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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知道,這孩子一直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為了能好好撫養玲斗長大,她到死也不願放棄作為女人的魅力。」富美笑著說,笑容看上去透著些許凄涼。
美千惠是個瓜子臉美人,體態豐盈,豐|滿的胸部即便隔著衣服也散發出魅力。不難想象,這是她作為女招待最犀利的武器。如果真得了乳腺癌,醫生一定會建議美千惠摘除乳|房,或許正是為了避免走到這一步,她才遲遲沒有去體檢,確診后也依舊堅持不接受手術治療。
「終於等到了!」玲斗探出身子,以為總算可以聽到關於神楠祈念的詳情了。
千舟兼任柳澤集團多家公司的董事,完全沒有休息時間。月鄉神社只好雇專人來管理,唯有夜晚的祈念沒法委託他人,身為神楠守護人的千舟仍在親力親為。偶爾因工作無法分身,她便只好拒絕訪客的預約。
「沒那個必要,我不會反對的。」
「沒什麼。你要好好照顧外婆。」
宗一詢問千舟的近況,得知她正在參与大型公寓開發計劃時十分驚訝。大概宗一想當然地認為,千舟靠柳澤家找到的工作只是端茶倒水或前台之類的閑職。宗一說,四月份他就要到一家大型補習學校在上野設立的新分校去工作了,校長專程聘請他過去任教。他在江戶川區購置了一處二手獨棟房屋,已經搬完家。美千惠上的小學就是那一區域的公立學校。
「今後的打算?」
宗一的新家將要迎來新成員一事,千舟是在彥次郎七七后得知的。周圍沒有其他人時,宗一親口告訴千舟,富美已經懷孕三個月了。
千舟不禁焦躁起來。「我知道!我問的是這孩子的爸爸是誰?做什麼的?孩子入籍了嗎?」
時光飛逝,日本的經濟發展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強勁勢頭,公司業績持續攀升,無論在工作上還是生活上,千舟都沉浸在沒日沒夜的忙碌中。轉眼間,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三十五歲,同年齡段的朋友大多已經成家。千舟並非沒有結婚的想法,也交往過幾任男友,但沒有遇到可以讓她下定決心託付終身的人。
「沒有入籍……情況有些特殊……」美千惠難為情地說。
「為什麼沒和其他人商量?」
靖代說的正是月鄉神社的神楠。傳說那是一棵可以實現願望的樹,千舟從小就聽說過。神社一直由柳澤家管理,神楠則由千舟的外祖父母來守護。
千舟這才知道,宗一去世沒多久,美千惠就搬出去一個人住了,母女二人偶爾會打電話聊上幾句,但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等富美察覺時,美千惠已經懷孕四個月了。
「可是您學習很好啊。」玲斗說道。
「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又過了一個月,靖代離開了人世,死亡證明上記錄的是「自然死亡」。在離世的兩天前,靖代用微弱的聲音說道:「神楠就拜託給你了。」那是千舟聽到外祖母說的最後一句話。
孩子是男孩,名叫玲斗。
宗一會心地笑了,說了聲「謝謝千舟」。看到父親的笑容,千舟瞬間醒悟——曾經預感到的日子已經來臨,這個人再也不是自己的父親了。
高中畢業后,千舟考入大學法學部。彥次郎問她將來是不是想當律師,她說並非如此,只是想把法律運用到經營家族產業中。「一直像現在這樣沿用傳統的方式,必定無法跟上未來的商業競爭。歐美國家都是契約社會,合同支配一切商務活動。口頭約定、慣例、默認、過去的情分……僅依靠這些,一定會被時代淘汰。這麼說可能不太好聽,但目前柳澤家族中有人熟悉法律嗎?只怕我們稍一馬虎就會被人算計。為防患於未然,必須拿起法律這個武器,這就是我選擇法律專業的原因。」
