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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他們沒有。」唐那提羅的男中音插|進來,更清楚地落在尤瑞黛耳中。阿席白地·里格年輕的白面孔也在他們身邊出現,對他們的討論顯得很有興趣,大家都沉默下來。
菲利蒙停下來:「我永遠也念不好。我沒有這方面的天分。」事實上,他念得一點也不差。尤瑞黛覺得,一點希臘音聽起來更迷人。他是用真感情念的。大燭台的幽光由法國窗口|射出來,照在他零亂的發上,照著他英俊、古典的輪廓和他明亮的雙眼,一個敏感的雕刻家的雙眼。所有雕刻家的眼睛都有一種特質,他們似乎能更專心地看東西,而一眼就捕捉住了事物的形象和本質。他輕咳了一聲,退回到座位上。
「天有點涼了,你們不覺得嗎?」她對她的賓客們說,「我們最好進去吧。」
伯爵夫人是出自內心的虔誠天主徒。這些異教的象徵並未影響她宗教的熱誠,也不發生衝突。她崇拜這些雕像,這些精神的東西是地中海樂觀心靈的恆久記錄。在其中她覺得很自在。在她思想深處,她沒有基督教的禁欲主義,也不摒棄肉體美。她未曾經歷任何衝突。在她家裡,在令人想起古文明榮耀的客廳里,藝術和宗教在她生存的歡樂中融洽地並存著。她生性明朗,不會受神學問題所困擾,且不論她偶然的神經緊張——她對島上大量的老鼠和蝙蝠怕得出奇——通常她性格算是平衡的。對她而言,古老的東西都好,希臘文化、基督教文明和她的家庭都是古老而深具意義的。
「我喜歡用希臘文或拉丁文念,」優妮絲說,「你不覺得翻譯總會喪失一些韻味嗎?聲音對散文和詩都一樣。聲音是形體,是外表的衣飾,翻譯帶給它意義,如果成功的話,還帶給它靈魂。形體,是外表感官的魅力,和內容一樣重要。我相信聲音有種特質,使音、意交互作用,若硬生生分開,難免失掉它外在的美感。你認為怎麼樣呢,勞思?」
這時候,談話的題目轉到詩人克服死亡畏懼的喜悅以及對感官快樂的克制。路克雷蒂亞司是個陽剛詩人,他沒有濃膩的多愁善感的氣息。
學校的座右銘是:「女人最恰當的學問就是研究男人。」就實際的觀點而言,學校為做妻子的立下了幸福婚姻的健全基礎。當然,勞思經常在畢業典禮上指出這一點,對男人的研究是永無止境的,畢業的人只是學到了準則而已。這門學問是永無休止的尋https://read.99csw.com求。男人是上帝的宇宙中不被知曉的、無可捉摸的、永遠改變的、不可臆測的、可無窮變動的元素。人的可能性,尤其是男性,在未來永恆的歲月中,是永遠研究不完的。尤其是欺騙的藝術,在某些時刻運用一些正當的、仁慈的「善意的謊言」和一些手腕及沉默,哄哄你所愛的人去做你要他做的事,這像其他的藝術一樣,得耐心培養才成。他引述哥德的話說,生命苦短,藝術綿長。你們已學會在婚姻的海洋中航行的藝術和一些現場的實習。現在勇往直前吧,穿過險惡的海峽,不要害怕,對自己要有信心,把下巴抬起來,雙手放在顛簸的船舵上,眺望未來遠大的前程……
最後這句話使少女高興萬分。菲利蒙轉過臉來,投給她一抹微笑。
一個女孩接受這樣的娛人、哄人、迷人的藝術訓練是有道理的,等到她畢業的時候,就變成善解人意的女人。準備踏入神聖的婚姻生活的單身漢追求這種才藝型的女孩子也有他的理由。女孩也知道這一點,因此好多人申請入學。
