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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登場人物會聚一堂

第三章 登場人物會聚一堂

「咦?」世史夫哥哥有點驚慌失措。他大概有些顧忌槌矢先生的面子。「什麼意思,你這話?」
「小心我一拳把你打飛!憑什麼連我也得被你叫成小妹妹啊。雖然這個事實我不想說吧,不過我可是比你大上一歲的姐姐哦。」
琉奈姐姐平時是一名展會講解員。她是一個瓜子臉美女,即便如此,美女發起火來,表情也和微笑時的樣子有著天壤之別。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世史夫哥哥一個人有勇氣「噗噗」地去戳她那氣鼓起來的小臉了吧。
當然了,友理小姐也穿著和槌矢先生一模一樣的黑色運動衫。友理小姐沒有化妝,大概是覺得這種衣服無論怎麼穿都很難穿出「型」來吧。不過這反而將她高貴別緻的面龐突顯出來。儘管如此,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大家反而說不好她到底算是個美女還是個醜女了。
「富士高哥哥的是藍色的,和長棉馬甲搭配起來真是很協調呢!」我做出一副十分難為情的樣子,拽著自己紅色運動衫的下襟讓大家看。我把換下來的衣服連同錢包、手錶等隨身物品摘下,放進準備好的籃子里。倒不是說不許帶私人物品,只不過一來裏面沒有使用錢包的機會,二來運動衫上也沒有口袋。
或許是為了擴張父親的事業而過於操勞,身為現任集團社長的胡留乃二姨至今仍然是獨身一人。二姨沒有結過婚。因此,有關淵上家繼承人的問題便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外公和胡留乃二姨去世以後該如何是好?
這並不是在開玩笑。
在今年以前,媽媽為了能夠分到一點遺產,在新年期間上門拜年只是一種近乎業餘愛好的懷柔政策。不過,今年的情況卻與往年大不相同。媽媽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我們兄弟三人中的一個推銷給外公。為此,她在來外公家之前,硬是把沾酒就哭、只會給自己添麻煩的爸爸丟給了奶奶。
「什……什麼?!你還真會裝模作樣啊!」彷彿對周圍人的目光有所忌憚似的,媽媽故意用鼻子發出了幾聲怪笑。其實媽媽早就氣得想大聲嚷嚷了,只不過拚命忍住了而已。「真夠邪門的啊,真是邪門,實際上是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發生了吧。對不對,是不是這樣?」
「好啊,好啊,你們就都圍著琉奈轉吧,反正我就是只恐龍而已嘛。哼!」
就這樣,爸爸終於迎來了自己「全盛時期」的終結。最終,爸爸的性格變得很陰鬱,如同無名黑暗一般的陰鬱。不過這倒和富士高哥哥很像。不,確切地說,應該是富士高哥哥繼承了父親那不流於外表但潛藏於心的陰鬱性格吧。順便在這裏說一下,富士高哥哥現在還沒有上班,只是在研究生院從事量子物理方面的研究。
這時候,大家終於發現,原來外公是在等貴代子夫人,等她從他身後過來,在他旁邊的座位上坐好。在這一點上,外公是格外講究禮儀的。和在場的其他人不同的是,貴代子夫人沒有穿運動衫和長棉馬甲,只是穿著普通的罩衫。
「有點兒什麼啊?真的是感冒嗎?還是說他突然有什麼急事要辦?」
「這事對自己究竟是有利還是不利呢?」
富士高哥哥看起來多少有點迷惘,只好另外找了張沙發坐了下來。槌矢先生不知有什麼事情,朝著會客大廳的方向走了過去。看得出來,他對琉奈姐姐十分在意。
「我幫您拿到房間里去吧。」
「真是不太常見呢。」媽媽十分做作地高聲笑道,這不禁讓槌矢先生皺了皺眉頭,「其實,葉流名夫人的先生今年也沒有過來。」
「今年,在大家動筷子之前,我有些話要說。」坐到上座的外公,用尖銳而沙啞的聲音宣佈道。隨後他便陷入了沉默。
「啊?真夠偶然的啊。」
「唉——」被引導著換上黃色運動衫的世史夫哥哥嘆了一口氣,「為什麼我們一個個都得換上這種土裡土氣的衣服啊。每年都是。過年的時候難道不是應該人人穿上盛裝、精心打扮起來嗎?你說是不是啊,槌矢先生?」
「是啊,開除了。連退休金都沒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鍾之江姨夫確實幹了一件愚蠢至極的事情。高一的女孩也就是十六歲左右,這不就是當年葉流名三姨搬到他家和他同居的年齡嗎?難道應該說是歷史的重演嗎?換句話說,在差不多三十年前,葉流名三姨自己為姨夫「開闢了這條道路」的同時,難道就已經給未來播下了一顆災難的種子嗎?
「沒錯,就是這樣。你小子啊。」
「請問您想要點什麼飲料?」
「我又沒說運動衫的顏色怎麼樣。我只說外公可能變得有點痴獃了而已。」
「哦,對啦,」
當時的三女兒葉流名剛剛勉強考進一所高中。學校是一所偏差值並不算高的女子高中。不知道當初她是否也想像姐姐那樣靠獎學金讀完大學,但最後卻突然中途退學了。
這樣一來,媽媽和三姨開始搓著雙手、計劃著和外公重歸於好。對此,外公一開始的態度十分強硬。
「跟她比起來,我真是找了一個在我能力範圍內能找到的最好的老公。」
母親的眼神開始遊離起來。她似乎正在心裏迅速評估這件事:這個消息對自己是好是壞呢?
