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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導言

第一章 導言

「儒有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禮之以和為貴,忠信之美,優遊之法,舉賢而容眾,毀方而瓦合。其寬裕有如此者。」
又有一次,孔子對弟子的行為開了一次玩笑,聽了孔子的話,弟子大惑不解。孔子告訴弟子說:「前言戲之耳。」言外之意是孔子並不反對那件事,而是贊成。這因為孔子的確是個樂天派的老先生。不管誰想向他求教,他都以高雅的態度表示歡迎。由下面一件事就可見出,這件事也正像基督教《新約》上的記載,耶穌一次向門徒說:「讓小孩子們到我跟前來。」那件事是這樣:一個村子的居民因不老實而討人厭,村裡有幾個年輕人去見孔子,孔子的弟子知道孔子居然接見了他們,對此事頗不以為然。孔子說:「幹什麼對他們那麼凶?我認為,重要的是他們肯來向我請教,而不是他們走後的行為如何。人家既然誠心誠意地來見我,我就很重視他們那份誠意,當然我不能擔保他們以後的行為如何呀。」

一、孔子思想的特性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從現代心理學上看,這條道理可以一分為二,就是習慣說與模仿說。對孝道的重視(我不妨譯作「當好兒女」)是以習慣說為其基礎的。孔子、孟子都分明說在家養成了敬愛的習慣,將來對別人的父母與兄長也一定會恭敬,對國家的元首也會敬愛。本書第四章中有:家家習於仁愛,則全國必習於仁愛;家家習於禮讓,則全國必習於禮讓;使弟子敬愛父母兄長及尊敬長輩,必能為良善國民奠定正確的心態與道德的基礎。
本書前面提到過,儒家把古代中國的史學已然是獨自掌握了,這其中包括當時已然成為古文的中國文字,而他們專精的史學就是儒家傳之於後世的「五經」。在公元前213年(秦始皇三十四年),秦始皇下令,除去醫藥、天文、農業諸種書籍之外,其他書籍一律焚毀。次年,因當時儒生批評這位修築萬里長城的秦始皇,他又下令活埋了儒生四百六十人。沒想到秦始皇創立的這個「萬世」的帝國,在屠殺儒生的五年之後,竟會潰滅,而焚書以前曾經能背誦儒家經典的儒生還有健在的。這些老儒生便憑記憶口頭背誦出那些經典,大概又藉著當時他們藏匿的部分竹簡,算把那些經典從這一空前的文化浩劫中搶救了。那些老儒生就以自己記誦的那一套學問傳授學生,又把那些經典寫出來,因為中國文字在秦始皇統治期間由李斯將大篆簡化成為小篆,字形上已有很大的變化,當時儒生寫出經典所用的文字是當時的文字,所以叫做「今文」。此後百年間,有上面刻著古文的竹簡陸續發現,總算逃過了劫難。最主要的是漢武帝末年魯共王拆孔子宅所發現牆壁中隱藏的《禮記》《論語》《孝經》,全是秦前的籀文。因為是古文,其時群儒開始用當時的「今文」翻譯闡釋,此事雖然艱巨,但還可以譯出。因此之故,中國古代經典便出現了古文版本,此種根據古文譯出的經典便與今文版本的經典有了差異,尤其是關於古代社會、政治,與遠古帝王神話性的記載。今文派與古文派的差異在漢代已然明顯,當時經學大師鄭玄極力想做調人,想牽合而融通之。漢后諸朝正統儒者說《詩經》與《春秋》者,皆依據古文本,而《禮記》(亦為「五經」之一)則依據今文本。直到清朝,經學家採用科學的比較方法恢復了今文本的地位,兩種版本的差異才判然以分。經過運用每一片段的證據,每一種歷史批評的方法與哲學研究,其最為出色的成就,則是證明《尚書》五十八章之中有二十五章為偽造,因此確定了《尚書》實為三十三篇,這正是《今文尚書》的版本。一般而論,並非是古文為偽造,而是我們現行的古文本是偽造的。
不管怎麼樣,我們可以說,孔子是對動物不太關心的人。因為,還有一次,孔子聽說他家的馬棚著了火,他只問有沒有人受傷,他不問馬如何。《論語》上此一段原文是:
「觀其舞,知其德。」(見一國之舞,知其國民之品德。)
孔子力求實現自己的理想,乃致力於恢復一種社會秩序,此種社會必須人人相愛,尊敬當權者,在社會上公眾的拜祭喜慶,必須表現在禮樂上。當然,這種拜祭的典禮一定是原始的宗教典禮,不過我們所謂的「禮教」,其特點為半宗教性質。因為皇帝祭天,這是宗教性質的一面,但在另一面則是教導百姓在家庭生活上要仁愛守法敬長輩。在祭天、祭當權者的祖先、祭地、祭河川、祭山嶽,這等宗教性的祭祀則各有不同。在《論語》與《禮記》上有若干次記載,記孔子並不知道這些祭拜與皇室祖先的意義,如果知道,則治天下便易如反掌了。在這方面,儒家的思想類似摩西大部分的戒律,若在儒家的教義上把孔子與摩西相比,則較與其他哲學家相比容易多了。儒家所倡的禮也和摩西的戒律一樣,包括宗教的法規,也包括生活的規範,而且認為這二者是不可分的一個整體。孔子畢竟是他那個時代的人,他是生活在正如法國哲學家孔德(Comte)所說的「宗教的時代」。
還有一次,孔子說:「天天吃得飽飽的,什麼也不做,只知道鬼混。這太不像話了。不是有人賭博下棋嗎?那也比閑著無所事事好呀。」原文是:
