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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你一定吃盡了苦頭。」
她站了起來,把孩子抱起放在河堤邊上靠著,所幸的是孩子上半身完全是乾的。
「你打算怎麼辦呢?」
有一天韓沁的母親到他家來,說韓沁病了,想要見他。
新洛悶聲不響,韓沁很坦白,她說:「新洛,我不可能做你的太太。我以後不能再生小孩了。」然後她掩面大哭,「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我們女孩子最吃虧。」
「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你怎麼答覆他?」
韓沁伸出一隻手說:「你是一個怪人。我從來不曾見過像你這種人,我比以前更喜歡你了。別為我擔心,我會好的。」
最後,她在河岸邊的下方找到了一塊疊滿鵝卵石的平地,頭上有幾株大樹可以稍微避避雨。如果雨勢加大,她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只好枯坐此地等雨停了再走。
所謂「赤腳大富翁」,他是指賴鷲之流的人物。叔叔和一般商人都看不起非法致富的財閥。也許有嫉妒的成分吧,不過大體上來說,中國社會向來是不看重走私、違法或以黑社會行徑賺錢的人。
現在天已經亮多了。她餓得要命,從黑布包袱里拿出兩個饅頭來吃,然後走到溪邊飲水。
叔叔在水井邊的二樓上小睡了一會兒,當大伙兒都休息夠了之後,他重新回到樓下,看到瓊娜和大家在廳里聊天。瓊娜正在聽柏英談起她逃出「鷺巢」的經過。
「噢,媽,我真害怕,上校他一直對我表示好感,極其友善,我實在不願看到他那雙賊眼。」
「我好幾次看到你的車子經過,你沒看見我,不然就是不想看我。」
「我能說什麼?你兒子還好,他離開那個『番婆』,就回到我們身邊了。我說大嫂,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我真的不了解你這個兒子。我一直拿他當自己的兒子看待……但是他很倔強,樣樣都固執己見,他和那個外國『查某』搬到外面的一棟小公寓去住,或許大家會說是我把他趕出去的,其實……哎,真叫我丟盡了臉,當時他就硬要那樣做。我很高興他現在總算是想通了。」
周圍烏七麻黑,她看不清楚他們走了有多遠,偶爾回頭可以瞥見微弱的燈光,在遠遠的山舍閃爍。
「船像房子那麼大?」罔仔問。
「那我要去看他,我要去新加坡。」
「為什麼不叫他回來?」母親說,「人到處都可以討生活,不必到國外去。你一回來,他就孤孤單單了。等二嬸不久也回來后,那邊就只剩他三姑了。他為什麼不回家呢?」
她舒展舒展全身,四處走動了一下,然後坐在石頭上等天亮再起程。
那天晚上,柏英吃得飽飽的,包袱里放了幾個硬饅頭、兩套衣服,衣服內袋裡藏了五十塊錢,就帶著孩子下山,慢吞吞、大大方方由前門走出去,抵達大街之後,立刻過橋到對岸。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春天一來,上校就想為自己和僚屬物色更好的地方來作為臨時司令部。他選中了「鷺巢」,從任何一方面來說,「鷺巢」都比破廟更理想。它立在懸岩之上,從「鷺巢」可以眺望整個山谷,對周圍的情況,隨時都可以掌握和了解。它離下面只有一條街的城鎮不遠,約僅一里半左右,它有茂密的樹林和許多蔭涼地方,百尺下方又有一條清溪,夏天可以洗澡,十分方便駐軍。雖然「鷺巢」沒有電話,但是他們可以撐起一根高竹竿,直接對下面的士兵發送訊號。
「絕對不會。」
他走向前去,她看到他進來,睜開雙眼,露出一臉疲憊不堪的笑容。他抓起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然後彎下身吻她。
「有些人懂得如何做生意的竅門,有些人則一點都read.99csw.com不懂。一切全靠自己去揣摩才行,當然一切都是賭運氣。就連開橡膠廠也是一種賭博,必須有好運向你招手、微笑。只要你腳踏實地去干,憑耐心一年年累積起來,就會有相當的財富,就像我一樣,但是你絕對不會變成『赤腳』的大富翁。」
「韓沁,看到你我真高興。」
「我告訴你,你把她給看錯了。在我認為,她對我是百分之百誠實的。她天性崇高,不可能欺騙我。」
「孩子多大了?」
「我說,你們亂兵殺了我的丈夫,天壽短命!統統給我滾遠一點!」
瓊娜眼尖,看到柏英不自覺喘了一口氣。
「逃出來的?」
他思忖了一會兒。冷漠外表終於融化了,自我防衛的薄牆開始震撼、粉碎!