在場的其他人只是注視著外公,連大氣都不敢出。見貴代子夫人坐下以後,外公輕描淡寫地咳了一下,隨後開門見山地說道:「也不是什麼別的事情,我想說的是關於胡留乃的養子人選的問題。」
在這裏順便說一下,我們兄弟當中,最完整地繼承爸爸性格的人是二哥世史夫。世史夫哥哥現在在一家計算機軟體開發公司任職。一開始他在系統操作員的職位上一直鬱郁不得志,後來轉到營業部,便如魚得水起來。
和往常一樣,葉流名三姨的臉上依然掛著那種有氣無力的笑容,那樣子彷彿在私底下控訴著:「別看我臉上笑呵呵的,可我的心裏是在哭泣哦。」不過這種笑容也從另一個方面顯現出了葉流名三姨此時此刻的從容不迫。
「他為什麼今年不來啊?難道是得了感冒嗎?」
不過——
世史夫哥哥突然降低聲調,好像要說什麼悄悄話似的湊到琉奈姐姐的耳邊。他把鼻子湊到琉奈姐姐的秀髮旁邊,香氣頓時撲鼻而來,可自己也被狠狠地踩了一腳。琉奈姐姐的脾氣果然不小。
公平地說,舞姐姐是個沒什麼姿色的女孩。雖說她絕對算不上個醜女,但卻因為缺乏妹妹那樣耀眼的外表而始終無法擺脫自卑情結。
舞姐姐一邊在膝蓋上打著拍子,一邊不時地把目光投向這裏。不過她的視線一旦快要與我或者其他人相交的時候,她便會在中途躲開。
「哎喲。」葉流名三姨來回打量著我們兄弟三人,然後又側眼看了看媽媽。她是一個不管什麼時候臉上都帶著隨隨便便、有氣無力笑容的人。
被人視為頗有爸爸「全盛時期」豪放風範的世史夫哥哥,這時候也忘記顧及槌矢先生的面子了。他顯露出一種毫不掩飾的興趣,說道:「也就是說,因為外公開始出現痴獃的癥狀,分辨不出自己的孫輩了,這才讓所有人都穿上顏色各異的運動衫,好更容易地辨別每個人,是這樣的嗎?」
「那個咱們待會兒再說吧,」或許已經洞悉到形勢不妙,槌矢先生趕忙解圍,「夫人請進,董事長和社長都在裏面等著您呢。」
「等姨夫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沒來啊?read.99csw.com
「好,好,我給大家拜年,恭喜恭喜。」
「道也姨夫也是啊,今天怎麼了?今天怎麼沒來啊?」
大概是覺得自己被葉流名三姨愚弄了,媽媽的臉上開始陰雲密布。或許是因為知道自己只要一張嘴便會把對方臭罵一頓,媽媽只好強壓自己的怒火,板著臉不再說話。
「不過啊,富士高哥哥還是個學生啊。要是Q太郎有壓歲錢的話,富士高哥哥也應該有。既然哥哥都有壓歲錢,那麼比他歲數還小的我也應該……哎喲,疼!」
妻子先於自己去世,就算是零治郎這樣的人也會感到意志消沉。本來以為啰唆的妻子不在了,自己便可以無憂無慮地花天酒地,但事實卻全然不是這樣的,他反而完全沒有了玩樂的心情。
「可是,比起長相來,顏色更簡單好記吧。」世史夫哥哥一臉迷茫地搖了搖頭,反駁道,「而且,這可是大哥你先提出來的觀點啊。」
「靠運動衫的顏色來區分孫輩的想法,未免有點過於荒謬了吧。」
「要是他不知道哪種顏色代表誰的話不是也一樣嗎?要是為了不認錯人而去記什麼顏色代表什麼人的話,有那個工夫,還不如直接去記長相呢。」
「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沒騙你哦。唉,真讓人受不了,他總像個吃奶的小孩似的『哇哇』地哭個沒完。」
「怎麼說呢,他跟我說他身體不太舒服,啊哈哈哈哈,真是個不懂規矩的人呢。」
這句話頓時讓更衣室里瀰漫起了一種奇妙的緊張感。我心想,情況有些不妙。琉奈姐姐是葉流名三姨的二女兒,和我們是表親關係。但是世史夫哥哥卻從來不掩飾自己對琉奈姐姐的愛慕之情。不過看樣子,富士高哥哥雖然沒有明說,但心裏也同樣喜歡著琉奈姐姐。不,並不止富士高哥哥一個人,槌矢先生似乎也在私下偷偷地仰慕著琉奈姐姐。他們兩人都用一種恐怖的眼神偷偷地盯著世史夫哥哥。
再加上大女兒和三女兒都因為厭惡自己而離家出走,獨自留在家裡的二女兒也因為絕望而變得歇斯底里,這讓零治郎一時間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雖然他也反省過「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是因為自己的失德而招致的」,但這個時候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零治郎將能賣掉的東西全部賣掉,帶著胡留乃出去旅行。話雖如此,這卻是一次有去無回的旅行。由於零治郎還欠著一屁股債,所以他和胡留乃是趁夜逃走的。出於徹底的絕望,他已經有了逼著女兒一起自殺的打算。不過,零治郎想多少彌補一下之前犯下的罪孽,因此他用變賣家產換來的錢給胡留乃買了漂亮的衣服,請她吃美味的佳肴,極盡奢華之能事。他打算在這之後帶著女兒一起投海自盡。
「我爸爸現在也有點歇斯底里的樣子,」琉奈姐姐用一種絲毫不輸給世史夫哥哥的嘲諷語氣說道,「雖然……這麼說吧,也是他自作自受,自找的。誰讓他對一個高一女生動手的。」