「轉眼間就要到花甲之年了,想要重新出發還是得趁早。」
「斷絕關係?」
千舟哭笑不得。她本以為是更了不得的事情,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感到些許掃興。「沒問題。」千舟想都沒想就爽快地答應了,「外婆偶爾會去清掃吧?從今天起我就可以給您打下手了。」
「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而且美千惠說想生下來……」富美說最後幾個字時,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
對方是個企業家,四十八歲,在東京經營著幾家餐廳,和妻子、上高中的女兒住在世田谷區一幢獨棟房子里。但這些都是那個男人說的,是否屬實無從知曉。他從未告訴過美千惠詳細住址,聯繫方式也只有手機號碼。
「真的,read.99csw.com我覺得這樣對爸爸最好。」最後補充的這句話究竟是發自內心還是出於一時倔強,千舟也不清楚,但她希望父親幸福的心意沒有半點虛假。
「你外公已經不在了,只能讓我繼續守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但我也有死去的一天,到時候我希望你能接我的班,怎麼樣?」
談話過程中,千舟了解到宗一一家的生活並不富裕,積蓄少之又少。宗一早已辭掉工作,家裡一直在依靠他的養老金和富美打零工掙的錢度日。美千惠高中畢業后就職於家電商店,微薄的收入難以支撐拮据的生活,因此她晚上會去夜總會兼職。千舟詢問夜總會在什麼地方,美千惠怯生生地回答「在銀座」。千舟稍微放心了一些——銀座多是高檔會所,總歸比一般的夜總會好很多,美千惠也足以在那裡立足,因為她具備與銀座相符的氣質、美貌與光芒。同父異母的兩個人在相貌上竟有如此大的差異——對比自己與美千惠的容貌,千舟不由暗暗感嘆。或許因為年齡相差很大,千舟並未心生忌妒。
意料之外的消息擾亂了千舟的心。儘管知道這件事可能會發生,但千舟從未想過。父親與年輕妻子的生活是怎樣的,千舟一直強迫自己不去思考。她回想起守靈那天父親曾欲言又止,想說的恐怕就是這件事,只是覺得在那時提起對不起逝者,便沒有說。
宗一不再來看千舟了,他的心理並非無法理解:前妻的娘家,又怎麼能登門呢?
千舟一講起來就滔滔不絕。聊到一半,他們去取了鎖好邊的西褲,又去另一家店繼續之前的話題,等全部說完,已過了晚上七點。千舟也顯出了疲態,沒有提出和玲斗一起吃飯,二人在食品店各自買了晚餐。
宗一常對千舟說:「你是要繼承柳澤家的人。」親戚聚會時,宗一絕不會引人注目,總是站在千舟和岳父岳母後面。他在人前平和少言,盡量不讓自己過於顯眼。千舟雖小,也開始察覺到父親在家族中的處境很為難。宗一與柳澤家沒有血緣關係,恆子離開后,可以維繫他與柳澤家關係的人便只剩下千舟。外祖父母不時會叫千舟去主房玩。不知是否因為心思細膩、有所顧慮,宗一很少前去。外祖父母沒有把宗一當外人,而且對他充滿感激——他不僅入贅柳澤家,還一直照顧體弱多病的恆子,直到恆子臨終都廢寢忘食地守護左右。
那天晚上,千舟對靖代說起宗一又有了孩子的事。「我已經決定了,我和爸爸現在的家沒有任何關係,他們一定覺得我是個多餘的人,今後我會一直住在這裏。外婆,可以嗎?」
「真的可以嗎?你跟爸爸說心裡話。」宗一反覆追問。
美千惠對那個男人坦承懷了他的孩子,男人並不贊成把孩子生下來。他表示不想放棄現在的家庭,倘若孩子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生就太可憐了,但如果美千惠堅持,他也不強行阻止,會盡全力提供幫助,並與美千惠說定絕不與孩子相認。
「嗯。」美千惠抱緊孩子,鞠了一躬,「對不起。」
「還行吧。」宗一簡短地答了一句,表情似乎欲言又止。