上校帶領一個秘書和一位副官,佔據了柏英家的大廳、主卧室以及側翼的飯廳。柏英、她哥哥天柱、母親賴太太和兩個孩子都擠到以前新洛他母親睡覺的西南角裡邊去了。無論柏英起先是多麼勇敢,現在卻被亂軍嚇慌了手腳。
韓沁面向他,語氣很嚴肅。「我曾經為你瘋狂,盲目愛過你,我以為我們可以合得來,結果不行。我喜歡你的程度,可以說遠超過任何人。但是我絕不可能做你的好太太,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不想再嘗試。」
「他還好,他現在還是在那家英國法律事務所上班。」
她一定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只依稀記得自己曾經祈求上蒼。她不祈求自己平安,只一心祈禱孩子能夠平安無事、新洛早日歸來。
「手術?什麼手術?」
「他身體還好吧?」做母親的問。
「放心,我們譚家的人都壯得像野牛。」
「我常聽新洛說起你。」
「兩三個月。」
韓沁的態度使新洛十分驚異。幾周后,他跑去告訴韋生,並且說明自己再見韓沁的原因。
「我了解的。」
第二天她又跑來跟母親說:「不行了,我一定要離開這兒,他的副官已經對我說了,他要替上校拉線呢!他說的很明白,老是說『否則』、『否則如何』。媽,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會先殺死他,然後自殺。但是我不想那麼做,我還要替罔仔打算。」
她理智地說:「不,我若嫁給你,對你、對我都是一大不幸的事情。我們可以經常見面,可以做朋友。」
「是那位法國人的?」
她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發覺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雨已經停了。孩子還睡得很熟,趕了一陣的路,也夠他累的。她慢慢起身,右邊的大腿被孩子壓得麻麻的。她用手緩緩揉搓,血流總算恢復過來。
「把我的一切告訴碧宮。說我加薪了,不必替我擔憂。」
「我們在家鄉聽到不少經濟蕭條的消息,」碧宮說。「聽說有不少做合法或非法生意的人破產、自殺,還有人被逼的得了『癲狂症』,真夠叫人提心弔膽的。」
「不,我根本沒看到你,不然我會停車下來的。」他扯謊辯白說。
「我倒希望你永遠別回去。」碧宮說。
「我不可能做你的太太,所以今天才告訴你真話。是的,我一直在外面和男人幽會。」
母子到達新界,大概八點鐘左右。她在一艘下午開航的大船上訂了一個座位,等船出發。
「等我離開之後,隨便說什麼都成,唬唬他們就說我到一個親戚家去住了。」
叔叔暫時在鼓浪嶼——廈門對岸的一個美麗島嶼上——在國際住宅區租了一間別墅。也許是一種天生的原始本能吧,有如非洲水牛會跋涉千里尋覓鹽草一樣,人都是喜歡團聚之情的。所以當叔叔開口邀請碧宮和柏英到鼓浪嶼別墅住些日子的時候,柏英為了孩子九九藏書,也竟然欣然地同意了。鼓浪嶼離這兒只不過三十里路,但是距離新加坡卻有一千五百里遠呢!