不過人生不會總是一帆風順。爸爸的下一個夢想與野心便是進入公司的董事會。當然了,他本人和媽媽都對此深信不疑。實際上,公司確實給了爸爸一個非正式的消息,因此爸爸和媽媽的心境變得如同奪取了天下一般也就不足為奇了。為此,爸爸甚至還做了一身新西服。
「啊?高一女生?」我剛覺得他這句話里有一種羡慕的口氣,世史夫哥哥便真的這樣說了出來。
在執行作為自己工作內容之一的接待任務之時——也就是接待像我們這樣的人的時候——為了不給對方可乘之機,友理小姐必須和對方保持距離,態度既不能和藹可親也不能冷漠無情,打扮既不能太出眾也不能太寒酸。當然了,在面對自己戀人的時候,她大概會毫無保留地表現出自己有如綻放的花朵一般的熱情吧。友理小姐就是這麼一種氣質獨特的人,會讓人做出這種聯想。
「什麼?你說什麼,富士高?」媽媽眼角往上一挑,眼睛變成了三角形,那樣子彷彿在說作為自己私人財產的兒子對自己應該誠惶誠恐,坦白一切,任何隱瞞都是不可饒恕的,「你知道什麼?要是知道的話就趕緊說,別死魚不張嘴啊。」
在媽媽和葉流名三姨之間,上演了一場慾望橫流、互相拆台的醜劇。
「啊,真讓人羡慕啊,Q太郎。」剛要坐下的琉奈姐姐又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咬著手指看著我,「阿姨,人家也想要壓歲錢。」
唉,男人原來就是這樣的一種動物啊。
「這不是挺好的嗎?不用這麼生氣吧,是不是啊,琉奈小妹妹?」
零治郎不斷地開發新菜,用卓越的口感和別緻的外觀贏得了年輕女顧客的青睞。餐廳自然是連日爆滿。最初,他們的餐廳只是開在市內的一處混雜著各種生意的建築里,漸漸地,他們把餐廳移到了國道旁邊的一處磚房裡。
「行啦行啦,琉奈小妹妹。」即便被琉奈姐姐細長的眼睛瞪著,世史夫哥哥仍然是一副死皮賴臉、滿不在乎的樣子。
爸爸現在正在停職調養,辭職也只是個時間問題了。實際上,公司也因此成功地完成了一個裁員任務。
接下來媽媽的兩個妹妹開始慌張起來。大姐出嫁,多少會站在自己這邊的母親去世,這個名為「零治郎」的包袱眼看著就要落在自己的肩頭了。
在幾年前,外公終於允許她們在新年的時候前來拜年請安。不過,外公卻在新年的當口提出了奇怪的條件——凡是進入淵上家的人必須換上指定的服裝。而且,在淵上家停留的這段時間,必須一直穿著這種衣服。如果不能遵守這個條件,就不許踏進淵上家的大門一步。這些指定的服裝不是別的,正是這種五顏六色的運動衫和長棉馬甲。
「這可就大事不妙了啊。」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的身體不舒服嗎?還是說……」
葉流名三姨也毫不服輸地回送了一個懶洋洋、帶有諷刺意味的微笑,那似乎在說:「我先把話說在這裏,讓誰當養子的決定權可是掌握在父親大人的手裡哦。」看這架勢,只要我一不小心跑到她們兩人當中,就會被她們的視線電到。
「十分抱歉,我把花的事情忘了個一乾二淨……」
「好的,我知道了,不過……」媽媽再一次毫不客氣地俯視槌矢先生的頭頂。槌矢先生穿著一身寬鬆的黑色運動衫,上身還套著一件藏青色的長棉坎肩。如果說穿成這副打扮是一種幽默的話,那麼以這種幽默的打扮來迎接上司的家人也實在是過於愚蠢了。
「就是有點兒嘛。」
「看來你的人生還沒有享受完,用這些錢再放蕩一回好了。這次完完全全地毀滅自己就好了。」零治郎覺得彷彿有一個惡魔在自己的耳邊不懷好意地低聲說道。
我們在槌矢先生的引導下走出別館來到本館,因此剛才的那個話題也只好暫告一個段落。穿過像酒店大廳一樣寬敞的玄關,便是會客大廳,再往裡走則是一個傳達室兼會客廳似的房間,媽媽早已經坐在裏面了。當然了,她身穿一身綠色的運動衫和長棉馬甲,那樣子就像居住在住宅小區里被生活折磨得疲憊不堪的家庭主婦。她的目光越過槌矢先生,射向我們兄弟三人,那樣子好像在說:「你們磨磨蹭蹭的,太慢了。」
世史夫哥哥十分意外地被富士高哥哥打斷,士氣大挫。
那時九_九_藏_書候因為正處於經濟不景氣的當口,很多人都飽受公司裁員之苦。雖然爸爸這個工作勉強算是個管理職位,但是沒有事情可做,也只是形同虛設。爸爸的待遇也被赤|裸裸地降到了普通員工的水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周圍的人在下意識地拿琉奈姐姐和她比較之後而感到內疚的緣故,大家在和她接觸的時候都提心弔膽,格外小心。可這樣一來反而又會對舞姐姐造成傷害,於是,事情就這麼陷入了惡性循環。
「哪裡哪裡,我才是要請您多多關照。」
餐廳的生意在這之後也是一帆風順。一轉眼的工夫,連鎖店一家接著一家地開張營業。結果,餐廳發展成了一家在全國擁有三十七家店面的大型企業。這是最近的十年裡發生的事情。
丈夫的飛黃騰達便是一種對自己的恩惠,這在媽媽看來簡直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堅信自己會因此而得到幸福。媽媽覺得自己這輩子要比妹妹強上很多,而這種程度的幸福也是一種她應得的權利。這進一步加深了媽媽對於葉流名三姨的優越感。
「非常對不起,董事長特別囑咐過,不換衣服的人不許入內。」