那一年四月,千舟升入大二。一天,她接到宗一的電話——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千舟回了一句「恭喜」。她其實並沒有感到十分高興,但倘若死產,她心裏肯定更不是滋味。母女平安總歸是件好事。
美千惠的入學宴定在新宿的一家中餐館。妹妹已經六歲,長著一張瓷娃娃般緊緻的小臉,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千舟的心撲通直跳,美千惠似乎也因初次見到千舟而顯得很緊張。
「是的。」美千惠回答得乾脆利落,「千舟姐就把我的事全都忘掉吧,權當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我這個人,就算有過,也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其實,千舟姐從未把我當作妹妹看待,不是嗎?在你心裏,我只不過是搶走你父親的女人生下的孩子。這麼想也是人之常情,我甚至覺得你不恨我已經很好了。我任性地生下了孩子,對方還是有婦之夫,任誰都會看不起我,這些我都明白。所以,乾脆我主動提出斷絕關係,以後我們不再有任何來往,這樣對雙方都好。」
宗一終究啟程前往另一個世界了。千舟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接到通知時,她剛好在仙台出差。
「我明白了,既然你已經下了這麼大的決心,我也無話可說。今後我不會再聯繫你們,也不會幹涉https://read•99csw.com你們,這樣可以嗎?」
「吃完晚飯再走吧。」面對父親的熱情挽留,千舟執拗地拒絕,離開了直井家。直到臨走,千舟和富美也沒有任何交流。
「您上學時的學長飯倉先生,我們在公共浴池認識的。」
「您放心。」千舟的話語中充滿力量。
「那人是做什麼的?銀座店裡的客人?」見美千惠又點了點頭,千舟感到頭暈目眩,轉向富美問道:「您為什麼沒有反對?」
弔唁的客人散盡后,父女二人在彥次郎的遺像前探問對方的近況。得知千舟在大學過得非常充實,宗一眯起眼睛,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好吧。」宗一看上去徹底放棄了。
看到同父異母的妹妹目光如此短淺、對待人生的態度如此漫不經心,千舟怒不打一處來。有沒有考慮過孩子的未來?難道打算一輩子都靠那個男人養活嗎?憑什麼相信他會一直給錢?千舟一通詰責。
「雖是同父異母,也算是千舟的弟弟或妹妹了。」宗一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顯得很不自然。
千舟以為只是貧血,可從那天起靖代食慾嚴重減退,每頓飯都只吃兩三口,行動也日漸緩慢,睡眠時間卻越來越長,身體每況愈下。千舟送她去醫院檢查,並未查出問題,非要說有什麼癥狀,便是所有器官的機能都在下降。靖代已近九十歲,衰老不過是自然規律。
可現實總是殘酷的。千舟高中畢業前的一天,宗一終於說出了「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這句話。父親有了喜歡的女人,正在考慮再婚。外祖父母已知道詳情並表示贊同。「不過,千舟要是不願意,爸爸會重新考慮。千舟的心情對爸爸而言始終是第一位的。」宗一沒有忘記加上這一句。
千舟終於明白,美千惠是不願讓同父異母的姐姐難堪,但背後恐怕還有另一種更加強烈的想法:你和我的關係又沒有那麼親近,何必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歸根結底,美千惠想說的是「別管我了,我的一切與你無關」。既然美千惠心意已決,宣判兩人再無關係,自己又何必強求她回心轉意呢?
