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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別騙自己了。沒有一個大教是沒有偶像的。真正的宗教精神,欣賞上帝的偉大與神秘,天堂和諧,人世的奧妙,這是科學家和哲學家的事。摩西一下西奈山,就發現以色列人在崇拜金牛。宇宙性的上帝,獨一無二,抽象,孤獨,這是一般心靈無法想象的。你必須分解神祇,使他們擬人化。你還是需要一個活生生、有實體的天堂和地獄。當然啦,這些都是幻影,用神話方式來表達精神的真理。根據梵語的記載,如來佛是個不可知論者。釋迦牟尼王子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上層階級的精神哲學家。但是你看看佛教的寺廟,充滿這個神,那個神,各級的佛、菩薩和調停的聖徒。一個上帝還不夠,你需要兩個,三個,三位一體,然後是滿天的神祇。然後你還要找所謂的小神,我是指各地的聖徒。每一個地方、每一個個人都需要一個保護神,特別指定給他,照顧他自己的福利,在你肩上耳語,告訴你到哪兒騎車找失落的手錶。實在很舒服,有這樣的隨員指導你們的每一步伐。如果這不叫多神教,又叫什麼?分化上帝的過程還要繼續著,沒有辦法。譬如聖母吧!不可能有一個勞德斯聖母,又有一個法提馬聖母。當然,她們都是同一個人,但是一般人心裏不願意這樣想。勞德斯聖母是和某一地區有關的特殊人物,比其他地方的聖母更靈驗。你知道,上帝的分化也在行。毫無疑問,早期希臘的基督徒喜歡上帝有一個家庭。在他們的想象中,約瑟夫和瑪麗亞就像奧林匹亞山上的神祇一樣。有一個中國基督徒,太平天國的領袖洪秀全,他想要在地上建立上帝的王國,甚至發明了一個『天國弟媳婦』,他自己是上帝的次子,耶穌當然就變成了他的『哥哥』了。除了幾個上帝的化身外,你們還需要一個天使長,一個天堂主人,還有天堂、煉獄和地獄。住在沙漠的阿拉伯人,認為世間最好的是汩汩的清溪、一望無際的綠地、涼泉、碩大的葡萄、美酒和一群黑眼的女神,所以他們的天堂就安排了這些東西。基督教的天堂含有珍珠門,牆上鑲著鑽石、紅寶石、瑪瑙和紫水晶——咦,這是開當鋪者的夢想嘛。很多人終身進不了弟凡內珠寶公司,就希望來生能夠進去。希臘的奧林匹亞山充滿淫|盪的男神和女神,還有神祇的清溪和甘露,離地面相當近,有仙女、半人半羊神、山精和海神。這些事情說不上真,也說不上假。這是人類想象的結果,用來把基本上非物質的生命具象化。人類的信仰少不了這些幻影,形象啦,聖像啦,當然都能增進人的信仰。」
「我是說,我們不能生活在冷冰冰、赤|裸裸的現實里。『舊世界』的哲學錯在過分強調客觀。我們必須為人披上自製的美服。我們若有更富彈性的想象力、更活躍的幻想,和自然有更親密的接觸,若有早期希臘人特具的朝氣和詩意的幻想,我們就可以美化生命了。這並非不重要;這是方法的問題,看我們怎麼樣面對一個現象世界,把最終現實的問題拋在一邊。」
「我希望,你不是為偶像崇拜辯論。」伯爵夫人說。
「你意思是說,我們必須騙自己。」伯爵夫人說。
「你問我要什麼?我希望少一點結構,不要再多下去。你們的社會結構學家,你們愛妄想的九_九_藏_書社會學家,你們的計劃經濟學家,他們想限定你們的時間、你們的勞力、你們的假期,在我看來都是共產主義者。首先,在我希望的一個社會裡,人能恢復他所失去的個性和獨立性,一種更單純的生活。為什麼呢?我希望完全簡化人類的生活,找出人在塵世上需要些什麼,使人能和自然和諧相處。套中國哲學家莊子的話說,就是使人過和平的一生,完成他的本性。『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供我以老、息我以死。』享受宇宙的和諧,這一周期的美,使人性在其中得到完成。其次,社會中的人能夠發揮他的優點,能自由自在順他自己的長處來發展。」
