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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喜久夫比壽明年長兩歲,從小學習成績優秀。父母對此十分欣慰,認為將來可以放心地把家業交給他。然而,一件令佐治一家都沒有想到的難得的好事發生了。他們發現喜久夫有一種天賦,比他優異的成績還要難能可貴。
母親緩緩搖了搖頭。「醫生說,現在這個樣子也算是一點一點在好轉,雖然需要花些時間,但也還有可能恢復到接近正常的狀態。完全恢復正常是不可能了,醫生說酒精中毒是不治之症,而且再沾一滴就沒救了。所以啊,就算出院了,也必須得有個人看著他。」
「我哥就這樣了嗎?已經治不好了?」
就這樣,壽明一家三口照顧起患病的貴子。雖然會給妻子和女兒帶來麻煩,但一想到母親這麼多年來的付出,壽明就下定決心要承擔起這一切。況且,每個家庭都有各自的苦惱。這一苦難在今年春天也結束了,壽明決定把母親送進看護機構。壽明知道,一定會有人在背地裡說,這家人竟然讓別人為自己的親生母親養老送終,但作為兒子,他已經傾盡全力。即使有人說什麼,他也能問心無愧地去回應。壽明只是不想家人再受苦了,特別是妻子。
貴子等在那裡,直到打完零工的喜久夫回來,質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曾經將夢想寄托在音樂上的喜久夫答道:「我終於找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了,以後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希望你們也不要再管我。」
壽明從貴子的話中感覺到了深沉的母愛,這種愛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不會改變。她一定很後悔把自己的夢想強加在了孩子的身上。「就按您說的做吧。」壽明如此回應道。
「為什麼這麼說?」壽明問。
哥哥這副樣子,壽明實在看不下去。他說了聲「回去吧」,站起身來。
光陰荏苒,壽明通過相親結了婚,不久女兒優美出生了,佐治建築公司也順理成章地由他接手。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他都忙得不可開交,杳無音信的哥哥早已變得可有可無。喜久夫在什麼地方、做著什麼,他一概不知。
貴子表情痛苦地聽完兒子的話,沉默良久,終於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說道:「你爸的葬禮結束后,我會告訴你一切,現在就別為難媽媽了。」
壽明緩緩靠近,終於知道了人們在看什麼。只見地上擺著一個方形檯子,上面立著一尊銅像。銅像頭戴禮帽,手持手杖,衣服、眼鏡、皮膚、頭髮都發出烏黑的金屬光澤,紋絲不動。
正因為知道,才感到沉重啊——哥哥或許想說這句話吧,壽明心想。
「壽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我會負起母親的責任好好看著他,想辦法讓這孩子重新站起來,今後也不再喝酒。」
壽明從沒羡慕過哥哥,甚至覺得擁有常人無法企及的天賦實在是件麻煩的事情。母親也曾對他說過:「壽明,你如果想學鋼琴,也可以去學哦。」但他自然是當場就拒絕了。
喜久夫的臉上沒有一絲顫動,彷彿一張能樂面具,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我沒喝」。
「是他的夢想還是你的夢想?我從沒聽他說過什麼夢想。」
不久,喜久夫成為人們口中的神童,媒體紛紛前來採訪。所有人都認為喜久夫應理所當然地就此走上音樂之路,貴子也一心希望如此,但弘幸卻面露難色——靠音樂怎麼能糊口?