安德瑞夫王子偉岸的身影突然從黑暗中站起來:「我仍然要說蛤蜆有靈魂。」他抗議地說。對大伙兒來說,他有點唐突地離開了神父和里格,消失在石壇下面。伯爵夫人很了解這位莫斯科王子,他的祖父是亞歷山大帝三世的兒子亞歷山大若夫屈,他身上具有濃烈的神秘氣質。他有種奇怪的習慣,喜歡在夜間漫步在小島的暗處,穿過森林,和自己的良知格鬥,把良知當成折磨人的黑色猛獸。總之,他與星辰相當接近,有些牧羊人有一天發現他在黎明的微光中爬上艾達山的另一邊。如果他說他曾在艾達山頂與天使晤談也不會令人驚訝,這種夜遊的習慣似乎對他有種特定的宗教影響,他究竟在掙扎些什麼並不清楚。但是他回來時總會變成一個懺悔、謙卑的人。「我是微不足道的人,我是個罪人。」他曾經對他受驚的女兒說。
「但是教堂里的上帝教導我們說動物沒有靈魂,只有人類才有。一切海上陸上的生物都是為了人的享受而創的,我簡直不能想象天堂里充滿了蛤蜆蝦的靈魂。那些無數的爬行動物在天堂里幹什麼呢?上帝只賦予人類智慧,使他認識創造者並崇拜他……」
「王子喝醉了。」伯爵夫人說。
「多迷人呀!」伯爵夫人坐在藤椅上說,九-九-藏-書耳環在石壇的微光中發亮。
有人要求朗誦詩歌。可洛兒剛剛學會愛神維納斯的祈禱,是路克雷蒂亞司偉大詩作的開頭部分。譯成希臘文,也和原拉丁文一樣音節鏗鏘有聲。當她朗讀的時候,她的聲音帶有少女特有的清脆和純凈:
在美酒和提琴手的演奏間,大家在石壇上漫無目標地聊著天。索馬瓦未屈王子永遠不肯坐下來,他在院子里無止地踱來踱去,他的光頭在繁星點點的夜空里露出黑色剪影,音樂悠揚地漂浮在礁湖的水面上。可洛兒是如此完美的舞蹈家;雖然是新加入不久,但她具有天生的優雅和搖擺的律動感。這島上大部分的女孩子都如此。那是一種全面氣氛,每一個動作都文雅,每種姿態都是模特兒的喜悅。島上女孩挺直的身材,無疑與她們把相片放在頭頂走路的習慣有關。因此,她們學得了臀部調整、平衡的動作,微妙得像海豹一樣。當然,她們不用胸罩,也不用其他任何種類的布圍在肩上或胸前,使她們的身體能完全自由擺動。總而言之,不論有沒有經過訓練,艾音尼基的少女是天生的舞蹈者。有時候,可洛兒在星光下旋轉跳躍,彷彿真地受到啟示般。而皮特羅·迦里的小提琴也有最完美的共鳴,時而琴音高揚,時而低沉迷人。
優妮絲站起來,找到了那本英譯本交給菲利蒙。
「阿伊尼斯諸兒之母,人類和眾神的喜悅,賦予生命的維納斯啊,你在流轉的星空下,使載舟的海洋和載滿作物的大地充滿生命;感謝你,萬物的生命得以孕育,並仰望太陽。你,女神啊!你駕著風,乘著天上的雲款款而來,為了你,大地這奇妙的巧匠才放出芬芳的花朵;為了你,海洋綻開微笑,也閃爍著陽光,不再憤怒。當春天展顏,舒放的西風狂吹,雲霄的鳥兒首先向你傳達。女神,當你翩然來臨,萬物的心靈都為你悸動。馴服的野獸狂喜地越過肥沃的草原,河水也潺潺奔流;萬物深深陶醉在你的魅力里,大家熱情地追隨你到天涯海角。是的,你經過海洋,越過高山和奔流的河水,穿過小島群聚的葉叢和青蔥的平原,把渴切的愛情注入天下萬物的心靈里,使大家以燃燒的情愛,綿延、更新自己的種族……」