「不。哦,我從來沒聽人這麼說。」
「也對。我希望自己能有時間思考,我知道,一旦變成放射塵,我就不能思想了。我只能毒化印度的殺物或海中的魚類,我的放射性會繼續存在,說不定會給蚱蜢的腿或蟋蟀的肩膀打打氣,那種我可不滿意。」
尤瑞黛不覺嚇了一跳。
「你是指偶像。」
「我希望人家打斷——分享彼此的觀念,這才叫談話。我說到那裡?我說哲學應該探討過好生活的藝術,你同意過好生活是哲學的目的和目標吧?」
「當然包括愛情冢。」優妮絲說。
「什麼整個問題?」尤瑞黛問道,她覺得自己正要找出勞思建殖民地的概念了。
勞思停了一會,又說:「哦,這是我的錯。我說『過好日子』並不是過得很奢華。在英文里確實有那種意味,不過我不曉得要怎麼說法。過好日子——過得很單純、很美,自在而充滿力量,我相信上帝的本意是要我們如此。」
「我想是的。」尤瑞黛說,「哲學不是你所想的樣子——我是指我在大學所讀的哲學。主要是研究知識的理論,知識的可能性,也可以說,知識和現實的關係。」
「接下來談談藝術,藝術也是把主觀的想法投射在物體上。藝術美化了現實,同時也違背了現實。藝術的功能是使作品比生命更真實,抓住其中看不見的本質。坦白說,這就是偽造生命。就是在現實世界往前沖的時候,把握了瞬間瞥到的真理——旋律、比例、色彩,一切都是主觀的。它把藝術家看到的物體——譬如街上看到一張臉、一個畫面——蒸餾出精華來。我不是指二十世紀中葉的漫畫家。藝術不是鬼臉,也不是知性的分析。那時的藝術家沒有辦法感受,就亂砍現實,像壞孩子亂砍鋼琴一樣。他們畫一副人像,就把它拆成片片。譬如畢加索的傑作『鏡中少女』吧,從內部看她,看她的胸部和子宮——批評家說是內在視法;或者從少女的左、右、前、后同時看她。當然啦,他們把少女拆成一片片。我告訴你們吧,這些藝術家都瘋了,為自己感受不到外在的情景而瘋狂。他們真是氣得要命。除非他們看見世界被他們拆開,拆成一大堆三角、方塊、表面和線條,完全亂成一團,他們是不會滿意的。我不是說他們弄得不好。他們成功地把世界拆成碎片,就像小孩子拿起一隻手錶,拆成一大堆齒輪、小齒輪和發條。你們不覺得,小孩子眼看自己的成果,心中具有審美的滿足,具有分析的快樂嗎?那個小孩已找到了內在的視野。但是,這算不算是藝術?有些人是read.99csw.com企圖逃避——他們都想逃避些什麼,卻不想接近任何東西。有人寧可崇拜一個非洲的頭顱,它有力,它強壯,它單純,富於幻想的勇氣。事實上,非洲野人只知道這些,他們沒有更好、更利的工具雕更好的作品。不,那一代的藝術家一心求簡單,方法力求自然,處心積慮想現出天真的樣子。何必這樣麻煩呢?現代藝術家無法像古典派看出什麼,感覺到什麼。他們不單純,他們是虛偽。你走出一個展覽會,感官微微被逗笑起來,就說:『很好玩,不是嗎?』正如你走進一個奇貨店,看到了一些造作的雞尾酒杯或者打火機,心裏也有那種感覺。希臘藝術可不只是好玩而已,它打到心坎里去。希臘人從來不逃避什麼,也不亂砍什麼;他們勇敢地面對自然,尋出自己心中的感受,加以美化。他們感覺得到,也看得見,因為他們的視覺很健全。心裏不平靜,就產生不出偉大的藝術。不幸我和七十年前的人格格不入。人改變了,因為他和自然的關係已經改變。這是整個問題的關鍵。」
可洛兒直起身子,菲利蒙想要開口,她用手按了他一下。
「你是在談神話嘛!」