躺在棺材中的喜久夫比起壽明在醫院見到時看起來反而年輕了一些,表情安詳,似乎對人生感到滿足。壽明心中沒有什麼悲痛的感覺,只覺得母親終於可以解脫了。
葬禮當晚,只剩下貴子和壽明母子二人。「都是我的錯。」母親的第一句話就是懺悔,隨後她把喜久夫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那天貴子果然出門了。壽明跟在母親身後,時刻留神不被她發現。換乘了幾次列車后,她來到代代木公園。那天是周日,到read.99csw.com處是出遊的一家人或情侶的身影,還有人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練習樂器。貴子走到中央廣場的一個角落,停了下來。雖算不上圍觀,但經過那裡的人都會稍稍放慢腳步,看來那裡是有什麼事。
壽明不是鐵石心腸的人,看著母親這樣懇求,他不可能再去責怪,反而有點擔心究竟是什麼讓母親這樣苦不堪言。「葬禮結束后,您真的會把一切都告訴我嗎?」
「您得和我哥說一聲。」壽明對母親說道,「能聯繫上的吧?我知道您也有自己的考慮,所以一直以來什麼都沒問,但這次不一樣,您一定得勸他回來一趟。」
「是我啊,我是壽明啊!記得嗎?」壽明先問道。
然而,喜久夫在這裏也遭遇了挫折。即便都是配角,演技也有高下之分。喜久夫深切地感受到他在戲劇方面毫無才華。他內心痛苦掙扎,希冀可以做出一些改變,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挑戰,扮演銅像便是其中之一。
「可能吧。」
壽明轉過身,不再看哥哥,邁步離開。周圍的人都開始望向他身後,有人看起來非常驚訝,有人似乎樂在其中,大概是銅像又在做著什麼動作吧。壽明很想回頭看一眼,但還是忍住了,一路向前。回到家,壽明把一切如實彙報給父親。或許是沒有理解什麼叫扮作銅像表演,父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壽明解釋說那是街頭表演的一種把戲,父親好像才明白了一些。「靠那東西能糊口嗎?」他自然這樣發問,壽明並未回應。
銅像隨即舞動起來。機器人偶如復活般轉動手杖,踏著舞步旋轉了一圈。大概只要有人付錢,無論對方是誰,都要賣力表演吧。壽明覺得這可能是屬於哥哥的自尊。
壽明還聽那個女工作人員說,有一段時間,喜久夫甚至可以獨自外出了,還曾經申請過在外留宿一晚,但並沒有說要去哪裡。他第二天一早就回來了,也沒有發生什麼特殊情況。那天晚上哥哥到底去哪裡了呢?壽明問貴子,貴子也表示不清楚。
「是因為我嗎?」
雖然失聰了,他還是想儘力和周圍的人交流吧。壽明很驚訝,沒想到哥哥在去世前身體狀況竟然已經恢復得這麼好了。
幾天後,壽明跟著貴子出了門,去的地方竟是醫院,而且並不是一家普通的醫院,裏面的病人都受到精神疾病的折磨。
考上音樂學院時,喜久夫也曾滿懷希望,可迎接他的卻是當頭一棒。他很快見識到了一同求學的夥伴們高不可攀的才華和深不見底的實力,完全喪失了信心。他曾被周圍的人稱讚為天才、神童,原來那隻不過是因為他身處井底。他頓時明白了,像他這樣只會彈彈琴的人,在廣闊的音樂天地中簡直像路邊的石子一樣普通。
壽明看了一眼母親。
「你身體還好嗎?」
「等有機會就去。」壽明這樣回答。然而,機會尚未到來,喜久夫便因肝硬化離開了這個世界。
喜久夫卻顯得並不認同。「長處?我這算什麼長處。」
這就是哥哥的堅持吧,壽明頓時明白了。母親是出於支持,因此她的錢可以欣然收下,可父親並不認可,那麼對於他的施捨斷然不能接受。
貴子煩躁地搖搖頭。「很難解釋清楚,還是帶你去見見他吧。」
然而,壽明終究還是沒有理解母愛為何物。喜久夫離開沒多久,貴子就出現了行為異常,經常走失,警察會不停地聯繫壽明。每次問她,她都一口咬定是一個不認識的人帶她走的。這是典型的認知障礙。貴子曾肩負著無論如何都要照顧好喜久夫的責任,現在她失去了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天賦……」喜久夫笑了笑,雙唇似乎染上了一層落寞的色澤,「那東西怎麼可能是生下來就能輕鬆擁有的。」