又過去六年左右,千舟和名叫美千惠的妹妹再次見面了。宗一邀請千舟為美千惠升入小學慶祝,千舟很不情願,但靖代又從背後推了她一把。「即便只是一段時間,你父親也曾是柳澤家的人。雖然他恢復了舊姓,但這個時候不去祝賀未免太過冷酷無情,你可不能這麼做。作為柳澤家的一家之主,了解親戚的生活狀況也是你的職責之一。如果對方家出了事,就算我們再怎麼撇清關係,外人也不會理解,畢竟血脈相連。」
「可能……」富美說道,「這孩子不能接受自己沒有乳|房這件事吧。」
時光流逝,彥次郎因蛛網膜下腔出血而昏倒,隨後離開了人世。那時恰巧是暑假,守靈時來了許多親戚朋友,宗一的身影也在其中。千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父親了。
富美轉頭看向美千惠,示意她接著說。
「你就那麼想生下來嗎?」千舟問道。
不久,千舟和父親的再婚對象相見了。她名叫富美,身材纖細小巧,是傳統意義上的美人。或許是因為身著和服,她散發出相比年紀更加沉穩的氣質。千舟覺得眼前這個優雅恬靜的女人一定可以療愈父親枯槁的靈魂,或許父親真的遇到了合適的人。在年輕的戀人面前,父親再次展現出男性的一面,自稱時也用上了更親近的表達方式。千舟意識到父親已決意走上一段新的人生旅途,也領悟到總有一天這個男人將不再是自己的父親。
靖代頻頻點頭。「謝謝千舟,你能幫忙真是太好了。守護神楠的工作可不光是打掃衛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神楠的正式祈念必須在夜晚進行,其中又屬新月夜和滿月夜最為適宜,祈念之際一切都要由神楠守護人周密安排。這才是我想讓你接手的工作。」
守護神楠一事,千舟完全交還給了白髮蒼蒼的靖代。一天晚上,千舟回到家,發現靖代蹲坐在廚房。靖代說起身時突然一陣眩暈,之後便無法動彈。
那時,千舟幫助外祖母守護神楠已經有一些時日,外祖母開始交接給她一些具體事宜。千舟在家族中的地位越來越高,責任越來越重。大學畢業后,她就職于柳澤集團旗下的不動產公司,負責公寓板塊業務,由於工作繁忙,全然沒有時間去看望宗一一家。
「是我的……」美千惠聲音微弱地回答。
read.99csw.com誰能想到千舟居然會從她出生前的事情開始講啊——玲斗望著燒酒,一陣苦笑。
富美憔悴至極,儘管才六十多歲,卻已散發出暮年的氣息。美千惠死於乳腺癌,發現時已是晚期,病情嚴重惡化,用盡一切治療手段也僅延續了幾天生命。
「什麼多餘,你父親肯定沒有那樣想過。至於千舟想一直住在這裏,這當然沒問題,外婆高興還來不及呢。」靖代驀地又露出凝重的表情,「藉此機會,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訴你。」
父女倆都感到彼此在逐漸疏遠,但誰都沒有說出口。千舟依舊不知該和富美聊些什麼。看到富美不時幫六歲的女兒整理碗筷、為宗一說的話做補充、倒酒、布菜,她感到在父親建構的新家中,富美或許是個非常稱職的主婦,而那個家不可能為亡妻的女兒留出位置。
千舟從中聽出父親再婚有兩層含義:一是想和深愛的女人在一起,二是想儘早從柳澤家的桎梏中逃離。千舟知道父親在柳澤家活得很拘束,喘不過氣來。她想過,如果父親是為了自由而再婚,她決不能反對,否則父親既會失去可以容下他身體的家庭,又會失去可以接受他心意的女人。祖父母早已去世多年,父親和直井家的親戚已形同陌路。
「可以嗎?爸爸不著急,你再好好考慮考慮。」
「你不過來看看嗎?年紀是差得有點多,可終歸是你妹妹啊。」
離開值班室時剛過正午,至今已過了八個多小時。雖沒走太多路,但玲斗多少有些睏乏,精神上更是倍感疲憊。