勞思皺皺眉頭:「你覺得很驚訝?」他說。
「我是。無神論的共產主義者又如何呢?他們高舉斯大林的巨像遊行街頭,又把他的像掛在所有公共的禮堂內。不要說他們沒有偶像,紙做的、木頭做的、石頭做的——又有什麼關係呢?不,任何人類社會都少不了偶像。我們不是照人來塑造神祇,就是把人當神來拜,大眾必須有東西可拜。最糟的就是沒有東西可以崇拜——也許只好獃呆瞪著你踏腳的蒸汽冷卻器。這就是現代經濟人所走的方向,所以他才這樣悲哀,沒有恨,這樣科學化,這樣憂心忡忡的。任何偶像崇拜都勝過這個樣子。」
「你相信人天生有優點,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我很討厭一九九○年代我成長期中所見到的嘲笑態度,抱歉我插嘴。宗教呢?」伯爵夫人說,「你當然不會說,宗教也是幻影吧?」
「為什麼?」伯爵夫人問道。
「不是。但是宗教家沒有了幻影,就行不通了。」
「你的想法好像渥茲華斯。」
「我們必須進一步承認,破壞那種錯覺,使少男少女看不見完美的影像,實在很可悲。世界將會變得非常貧乏,對不對?」
「人生少不了幻象,幻象使人生變得可以忍受。把世界剝奪了幻象,我們就失去生存的目標。佛教徒相信,你若把美女看成一堆易腐的血肉,裏面只是猙獰的骨架,外面罩著一層皮囊,給人美麗的錯覺,你就可以克服色|欲了。那又何苦呢?事實上,世界沒有幻象就不可能存在。男人心目中的女人,往往比女人自知的還要好,那就是幻象。但是,那也給人生帶來浪漫的氣氛和騎士精神。假如美是瞬間的一種幻象,看起來不是很好嗎?其實整個人生都是錯覺。問題是要怎麼辦?摒棄它嗎?不,人生少不了錯覺。我很願意追隨柏拉圖,把一切都化成概念——具有物質存在短暫的特性的意象。稱為理想也許更清楚——理想存在我們心中,永不能完全切合實際。舉例來說,樹的概念既不是一棵核桃、一棵榆樹、一棵楓樹、一棵橡樹,也不是我們知道的任何實體的九-九-藏-書屬類,只是樹的概念。柏拉圖認為:樹的概念天生存在——一如永恆的意象——比楓樹或松樹等形體要早就有了。不幸,這種純概念很難建立。樹的觀念不知不覺和仙人掌、甘蔗、竹子、草,甚至木耳混在一起。但是我們都在製造神話、幻影、理想。民主也是一種神話。大家相信任何東西,就馬上造出一個神來,互相配合。真正的基督教也是一個神話。但是,若因為民主或基督教的理想不存在,照柏拉圖的理想看來,甚至永遠不會存在,就放棄這些理想,那可就非常蠢了。我們每天的生活都需要這些神話和幻影,沒有了幻影,就沒有愛,沒有藝術,也沒有了宗教。」
「我正在說,天神朱比特和任何一個愛上太太的俏護士的現代銀行家沒有兩樣。我談到,希臘的愛歐和埃及的伊色斯混在一起了——埃及、西西里、希臘和羅馬的神祇全都混淆不清。愛歐是天後茱諾的女祭師。可憐的女孩子,被天神朱比特化為母牛,以躲避天後的醋勁,獨自哀鳴著,到處流浪,直到天後認出她的身份,就派出牛蠅去折磨她——最後她到了埃及,祈求天神恢復她的人形,成為受人敬愛的皇后。伊色斯也以母牛代表,她丈夫歐西利斯則化為公牛。其實,伊色斯是塞普魯斯愛神、雅典智慧女神、西西里春神和克里特月神的混合體。希臘神幾乎無所不在,赫爾密斯是伊色斯的兒子,赫克力士是他的戰士,一隊半人半牛的神祇曾經征服了衣索匹亞。可能希臘人受到伊色斯和歐西利斯祭典儀式的影響,因此用希臘人的名詞來述說埃及的故事。羅馬軍人征服了希臘,但是希臘男女神祇卻侵入羅馬,尤其各省的羅馬軍中波斯的太陽教也很流行,有些成分流入基督教文明中。聖保羅可能讀過埃及歐西利斯祈禱文。『只要歐西利斯神活著,他就會活;只要歐西利斯神不死,他就不會死。』你們記得,歐西利斯也是伊色斯異母的兄弟,他被颱風殺死。伊色斯的禱文令人想起聖約翰:『榮耀我吧,正如我榮耀你子荷瑞斯之名。』一切都很戲劇化,也很混淆不清。伊色斯的兒子扮演著英雄的角色。然後是陽器的崇拜,這是由於伊色斯的發明,當她丈夫支離破碎的身體被丟入腓尼基海中,她為紀念他失蹤的部位,所以才發明了這套祭禮——結果傳回希臘,變成雅典的習俗。在羅馬,派阿帕斯變成果園之神。手執刀耍修剪果樹,毫無色情的成分——自然轉移成繁殖力的象徵。我相信這一切都很純潔。」