柏英身上穿了一件素凈的七分袖白色棉袍,頭髮照例在腦後梳紮成一個圓髻,稍微打扮了一下,因為仍在為丈夫守孝期間,所以髮髻上插了一朵白棉結。
碧宮露出神秘的微笑說:「我知道。」
「如果軍官問起你呢?」
頭上的大樹可以避雨,但是水珠仍不停地從葉縫中滴下來,把她的外套淋濕了。她從袖子里抽出一隻手臂,小心呵護著罔仔,自己屈身坐著,手肘托靠在膝上,讓雨滴落在她的頭部和背上。俯視河流下方遠處,山谷約略顯得明亮些,急流在她耳邊潺潺作響,腦海中縈繞著對這孩子父親的回憶。
事實並非他所想的,韓沁真的躺在床上,憔悴萬分。
「因為我要讓你知道一切,別再對我期望太深。過幾天我就可以好了,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工作謀生,我可以承受一切。」
「我真的是為你難過,因為我是真心的愛你。」
「不必道歉,我並沒怪你,我們過得太苦了,使你受不了。」
他穿上白色外衣,戴上太陽帽,隨她母親出去。
「不像你講的那麼一回事。」
餐桌上喜氣洋洋,叔叔事業成功,告老還鄉,此刻又終於有了兒子,他滿面紅光。雖然眼瞼下已見腫泡,頭髮也花白了不少,但從他外表看起來依然精神奕奕的。
「是的,逃出來的。不過等時局好轉,我就要回去。我想時局一定會變的,我也一定要回山上去。」
韓沁知道他仍然愛著自己。
叔叔告訴大家,房子弄妥,他就回來。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要看他能不能買到房子,或是看情況是否需要現蓋一棟而定。
「告訴我,新洛叔叔為什麼不陪你們一起回來?」孩子問。
第二年春天,叔叔動身回廈門。他準備在鼓浪嶼買一棟房子,然後再回來接家人過去。他把海濱的店鋪關掉,請韋生的父親在這段時間內替他照料一切事務,若有重要的事情必須由他決定的話,彼此以電報聯絡。
新洛凝思深索。他一心一意地熱愛韓沁,此刻心中不但絲毫不生氣,反而覺得她是一位抱怨性別不公而深受其害的女孩子。就算夏娃不在,也有人創造她呀!
元氣木增,她拍拍睡夢中的孩子,把他叫醒。「我們要走了,罔仔。」她說。孩子揉揉眼睛,她拿一個饅頭給他,「一路走一路吃吧,我們要馬上出發才行。」
「是啊,那又算得了什麼?」
柏英一直很緊張,聽到叔叔這段話后,才輕鬆下來。
新洛內心最初的反應是冷淡和憤恨,恨她又來擾亂自己苦心換得的平靜。莫非這是她存心誘騙他重溫舊情的花招嗎?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把柏英和新洛愈拉愈近,像是一種人類所無法預知的力量。瓊娜正好隨身帶了一張她和叔叔從新加坡乘來廈門那艘船的風景明信片。
兩個少婦相視微笑,倆人的眼睛都像閃電,瞬間映下了對方的風采。
母親已離開房間,韓沁由枕頭上抬起頭來,把他拉近去,溫柔地吻了他一下。他觸到她頰上的熱淚。
他沒料到她會這樣說。這是一個很清白、很實際的想法。
叔叔神采飛揚,精神極好,整個晚宴中,不知是否僅僅因為他有「先見之明」,事先預測出會鬧經濟大亂,而慶幸自己逃脫了厄運的緣故呢,亦或另有其他的原因所致,所以顯得格外高興。