政治與倫理的合一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價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在孔子去世后數百年,以及再往後的中國歷史上,孔子本人的聲望之高及其遺教地位之隆,要歸之三個因素。第一,孔子思想對中國人特具吸引力;第二,中國古典學術與歷史知識為孔門學人所專有,而當時其他學派對中國古典及歷史則不屑一顧,同時,中國此等古代學問本身即極為寶貴;第三,孔子本人的人品聲望使人傾慕。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有些偉大師表人物,他們影響之大多半由於其人品可愛,反倒不是由於他們的學問淵深。我們想到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義大利聖人聖方濟各,他們本人並沒有寫過什麼重要的著作,但是給當代留下那麼深厚的印象其影響乃不可磨滅,竟至歷久而彌新。孔子的可愛之處正與蘇格拉底可愛之處一樣。蘇格拉底之深獲柏拉圖的敬愛,就足以證明是由於他的人品與思想使然。誠然,孔子刪《詩經》、著《春秋》,但是孔子諄諄教人的傳統只是由弟子及日後的信徒記錄下來的。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歟?」孔子對曰:「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也,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也鄉。丘不知儒服。」
禮樂的哲學要義由《禮記·樂記》可見: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這段原文如此:
所以,從心理上說,禮樂的功用正復相同。儒家思想更賦予禮樂歌舞以詩歌的優美。我們試想孔子本人就愛好音樂,二十九歲就從音樂名家學彈奏樂器,並且雖在憂患之中,也時常彈琴自娛,因此他將禮樂並重,也就不足為奇了。孔子時代的六藝,在孔門經典中清清楚楚指出為禮、樂、射、御、書、數。孔子在六十四歲時,刪訂《詩經》,據說經過孔子編輯之後,其中的詩歌才算分類,各得其所,而且各自配上適當的音樂。事實上,據記載,孔子自己講學的學校,似乎不斷有弦歌之聲。子游為武城宰時,開始教百姓歌唱,孔子聞之欣然而笑,並且向子游開玩笑。見《論語·陽貨》:
在此等列國紛爭、王室陵夷、封建制度日趨崩潰之際,孔子的教義自然不難了解,尤其是孔子以禮樂恢復封建社會的用心之所在。孔子的教義我認為含有五項特點,對https://read.99csw.com了解儒家教義至為重要。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得不從儒家經典中選出若干章來,因為這些章代表前後連貫的思想,而這些文章是屬於一個系統的,是集中於一個主題的。事實上,在《禮記》中有孔子連續一貫的對白,本書第六、七章便是明證。在第三、四章論《中庸》及《大學》時,仍然有用散文形式表達的連貫性的理論發揮。實際上,本書中我所選譯的九章(《孔子世家》除外),有六章見於《禮記》,其餘兩章一部分選自《孟子》,另一部分是選自《論語》,而按類別排定的,還有選自《禮記》的片段。由上述可見,本書除由《禮記》中選取五章之外,還有四章(第三、四、五、十一章)表達同樣內容的文字選自「四書」。「四書」在以前是兒童必讀的,所以本書的編輯還是採用合乎正統的方式。「四書」中的《大學》與《中庸》,原是《禮記》中的兩篇,由宋儒朱熹提升到與《論語》《孟子》並列的程度,而成為「四書」。至於《禮記》中其他各章未得升格獲選,其理由就不得而知了。
孔子從不滿足於由嚴刑峻法所獲致的政治上的秩序,他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在政治上孔子認為有兩種等級,他曾說,齊國再往前進步,就達到魯國的文化程度,也就是達到了第一階段的治世;魯國若再往前進一步,就達到了真正文明的地步,也就是達到了第二階段的治世。
又有一次,孔子評論一個以在母喪中歌唱出名的人。孔子斥責他說:「你年輕時,狂妄不聽教訓。長大時,你一事無成。現在你老了,又老而不死。你簡直是個禍害!」於是孔子用手中的杖打原壤的腿。在《論語》里有下列這段文字:
修身為治國平天下之本
先王制禮樂,不只以饜百姓耳目口腹之慾,亦所以教民正當之嗜好,明辨邪惡,民生和順。
孔子這個人,能歌唱,能演奏樂器,如琴瑟等,並且把《詩經》重編,再配上音樂,他當然是個藝術家。我曾指出,孔子是個愛好禮樂的人。由下面一事,亦可以證明孔子是具有基督教聖公會那樣宗教家的氣質,雅愛禮儀音樂;但和耶穌對於律法、先知及宗教中的儀禮之不甚措意、不那麼喜愛,則正好是個鮮明的對比。在安息日,耶穌曾命人到一個地洞里去救一頭牛。對這種事,孔子也許贊成,也許不贊成。孔子的弟子子貢有一次提議把祭祀典禮上的羊省去,孔子說:「賜啊,你愛那隻羊,我愛的是那典禮啊。」《論語》上那段原文是這樣:
在儒家著述中,對孔子的人品有許多不同的描寫。我們在本書第三章論《中庸》時,曾先提到一些。孔子的弟子顏回曾讚美孔子,把他高捧到雲天之上,將他比做神秘不可知之物,顏回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下面有幾段文字,可算做描寫孔子最好的文字。一段是:「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孔子自己的描述尤其好。一次,一位國君向孔子的一個弟子問孔子是何等人,弟子並未回答。他回來之後將此事告訴孔子。在《論語》中有這樣文字:「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子曰:汝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在這段夫子自道的文字里,我們不難看出孔子生活的快樂、熱情及其力行的精神。孔子有好幾次說他自己不是聖人,只是自己「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而已。下面有一段文字,可以說明孔子的奮勉力行。(原書此處漏排——編者注。)這表示孔子是有其道德的理想,自己知道自身負有的使命,因此深具自信。
原壤夷俟(原壤蹲在地下等候孔子),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
禮——理性化的社會