「真羡慕啊!高一,也就是說今年才十六歲左右吧,真是羡慕啊,羡慕死了。十六歲,光是聽了這個歲數我就興奮得硬起來啦!」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胡留乃是姐妹三人當中性情最為溫和敦厚的。但被姐姐和妹妹背叛之後,她發現自己已經和爸爸這個累贅死死地綁在了一起。這讓她十分不安,變得極為暴躁。有一段時間,胡留乃還因為引人注目的怪異言行,不得不經常去精神科看病。
順便說一句,我的兩位表姐一個叫舞,一個叫琉奈。
彷彿可以從媽媽的舉止當中察覺出她想問的問題似的,槌矢先生搶先說出了媽媽妹妹的名字。槌矢先生十分聰明,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被外公視為得力心腹了。
「哼,你們倒很開心嘛,把我一個人這麼晾在一邊。」舞姐姐渾身上下透出這麼一股正在和誰鬧彆扭的感覺。
「也就是開除是嗎?」
世史夫哥哥毫無顧慮地用一種滑稽可笑的語氣,把爸爸如何因為裁員風暴而被折騰得幾乎成了廢人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對琉奈姐姐做了說明。當然了,他是用一種媽媽聽不見的音調小聲地說的。
琉奈姐姐一臉厭惡地把他的手扒拉開,但似乎沒有立刻離開的打算。其實這也沒什麼稀奇的。這時候,媽媽和葉流名三姨正像雕塑一樣,保持著互相對視的姿勢一動不動;富士高哥哥像是在做著什麼宗教修行似的,獨自一人盤著腿兒坐在沙發上盯著眼前的空氣;舞姐姐似乎對眼前的一切提不起半點興趣,只是自顧自地聽著隨身聽。每個人都彷彿沾上泥巴的和紙似的,一臉的陰鬱與沉悶。大概在琉奈姐姐看來,世史夫哥哥雖然多少有點煩人,但還是比在這裏與我或者友理小姐聊天要有意思一點。
我們大庭一家是從最近幾年開始,在新年的時候來外公淵上零治郎家聚會的。這之前,我們家因為一些事情和外公一直比較疏遠。不僅僅是我們大庭一家,葉流名三姨下嫁的鍾之江一家在這之前也幾乎和外公沒有什麼來往。他們和我們家一樣,也是從最近幾年才開始在新年的時候來給外公拜年的。
「都跟你說了,沒什麼大事啊。」
「那個女人真是瘋了。」
「我早就知道她有一個在三流女子高中當老師的相好。」
「你們說什麼呢啊。」
「有點兒。」
「你說什麼?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嗎?哦,對了對了。」世史夫哥哥立刻回過神來,「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事情?是關於鍾之江姨夫今年為什麼沒有來的問題,是不是?你知道的吧?我說,到底為什麼啊,快告訴我們吧,快說啊!」
這便給了媽媽和葉流名三姨一個絕佳的機會。媽媽有三個兒子,可以讓胡留乃二姨隨便挑選一個收為養子。不過葉流名三姨那邊也說了,我這邊有兩個女兒,你隨便挑一個以後再找一個上門女婿就行了。
「新年快樂,恭賀新禧!」
不過,最近外公的態度開始有所緩和。據我的觀察,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胡留乃二姨沒有子嗣。
當然了,根據民法里有關繼承權的條款,若是外公零治郎沒有留下遺囑便去世了的話,媽媽和葉流名三姨都有權分到一部分財產。不過,像是在故意嘲笑她們的這種期待似的,外公近十年來每年都會在新年的時候立下新的遺囑,這已經成了一種慣例。當然了,遺囑里不可能有把所有財產都留給胡留乃二姨一個人的內容,但是,不管怎麼說,當初主動和外公斷絕關係的畢竟是媽媽和三姨。因此,就算外公一分都不留給她們,她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哥哥你又走運了,你拿到的是一件黃色運動衫。」莫名其妙地被卷進這種讓人戰戰兢兢的氣氛,實在是無聊透頂。我提出一個新的話題,打算緩和一下屋內的氛圍。
「社長。」
「你說話怎麼那麼佛氣十足啊,小Q。」琉奈姐姐突然插話。她把一個只剩下融冰的玻璃杯交給友理小姐,然後又要了一杯「On the Rocks」。
「恭賀新禧,哎,恭賀新禧。過去的一年裡,承蒙您的照顧。」媽媽對著和自己同一輩分的槌矢先生不斷地點頭哈腰,說著客套話,態度幾近謙卑。不知為何,年初來外公家串門的媽媽,顯得格外客氣。「新的一年裡還請您多多關照。」
外公和外婆有三個孩子。我們的媽媽加實壽是大女兒,二女兒是胡留乃二姨,三女兒是葉流名三姨。大概這三個人都出於自己的理由對將貧困和痛苦強加給自己和母親的父親感到深惡痛絕吧。外公從來沒有給她們姐妹三人買過衣服,甚至連她們的伙食費都拿去賭博。面對這樣的父親,真是想尊敬也尊敬不起來。再加上淵上零治郎經常嚴厲要求三個女兒——姐妹三人當中至少得有一人——找一個女婿來入贅,繼承淵上家的姓氏。可誰會去繼承這個只會強加給自己苦難、債台高築的姓氏呢?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父親,無論是誰都想儘早逃出去吧。有著這樣想法的姐妹三人,又有誰能去責備她們呢?