回到值班室已是晚上九點多了。玲斗把購物袋放到卧室,先接了杯水喝,又從冰箱里拿出一罐果味燒酒坐到椅子上喝了起來,長舒了一口氣。桌上擺著一盒從百貨商場地下的食品店買的壽司。肚子已經餓了,但他並沒打算打開。
「嗯。」宗一舉起盛著紹興酒的玻璃杯呷了一口。
「太好了,加油。」
「是的。我也答不上來理由。發現懷孕時,我的確也曾慌了手腳,可日子越久便越捨不得,況且……」美千惠猶豫片刻,接著說道,「他說雖不能認這個孩子,但如果我生下來,一定會照顧我們。」據美千惠說,那個男人從剛交往時就在經濟上支援她,一直持續至今。「前幾天他還來看我們,給寶寶換了紙尿褲。所有的約定他都遵守了,對我們母子也一直很好。」
葬禮結束后,千舟在火葬場模模糊糊地感到,她這一生或許要孤獨終老了。千舟的預感應驗了。她再未能遇到命定之人,一直形單影隻地生活。但她絲毫沒有後悔,她清楚自己的稟性,比起追求普通女人想要的幸福,她更適合做柳澤家的一家之主,成為神楠守護人。
面對千舟的質問,美千惠的回答很簡潔:「反正不會有人同意。」
千舟詢問了這八年的情況,不出所料,單身母親美千惠沒有一天是安然度過的。
「對不起,恐怕要辜負你的期待了。關於神楠的事情,我不想多說。」千舟面無表情地潑來一盆冷水,「說到這裏,難免會涉及神楠。但我重複過很多次,神楠祈念究竟意味著什麼,必須由你親自去探索、掌握。不用擔心,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過去也沒有人對我講過神楠的事,都是我自己一點一點理解清楚的。唯有一點要說的是:神楠守護人肩負著重大責任,必須有堅強的意志。正因如此,這份工作並非任何人都可勝任。你要做好一切準備迎接那一天。這一點必須記在心裏,明白了嗎?」
「啊,對不起,一不留神就……」
千舟無奈地嘆了口氣。「回到剛才的話題。」她繼續說了起來。
因為外祖父母都健在,千舟一家一直住在宅邸里的偏房,其實也是獨棟房屋,生活上沒有任何不便。恆子去世后,千舟和宗一依然在這裏生活。宗一雖是男人,但很擅長做家務,還親手為千舟烹制菜肴。
千舟明確提出,治療的一切費用由她承擔。她確信富美和美千惠會無微不至地照顧宗一,作為親生女兒,她當然要在經濟上給予支持。千舟每個月去探望兩三次,每次見到宗一,都眼看著他在逐漸消瘦。宗一似乎已意識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卻沒有唉聲嘆氣,只是每次看到千舟都會有氣無力地說「爸爸對不起你」。
美千惠向富美提出身體不舒服大約是在一年前,但她感到不適其實是在更早之前。有一段時間,美千惠突然瘦得不成樣子,她對富美解釋說這九_九_藏_書是減肥的成果。
「爸爸怎麼樣?和富美阿姨過得好嗎?」千舟問道。
後來每隔一兩年,千舟都會與宗一一家見一次面。千舟很希望能和宗一在外面單獨一聚,但宗一總是勸她來家裡,千舟只好登門造訪。每次富美都在家,美千惠則不一定,據說她報了好幾個課外班。就算姐妹相見,兩人也幾乎沒有說過話。千舟從沒聽到美千惠叫過她「姐姐」,一直都是「千舟姐」。上了初中后,美千惠的措辭中更是多了一分恭敬。
「在我十二歲那年的秋天,母親去世了。」千舟的母親患有心臟病,有一天病情突然惡化,在家裡昏倒后,只過了三天就在醫院停止了呼吸。事情太過突然,直到出殯當天親眼看到棺木中母親冰冷的遺體,悲傷才真切地侵襲千舟的心房。一想到再也看不到慈母的身影,盈滿心中的苦水頓時化作淚水決堤而出。「從那時起我意識到,可以支撐起柳澤家的人,或許只有我自己了。」千舟望向遠方,娓娓道來。
「你的擔憂合情合理。」富美開口道,「你們不是一個肚子里生出來的,但畢竟是姐妹。妹妹生了有婦之夫的孩子,你一定也很困擾。我們考慮到了這一點,才想早點見面坦誠地說出來,也好商量一下今後的打算。」