儒家對政治問題所採取的倫理方法已然講解清楚。最簡明的說法是:孔子相信由孝順的子孫、仁愛的弟兄所構成的國家,一定是個井井有條、安寧治安的社會。儒家把治國平天下追溯到齊家,由齊家追溯到個人的修身。這種說法頗類似現代教育家所說,現在天下大亂在於教育失敗一樣。把世界秩序作為最終目的,把個人修身作為基本的開始,這二者之間的邏輯關聯,在本書「《大學》」一章中有詳明的敘述。可再參閱第三、四、六、七、八各章。中國人對格言諺語的重視,由此看來,自然不難明白,因為那些格言諺語並非彼此獨立、毫無關聯,而是一套內容豐富、面面俱到的哲學。
他又說:知道自己犯了過錯而不肯改,那是又犯了過錯。有時孔子也用《詩經》上的句子小發風趣詼諧之詞。《詩經》上有一首詩,在詩里情人說「不是不想念,而是你家離得太遠了」,才沒法與他相會。孔子論到這首詩時說:「我看那女的心裏根本就不想那個男的,否則怎麼會嫌路途遙遠呢。」《論語》里原文為:
但是孔子可不是永遠溫和高雅,因為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真人」。他能歌唱,也能十分謙恭有禮,但是他也能像普通一個真人那樣恨人,那樣鄙視人,正和耶穌之恨那些猶太法學家法利賽人一樣。我們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一個偉人不是疾惡如仇的。孔子有時也能十分粗野,《論語》就記載他老人家有四五次當著人面說出很刻薄的話。他那種粗野,今日的儒家都不敢表現,都辦不到了。孔子恨之入骨的就是那些善惡不分的好好先生,那些偽善的「鄉愿」,他說那是「德之賊」。有一次,一個鄉愿式的人物叫孺悲的,要見孔子。《論語》上這樣記載:
「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其居處不淫,其飲食不溽,其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數也。其剛毅有如此者。」
我曾在前提過,《禮記》只是儒家所獨自搜集的各式各樣古代的記錄文字,其來源一定是紛雜不一。這些篇文字(其中包括《中庸》),後人歸諸孔子的孫子子思所作,其他若干篇,尤其是在《大戴禮記》中的,毫無疑問是子思或是子思的門人傳下來的。論教育與音樂的文字,毫無疑問反映出荀子的思想。荀子與孟子同時,雖然也屬儒家,但孟子鄙視他。另外,《禮記》中有甚多部分專論喪禮,佔全書比例之大令人吃驚,而《大戴禮記》則對此等文字概付闕如,卻有很多章討論哲理、禮服與祭器。還有若干章論節慶風俗規矩,如婚禮、射箭、舞蹈、村中節慶、宴飲,及其他比賽(該書第四十章《投壺》,詳記競技的規矩,頗類似我們在射箭場上之所見)。第五章甚為重要,是今文本論古代行政制度的基礎,正如《周禮》是古文本的基礎一樣。還有其他章文字敘述婦女與兒童的品行以及一般禮節規矩。比如第一章,除去講禮儀的哲理之外,也包括下列的訓教: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哀公曰:「敢問儒行?」孔子對曰:「遽數之,不能終其物。悉數之乃留,更仆未可終也。」哀公命席,孔子侍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強學以待問,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
通常研究孔子的智慧,都是直接從「四書」下手,這是一種錯誤,因為這種方法沒有什麼結果。原因是,「四書」是一部未經編輯雜亂無章的孔子語錄,往往是從別處記載的長篇論說中摘來的語句,原來在別處時,其含義清楚得多。還有,在不同的章節內也有重複的引用語句,計有二十處,這足以表示《論語》這部書是由數人動手寫的,並未經一人編訂。有數章顯然是由曾子的門人編寫,其中曾子說的語句特多。每一章中各種含義不同的語句,都未按層次種類分別編定;有時可以看出一個主旨所在,更多的時候則不能,在若干章之後,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有後人的增補部分,有時不是在章節后增補,而是在正文中間插入的。本書第十章的《樂記》,顯然並不完整。
和這裏相關聯的還有一件事。孔子一次向學生開玩笑說:「若是能發財,讓我去給人趕馬車我都干。若是辦不到,那還是從我https://read•99csw•com之所好吧。」《論語》原文是:
換言之,孔子差不多可算做一位無政府主義者,因為他的最高政治理想在於社會上大家和睦相處,因此管理社會的政府已然沒有必要。這個意思在這幾句話里,也暗示出來,他說:「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但是如何才可以達到此等無訟的地步呢?他在後文里另有說明。但是切莫誤解的是,孔子為政最後的目的,與刑罰禮樂的目的是相同的。在《禮記·樂記》中說:「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三、本書的取材及計劃

有一次,孔子偶然經過一個老相識的喪禮,就進門去弔祭,看見別人哭,受了那哀哭的感動,自己也哭起來。他出來之後,讓弟子把他的鞍韉上拿下一個零件來,給喪家送進去,作為祭禮,並且說:「拿進去當做祭禮吧。平白無故去哭祭,不帶什麼禮品最討厭了。」由此可見孔子很容易受感動,也很容易流眼淚,可見孔子的感情是多麼豐富。