「你們幾個啊,已經上班掙錢了吧,這樣就不能給壓歲錢了。」
「好你個頭啊!你個笨蛋!對我們家來說一點也不好。在學校知道之前,學生之間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家長教師聯合會知道了之後鬧得不可開交,後來連教育委員會也被牽扯進來了。最後才知道這件事的校長覺得我爸把他的面子給丟盡了——這可就大事不妙了。校長最後怒上心頭,給我爸來了個免職處分。」
胡留乃二姨像聽了什麼可笑的事情似的「咯咯」地笑了起來,舉手投足之間顯露出一種上流社會貴婦的氣質。這讓媽媽和葉流名三姨的臉頓時蒼白了許多。
現在擺在媽媽面前可以保全自己面子的道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讓自己的一個兒子成為胡留乃二姨的養子,然後成為EDGE-UP餐飲連鎖集團的繼承人。
就這樣,淵上零治郎的九-九-藏-書身邊只剩下二女兒胡留乃一個人了。姐姐和妹妹都逃走了,只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當時的胡留乃才十九歲。初中畢業以後她並沒有選擇繼續讀書,而是到父親的西餐廳幫忙。她一直很粗枝大葉,以為身為二女兒的自己不會繼承父親的家業。比起自己的姐姐和妹妹,她並不算是一個有心計的女兒。
貴代子是淵上家的女用人,似乎是已經去世的外婆的侄女。大概在十年前,她因為無家可歸而流落街頭,後來被外公帶回了家。
胡留乃二姨的秘書——友理繪美小姐向我們鞠了一躬,一臉不知是和藹還是冷漠的「中立」笑容,讓人一時無從辨別。
她推著手推車,將飲料分發給眾人。貴代子夫人在會客大廳那邊準備宴會,因此她這才過來暫時幫一下忙。
「要是葉流名的哪個女兒被選為了繼承人,那麼她那些經年累月的憎恨,一定會化為對我的優越感。她一定會一邊炫耀一邊慢慢置我于死地。這樣的恥辱是無法忍受的,與其受辱還不如一死了之。」
在這裏,我向各位簡單地說明一下我的外公淵上零治郎和他的公司——EDGE-UP餐飲連鎖集團。外公原本在安槻市郊外的一處地方,和妻子深江兩個人一起經營著一家小西餐廳。身為廚師的外公,手藝是相當出色的。但他卻是那種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浪蕩人。他甚至曾經非常坦然地把餐廳的所有收入都輸在了賭局裡。為此,外婆深江吃了不少苦頭。
「都說了,有點兒嘛。」
「過年的時候就應該大——口喝酒!大——口地喝!」
「我們幾個也請您多費心了。」媽媽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彷彿想把對槌矢先生的那種謙卑賺回來似的,口氣立刻變得猶如一名獨裁者一般。她對我們命令道:「你們還不快點換衣服。快點!」
「您說的話不無道理。」被徵求同意的槌矢先生感到十分為難,他態度曖昧地點了點頭,說道,「先生們也就算了,倒是女士們……」
「沒什麼啊,就是今天身體有點不舒服。」
「快,給我大——口地喝!大——口地!啊,繪美小妹妹啊,給我也來一杯摻水的酒。」
「葉流名夫人已經來了。和小姐一起來的。」他偷偷地打量了一下站在媽媽身後的我們兄弟三人,「今天您先生沒來嗎?」
會客廳里,一種怪異的緊張感開始不斷高漲起來。剛才發生在琉奈姐姐各位追求者之間的那種緊張感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這是一種帶著露骨恨意的骨肉之爭。不管怎樣,對大女兒和三女兒來說,不管哪一方的孩子成功地登上了「胡留乃二姨養子」的寶座,都會使自己的地位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什麼叫繪美小妹妹啊?你應該叫友理小姐,真是失禮,是吧,友理小姐?」
媽媽那口氣好像所有一切都是因為我們磨磨蹭蹭造成的,她自顧自地把我們臭罵一通之後,便迅速地消失在正房的方向。我們兄弟幾個在槌矢先生的引導下來到別館的男更衣室。別館在正房的對面,和正房中間還夾著中庭。
看來,今年只有我一個人拿到壓歲錢這件事,被媽媽理解成了她在胡留乃二姨那裡「得了一分」。儘管如此,你個當媽媽的怎麼能把自己兒子的名字給叫錯了呢。規規矩矩地叫我「久太郎」有什麼不好的啊,這個名字可是你自己給我起的啊。
原來她搬到了學校的一位年紀不大的男老師家裡,這便是她現在的丈夫鍾之江等。大概葉流名當時覺得就算和同齡的男子結婚,也會因為經濟能力不足導致未來的生活沒有保障吧。因此頗有遠見的葉流名做出了一個符合她風格的選擇。在生下大女兒舞之後,他們舉行了結婚典禮。當然了,她也沒有邀請外公零治郎參加自己的結婚典禮。
「什麼,什麼叫偶然啊。」
我們一起陸陸續續地往會客大廳的方向移動。這個大廳得有多少張榻榻米大啊。大概這個大廳平時是拿來給EDGE-UP餐飲連鎖集團的董事會成員、分店店長們開會用的吧,因此,今天在這裏舉辦這個最多只有十來個人參加的新年聚會的時候,就顯得有點大得嚇人了。
「就我一個人穿的是一身紅色的運動衫。」
就這樣,意氣風發地來到淵上家的媽媽,在發現和自己競爭的妹妹也和自己一樣沒把丈夫帶來之後,不由得疑神疑鬼起來。
不管怎樣,爸爸已經變得失魂落魄了。這個曾經讓媽媽引以為豪的丈夫就這樣在瞬間消失了。當然了,媽媽的那種對葉流名三姨的優越感也隨之蕩然無存。因此我覺得媽媽現在心急火燎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世史夫哥哥從友理小姐手中接過盛滿水的玻璃杯后,便一邊輕鬆愉快地和她打著招呼,一邊三步並兩步地走到琉奈姐姐身邊。
看來「環境改變一個人」這句話不無道理。
「非常感謝您,胡留乃二姨。」