宗一沒有舉辦婚禮。辦理完入籍手續的那天晚上,宗一和富美帶著千舟和富美的雙親一起吃了晚餐,權當喜宴。千舟明白,外祖父母不可能出席,這場喜宴宣告父親和柳澤家就此一刀兩斷。她心裏空落落的。
「飯倉先生說您特別優秀,雖是女性,可您成為繼承人,沒有任何人不放心。」
「生下這個孩子時,我就下定了決心。」美千惠說,「我知道千舟姐一定會罵我,認為還不如沒有我這樣的親戚,所以,我想和千舟姐斷絕關係。」
「真正的考驗?」
「真希望宗一能快點再遇到個合適的人啊……」有一次,外祖父這樣說道。「是啊。」外祖母附和道。當時千舟正在主房和他們一起吃晚飯——每當宗一晚歸,千舟都是如此。上初中后,千舟明白了外祖父母的對話,原來他們在說父親再婚的事情。她不願想這些,因為她仍希望父親永遠屬於自己最愛的母親。
這話似乎讓宗一有些感傷。「還是不想和爸爸一起生活嗎?」
玲斗的父親給的錢越來越少,到最後就沒有了。玲斗剛出生時,他的父親的確常來看望母子二人,但之後出現的頻率越來越低,最終不再露面。沒過多久,銀行賬戶里再也沒有生活費打進來,那時玲斗還未滿三歲。告到法院當然是一條路——通過DNA鑒定證明血緣關係,這樣一來,無論那個男人是否願意認玲斗,都可以向他索要撫養費。然而美千惠對此知之甚少,她一直認為,男人已經說過不會與孩子相認,是她自己堅持要生下來,那麼事到如今也就沒有權利提出任何要求。況且,即使告到法院,也很有可能一無所獲。後來美千惠得到消息,那個男人生意失敗,變賣了所有家產,帶著家人躲了起來。就算真能找到他,又能得到什麼呢?總之,美千惠走投無路,只能獨自養育玲斗。她帶著孩子回到富美身邊,白天打零工,晚上在夜總會陪酒。她不在家的時候,玲斗就由富美照看。富美稱,雖然僅憑母女二人照顧一個男孩並不輕鬆,但生活仍算得上幸福。
流年似水,將近四十五歲時,千舟與宗一一家的關係發生了巨變。宗一被診斷患有食道癌,經手術治療后不見好轉,改為藥物治療。病情與預期背道而馳,宗一隻好住院。到了這個地步,千舟無法坐視不管。探望已遠遠不夠,還必須和富美母女商量治療手段和醫療費用等事宜。美千惠已經長大成人,三個女人首次在宗一不在場的情況下會面了。
「我明白,您不用操心。爸爸過得幸福就好。」
玲斗已是小學生了,正值淘氣的年紀。也許是目睹了母親與病魔鬥爭的日日夜夜,面對母親的遺體,他並沒有哭鬧。富美向他介紹千舟是「曾經幫過媽媽和外婆的阿姨」,他聽后立刻鞠了一躬,眼角微微帶笑的模樣與美千惠很像。
宗一在工作的學校附近租了一處房子,和富美開始了新生活。千舟則搬出偏房,到主房和外祖父母一起住。
千舟幾乎沒有踏入過父親的新居,不僅因為大學生活異常充實,時間遠不夠用,也因為她不想打擾這對新婚夫婦。后一種心理實則更為強烈。千read.99csw.com舟不討厭富美,但不清楚富美如何看待她,即便覺得她礙眼,她也無可奈何。
美千惠輕輕點了點頭,把孩子抱得更緊了。
「孩提時代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那麼重大的責任將壓到我肩上。因為家底殷實富足,我學習了各種技藝,在優美的自然環境中無憂無慮地度過每一天,屬於典型的成長在溫室中的大小姐。」千舟露出自嘲的笑容。
千舟瞬間臉色陰沉下來,敲著桌面說道:「我剛說過不要做這種不穩重的動作,這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好的,」千舟答覆道,「爸爸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