壽明感到震驚,沒想到哥哥竟有這麼大的變化,而母親的表現更九*九*藏*書令他出乎意料——她臉上浮現出心滿意足的表情。壽明一直以為母親唯一的願望就是哥哥能在音樂上獲得成功,但他想錯了。原來無論以何種形式,只要看到孩子正在追求理想的身影,任何一位母親都會感到歡欣。
「什麼?葬禮結束后?您覺得這樣沒問題嗎?」
銅像依舊無動於衷,連臉上的皮膚都沒有一絲顫動。或許這就是他的回答。
「我保證。」貴子堅定地答道。
歲月緩緩流逝,數年過去,喜久夫轉到了一家名為青檸園的看護機構。只要入住時交一筆費用,這家機構就可以一直照顧到患者離世。費用自然不低,但壽明沒有阻止貴子。喜久夫是佐治家的長子,有權利繼承遺產。後來壽明聽貴子說,喜久夫的精神狀態已經穩定下來,每天還會讀讀書,但身體狀況很難算得上健康。他會不時癱倒在床上,而且雙耳已經失聰,和貴子交流時都是筆談。
喜久夫認為自己的路走錯了,開始坐立不安。光是保留學籍對他來說都是徒增痛苦,因此他決定退學。但是,至今為止的人生中,他只有音樂,除此以外還能做什麼呢?愁苦迷茫時,喜久夫遇到了戲劇。劇團里有形形色|色的人,並非每個都擔得起主演的重任,其中絕大多數人可能一輩子都只能演配角,但每個人都滿足於自己的角色。無論什麼樣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這就是戲劇的世界。
見面之前,壽明聽主治醫生說,喜久夫患上了重度慢性酒精中毒,不僅肝功能已經惡化,還出現了認知障礙,最近甚至會不時發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情況。
「好吧,我剛才看到媽還在幫你,我也沒什麼別的好說了。」壽明剛要轉身離開,忽然想起口袋裡的信封。父親說的是「如果有機會聊幾句」,但這哪能算是聊天?話倒是說過了,雖然哥哥沒有回答任何問題,也應該可以交差了。壽明取出信封,說了一聲「爸給的」,然後擱到母親放錢的那個箱子上。
昏暗的會客室里,壽明與喜久夫久別重逢。可是,哥哥已經不是在代代木公園看到的那個扮演銅像的藝術家了,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如枯木般乾瘦,灰暗的臉上布滿皺紋,完全是一張老人的面孔,表情也沒有一絲生機,雙眼看上去和死人無異。
貴子垂下眼睛,眉間只剩酸楚。「你哥要是感覺到有人在責備他,就會變成這樣。醫生說,這是思維能力低下的緣故,但是……」她看向喜久夫,「今天格外嚴重,他有時還是可以說一些完整的話的……」
這銅像其實是由人扮成的,為街頭表演的一種把戲。看到母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銅像,壽明愣住了。他確信銅像的真身正是哥哥喜久夫。貴子徐徐走近,在銅像前面的紙箱里放下一疊東西,應該是折好的鈔票。來往的遊人注意到了貴子,紛紛駐足觀望。
時光如梭,壽明也考上了大學。學校的等級有些不上不下,既非三流,也達不到一流,但好在學的是建築工程專業。學校離家很遠,壽明和哥哥一樣也要離開家了。開始獨自生活以後,壽明總算明白了哥哥不願回家的理由。大學生活很快樂,他簡直想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去和朋友們及時行樂,根本沒心思回老家,也切身體會到了面對父母沒完沒了詢問時的心浮氣躁。
「你一定會吃驚的……」貴子臉上浮現出虛弱的微笑。
不過,喜久夫和佐治家的關係並沒有完全切斷。貴子有時會瞞著其他人和喜久夫見面,弘幸也默許了。
「你聽得懂嗎?」壽明疑惑地問。
「這我知道,知道……」說到這裏,喜久夫沒再開口。