時至今日,還能有人熱衷儒家思想嗎?若說是有,豈非怪事。其實這全繫於人對善念是否還肯執著,而一般人對善念是不會有一股狂熱的。更重要的,似乎是今日之人是否對儒家思想還存有信心。這對現代的中國人特別重要。這個問題是直接指向現代的中國人,揮之不去,也無從拒絕。因為現代有些中國人,甚至曾經留學外國,思想已趨成熟,他們對儒家所持的態度與觀點,都顯得心悅誠服。由此我認為儒家思想是具有其中心性,也可以說有其普遍性的。儒家思想的中心性與其人道精神之基本的吸引力,其本身即有非凡的力量。孔子去世后數百年間政治混亂、思想分歧的時期,儒家思想戰勝了道家、墨家、法家,自然派思想及共產派思想,以及其他林林總總的學派。在兩千五百年內中國人始終奉之為天經地義,雖然有時際遇稍衰,但終必衰而復振,而且聲勢益隆。與儒家思想抗衡者,除道家在公元後第三至第六世紀盛行之外,其強敵莫過於佛教。佛教多受宋儒所宗仰,佛教雖無玄妙精微,在儒家人道精神及知識論的闡述上,也只能予以修正,然後即將重點移至儒家經典所已有之某些觀念上,而予以更充分之重視,但也並不能將儒家思想根本推翻。這也許是純粹由於孔子個人多年來的聲望地位使然,但是儒家心中非凡的自負,對本門學說精當之信而不移,因而鄙棄佛教理論而側目視之,或者給予寬容,當時的情形可能正是如此。儒家也以平實的看法否定了莊子的神秘思想,也以此等平實的思想鄙棄了佛教的神秘思想。今天,儒家思想遇到了更大的敵手,但並不是基督教,而是整套的西方思想與生活以及西方新的社會思潮,這種西方文明全是工業時代所引起的。儒家思想,若看做是恢復封建社會的一種政治制度,在現代政治經濟的發展之前,被人認為陳舊無用,自是;若視之為人道主義文化,若視之為社會生活上基本的觀點,我認為儒家思想仍不失為顛撲不破的真理。儒家思想,在中國人生活中,仍然是一股活的力量,還會影響我們民族的立身處世之道。西方人若研究儒家思想及其基本的信念,他們會了解中國的國情民俗,會受益匪淺的。
弟子有一次向夫子問當代的王公大人為何等人物,孔子回答說:「那些都是酒囊飯桶啊!」
孔子的最重要的若干特點之一,就是孔子的學問淵博而畢生好學。這足以真正說明為何他的聲望如此之隆。孔子本人也屢次說過這種話。孔子自己承認並非那種「生而知之者」,他只是一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人而已。他承認「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他認為可憂愁的若干事之中有一件,那就是荒廢學業。他說的話里我發現有一句,其中所顯示出的遺憾,正和現代考古學家所感到的遺憾完全相同。他想重建古代的宗教禮儀,於是到杞國去求訪夏代的古俗遺物,到宋國以求訪商代宗教習俗禮儀,但是並無所獲。他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吾能征之矣。」換句話說,孔子根本上是個歷史學家,他力圖從當時尚存的風俗古物以及文獻之中,去研究並保存已然淹沒的古代禮儀制度。他竭盡精力之所得,就是他整理編著的「五經」。嚴格說,正如清朝學人章學誠所說「六經皆史」,所以「五經」就是史書,自與「四書」不同。我想孔子之如此受人仰望,並不見得怎麼由於他是當年最偉大的智者,而倒是由於他是當年最淵博的學人,他能將古代的經典學問授予徒眾。當時有很豐厚的古代政治制度的學問,也有更為豐富的有關古代宗教典禮的知識,那些古代神權政治有些部分已然沒落,有的已日趨衰微,尤其商朝那套古禮,這些情形,由孔子手訂的「五經」里即可看出。據說孔子有弟子三千人,其中七十二人精通《詩經》《尚書》《禮記》、音樂。孔子堅信歷史的價值,因為他相信人類文化必然會繼續。在本書第三章「《中庸》」內,可以看出孔子認為在治國平天下的大業上,有三個必要條件:個人的道德、政治地位、歷史的傳統,缺一而為政,不足以成功,不足以立信。政治制度不論如何好,單此一個條件,也無成功之望。孔門的學術研究,結果發展成為歷史豐厚的遺產,而當時其他學派,在此方面則全付闕如。因此我個人相信,儒家之能戰勝其他學派如道家、墨家,一半是由於儒家本身的哲學價值,一半也由於儒家的學術地位。儒家為師者確實可以拿出東西來教學生,而學生也確實可以學而有所收穫。那套真實的學問就是歷史,而其他學派只能誇示一下自己的意見與看法,「兼愛」也罷,「為己」也罷,沒有具體的內容。
實際上,儒家思想所持的是人道主義者的態度,對全無實用虛無縹緲的玄學與神秘主義完全棄之不顧,而是只注重基本的人際關係,靈異世界神仙不朽又有何用?這種獨具特色的人道主義中最有力的教義,是「人的標準就是人」。
「樂自中出,禮自外作。」(音樂發自內心,禮儀生自社會。)
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
這明明是要孺悲聽見孔子在家。這段文字使所有的孔學家茫然不解。因為他們以為孔子是聖人,不是肉體凡胎的人,一向是彬彬如也恭而有禮的。這種正統的見解自然全然剝奪了孔子的人性。《論語》里另一段文字也使儒家學者感到困惑,在《孟子》一書中也有記載。那故事是這樣:一個貪官名叫陽貨,送給孔子一隻豬蹄髈。因為陽貨與孔子二人彼此毫無好感,陽貨單找孔子不在家時,把一隻豬蹄髈送到孔家,用以表示對孔子的敬意。孔子也特別用心,趁陽貨不在家時前往道謝,留下了自己的名片。《論語》上有這樣一段文字:
再者,設若孔子是個基督徒,毫無疑問,他在氣質上,一定是個「高教會派」的教士(High Churchman——英國國教中,重視教會權威及儀式之一派),不然便是聖公會教士(Episcopalian),或是個天主教徒。孔子喜愛祭祀崇拜的儀式,所謂「我愛其禮」,當然不只是把儀式看做缺乏意義的形式,而是他清楚了解人類的心理,正式的禮儀會使人心中產生虔敬之意。而且,正像聖公會教士和天主教教士一樣,孔子也是個保守派的哲人,相信權威有其價值,相信傳統與今昔相承的道統。他的藝術的美感十分強烈,必然是會受禮樂的感動,《論語》上此種證明很多(參看本書第五章第二節「孔子的感情與藝術生活」)。祭天與皇室的祭祖會引起一種孝敬之感,同樣,宴飲騎射在鄉村舉行時,伴以歌舞跪拜,會使鄉人在慶祝之時遵禮儀守秩序,在群眾之中這也是禮儀的訓練。
對禮之重要有所了解,也有助於對孔子另一教義的結論之了解,即「正名」一說。孔子把他的時代及他以前兩百年的政治歷史寫成《春秋》,其用意即在以「正名」為手段,而求恢復社會之正常秩序。比如帝王處死一叛將曰「殺」之,王公或將相殺死其元首曰「弒」之。再如春秋諸國里,非王而自稱王者,孔子仍以其原有合法之頭銜稱之,即所以示貶也。