「別那樣說。我就是我,我天生就是這個樣子,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這個樣子的。我也曾極力想改變自己,但是辦不到。你應該了解我才對。我實在是不適合跟https://read.99csw.com你過生活,我自己也很痛苦。你知道我的本性。我喜歡工作、喜歡獨立,希望你諒解。」
在她記憶中,最難走的一段還在前面,山坡的坡度愈來愈陡。她們若稍不留心,就有可能在暗處摔上一跤。
叔叔說:「柏英,我很希望這次再看到你,真高興你下山來。」
「我不是下山來玩的,我是逃出來的,小孩和我已經在這兒住了一個多月。」
「你這話真滑稽,那些該死的殺人兵不會永遠在那兒,我母親和天柱、娃娃都還在山上,當然我要回去。」
「喔,我想這就是罔仔啰。」瓊娜念這兩個字的時候,語音總帶有令人發噱的上海口音。
「那你今天為什麼找我來?」
她抓緊孩子的手,一步一步踏過溪里的墊腳石。小孩對這次怪異的夜行,似乎興奮多於恐懼。
「我現在知道自己錯了,」病中的聲音特別溫柔,「我一直想自己獨立起來。」
「他好嗎?」
天明的景象是她最熟悉的,光線慢慢由地平線上升起,遠處的山稜也若隱若現,起先景緻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當夜神將它黑色布罩一件一件掀起之後,山陵的稜線也就愈來愈明顯,愈來愈深刻。
「別去想它了。」說實話,他不想再聽下去。但是韓沁也不打算隱瞞什麼。
「喔,碧宮,你怎能說這種話?」柏英詫異地說。
「我會啦,」叔叔說。他銳利而慈祥地看了侄兒一眼,「我不在的時候,別做傻事。」
臨行前夕,全家人都在家裡給叔叔餞行。這一頓大宴也正好給寶寶做周歲的生日。
柏英臉上掠過一道陰霾,隨即恢復了微笑。她約略聽碧宮提起過,新洛和一個外國女孩子同居,不太幸福,又回到叔叔家去住了。柏英手臂上仍然戴著新洛上回給她的玉鐲,比起瓊娜的金戒指、鑽石和寶石鐲子,柏英算是很樸素了。但是兩個人一比,柏英要耐看些。
從此孩子就對這種比房子還大、又能浮在水面、用汽推動的大鋼船問東問西的。就像是一個難以置信的神話,罔仔很想到廈門去看看這種船。
「我剛動完手術。」
「你現在要不要跟我同住呢?」
「比十間房子都要大吔!」瓊娜回答說。
「我知道我沒有給你好日子過。我們和解如何?你肯再和我見面嗎?」
「你瘋了?」
這時候,她眼睛盯著天花板痴望,半晌不講話。
不錯,南京是有國民政府,但是南京離這兒太遠,革命軍又忙著北伐,這麼一個南方的小地方「天高皇帝遠」,任誰也管不著。
「我對過去的事很抱歉。」她說。
「但是小船開不出去,況且他們也會搜查小船。」
新洛這些話對韋生和秀瑛姑姑來說,沒有什麼意義。
新洛的母親現在搬回東門街的老宅去住,那是一棟舒適、寬敞的住宅。靠廚房的一邊有一口水井,後半都是廂房,地面略高一點,入廳門口有兩三個庭階,這是傳統的中國式建築。中間是大廳,兩廂及後房就做卧室。
「我沒有,我是說真的。她很偉大。以前我只愛她的外表,現在倒讓我看出她靈魂內在的光輝了。我喜歡她那種堅持獨立的方式,以後我仍然以朋友的身份跟她見面,不再是愛人的關係了。我是真心的,隨你怎麼說都可以。我這位女朋友具有了不起的人性觀念。她已經證明這一點。」