「因為有些痴獃了,所以無法區分我們這些子孫了,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富士高哥哥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像往常一樣以一種自言自語似的口氣嘰嘰咕咕地嘟囔道,完全沒有顧及在場的其他人。
「我這邊才是真的要請您多多關照。啊哈,啊,對了,這個。」媽媽降低聲調,強行把一個小紙袋塞到槌矢先生的手裡。看樣子那應該是個紅包。「一份薄禮不成敬意。」
彷彿是要呼應媽媽的這種執著,外婆在媽媽大學畢業前夕突然因腦溢血而病逝。操辦完外婆的葬禮之後,媽媽便和一個與自己同歲的大學同學結婚,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娘家。媽媽的那個同學便是我們的爸爸大庭道也。據說在結婚儀式上,媽媽不但沒有邀請外公零治郎,連自己的兩個妹妹都沒有讓她們參加。這樣的行為大概昭示了媽媽永遠和淵上家斷絕關係的決心吧。
「新年快樂!」外公的秘書兼司機——槌矢龍一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老好人似的笑容彷彿依然停留在半空中,「恭賀新禧!」
「哎呀哎呀,友理小姐,你今年也給我買花了啊,我真是太開心了。」
琉奈姐姐回頭瞪了一眼世史夫哥哥,耳環也跟著大幅度地晃了起來。一般來說,女士們在換上這身運動衫的時候,都會因為徹底失去了打扮的心思而在更衣室里摘掉所有的飾品。不過,琉奈姐姐彷彿有著什麼打算似的總是戴著耳環。當然了,不僅是耳環,戒指啊,手錶啊,這些全都戴著。
「居然有這種事情?」
「各位!」我正沉浸在奇妙的感慨之中。這時候,槌矢先生走進了會客廳。「準備已經就緒,請各位從這邊入場。」
從那以後,爸爸的樣子可以說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以前除了應酬之外幾乎不怎麼喝酒的他,現在則是到了每天都離不開酒的地步。不僅如此,他還當著兒子們的面,像個小孩子似的,不管不顧地號啕大哭。
首先,外公的衣服是咖啡色的。秘書槌矢先生穿的是黑色衣服。胡留乃二姨以及媽媽她們姐妹三人及其配偶穿的都是綠色衣服。胡留乃二姨的秘書友理繪美小姐和槌矢先生穿的一樣,都是黑色的衣服。
友理小姐手拿一個配有飄帶、看上去頗具分量的銅製花瓶。花瓶里放的花有餃子皮似的花瓣,像鞠躬行禮一般端端正正地排成一排。這種花便是蝴蝶蘭,是胡留乃二姨最喜愛的花。
「今年大庭道也先生read•99csw•com怎麼沒來啊?怎麼了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明明是你們當初把我和胡留乃扔下不管的,事到如今你們還有臉回來?」
媽媽加實壽是一個只在學業方面值得稱道的女兒。「就算念完高中又有什麼用?」「有那閑工夫還不如早點來店裡幫忙呢!」她一直忍受著外公的挖苦和斥責,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從公立高中畢業,考進了國立安槻大學,並獲得了大學提供的獎學金。
「不用啦,好了,好了。就先放到那邊吧,一會兒我自己會拿過去的。別擺弄那個了,友理小姐,請快入席吧。啊,對了,Q太郎,Q太郎,你過來一下。」胡留乃二姨朝著正要坐到世史夫哥哥旁邊坐墊上的我招了招手。
靠著零治郎短暫的父愛,胡留乃的精神狀態逐漸穩定下來。零治郎在和胡留乃商量之後,決定回到安槻。他靠炒股賺來的錢還清了債務,並和胡留乃開了一家不知道是哪國風味的西餐廳。大概是身體里被遺忘已久的廚師血液再度沸騰的緣故,在胡留乃的幫助下,零治郎不再沉溺於玩樂,專心致志地努力工作起來。
富士高哥哥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接著說道:「這之前我在街上偶然遇見他了,外公錯把我當成世史夫了。」
「我對公司鞠躬盡瘁,可他們卻這麼殘忍地對待我,這是為什麼啊?!」
「因為只把孫輩們區分開就好了啊。不過,如果在讓我們都穿上了五顏六色運動衫的情況下,還不能分出我們誰是誰的話,痴獃的事情大概就會被人發現。因此,為了掩飾這一點,他讓所有人都換上了運動衫,連槌矢先生和友理小姐也不例外。這便是證據。」世史夫哥哥對自己所說的話滿懷著自信,他還趁勢拍了一下手,「你們看,貴代子夫人就是一副普通的打扮。」
和琉奈姐姐如影隨形的世史夫哥哥剎那間興奮了起來。看樣子,他因為能和琉奈姐姐的意見達成一致而高興得忘乎所以。
「必須穿成這樣才能進去嗎?哎呀,真是的,不|穿這身衣服不行嗎?能不能想想辦法啊?」
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兒子得到了胡留乃二姨的稱讚,就覺得已經領先一步了,媽媽滿含著「熱淚」對葉流名三姨送去了輕蔑的一瞥,那樣子好像在說:「哼哼,怎麼樣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爸爸和俗不可耐的媽媽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爸爸是那種不拘小節的人。他把人生視為一場宏大的遊戲,對於晉陞的慾望自然比別人要強烈得多。或許,支持著爸爸在職場上不斷打拚的原動力,只是一種玩「晉陞遊戲」的快|感。
「這是怎麼了啊?」眾人在心裏紛紛猜測。
在得知這一切之後,媽媽和葉流名三姨開始坐立不安。零治郎外公今年已經八十二歲了。他已經從企業的第一線退了下來,悠閑地擔任著EDGE-UP餐飲連鎖集團的董事長一職。集團的經營權、不動產以及資產加起來是一個不小的數目。按這種情況來看,外公零治郎去世以後,這些龐大的遺產應該都會留給EDGE-UP餐飲連鎖集團的現任社長胡留乃二姨。
「看來我挑男人的眼光果然很准。」