自那以後,美千惠便幾乎杳無音信了。因為宗一的事情,千舟偶爾會和富美聯繫,但話題中再也沒有出現過美千惠。
「嗯,過兩天就去。」掛斷電話,千舟萌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父親說過話了。
千舟皺了皺眉,似乎十分詫異。「你聽誰說的?」
恐怕今後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這個孩子了——那時千舟這樣想。
「啊。」千舟像是想起來了,「我們兩家也是老交情了。」
「好……」玲斗揚起下巴。
守靈、葬禮、七七等一系列法事結束后,千舟與富美、美千惠見面的機會驟減,再次相見時已是宗一去世兩周年的忌日了。一周年忌日時,千舟有工作在身,未能成行。臨近兩周年忌日的一天,富美聯繫千舟,表示在做法事前有話想對她說,希望她可以提早到場。在祭拜的地方見到美千惠和富美時,千舟吃了一驚——美千惠竟然抱著一個孩子。
聽完細節,千舟大吃一驚。對方是父親以前的學生,才二十七歲,比父親小二十二歲,大千舟不到十歲。千舟心裏有過抵觸,一是因為對方太年輕,二是得知父親心中竟還殘留著男性的慾望,她很受衝擊。那時宗一年近半百,在千舟看來已算老人,男性的慾望應該早已消失。
「怎麼回事?這是誰的孩子?」千舟問道。
對千舟的思想影響最大的人是父親宗一。
千舟內心沒有泛起任何漣漪,就算是弟弟妹妹又能怎麼樣?但她立刻明白了宗一想要的是什麼。「恭喜爸爸,真是太好了。」千舟道出了父親期待她說出的賀詞,儘管她自己都聽得出那話並非出自真心。
一旁的富美神情痛苦,一聲不吭。看到她倆這個樣子,千舟恍然大悟。「不會……有家庭吧?」
大約兩個月後,千舟見到了同父異母的妹妹。宗一數次邀請她,連靖代都催她最好去見一見。她很不情願,最後還是到訪了宗一和富美的家。相差十九歲的小妹妹是個可愛的嬰孩,臉蛋粉撲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確定妹妹和自己長得一點也不像,千舟心裏像是有一塊石頭落了地。考慮到以後的人生,她希望沒有人能看出自己和這個妹妹有血緣關係。
據千舟說,柳澤家是當地遠近聞名的大地主,靠林業起家,從千舟的外祖父彥次郎那一代開始涉足建築業和不動產業。柳澤家近幾代生的多是女孩,彥次郎和妻子靖代生下的兩個孩子也不例外。為了本家的存續,身為長子的彥次郎只能讓其中一個女兒繼承家業。長女恆子的丈夫直井宗一做了入贅女婿。宗一是東京一所高中的老師,雖不是本地人,但家人都是公務員,也算門當戶對。宗一是家裡的次子,父親在戰爭中死去,兩家的父輩有過同窗之緣。宗一和恆子的孩子就是千舟。大概是體弱多病的緣故,恆子之後再沒有生下孩子,柳澤家再次面臨繼承家業的問題。
就這樣又過去了八年。一天,突如其來的噩耗傳來——美千惠死了。富美說一切從簡,守夜和葬禮安排在同一天。聽到消息,千舟立刻趕到殯儀館。
宗一說再婚後會恢複原姓氏,並打算搬出柳澤家。「不過,爸爸說的只是爸爸自己的事,沒想要強迫千舟和爸爸一起。千舟保持現狀或許最好,不用特意去改姓氏,也可以繼續住在宅子里。」
隨後,兩周年忌日的法事開始了。只有寥寥幾個富美的親戚到場,他們見了美千惠的孩子,什麼也沒有說。千舟到最後也不清楚富美是如何跟親戚們解釋的。
聽了千舟慷慨陳詞,彥次郎拍拍後腦勺,苦笑道:「這一局算我輸了。」說完,他恢復嚴肅的神情,「千舟,柳澤家就交給你了。」
「那是后話了,真正的考驗到來之前,我真的是不諳世事。」
「嗯,我覺得最好不要吧,這樣對我們雙方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