她要分手。她整天沒事可做,她說她寧願自己賺錢生活。這一點我不怪她。」
一排子彈射出read•99csw•com,他立刻倒在地上。子彈正巧穿過他的胸膛。幾分鐘后他就死了,甚至不明白誰開槍打他,又為什麼打他。
柏英一口咬定大家都會回「鷺巢」,這也不能怪她。碧宮嫣然一笑,沒有再說話。她正用心盤算著別的事情,不過最後,柏英還是同意了,應該讓新洛的母親回到女兒的身邊。明年也許她會到漳州去看她們,她要去賣甘蔗呢!
十二月里,碧宮上山來接她母親,柏英已經恢復昔日的生活堅強起來。柏英眼神里固然仍是悲哀的神情,但是由於家裡各種家事及工作的忙碌,她已沒有多餘的心思來悼念甘才。她有母親、阿姨、兩個孩子需要照顧,已夠她戧的了。天柱的身體經過長期的療養后,已經複原了很多,胃口也好些,現在他們田裡總算有了幫手。
那天晚上天柱守著屍體,要他妹妹和母親先回家。早上十點,屍體運到了,是村裡的農夫用門板扛回來的。傍晚時分,幾位獲釋的俘虜,才說出整個事情的經過。
甘才站在一邊,搞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柏英看丈夫一直沒回來,又聽到村莊市集上的災變,心裏著急異常。她跑到靠近河岸附近這一邊的店鋪,證實有很多農夫被迫扛米、扛麥,隨軍隊開走了。
每當她講起那些軍人,聲音顯得平靜、安詳而嚴苛,就是農家們慣有的那種平靜、安詳、嚴苛的口吻。「那些血腥的雜種——天壽短命,他們活不長的!天公有眼,他們活不長的。」
「你瘋了?」
「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想回去看看你母親?這邊有什麼東西絆住了你?」
「不知道。」
「你還去看她?」
甘才現在嚇慌了。他這輩子還沒有見過槍呢,他轉身拔腿就跑。
「哈!我們的軍隊在承平時期,時時刻刻都在保護你們,現在我們負有任務經過這裏,你們卻沒有高高興興地迎接我們大軍,這樣對待我們公平嗎?你們怕什麼?我們只在這兒吃一頓,馬上就走路。誰敢帶東西離開,誰就要挨槍子。我們的總司令明天要來,你們難道希望他知道本城的人民都不好客、敵視軍人嗎?現在誰也不許走。」
幾年以後,柏英就用這種聽天由命的口吻把一切意外說給新洛聽。「那年秋天,軍人來到我們村莊,把他帶走,不久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