「我認為所有的文學作品都該大聲朗誦。文學是魅人的閑談,耳朵要能聽見才能充分享受。感官和聲音的組合,對聽者的腦子和心靈都有作用read.99csw.com。可是,我不贊同你的觀點,每種語言都具有音樂性。我承認希臘文更為悅耳;它是眾神的語言,充滿了愛琴海的光芒。但是每一種都含有音樂性,尤其由甜蜜的少女口中說出來。我認為,是說話人的表達方式,使語言產生魅力。語言是活生生的東西,由女人的聲音,由少女甜蜜的櫻唇發出來,更令人喜悅。寫下來的語言,充其量也不過是口頭語言的代替品。所以我很高興,學院已恢復了朗誦的藝術。可洛兒的確讀得很好。」
唐那提羅神父坐直了身子,他被少女鏗鏘的音調和流暢的詩句迷住了。現在他臉上掠過一抹愁雲,他想,一個年輕的女孩適合讀這種詩文嗎?他神職訓練里的某些東西阻擋了他全心全意地欣賞這首詩。怎麼呢?整段充滿異教氣息和異教徒對肉體的熱愛,誰能相信這樣的朗誦對女孩心靈的純凈和性格的提升有益呢?在念到第一部分的時候,他簡直屏住了呼吸,等這一段的主旨顯現出來以後,他就憋不住了。鼻息又呼呼作響,呼吸困難。此外,自從他聽說尤瑞黛可能搬去與奧蘭莎同住時,他就很不開心了,他知道他在那兒是不受歡迎的。這個新來的、柔順的傳教對象,會不會從他手中溜掉,落入山頂上阿山諾波利斯山莊那個魔鬼窩去呢?
「當風狂吹著海上的浪花,在陸上旁觀別人偉大的搏鬥,是很甜美的經驗,並非別人的災難是一種享受;而是由於你能倖免于這樣的不幸而感到甜美。觀看平原上兩軍列隊搏殺,而你沒有參与其中的危險,也是一種美好的經驗。但是世間最大的快樂,莫過於住在平靜的高地,用智慧的教訓築起一道堅固的城堡。在那裡,你可俯視他人,看他們到處徘徊,在尋找人生方向的途中迷失了,在為了配合智慧或出身階級的奮鬥中,日夜掙扎,以超群的努力攀上權力高峰,以佔有世界啊!可憐的人心,盲目的心靈!你短短的生命消耗在何等的黑暗,何等的驚懼中!想想,你竟然看不出,自然哭泣,只為了求痛苦遠離身體,自憂慮和恐懼中撤離,她的心靈才能享受快樂的感覺。因此,我們了解,就身體本性而言,只有幾件東西是必要的,甚至像消除痛苦的東西也在內。大廳中若無少年金色的影像,右手執熊熊的火把,使光輝照亮晚間的盛宴,如果房屋並不閃著金光銀光,紋著花飾和鍍金的天花板上也不迴響著琵琶九九藏書的弦音,雖然這些東西能不時為我們提供多方面的奢侈享受,但自然本身並不覺得有所損失。為了這一切,人們成群友愛地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溪水邊,大樹下,不必花費就可使我們的身體煥然一新,尤其當天氣對我們微笑,季節在草地上撒滿了花朵……」
伯爵夫人嗅到了霧的氣息。
「《聖經》里從來沒有說蛤蜆沒有靈魂。」王子反駁說,「我尊重你所有的神學知識——不過還請容我說句話——蛤蜆是有靈魂的。他們也許整天把殼閉起來祈禱,為海水祈福呢。為什麼不呢?他們也是上帝創造的。」
「他們在爭論誰有靈魂誰沒有靈魂,卻對靈魂一詞沒有一致的解說。」優妮絲說,「靈魂只是一種功能,一種意識放射的標誌。」
可洛兒,長袍外罩著一條披肩,對他投來誠摯的欣喜和讚許的眼光。當他朗誦的時候,她抬頭望著他。雖然對那些嘰里呱啦的聲音她只懂得一點點。