貴子雙手合十,向兒子深深鞠了一躬。「壽明,媽媽知道你無法理解,可真的沒辦法,別再說了。葬禮一結束,我一定全部告訴你。」
上小學低年級時,壽九九藏書明參加了喜久夫的鋼琴演奏會。那時,壽明經常能在家裡聽到哥哥彈琴,所以年幼的他當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可周圍的聽眾卻不一樣。當喜久夫演奏完畢,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如海潮般此起彼伏,經久不息,甚至還有人站起來高聲喝彩。很久以後,壽明才學到「好評如潮」這個詞,但早在那次演奏會上,他就已經親身感受到聽眾對哥哥如潮水般的讚揚和動容。
「為什麼?要是還記得一點養育之恩,總該出席一下葬禮吧!如果不來,他還算是個人嗎?媽,難道您不這麼認為嗎?」
壽明一步步走到銅像前停下,環抱雙臂。「哥,你想做的就是這個?你放棄了從小苦學的音樂,就是為了做這個嗎?真是個可貴的夢想啊。」
忽然,銅像動了。只見他一手扶著禮帽,一手轉著手杖,雙腳踏起舞步。舉手投足如同機器製作的人偶,絲毫看不出是人在做動作。表演得這麼精彩,一定經過了長年刻苦練習。如果不是顧慮太多,壽明肯定也會對這位厲害的舞者心生欽佩。貴子伸出右手,銅像伸手握住了,隨後銅像就像發條到頭了一樣恢復靜止狀態,和舞動前相比造型有些不同。駐足欣賞的遊人散開了。貴子隨人群離去,並沒有發現身後的壽明。
「沒辦法,我和哥哥不一樣,又沒有什麼長處。」
從此,喜久夫再也沒有回過家。壽明大學畢業后便進入家裡的公司幫忙,不知道哥哥喜久夫身在何處、做著什麼。
看到哥哥這副模樣,壽明感到有些焦急不安。「怎麼了?你有什麼不高興的?」
「是我的錯,」喜久夫重複道,「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的錯!我再也不喝了!」
「不過,可能我又做錯了。」回憶告一段落,貴子嘆了口氣,看向遠方。
喜久夫考入了位於東京市中心的音樂學院的作曲專業,開始在學生宿舍一個人生活。這也意味著他得離開母親身邊。長子離家后,貴子大約兩個星期都茶飯不思,精神恍惚。喜久夫平時不回家,只有暑假或新年時才會露面。偶爾回來,也幾乎不談音樂,琴鍵更是摸都不摸。貴子噓寒問暖半天,他只不耐煩地回了一句「我好好學著呢」。
隨著年齡增長,喜久夫的才華越來越突出。弘幸對喜久夫的音樂之路頗有微詞,但並未吝嗇過學費。兒子能在鋼琴大賽上取得優異成績、獲得專家們的讚許,沒有哪個為人父母者會心裏不舒服。
但事實並非如此。一連串動作之後,銅像拿起箱子上的信封向壽明遞來,並再次定格,彷彿在說:你拿走吧。
那天,貴子回去的時間比壽明晚了將近兩個小時。她說去見了一個朋友,壽明並不相信,猜想她大概是先離開了代代木公園,在某個地方等喜久夫「下班」后,又一起度過了一段只有母子二人的時光吧。母親不可能只滿足於給街頭賣藝的哥哥一些零錢。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晚都在佐治夫婦間進行。每到這時,喜久夫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肯出來,而壽明則冷眼旁觀。
壽明接過厚厚的信封,意識到裏面裝的是錢。父親看也不看壽明,可能是不想他多問吧。爸,你還是狠不下心啊——壽明想這麼說,但沒有說出口,只是把信封裝進上衣口袋。
故事雖長,總有終章。等到有一天把母親也安穩地送走,就可以只為自己、妻子和女兒的事情操心了——壽明對自己說。
喜久夫一聲不吭,躲躲閃閃地看了看貴子。他大概還認得母親。突然,他看向壽明,表情痛苦地說道:「是我的錯……」
周圍人影漸疏,最後只剩下壽明獨自站在那裡。從銅像所在的位置理應能將壽明看得清清楚楚,但銅像依然一動不動,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銅像戴的眼鏡大概是雙面鏡,壽明看不出哥哥正在九九藏書看向哪裡,但他的視野中不可能沒有自己的身影。