這段文字讀read•99csw.com來如同《聖經·舊約》里的《申命記》。並且應當懂得「禮教」這個宗教,也像猶太教一樣,是包括宗教崇拜與日常生活在內的,甚至連飲食也在內。
通常有個問題,就是《禮記》里孔子所說的話,甚至《論語》里孔子的話,是不是精確可靠。這也引起了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等賢哲所說的話,究竟有多少可信?比如說,柏拉圖所寫蘇格拉底的對話,又有多少可信呢?以同樣態度看《聖經》中的四福音,也發現四福音中有矛盾之處。我們也發現在《論語》《孟子》《禮記》三書之中,孔子所說的話在措辭上也微有不同。若說柏拉圖在記載蘇格拉底的話時,一定也染上了些柏拉圖自己的筆調語氣,這是無可避免的。《禮記》中好多章,一定也難免此種情形。現代政界名人曾受記者訪問過的,一定深信記者筆下的文字和他自己所說的話實在不可能完全相同。除去錄音之外,絕沒有別的方法能使政客相信那是他親口說的話。
毋摶飯,毋放飯,毋流歠,毋吒食,毋嚙骨,毋反魚肉,毋投與狗骨,毋固獲,毋揚飯。飯黍毋以箸,毋嚃羹,毋絮羹,毋刺齒,毋歠醢……濡肉齒決,干肉不齒決。
……
孔子特別重視禮樂,關心道德這些方面,西方人往往不甚了解。可是把孔子心目中的社會秩序表現得更好,再沒有別的字眼比「禮樂」一詞更恰當了。孔子回答弟子問為政之道時說(子張問政,子曰):「師乎,前,吾語汝乎?君子明於禮樂,舉而錯之而已。」(謂舉禮樂之道而施之於政事。見《禮記》第二十八篇《仲尼燕居》)聽孔子說這種話,似乎過於幼稚天真。其實從孔子的觀點看,這也容易了解。我們若記得孔子對「政」的定義是「政者正也」,自然不難了。換言之,孔子所致力者是將社會之治安置於道德基礎之上,政治上之軌道自然也由此而來。《論語》上有這樣的對話:
關於孔子和藹可親的風趣,必須在此一提。因為這可以說明我在前面所說孔子所過的生活是充實而快活的日子,這和宋朝理學家那種窒息生機、大煞風景的教條是大異其趣的,並且由此也可以看出孔子的單純和偉大。孔子不是一個愛「耍嘴皮子」的人,但有時候他也不由得說幾句俏皮話,像下面幾句便是:「凡是自己不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的人,我對這種人也沒法怎麼辦。」《論語》的原文是:
西方人讀《論語》而研究儒家思想時,最大的困難在於西方人讀書的習慣。他們要求的是接連不斷地講述,作者要一直說下去,他們聽著才滿意。由書中摘取一行一句,用一兩天不斷去思索,在頭腦中體會消化,再由自己的反省與經驗去證實,他們根本就不肯這樣。而事實上,在讀《論語》時,必須把個別的格言警句分開,逐日分別去咀嚼,不要貪多,同時去思索,這才是讀《論語》這部書的方法。但是對現代的讀書人來說,這顯然辦不到。再者,誰也不能只靠讀《論語》一部書,而對孔子思想的發展得到全面一貫的認識。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樂由天作,禮以地制。」(音樂代表天,是抽象的;禮儀代表地,是具象的。)
簡捷說,孔子的思想是代表一個理性的社會秩序,以倫理為法,以個人修養為本,以道德為施政之基礎,以個人正心修身為政治修明之根柢。由此看來,最為耐人深思之特點是在取消政治與倫理之間的差異。其方法為一倫理性之方法,與法家以講嚴刑峻法為富國強兵之道截然不同。孔子的學說也是斷然肯定的,要求人對人類與社會負起當負的責任,所謂以天下國家為己任,此點與道家的適世玩世又大有不同。實際上,儒家思想所持的是人道主義者的態度,對全無實用虛無縹緲的玄學與神秘主義完全棄之不顧,而是只注重基本的人際關係,靈異世界神仙不朽又有何用?這種獨具特色的人道主義中最有力的教義,是「人的標準就是人」。就憑這條教義,一個常人只要順著人性中的善去行,就算初步奉行儒家的為人之道了,並不必在什麼神祇上去尋求神聖理想中的完美。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另一次,孔子及諸弟子在路途中失散。弟子後來聽見一群人說,有一個人,高大個子,腦門很高,好像古代的帝王,在東門那兒站著呢,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簡直像個喪家之犬。弟子後來終於找到孔子,就把這些話告訴了孔子。孔子說:「我像不像古代的帝王,我倒不知道。至於說我像個喪家之犬,他說得不錯!一點兒也不錯!」《史記·孔子世家》中有下面一段文字: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適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讒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其憂思有如此者。」
子貢方人(批評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在《禮記·儒行》篇里,我們可以看出儒家與其他各派的差異。「儒」這個字,在孔子時便已流行。而稱為儒的一派學者,大概是特別的一批人,他們在觀點上持保守態度,精研經史,其儒冠儒服正表示他們對古代文化的信而不疑。下面的幾段摘錄文字足以表示儒家的高度道德理想。