義大利神父加入了他們。她以女主人無比的交際手腕,領神父走向尤瑞黛。他們進入明亮的客廳,裏面有兩支大燭台。在壁爐架上有一個精緻的小雕像,布滿了隨歲月而來的綠色銅銹,還有幾塊乳白色的古埃及玻璃,大概有兩千年之久了。他們是阿山諾波利斯的禮物。掛在牆上的是伯爵家人的畫像,是她丈夫的叔叔和叔公。一個是阿爾卑斯山的爬山專家,鳩士比·安德魯·麥可·卡士提里歐尼伯爵,和愛德華七世同一時代;另一個是維多里奧·斐笛南·卡士提里歐尼,一個終身致力於恢復古教堂,為農民服務的聖人;還有一張她自己家人的畫像,她父母親——西奧尼斯夫婦。在她決定跟阿山諾波利斯來的時候,就設想周到地把這些畫像一起帶來了,還有一個非常貴重的金十字架,框在一個三面鑲嵌的盒子里,有燙金的綠色襯底。可是,毫無疑問的,其中最珍貴的要算是愛神的希臘雕像了,只有十八英寸高,據說是在克里特島發現的。這座大理石雕像的絕對完美似乎震懾了整個屋子裡的人。轉動的目光不自覺地被它完美的協調和活生生的美吸引——看它是一種歡愉,它是天上神靈的幻象。使人想起古希臘,想起普拉克斯特里斯、利思帕斯和腓笛亞等時代,當時人類的心靈自由而平靜,隨著海陸的戰爭,人類學習到了寧靜安詳的藝術。
尤瑞黛仔細地聽著,也許是勞思有意要她聽的吧。
可洛兒,九-九-藏-書一個十七歲的年輕女孩,隨著迦里美妙的小提琴跳舞,一種祭祀埃及女神依西斯的舞蹈。她還是「男性心靈撫慰學院」的新生,她的好友貝妮絲也來了,她現在是三年級,快要結婚了。學院里訓練是非常有價值的——因此很多人申請。她們全都喜歡研究男人。男人也尋求這樣的女孩做妻子,她們成熟、世故。當男人疲倦、沮喪、泄氣,偶爾喝醉酒或常發脾氣的時候,她們知道如何「對付」他們。學院里教授男性心理疾病的治療;男人願像小孩一樣,被寵、被崇拜、被哄騙,把他們幼稚的心態誘導出來,如果他們願意哭,就讓他們大哭,而且要讓他們受到尊敬。這些女孩了解他,全都了解他們,因為她們學到「所有的男人都一樣」。她們必須耐心傾聽他們對太太的抱怨,採取丈夫的立場。有時候她們像天主教的神父一樣,對男人和女人的弱點非常生氣;但是也像神父一樣,必須克制自己,不能發脾氣。多麼驚人啊!一個村莊少女微笑地端來一杯甜茶,就能消除男人內心深處的悲傷,給他們帶來笑容;一女孩用手在發怒丈夫的肩頭輕撫,就可使他重新回到世間的生活,他全身輕鬆了,本來深信全世界都和他作對的,這時臉上不幸的愁容消失了,他眉上的愁雲和困惑也被她的輕吻和耳畔的低語化解得無影無蹤,男人又恢復了平靜。
「蛤蜆有靈魂。」清脆響亮的音節由石壇外的幽間角落飄出來,使尤瑞黛嚇了一跳。錯不了,一聽就知道是安德瑞夫王子的聲音。
「路克雷蒂亞司非常的複雜。」勞思說,「像他的老師伊比鳩魯一樣,也很容易被人誤解,他頭腦清楚而強勁有力,他是值得你反覆玩昧的。我喜歡他說的這一段,『正如小孩在黑暗中發抖、恐懼一切,我們有時也害怕光明的東西,那些東西並不見得比小孩在黑暗中所畏懼的幻想的一切更嚇人。這種恐懼,這種心靈的種子,一定不是光明的白晝所播下的,而是由事物的外在觀察和內在法則所造成的。』誰又知道『事物的外在觀察和內在法則』含有使人終身受用的哲學呢。可洛兒,你讀到第二部沒有?還沒有。那麼菲利蒙,你讀那一段吧——你懂我的意思,就是哲學高峰那一段,其中包含了全部的人生哲學。就身體的本性來說,只有少數的東西是必要的。你可以用英文讀給我們的美國朋友聽。優妮絲,我記得你有本心愛的英文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