「當然可以。」
他拿出煙斗,自己咯咯笑了起來。
「哦,天哪!」他坐直了身子說,「這椅子太舒服了,對肉體太縱容了,我一定錯過了你們愉快的談話。」
唐那提羅神父覺得很不自在。
「抱歉打斷了你的話,我不是故意的。」
「也許吧。」
「親愛的勞思,我真佩服你浪漫的想象力。」
「你不覺得那些都很枯燥,很多餘嗎?」
「似乎有點道理。」
「哲學就是這樣迷失的,你們永遠研究不出那個問題,也不會有任何成果。所以我說嘛,哲學研究的門徑、方法,甚至目標,都大錯特錯。我只是說,哲學既是研究——勇敢的研究——生活的藝術,就該先斟酌人類的某些錯覺。」
「我可不可以插個嘴?」尤瑞黛問道,她整九_九_藏_書個晚上都想要提一個她最關心的問題,心急如焚。
「有什麼關係呢?」勞思說,「神祇是信徒自己創造出來的,造成大家能夠了解的形象。大家要求解釋生殖力的由來——人或果樹都可以,這種自然力就被擬人化了。為什麼尼羅河每年泛濫一次?當然是因為伊色斯珠淚漣漣,哀悼歐西利斯的死亡。你們希望哪一種說法——衣索匹亞和卡托姆山的融雪,還是伊色斯的淚珠?哪一個比較美?」
「你剛剛談到伊色斯女神的祭禮,」優妮絲對艾瑪·艾瑪說,「我們樂意聽你說下去。」
「這個問題很容易問,很難回答。人類文明已達到不可能單純生活的階段,太多問題撞到你意識中。我並不說工業進步不好,只是它一直增長下去,沒有人計劃,也沒有人測量出它的後果,人類生活變得非常複雜。你說,很好哇,這是進步的自然結果。你陷身在裏面,你參加進去。我卻正好不一樣,我探究基本的問題,抱著孤立的態度。我問道,現在已有的現象是不是最好的,我計算它對人的真正得失。收穫的多,還是失去的多?似乎沒有人研究過這個基本的問題。你瞎忙著現代工業文明所帶來的問題,越陷越深。你不會看森林來找樹木,你抓住每一個問題本身。每個人都在談高水準的生活,每個人都付出很高的生活代價。所以你拉高薪水,增加購買力來配合高物價;然後又拉高價格,來補足增加的高薪水;然後再拉高稅金和薪水,以彌補物價的上漲;生活費呈螺旋形無限上升。生活費高只有一個意義,就是儲蓄價值降低,你失去安全感,經濟壓力增大。所以你一直工作、工作。所以你付安全稅來保障老年的安全,又因為安全稅算在生產成本內,生活費更高了。你在計劃經濟中老去。你的一切都規定得好好的——你的精力、你的工作時間、你的老年保障、你的病假、你的住院津貼、你夏天度假的天數,一切都定好了。每個人都依賴別人。百分之九十的人成為公立、私立、政府機關的僱員,賺取養家活口的費用。你被卡在陷阱中,你知道自己若省下一萬元,十年、二十年後購買力會降低一半。你不能靠一萬元或十萬元退休,因為購買力會降成五千塊或五萬,你的儲蓄被騙走了。被誰?沒有人知道,是被那永在呈螺形上升的物價。妙極了!永恆的輪子繼續轉動。你付錢給警察局,攻擊賭徒,然後付錢給警察局要他們不攻擊賭徒,然後又付錢給警察局表演攻擊賭徒的姿態。他媽的,太複雜了——請原諒我說粗話,然後你交稅維持塔斯馬尼亞或米索不達米亞的和平為什麼?因為塔斯馬尼亞發生的事情也會密切影響到你。不,人類生活的結構太複雜了。
「但是你有基本的概念——你在這裏希望做、希望看到什麼?」