實際上,孟子的理論已然發展到人性本善,已是人人生而相同的了,他還說「人人可以為堯舜」,也正是此義之引申。儒家說「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將此種近乎人情的方法用在德行方面,從平易平凡的程度開始。這一點足以說明其對中國人所具有的可愛之處,正好不同於墨子的嚴峻的「父道」(fatherhood)與「兼愛」(兼愛之說與基督的道理那麼相近)。儒家有合乎人情的思想,才演變出以人作為人的標準這條道理。這樣,不僅使人發現了真正的自己,使人能夠自知,也自然推論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恕道。孔子不僅以此作為「真人」「仁人」的定義,並且說他的學說是以恕道為中心的。「恕」字是由「如」與「心」二字構成的。在現代中文里,「恕」字常作「饒恕」講,所以有如此的引申是不難看出的。因為你若認為在同一境況下,人的反應是相同的,你若與別人易地而處,你自然會持饒恕的態度。孔子就常常自己推己及人。最好的比喻是:一個木匠想做一個斧子的把柄。他只要看看自己手中那把斧子的把柄就夠了,他無須另求標準。人就是人的標準,所謂推己及人是也。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如果評論或註解《論語》的人,不肯把這種文字看做是孔子的風趣或詼諧,那就陷入了困難,弄得十分尷尬。而事實上,孔子和弟子往往彼此開玩笑。有一次,孔子周遊列國時,路途中遇到了困難。孔子被村民誤認作欺負村中人而遭兵丁圍困。最後終於逃出來,但是得意高足顏回卻晚到了。孔子對他說:「我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答說:「老師您還健在,我怎麼敢死!」《論語》原文是:
但是我們覺得孔子獨具的風趣,也就是最好的風趣,那種風趣是孔子在挖苦自己時自然流露出來的。孔子有好多時候可以嘲笑自己表面的缺點,或是承認別人對他的批評正中要害。他的風趣有時只是他們師生之間偶爾輕微的玩笑而已,並無深意可言。有一次,一個村民說:「孔子真夠偉大的!什麼都通,件件稀鬆。」孔子聽見這樣的批評,就對學生說:「那麼我要專攻什麼呢?是射箭呢?還是駕車呢?」《論語》上的原文是:
又孔子周遊列國,政治的謀求終不得意,有一次,子貢說:「這兒有一塊寶玉,在盒子里裝著出賣,是不是待高價賣出呢?」孔子說九-九-藏-書:「賣!當然賣!我就是正等著高價賣出呢!」《論語》原文是:
孔子的哲學精義,我覺得是在他認定「人的標準是人」這一點上。設非如此,則整個一套儒家的倫理學說就完全破產,亦毫無實行的價值了。儒家整套的禮樂哲學只是「正心」而已,而神的國度正是在人心之中。所以個人若打算「修身」,最好的辦法就是順乎其本性的善而固執力行。這就是孔子倫理哲學之精義。其結果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見本書第五章「《論語》」)。關於仁,孔子有極精極高的含義,除去他的兩個弟子及三個歷史人物之外,他是絕不肯以仁這個字輕予許可的。有時有人問他某人可否算得上「仁」,十之八九他不肯以此字稱呼當世的人。在本書「《中庸》」一章里,孔子指出「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他有一次說,孝悌即為仁之本。
儒家思想,在中國被稱為「孔教」「儒教」或是「禮教」。西洋的讀者會立刻覺得禮字的含義比純粹的禮儀要複雜得多,或者覺得孔子的思想是一套假道理。我們對這個問題必須嚴正從事,因為「禮樂」一詞在孔門著作里屢見不鮮,似乎包括孔子對社會的整套制度,正如「仁」字似乎包括了孔子對個人行為的教訓精髓一樣。「禮樂」一詞的精義及其重要性,在本書第六、七、八三章將有詳細的討論。現在只需要指出孔子自己對「政」與「禮」的定義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政是「正」,而禮則是「事之治也」(見《禮記》第二十八篇)。中國這個「禮」字是無法用英文中的單詞表示的。在狹義上看,這個字的意思是「典禮」(ritual),也是「禮節」(propriety),但從廣義上看,其含義只是「禮貌」(Good Manners);在最高的哲學意義上看,則是理想的社會秩序,萬事萬物各得其宜,所指尤其是合理中節的封建社會。如前所述,當時的封建社會正在崩潰當中。
「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音樂表喜樂之感,此種情緒既不能抑而止之,又不能以他物代替之。)
「儒有衣冠中,動作慎。其大讓如慢,小讓如偽;大則如威,小則如愧。其難進而易退也,粥粥若無能也。其容貌有如此者。」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雲:『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由於孔子有深厚的藝術氣質,他才說人的教育應當以學詩開其端,繼之以敦品勵行,最後「成於樂」。又據記載,孔子如果聽人唱歌而自己也喜歡時,他總是請人再唱一次,而且自己也在重疊唱詞之處參加歌唱。由於孔子具有此等藝術氣質,他對飲食衣著也很挑剔。我曾在別處指出來,他對飲食如此挑剔,可能就是他妻子棄他而去的原因(見林語堂著作《生活的藝術》)。比如說,菜的季節不對,那種菜孔子不吃;烹調的方法不對,孔子不吃;用的作料不對,孔子也不吃。而且席位不正他還不肯坐。穿的衣裳怎樣配顏色,他也很有眼光。現代的女裁縫很容易了解為什麼孔子要用黑羔羊皮袍子配黑面子,白羊皮袍子配白面子,而狐皮則配黃面子。孔子在衣裳上也小有發明之才。他蓋的被子超過他本人的身長一半,這樣好免得腳冷。為了做事方便,他要右袖子比左袖子短,他難得想到這樣妙主意,但是這個妙主意可能惹他夫人生氣,且氣跑了(以上見《論語·鄉黨》,及本書第五章第二節)。孔子的貴族氣質甚至使孔子趨向于休妻。孔子本人及其後的兩代,他兒子及孫子不是休妻便是與妻子分居。在孔門儒家傳統上,孔子本人,他的大弟子曾子,曾子的門人子思,這三代期間都不斷有休妻的記載。據記載,儒學第四代大師孟子(受業于子思之門),也幾乎把妻子休掉。這幾位儒學大師雖非特別富有,但都是貴族,當無疑問。