壽明接回信封。「哥,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歡迎。爸也是,一直等著呢。」
壽明隱隱盼著喜久夫會在葬禮當天突然現身,但期待還是落空了。父親的親朋好友和生意上的合作夥伴都來了,為他舉行了一場隆重的告別儀式。自始至終,佐治家的長子都未到場。作為喪主,貴子致辭時對喜久夫隻字未提。
貴子和壽明為喜久夫舉辦了葬禮,規模很小,就在青檸園附近的一處殯儀館,來上香的只有幾個青檸園的工作人員。聽貴子說,自從喜久夫患上慢性酒精中毒,劇團的朋友也都和他漸漸疏遠了。
貴子一直守護在兒子身邊。聽到喜久夫說要放棄音樂之路時,她自然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但讓她更加心如刀絞的是對自己的懷疑——自己是不是親手毀掉了兒子的人生?要是當初只讓喜久夫把音樂當作|愛好,說不定他的青春時代會更加開心充實。貴子因此在心裏暗暗發誓,從今以後只讓喜久夫做他喜歡做的事,無論是什麼,只要不給別人添麻煩,自己就一定支持到底。
此後,母親似乎一直定期去見哥哥,父親則沒有再讓壽明跟著,他不知道父親是對哥哥徹底失望了,還是委託信用調查公司了解了哥哥的經濟狀況。總之在佐治家,「喜久夫」這三個字再也沒有出現過。
「你這麼說,媽媽可要傷心了,她把人生都押在你身上了。」
貴子更是不遺餘力地傾注心血,只要聽說哪裡有知名指導老師,她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取得聯繫,就算路途遙遠也要帶著喜久夫去聆聽教誨。
家裡的事情自然只能往後放了。貴子從來不督促壽明學習,在她看來,只喜歡運動和漫畫的小兒子對學習根本提不起興趣。但她對壽明的成績十分在意,因為如果壽明學習成績不好,拿不到學位,無法繼承家業,就不得不由喜久夫來繼承了。壽明聽貴子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必須去讀建築工程專業,就算是三流大學也沒關係」。
那就是音樂。
喜久夫曾對壽明道過歉。「強迫你繼承家業,對不起。」那是壽明在房間里準備中考的時候。
儘管如此,在貴子創造的頂尖音樂學習環境中,喜久夫的琴技仍在不斷提高。最後連弘幸都為之嘆服,同意喜久夫考取音樂學院。而令貴子萬萬沒想到的是,喜久夫竟然說他的夢想不是當鋼琴家,而是作曲家,比起演奏,他更喜歡創作。
「當然也有成功的,可那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都無聲無息地被埋沒了。你想讓兒子走這樣的路嗎?」
母親沒有點頭。「跟他說了也沒用。」
然而,壽明不知道喜久夫不回老家還有別的原因。一天,他時隔許久回到家,發現父親陰沉著臉,母親正在抽泣。原來,喜久夫總是不和家裡聯繫,貴子不放心,便到學生宿捨去探望,得知喜久夫已搬了出去,再向管理員打聽,得到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消息——喜久夫早已退學。
「那是因為他不好意思對你開口。求你了,所有責任由我來承擔,就讓孩子繼續他的音樂之路吧!」
喜久夫露出猶豫的神情,陷入沉思。
平時壽明會在心裏揶揄父親,認為父親是個不明事理的固執老頭,但這次卻覺得父親的確有理由發火。壽明之所以甘心繼承家業,是因為他也希望哥哥成為一名成功的音樂家。他想當面質問哥哥:為什麼和當初說的不一樣了?
聽母親的口吻,壽明覺得她並沒有欺騙自己。「好,不過爸走了的事,您要通知他。」
「知道了。」壽明答應下來。他明白父親想知道的不是母親和哥哥說了什麼,而是哥哥的現狀。畢竟骨肉相連,作為父親怎麼可能不挂念自己的兒子?