「喔,他有事情,他不能丟下工作不管啊!」
新洛的母親很高興家裡有女兒做陪,她此刻真正享受到兒孫承歡膝下的清福和興趣。白天的時候,她端一張竹凳子坐在店面,觀察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東門街是漳州的鬧市之一,走幾步路,什麼都可以買得到。九_九_藏_書新洛母親的口袋帶滿銀幣,市面上各式各樣的好菜和點心,像茯苓糕啦、各種餐點、甜棵啦,春天的大桃子、夏天的鹽水梨、秋天的浸漬橄欖和冬天的甜橘啦,等等,她會經常買這些東西給孫兒們吃,這是有錢的做外婆的人所免不了的。她生性溫順、知足,現在正享受晚年的尊榮和舒適。叔叔幾個月前就說要回來。他一到廈門,大家都知道他要在鼓浪嶼找一棟西洋式的住宅,準備永遠回來定居。他知道大嫂——新洛的母親——現住在漳州,早已打算好去看她。他像一個「番客」,在國外發達了,如今可是衣錦榮歸帶著十幾萬元巨款回鄉。
「這倒怪了,」韋生說,「大部分女孩子如果能獲得像你現在所能給她的安全感的話,她一定會主動放棄工作跟定了你。既有別墅可住,又有各種享受,何樂而不為呢?」
全家人都在廳上,有人坐著,有人站著——碧宮和她丈夫錫恩,新洛的母親,大伙兒都在。
過了一會兒,韓沁微笑說:「別替我難過,我會好的。」
「但是我要你,我需要你。」
他坐回去,韓沁倚在他身邊,他快樂到極點。
「啊!這就是柏英。」叔叔用慈愛的口吻向瓊娜介紹。叔叔及瓊娜站在院子後面的大廳上,內心壓抑不住第一次進門的興奮。
「我要逃走。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免得等事情惡化。今天晚上日落時分,我準備帶罔仔下山,假裝去買東西,他們不會知道的。」
她精疲力竭,一路上牽著孩子趕路,手臂都酸痛了。她絲毫不敢疏忽大意,毛毛雨仍然下個不停,所幸雨勢沒有下大。她忘記帶火柴,不過在這個時候,火柴也沒有多大的用處。
「我始終不懂新洛為什麼一定要在國外討生活。」新洛的母親用她一慣柔弱、徐緩的聲音說。
「我知道你無法自拔,而她又不肯回到你的身邊?」
「你不會對我有惡感吧?」
他喉嚨哽咽。這女孩對一切太誠實、太坦白、太勇敢了。
山路寸步難行,小徑愈來愈滑,不穩的階石,有時候還會上下顛動,走起來叫人膽戰心驚。
柏英把孩子推上前。孩子立刻伸手去拉這位他一直盯著的陌生女子。
天色漆黑,又下起毛毛雨來。柏英抓緊孩子,勉強支撐著前進,她內心感覺得出來,只有這孩子是她的命根和不可旁貸的責任,絕不能讓他出點差錯。
「我怎麼知道?反正女孩子做什麼都要遭到報應,男人就不會。莎莉告訴我,她認識的男人都是有婦之夫。莎莉說都怪我自己,我太不小心了。」
「莎莉是誰?」
他由橡膠產業中賺得十幾萬元,這下可以好好回鄉頤養天年。這也是每一個中國華僑終生所夢寐以求的心愿。餞行宴中除了家人,還有韋生和他父親在場。
「真的?」碧宮一副擔心的樣子。
最後終於來到了渡口,山路從溪流右岸曲轉彎向左岸,新洛和她曾經停在這裏,玩「打水漂」的遊戲呢!