「另外一方面,我相信現代的宗教有一點灰色,因為和詩歌分了家。宗教的精神凋謝了,在神學的桎梏下失去了水分。我希望你到晴朗的花園裡面,以詩歌、幻想和古希臘人生動的想象力來崇拜上帝。」
「你總要使神明具體化吧,對不對?你創造上帝或眾神形象的時候,當然就創造了幻影。聖像就是幻影,不是嗎?」
「你為什麼建立這個殖民地?逃避眼前的戰爭嗎?」
「對。」菲利蒙說。
「差不多。現read.99csw.com代文明的整個問題就是要使人健全,尋回自我。我現在也投射出一個概念,我假設世上有健全的人,一個必須實現身心需要,必須開展精神資源,必須表達力量的人。現代社會太複雜了,使他無法做到這一點。他在機械的巨輪中是一個無限小的輪牙,在巨大的社會和政治組織中迷失了,被貼上標籤,擱在分類架中。」
「人和自然分了家,他想要把自然吞下去,拆開來,分析成元素——而不想與它和平相處。總是人對自然,而不是人與自然。普羅米修斯對命運不屈服,他才是宇宙的主宰,自然不是,每當人聰明過度,想背叛自然,自然就還以顏色,毀滅他,使他不是瞎了眼,就是跛了足。」
這一段發人深省的談話被伯爵夫人左邊一個人發出的規則鼾聲打斷了。聲音很有韻律,介於不潔的打呼和稍微文雅的鼻音之音,一定是氣管受阻所造成的。唐那提羅神父很快樂,快樂帶來昏昏欲睡的狀態。第一段話他聽見了,尤其喜歡聽愛情幻影那一段。等話題轉到藝術方面,他心裏覺得很安詳。勞思的話一直維持平穩的調子。哦,天哪,唐那提羅對自己說,我一定是蛤蜆吃多了。這時候一個規則、可辨的聲音開始發出來。他模模糊糊聽到勞思轉向宗教,一個很熟悉的題目。他深知勞思的異教思想。他故意把腦子關起來,他可以聽,也可以不聽剩餘的部分。這時候,他的呼吸受到阻礙,哽住了,只好發出一連串鼻音和唇部動作來調整氣管,整個人都陷入瞌睡狀態——呼吸又哽住了。
「最好由愛情著手,我所認識的男人和女人,沒有一個不承認,一提到愛情,心跳就會加速。連那些冷冰冰、灰沉沉的半科學哲學家也不例外。連懷疑一切的笛卡爾也必須由心理事實著手,承認他確實用過腦筋。他從不懷疑自己正在思考。為什麼?研究現象和知識衍生的本質,全都是小丑姿態。我們知道自己會思考,感覺及行動。我們可以安安全全以此為出發點,把知識那一章擱起來。男人墜入情網,相信他的意中人一切完美,一切優秀,這當然是創造一種幻影。事實上,這位青春玉女和大多數女孩沒什麼兩樣,這並不重要,反正他的感情或幻想是不容否認的。這又牽涉柏拉圖的觀念了,男人在心中創造理想女性的形象,具有某一種色澤的頭髮,某一種音色,特殊的微笑和眼神,等他看到一個女孩子多多少少符合他心中的理想,他就把這個女孩投射到他自己的理想上,合而為一。女人遇到和她潛意識理想相符的男性,情況也是一樣的。不是嗎?」
「不,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你休想要我說,『你差一點使我變成異教徒。』畢竟神話是神話,是通俗心靈的幻象。伊色斯的淚水哩,真是的!」
「神話是一種語言,象徵的語言,既富詩意又富幻想,可以解釋宇宙的力量,用令人愉快的故事來記錄人類瞥見某種真理的瞬間印象。現代人已失去想象和虛構的天才。他喜歡活在冷冰冰、赤|裸裸的現實里,寧可剝去一切色彩和感情。他不會稱一個犯法的少年是沒教養的臭小子,而說他是少年犯,或青春第二期中適應不良、行為乖戾的人物。在『舊世界』的社會科學工作者眼中,『沒教養的臭小子』並不存在。哲學是對過好日子的藝術的一種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