二、孔子的品格述略

在西方讀者看來,孔子只是一位智者,開口不是格言,便是警語,這種看法,自然不足以闡釋孔子思想其影響之深而且大。若缺乏思想上更為深奧的統一的信念或系統,純靠一套格言警語而支配一個國家,像孔子思想之支配中國一樣,是辦不到的。孔夫子的威望與影響如此之大,對此一疑難問題之解答,必須另自他處尋求才是。若沒有一套使人信而不疑的大道理,縱有格言警語,也會久而陳腐令人生厭的。《論語》這部書是孔學上的聖經,是一套道德的教訓,使西方人對孔子之有所知,主要就是靠這部書。但是《論語》畢竟只是夫子自道的一套精粹語錄,而且文句零散,多失其位次,因此若想獲得更為充分之闡釋,反須要依賴《孟子》《禮記》等書。孔子總不會天天只說些零星斷片的話吧。所以,對孔子的思想之整體系統若沒有全盤的了解,欲求充分了解何以孔子有如此的威望及影響,那真是緣木求魚了。
本書的計劃如下:第二章首次把孔子的傳記譯成英文,這是孔子最早的傳記,也是孔子唯一的傳記,依大史學家司馬遷的《孔子世家》英譯的。第三章是論《中庸》,這一章給儒學系統一個完整適當的基礎。第四章論倫理與政治(《大學》),雖然在倫理與政治之間,個人生活、家庭生活、國家世界之間的立論未必允當,文字則是前後一貫的論辯。第五章是經過重新排列重新選錄的《論語》文本,大體而論,是本書最為雋永有味的一章。第六、七、八三章,也就是我稱之為關於社會方面的「孔氏三論」,這一部分文字應當足以將「禮」的含義解釋清楚。若只將禮字作禮儀或典禮講,就大為錯誤了。第八章特別包括了一篇短而重要的一段文字,是孔子對世界和平與社會道德最高境界的憧憬。第九章與第十章是孔子對教育與音樂的看法,其見解、觀點,是特別現代的。論音樂的第十章,也就是《樂記》,是《禮記》一書中最長的一章,實際上是從已然散失的《樂經》一書的十二章編來的。這些之後,是選自《孟子》的文字,這些文字顯示了儒家哲學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發展。
還有一次,因為子貢愛批評人,孔子不是用客氣話稱他的號,而是叫他的名字說:「喂,賜啊,你是夠聰明的,是不是?我可沒有那麼多閑工夫!」原文是: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更精確點說,儒家思想志在重新樹立一個理性化的封建社會,因為當時周朝的封建社會正在趨於崩潰。儒家思想當然主張階級分明。要了解這種情形,我們必須回溯到孔子當時封建制度崩潰以及此後數百年內的狀況。當時中國領土內有數百大大小小公侯伯子男等級的國家,各自獨立,其強者則國土與國力日增,時常與他國兵連禍結。周朝皇帝名為華夏君王,統治全國,實則徒擁虛名,衰微已極。甚至孔子及以後之孟子,雖周遊列國,干謁諸侯,求其施仁政,拯百姓於水火,但亦不屑於一朝周帝。這頗與其所主張之建立理性社會,尊崇周王之學說相矛盾。因當時國內情勢紛亂已極,周室衰微,帝國荏弱,縱然前往朝見,終無大用。各國間雖訂有條約,轉眼粉碎,結盟和好,終難持久。養兵日眾,捐稅日增,強凌弱,眾暴寡。國與國間隨時會商,真是舌敝唇焦,不見成功。學人智者開始定攻守之計,和戰之策,別利害,辨得失。說來也怪,當時學者智士之間,國界之分漸漸混滅,周遊列國,朝秦暮楚,親疏無常。而古禮失,尊卑亂,貧富懸殊,政教乖誤,此等混亂失常遂使思想銳敏之士,勞神苦思以求撥亂反正之道。在此種氣氛中,更兼以思想之極端自由,智慧明敏之士遂各抒己見,如百花齊放,競妍爭香,乃形成中國哲學之黃金時代。或蔑棄禮教如老莊;或主張人人當親手工作以謀生,如萌芽期之共產主義,如許行及其門人;墨子則倡單一神祇,崇愛上帝,教人重人道,勿自私,甚至窒慾苦行,竟趨於極端而排斥音樂;此外尚有詭辯家、苦行家、快樂主義者、自然主義者,等等,不一而足。於是,不少人,如今日之歐洲人一樣,開始對文化表示懷疑,read.99csw.com而想返回太古之原始生活,正如今日若干思想家要返回非洲叢林中或到爪哇以東之巴厘島一樣。而孔子則如現代的基督徒,他相通道德力量,相信教育的力量,相信藝術的力量,相信文化歷史的傳統,相信國際間某種程度的道德行為,相信人與人之間高度的道德標準,這都是孔子部分的信念。
「不要滾米飯成團,不要將米飯拋棄在桌上,口邊不可有湯流出。不可咂嘴出聲,不可啃骨頭,勿將魚翻轉,勿以骨頭投予狗食,勿拚命挑取一塊肉。勿翻鬆米飯以使之變涼,勿用筷子挑食稀粥。勿大聲吞咽湯汁,勿將湯翻攪,勿剔牙,勿在湯內加醬油等物……用牙咬已煮熟之肉,但勿用牙咬干肉。」
孔子的品格的動人處,就在他的和藹溫遜,由他對弟子說話的語氣腔調就可清清楚楚看得出。《論語》里記載的孔子對弟子的談話,只可以看做一個風趣的教師與弟子之間的漫談,其中偶爾點綴著幾處雋永的警語。以這樣的態度去讀《論語》,孔子在最為漫不經心時說出隻言片語,那才是妙不可言呢。比如說,我就好喜歡下面這一段:一天,孔子和兩三個知己的門人閑談時,他說:「你們以為我有什麼話不好意思告訴你們兩三個人嗎?說實在話,我真是沒有什麼瞞你們的。我孔丘生性就是這種人。」原文是: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禮記·曲禮上》第一原文是:
事實上,在孔子的所言所行上有好多趣事呢。孔子過的日子里那充實的歡樂,完全是合乎人性,合乎人的感情,完全充滿藝術的高雅。因為孔子具有深厚的情感,敏銳的感性,高度的優美。孔子的得意高足顏回不幸早逝,孔子哭得極為傷心。有人問他為什麼那麼哭,為什麼哭得渾身抽搐顫動,他回答說:「我哭得太傷心了嗎?我若不這麼哭他,我還為誰這麼痛哭呢?」原文是:
所以仁的本義應當是純乎本然的狀態。准乎此,孟子開始其整套的人性哲學的精義,而達到人性善的學說。而荀子相信人性惡,關於教育、音樂、社會秩序,更進而到制度與德行上,則走了孔子學說的另一端,發展了「禮」字的觀念,而置其重心在「約束」上。在普通英文的用語里,我們說我們的相識之中誰是一個real man或real person,此詞的含義則極為接近「仁」字。一方面,我們現在漸漸了解何以孔子不肯把「仁」這個徽章給予他當代那些好人而稱之為仁者,而我們今天則願意把real man,real person一詞最高的含義指我們的同代人(林肯自然是當之無愧的)。另一方面,依我們看來,一個人做人接近到「仁人」的地步並不那麼困難,而且只要人自己心放得正,看不起那些偽善言行;只要想做個「真人」,做個「仁人」,他都可以辦得到。孔子都說人若打算做個「仁人」,只要先做好兒女、好子弟、好國民,就可以了。我們的說法不是和孔孟的說法完全相符嗎?我以為,我把中國的「仁」字譯成英文的true manhood是十分精確而適宜的。有時只要譯成kindness就可以,正如「禮」字在有些地方可以譯作ritual(典禮),ceremony(儀式),manners(禮貌)。
「儒家經典」一詞,指的是「五經」和「四書」。前面已然提過,「五經」是古史,是孔門的學問,經過孔子編訂,孔子也以之授諸生並傳給了後代。而「四書」,大體而論,則代表孔門弟子的著作,是其弟子記載孔子說的話與孔子思想的闡述。有時我們也說「十三經」。「十三經」中所包括的書名由書後的附表中可以看出。我們要知道,在孔子當年,那時說「六經」而非「五經」。所加上的一經為《樂經》,《樂經》之中今日尚存在人間的,是《禮記》中的《樂記》(見本書第十章)。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子畏於匡,顏淵后。子曰:「吾以汝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國不同,其樂不同,正足以見民風之不同。
這真是最富有風趣的話。而最為我喜愛的,是孔子真箇在雨中歌唱(見本書第二章「孔子生平」)。事實是,孔子帶領弟子這一群學者到處漂泊,在陳、蔡兩國之間的曠野荒郊,彷徨躑躅,歷時三載,飽經艱險。雖然滿腹經綸,竟找不到個安身之處,這種生不逢時,也實在令人惻然。那些年的周遊列國之後,孔子覺得無法施展政治上的抱負,乃返回山東故鄉著書立說,編輯經典。他把自己和門生比做非牛非虎無以名之的一群獸,在曠野中流浪。他緊接著問門人,他自己到底有什麼錯誤,有什麼可非難之處。學生中第三個人回答之後,孔子覺得滿意,向這些巧于應對的門人笑著說:「顏回,是這樣嗎?你若家中富有,我願到你家當個管家。」這一段話真使我傾倒,使我好喜愛孔夫子。從這一整段看,這種師生的關係之美、之哀感動人,真可以與《聖經》中敘述耶穌被捕時那段文字相比,只是孔子這一段是個歡樂的收場,與耶穌不同而已。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
禮教的整個系統是包括一個社會組織計劃,其結論是一門龐大的學問,其中有宗教祭祀的典禮規則,宴飲騎射的規則,男女兒童的行為標準,對老年人的照顧,等等。將孔子的這門真實學問發揚得最好的莫若荀子。荀子與孟子同時,在學術上為孟子的敵人,其哲學思想在《禮記》一書有充分之闡述,足以反映荀子之見解(見本書第六、七、八章)。
「仁」一字之不易譯為英文,正如「禮」字。中文的「仁」字分開為二人,即表示其意義為人際關係。今日此字之讀法同「人」,但在古代其讀音雖亦與「人」相同,但只限於一些特殊詞中,漢代經學家曾有引證,今日已無從辨別。在孔門經典中,「仁」這個字與今日之「人」字,在用法上已可交換,在《論語》一書還有明顯的例證。在《雍也》篇,宰予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足見「仁」與「人」在這裏通用。由此可見「仁」與「人」之間的聯想是顯然可見的,在英文里,human,humane,humanitarian,humanity這些詞,其中最後一詞就含有mankind和kindness兩詞的意思。孔子與孟子二人都曾把「仁」字解釋為「愛人」。但是此事並不如此簡單。第一,如我所說,孔子不肯把仁字用來具體指某個真人,同時,他也未曾拒絕舉個「仁人」的實例。第二,他常把這個「仁」字描寫為一種心境,描寫為人所「追尋」、所「獲得」的狀態,心情寧靜時的感受,心情中失去「仁」以後的情況,心中依于「仁」的感受。而孟子則曾說「居於仁」,好像「居於室」一樣。
模仿學說,或可稱之為楷模的力量,產生了知識階級與「賢人政治」。知識分子這個上層階級,必須同時是道德的上層階級,否則便失去其為上層階級的資格了。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君子的含義,是盡人皆知的。孔子所說的君子,絕不是德國哲學家尼采所說的「超人」。君子是在道德上仁愛而斯文的人,他同時好學深思,泰然從容,無時無刻不謹言慎行,深信自己以身作則,為民楷模,必能影響社會。不論個人處境如何,無時不怡然自得,對奢侈豪華,恆存幾分鄙視之心。孔子的道德教訓全表現在紳士身上。中文里的君子一詞,在孔子時已然流行,只是孔子另賦予新義而已。在有些地方,其過去的含義與「君王」相同,絕不可譯成英文中之gentleman;在其他地方,其含義顯然是指有教養的紳士。由於有士大夫這種上層階級,君子一詞的兩種含義便互相混合了,其所形成的意思,頗類似希臘哲人柏拉圖所說的「哲人王」。關於以身作則或者說是身教,其力量如何,這種學說在《論語·述而》有充分的討論。對於道德行為之影響力量,孔子是過於自信的。有一次,一個貪官季康子告訴孔子,他國內盜匪橫行,竊賊猖獗,他深以為憂,孔子很直率地告訴他:「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你本人若不貪,你賞竊賊讓他去偷竊,他也不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