「有點兒。」
「請給我來一杯茶。」
「我的是紅色的哦。紅色的運動衫配上長棉馬甲,真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
「烏龍茶可以嗎?」
「啊——」富士高哥哥的一聲呢喃,打斷了正歪著腦袋思索的槌矢先生,「是因為那件事情吧。」
雖說名義上叫會客廳,但這間屋子其實相當寬敞,估計得有三十張榻榻米那麼大吧。葉流名三姨和她的大女兒舞姐姐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二女兒琉奈姐姐佇立在窗戶旁邊。
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溫和敦厚的中年女子用一種平易近人的態度對在場的每一個人點頭行禮。這便是EDGE-UP餐飲連鎖集團現任社長胡留乃二姨。比起把眼睛吊成三角形、低三下四地搓著雙手的媽媽,以及露出輕率笑容、虛張聲勢的葉流名三姨,胡留乃二姨顯現出了一種泰然自若的神情,甚至讓人不敢相信她和她們兩人竟然是同胞姐妹。
「說的是啊。這可是個大事啊。所以今天我媽才這麼神經過敏嘛。事到如今,除了讓姐姐和我其中的一個人過繼給胡留乃二姨當養女,成為EDGE-UP餐飲連鎖集團的繼承人之外,我們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外公他,」富士高哥哥無視結結巴巴急於掩飾的我,自言自語似的嘟囔道,「難道說,外公他有點痴獃了不成?」
「鍾之江等先生不是也沒來嗎?」
媽媽保持了她一貫的風格,眼睛立刻變成了三角形。她努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慌亂,做著徒勞的抵抗,彷彿在大聲地向對方宣告自己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病。沒什麼事兒的。真的真的,哎,怎麼說呢,可能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過,不管怎麼說,外公還是能區分出男人和女人的吧?目前衣服顏色出現重複的只有哥哥和舞姐姐——他們都是藍色。還有我和琉奈的衣服,都是黃色。同樣性別的人並沒有出現重複,不是嗎?」
說穿了,學業是媽媽逃出這個家庭的唯一途徑。因為,如果莽撞地離家出走,那等待自己的只能是另外一種悲慘的生活。想找到工作,想找到有經濟能力的男人,必須先上大學才行。正是在這種想法的支持下,媽媽才會堅持不懈地努力下去。
喧鬧的場面被突然打開的拉門打破,大廳頓時安靜了下來。原來是外公淵上零治郎走了進來。外公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彷彿用利刃在黏土上雕刻而成的似的。緊鎖的雙眉,讓他看起來氣度不凡,猶如一位飽經滄桑的倔強工匠。他的眼窩很深,目光如炬,炯炯有神,高傲地看了看周圍的眾人。
當我回過神兒的時候,友理小姐已經把推車推到了我的面前。為了慎重起見,我在這裏先解釋一下,她是因為不知道我的名字其實叫久太郎,才這麼稱呼我的。大概是因為其他人都心安理得地「Q太郎」「Q太郎」地叫我,她才會堅定地認為這是正確的叫法吧。
「請!」
真是一對不讓人省心的姐妹啊。
爸爸非但沒有得到晉陞,還在今年秋天的時候被突然降職,調到「物品管理調查股」這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閑職上。
被沖昏頭腦的零治郎決定去買股票。當然了,這次他打算讓自己血本無歸,因此股價越跌越買。零治郎買的都是一些看起來不太可能反彈的股票。不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買進的股票全部大漲特漲,結果零治郎居然因此賺了一筆,手頭也有了一些可以稱得上「個人資產」的金錢。
「Q太郎君。」
沒錯。我們不可能按照自己的好惡來挑選顏色。誰穿什麼顏色的衣服都是由外公事先指定好的。
爸爸將他的全部身心奉獻給了公司,但公司卻背叛了他。這讓爸爸為人處世的理念深受打擊。不僅是當著家人的面,就算是萍水相逢的人,只要幾杯酒下了肚,爸爸也能無所顧忌地哭天搶地起來。媽媽受不了爸爸的醜態,甚至帶他去精神科看病。診斷結果是感情失禁。據說是因為無法克服精神上的打擊,導致不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九*九*藏*書
想必媽媽正為此絞盡腦汁地盤算著吧。儘管如此,面對媽媽的詰問,葉流名三姨卻不慌不忙地拿話搪塞。這樣只會讓媽媽的心情變得更加焦急。
胡留乃二姨今年四十八歲。只要她一直保持健康,不遇上什麼事故,一時半會兒就不會死,但集團繼承人的問題依然是一個必須儘早打算的事情。
「我家老公前途無量。」
「來,給你這個。」她把一個袋子遞到了我的手上。看上去像是給我的壓歲錢。
「一份薄禮,您千萬別見怪。」媽媽雖然嘴上說這是「一份薄禮」,但是卻比她給她兒子的那份要「厚實」多了。儘管如此,我卻沒有覺得吃驚。「對了……」
「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來一杯熱的綠茶。」
胡留乃二姨對外公說了一句「恭賀新禧」。好像這句話是一個暗號似的,眾人紛紛縮起脖子向外公拜年道賀。
「有點兒有點兒的,有點兒什麼啊到底?這是什麼話嘛。」媽媽的聲音瞬間變得尖銳刺耳,「請你把話說得清楚點兒,咱姐兒倆又不是什麼外人,是不是?我這是在擔心你嘛。」
「在自己視線之外的地方到底正在進行著什麼樣的事情呢?」
「我說,你說什麼呢?嬉皮笑臉的。」