「爸死了。」壽明說道,「前幾天剛辦完葬禮,你怎麼沒來?」
「都是因為你!」九_九_藏_書弘幸斥責貴子,「都是你把他慣得這麼無法無天!這下好了,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你知道我給他花了多少錢嗎?音樂之後又成表演了?別開玩笑了!下次見到他,你和他說,永遠別再踏進佐治家一步!」
「如果有機會和你哥聊幾句,就把這個交給他。」弘幸遞給壽明一個信封。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得不與哥哥聯繫的時刻終於到來了。弘幸因心肌梗死昏迷不醒,在醫院去世了。由於沒有任何徵兆,全家人都不知所措。
「這樣啊,的確棘手。」
「不是長處是什麼?所有人不都說你有天賦嗎?」
貴子不願退讓。「這孩子的才華跟那些人的不一樣,而且最想走這條路的是孩子自己啊。我想幫他好好愛惜他的夢想。」
創造契機的人是母親貴子。貴子曾夢想成為鋼琴家,因此想讓長子也去學鋼琴。丈夫弘幸並沒有反對,他每日忙於工作,把育兒全權交給了妻子。他覺得按照孩子的喜好去做也無妨,反正早晚會放棄,便沒有在意。
聽貴子說,喜久夫三十多歲時開始沉迷於酒精。由於做什麼都處處碰壁,他每天從早到晚喝酒消愁,而且越喝越多,漸漸茶飯不思,生活只剩下酒精。
沒想到喜久夫第一次接觸鋼琴就被深深吸引,如果不是有人讓他停下,他會一直彈下去。他不明白大人為什麼不讓他繼續彈,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此傾注的熱情,只是單純地熱愛彈琴。不僅僅是熱愛,喜久夫還擁有與生俱來的才華,音感和節奏感都很強,對曲子過耳不忘,不久他的琴技就不輸成年人了。
喜久夫長嘆一口氣,說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做的事是自己想做,還是不得不做。我喜歡音樂,也愛彈鋼琴,可總覺得前方的路和我想要的不太一樣。」
一天,弘幸叫來壽明,讓他去跟蹤貴子。「今天你媽很可能去見你哥,你去看看他們在哪兒見面,說了什麼。」
「見我哥嗎?」壽明感到疑惑。
「可你就是比別人有才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多幸福啊。」
「你要是能去看看他就好了……」對於貴子的請求,壽明沒有立刻答應。他也想去看看哥哥,可又覺得還是不要再見為好。萬一哥哥見到他以後病情反而惡化了呢?既然已經穩定,保持現狀或許更好。
喜久夫依然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皺了皺眉。
主辦葬禮的是貴子,但前來弔唁的人多是生意上的夥伴,所以守靈和出殯等事宜其實都是由壽明操辦的,關於哥哥喜久夫的事自然也得考慮周全。即便這麼多年杳無音信,但長子在父親去世時都不露面,一定會被人說三道四。
貴子從管理員那裡要來喜久夫的住址,發現那裡是一幢兼作倉庫的獨棟房屋,一群不認識的年輕人住在裏面。他們都隸屬某個劇團,夢想成為演員,喜久夫是其中之一。
壽明聽說哥哥在青檸園裡有一位相熟的朋友,姓向坂,比哥哥年長一些,曾在一家企業擔任董事,位高權重,但是患上了一種全身肌肉會漸漸僵硬的病,於是來到這家看護機構療養。壽明本想向他打聽喜久夫在世時的情況,不幸的是他一年前就去世了。
貴子自然察覺到了喜久夫的反常。每次見面他都是一身酒氣,無論何時手裡都拿著一罐啤酒。貴子怎麼也沒有想到,喜久夫當時已經病入膏肓。一天,喜久夫失去知覺昏倒在路邊,被人送到醫院。接到醫院的通知后,貴子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喜久夫先生是個好人。」一個女工作人員對壽明說,「他總是隨身帶著幾張小卡片,上面寫著『感謝你每天的付出』『辛苦你了』之類的。每次看到我們,都會挑出一張卡片來給我們看。」
這次說不定可以聽到哥哥的聲音,壽明在心中期待。然而期待並沒有成為現實,銅像一直保持著交出信封的姿勢,靜止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