她曾多次步行十里路到新界去。她牽著小孩,沿著溪邊直走,等河流猝然東轉,就開始轉走山路。
「你是說你不再愛我了!」
「等一下讓你二姨丈告訴你。」
「見見阿妗,來!」柏英用「舅媽」的稱呼對瓊娜。一個家庭里若是有妻、妾同在,大家在稱呼上總是想些辦法略為區分一下。
整棟屋子裡一片忙亂。地方雖然嫌擠了一點,但是家人自然是不肯讓叔叔和瓊娜去外面住旅館。這棟房子是叔叔出資買的,最近他還拿錢出來翻修過。柏英從「鷺巢」逃出來,目前就暫住在他們這兒,現在她空出東廂樓上的房間,搬下來和新洛的母親一起睡。
「我也很高興看到你九_九_藏_書。」
「放心,柏英,你放心,」賴太太說,「他不敢的,有我在這裏。」
瓊娜如願以償,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已經滿周歲了。她要陪叔叔先回去,嬸嬸卻寧可等新居弄好了才走。
他們都說閩南話,他談起自己準備要買的土地,也跟大家說自己喜歡住什麼形式的房子,瓊娜說她要回去看看,嬸嬸似乎對這事沒什麼意見。叔叔追憶自己在新加坡的事業經驗,又評論財產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往事。
她盡量採取舒服的姿勢,坐在小圓石上,找地方伸伸腿,並且叫孩子把頭擱在她膝上休息。
「墮胎。我不想生孩子,否則就要辭掉工作。」
他連夜總會都不去,怕碰到她。有一兩回,他開車駛過城西地方,彷彿看到她的背影。他迅速避開眼,不想看個究竟,不知她看到自己沒有,也許看到了吧,因為她認得這輛車,也知道車牌號碼。每次經過此處,就使他格外黯然神傷,分外寂寞。畢竟這是她和他一度歡樂、嬉遊的地方。
家人沒見過瓊娜,自然很想看看她和小寶寶。她也很想見見新洛的家人,尤其是柏英。
「那得看他做什麼事了。他沒有生意頭腦,只有一輩子靠薪水過日子,只夠糊口而已。他不可能帶著一大堆存款回來,我想你的意思是指這個吧!賺錢需要生意頭腦,像他叔叔一樣。」他頗為自己而驕傲。
由於附近找不到明顯的公共建築,他們就用一間老廟做根據地,谷底的十三座村落里一向沒有警察,只有一位保長,平時跑跑公務,報告死亡或動亂的消息。此地百姓向來都是自己維護治安,生活過得平平安安的,而今軍隊卻硬要來「維持治安」,結果收成和過路都要繳稅,老百姓苦不堪言,人人氣憤填膺。
新洛工作穩定,住在叔叔家裡,每天開叔叔的轎車去上班。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韓沁了。忍不住想她,但卻硬逼自己離她遠遠的。韓沁已經明白表示不愛他,也不在乎他,他實在不想再受屈辱。漸漸的,他恢復了常態,不再為情所苦,也不再渴望什麼,心裏十分祥和與寧靜。
幾個月前——離甘才去世只有兩三個月——一隊亂兵又回來刮地吃糧。譚溝是一個農產富庶的山谷,盛產米、糖、大麻和煙草。有一位自稱是上校軍官的軍人——大概階級是他自封的——帶著一百五十名左右的軍隊和五十桿步槍,足夠叫平民百姓懾服了。上校對大家宣稱說他們是大軍的一部分,他們的軍隊已經佔據了福建、廣東沿海的邊界,那兒高山臨海,有不少凹地和灣口。
新洛告訴她叔叔回廈門去了,自己也加薪了,還有一些現在的生活情況。
「現在講講我兒子的情形吧。」新洛的母親對叔叔說。她照例坐在向南最好的椅子上。
叔叔到家那天,算是一個大日子。他看起來就是一副「番客」的模樣,手指上戴了金戒指和一顆大紅寶石戒指,拄著一根鑲金牛角的拐杖。他快活、自滿,聲音比往日更洪亮,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有人在認真聽著。
叔叔第二天乘輪船回廈門。新洛托他問候母親、姊姊,同時請叔叔代為說明他現在不能回家的理由。
「我認得山路,我只帶一個黑布小包袱,不會引人注意。我向新界的方向走,到了那兒乘船轉往漳州,然後到大姨家去住。」
「是啊,到底為什麼?我已經回鄉來養老,他為什麼不肯回來,真叫人搞不懂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也常說,一個人若有商業頭腦,到哪裡都一樣賺錢,如果沒有,就只好永遠當僱員。我在漳州或廈門也能大賺一筆,那孩子真是一個傻瓜,到如今他可能還在迷戀那個外國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