我們的爸爸——大庭道也,確實是能讓媽媽引以為豪的精英上班族。爸爸大學一畢業就在當地的一家大型商社找到了工作。他從企劃事業部開始自己的職業生涯,後來轉到營業部。爸爸憑藉著自己與生俱來的堂堂儀錶,成功地談成了一筆又一筆很難談成的生意。靠著不斷積累的業績,爸爸的事業飛黃騰達,才四十多歲便爬到了營業部長的位子。那個時候的媽媽簡直是欣喜若狂。
「這麼說來,先生病情如何?」
「我說,Q太郎啊,怎麼想紅色都是時髦的顏色啊。」世史夫哥哥又開始了他那貌似冠冕堂皇的奇妙說教,「紅色不是恭祝六十大壽時候的顏色嗎?對於老氣橫秋的你來說實在是太合適了。我的衣服可是黃色的,你說說看,女人穿黃色衣服就算了,男人穿上是不是就有點讓人噁心了?」
「Q太郎!」一說起歪理就來勁兒的世史夫哥哥被媽媽狠狠地打了一下腦袋。媽媽對我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說道:「還不好好跟三姨說聲謝謝。」
不過,命運卻在這個時候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計劃在死前花光手裡所有錢的零治郎突然一時興起打算去買馬票。當然了,這時候的他已經全然沒有了之前那種對贏錢的渴望。他只是想把手裡的錢全部花光而已,因此他也沒有做什麼分析,只是把籌碼胡亂地投注到一些大冷門上面。
「夫人,這邊請。」槌矢先生指著正房的方向,「友理小姐也在裏面,還請您多多照顧。」
「啊……沒有……那個,總而言之,運動衫本身就是一種落伍的東西,和顏色也沒什麼關係嘛。」
「是啊。您說得沒錯。畢竟一年只有一次新年,既然如此,看看女士們的盛裝亮相又有什麼不好呢?您說是吧?可惜啊可惜。」世史夫哥哥一邊長吁短嘆,一邊穿上藍色長棉坎肩,隨即說道,「我們為什麼非得穿上這麼一身土裡土氣、弔兒郎當、好像去逛便利店一樣的衣服來參加酒會啊?我們又不是孤苦伶仃的窮學生,啊,真煩人!我真想看看琉奈穿上和服的樣子。」
「在下認為根本沒有這回事!」槌矢先生斬釘截鐵地否定道。他的表情顯得有些顧慮,但責任感十足。他把之前媽媽送給他的紅包放進自己面前籃子里的襯衣口袋裡。「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讓兩個以上的人身穿同樣顏色的運動衫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啊,我也要,我也要。」跟在琉奈姐姐屁股後面湊熱鬧的當然是世史夫哥哥,「也給我壓歲錢吧。」
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無論是爸爸還是媽媽都過於天真了。他們都過於小看職場這種東西的殘酷程度了。
另一方面,繼承了爸爸原本那種性格的世史夫哥哥,在看到爸爸的落魄之後居然全然不擔心自己會重蹈覆轍,這讓我這個做弟弟的都感到頗為不安。他那種隔岸觀火的態度,只能解釋為他認為「爸爸遭此大難只是他無能的表現」。
「您想問葉流名夫人的事情,對吧?」
「真是難為人啊。爸爸心血來潮,想起什麼就是什麼。」媽媽雖然這麼抱怨著,但她事先已經穿好了容易脫換的衣服,「唉,那就算了吧。」
「這一定是惡魔對自己的誘惑,絕對錯不了。」外公心想。
這次零治郎居然中了。所有號碼全部命中。本來打算全部花光的錢一下子翻了幾十倍。零治郎感到一陣眩暈,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買馬票的,怎麼反而中了。
「這不是挺好的嗎?和琉奈姐姐的衣服一樣。」我一不小心,說走了嘴。我故意把話題岔開,本想緩和一下盤踞在琉奈姐姐三個追求者之間的緊張感,但沒想到卻給自己找了個麻煩。
當媽媽得知葉流名三姨從外公身邊逃走,寄居在男人家裡並與之成婚的時候,她曾經挖苦地嘲笑道:
「哪裡哪裡,夫人。」一臉困惑表情的槌矢先生彷彿不知該把手放在哪裡才好,大概是因為穿了一身沒有口袋的衣服,才為此而發愁吧。「我怎麼能收下您這麼貴重的禮物呢。」
「哎?啊……啊,那個,他有點……」有些驚慌失措的媽媽嗖地掄起胳膊,打中了站在她身後的富士高哥哥的手臂。哥哥一臉痛苦地板起臉,但媽媽卻全然沒有在意。
「是嗎?鍾之江先生嗎?」
「可是小姐們。」這裏的「小姐們」是指媽媽她們姐妹三人。在和她們本人接觸的場合,槌矢先生使用的是「夫人們」這個詞,由此可見他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她們穿的都是綠色的衣服啊。」
雖說都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但外公還是對她們的厚顏無恥感到束手無策。在一段時間里,外公甚至不許媽媽和葉流名三姨邁進家門一步。只要是她們卑躬屈膝、阿諛逢迎地一靠近玄關,外公便會態度冷漠地讓她們回去。
真沒想到大庭家和鍾之江家的經濟支柱居然會在同一時間一起丟了工作。雖然此時此刻爸爸還沒有徹底失去工作,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不同——爸爸早已變得陰鬱而又絕望了。只不過,我看得出來,媽媽和葉流名三姨之間的那場帶著露骨恨意的骨肉之爭,將會變得更加白熱化。我有一種令我厭惡的預感:今年的新年聚會到底能不能平安無事地結束呢?
「Q太郎真有禮貌,二姨很高興。真的,我覺得這份壓歲錢給得很值呢。」
當然了,我全然不知道平時的友理小姐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因為我只有在每年新年的時候才能見到她,也只見過她穿著一身黑色運動衫和長棉馬甲的樣子。或許,就像變色龍會根據自己周邊的環境不斷改變身體的顏色一樣,友理小姐也會在無意識之間根據自己所接待之人的身份來改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