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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的巡禮

分身的巡禮

人行道上,人東一群西一群地到處集聚,都是來觀賞彩燈的吧。雖然沒拿著居民卡來一一對照,但感覺都是平時沒在這一帶出現過的陌生臉孔。
「大概……是吧。去年平安夜,不知道來馬先生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打電話給華苗小姐,但在接了那個電話之後,華苗小姐就乘計程車去了他的公寓。」
「以前沒覺得討厭嗎?」
「英生先生,莫非你最近是在故意那樣停車?」
「很溫柔啊。但並不是那種只會黏黏糊糊的溫柔,而是乾脆利落通情達理的。她是那種,怎麼說,有著『見義不為無勇也』的,很男兒氣概的一面,所以經常會做出讓周圍人大吃一驚的大胆舉動。當然,那些舉動都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了其他人去做的。她還曾經請帶薪假去災區做志願者。」
沒能留下遺書——我想起了高千在種田老人面前呢喃的低語。是沒能留下遺書,絕不是沒有留下。不僅華苗小姐,鳥越久作的情況也完全一樣吧。
「但是?」
「還沒有。有一個人,我們打算今晚去和他見面,但究竟是不是對方,現在還完全——」
「很驚人,你很敏銳啊。沒錯,我打算和朋友一起開公司,現在做準備呢,不過知道了這件事的話,那個男人肯定會大發雷霆,所以我不會再回去那個家了。反正回家的理由也早就不存在了——從去年的平安夜以後。」
「誰?」
——有人跳樓!
「是啊。」我也很泄氣。
「厲害。你真是毫不客氣啊。」好像肩頭一下子鬆懈了力道,英生先生的語氣中帶出了笑意。
「就是遇到像你這樣的女孩的時機啦。如果現在我的人生是安定狀態的話,一定想讓你跟我走的。」
高千沖了出去。我也緊跟著她。
回到大學附近已經快到晚上十點了。把車停放在漂撇學長借用的停車場里,我們沿著田邊的道路朝學長家裡走去。
「聽我母親說,我姐姐好像買了什麼禮物,而你們在找那個贈禮的對象?」
「一開始當然不知道。不過我從母親那裡聽說了,你是安槻大學的學生,於是就在校園裡抓了兩三個還留在學校的學生,問知不知道你住在哪裡。打聽到你經常到這邊來,還說是因為男朋友是在這邊打工的。」
人群的驚呼,又如同被這驚呼本身迷亂了一般,一下子爆發出來。
「買給……我的?」
「正是如此。只要所愛的人是公務員,對華苗小姐而言,與之結合就意味著永遠無法擺脫被父親控制和束縛的命運。在這樣的夾縫之中,她絕望了。然後,站在最高一層的樓梯平台上時,她想起了五年前那次事件。」
「真遺憾哪,時機太不好了。」
「可是她卻在那裡自殺了。」
「先說好哦,這件事大概說了也沒什麼用。關於來馬先生是華苗小姐真心所向的『意中人』,我總是覺得不對。當然,他看起來的確是個好人。」
「我想是知道的,因為那也就是在她認識來馬先生之前兩三年吧。那段時間,在進出御影公寓的過程中,從來馬先生那裡聽說公寓里發生的自殺事件,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是動機不明的神秘事件,如果沒在事發現場成為一個茶餘飯後的話題,反而更不自然吧。」
來馬先生陷入了漫長的思考,時間長到再次印證了我之前對他那種優柔寡斷不幹不脆的第一印象。終於——
「也就是說,華苗小姐知道鳥越久作自殺那件事?」
「我來說。因為我不想聽它從匠仔的口中說出來。」
「和男朋友好好相處,好嗎?」
「華苗小姐的父親也是一樣。」
「是的。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我想多半就是那樣。」
「謝謝。就這件事了。」
「此村先生他——」
「其實,那天晚上我感冒了。」
「這個……我也想不出原因。」
「『I·L』已經關門了,那就是在『三瓶』吧?」
「好吧,若是論嘴皮子的功夫,我倒的確是很擅長的。特別是在喝醉的時候。」
「抱歉稍等下,容我插一句話,華苗小姐她最開始是怎麼知道您感冒卧床不起的?」
「快叫救護車!」
「嗯……」
「只是想嗎?」
「令尊。」
「不知道。真的沒有一點頭緒。」
「他把迄今為止一直巧妙扮演的假面胡亂丟到了一邊,不再隱瞞自己是個『獨裁者』。總之就是不再扮演通情達理又溫和的父親了。不僅如此,甚至就算性格中的本質完全暴露出來,他也連掩飾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就是情緒肆意宣洩的狀態啦。比如,你們之前到家裡來的時候,父親他一回家就開始狂按喇叭對吧?」
「那麼,英生先生,當你聽說姐姐自殺的時候,沒有想過她可能是去見來馬先生的嗎?」
「那麼,找我有何貴幹?」
「啊……」
「一次都沒有。這我可以發誓,是真的。所以本來,去年平安夜應該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機會的。但是因為我打了電話讓她別來,結果——」
「是,的確是這種感覺。」
「謝謝。」他的臉上現出了笑容,比最初走進店裡來的時候隨和了許多。他站起身來說道:「說完自己想說的事情就離開雖然不太禮貌,但是我就此告辭了。」
「我在同情他。」
「這跟我姐的話題無關吧。你問我的事情是要幹嗎?」
「誰知道呢,反正在安槻是積不起來的啦。融化以後留下一攤污泥倒是很有可能。」
高千有意識地不帶感情|色彩地淡淡說來,我意識到了她的這種努力,不知怎麼,仍然感到心痛。
「不,關於這一點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說真的,對於自殺者的想法,沒人知道是怎麼回事。通常這種時候都是對自己照顧不周感到懊惱,進行反省;可我父親不是這樣的,他既沒有懊惱,也不反省,就只是狂怒。姐姐竟然瞞著他懷有這麼深刻的煩惱,甚至不惜自殺,這一事實是不可原諒的。所以,對於『背叛』了他的姐姐,他狂怒了。也許他覺得一定要懲罰姐姐,不,肯定是那麼想的吧。但是姐姐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所以也不能親手施以懲罰。他不知道要把自己的憤怒發泄到哪裡,這種無法滿足的慾望把他給『摧毀』了。」
正巧沒有其他客人,看店的也只有我一個。可以定下心來聽他說話了。
「我知道了,不說。」
「我說錯了嗎?」
英生先生用手支著下巴,朝站在吧台內側的我露出微笑。感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就像對高千一樣的,禮數周到的溫和笑容。
「英生先生您的……」
「啊?」
「有一段時間關係很親密。」
雖然態度周到地掛著和氣的笑容,但無論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好像有意識地削去了贅肉似的,有著一種可怕的禁慾感——在這一點上,高千是一樣的。
「別胡說八道了——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大致就是如此啦。其實不管肚子有多餓,想走的話自然也就走了,吃飯這種事在哪裡都可以吧。我之所以會想到就在『三瓶』吃算了,是因為匠仔你說想吃點東西再回去。這個,該怎麼說呢,非常厲害的。砰的一下,砸過來了。」
「什麼?」
「那麼華苗小姐是在那天夜裡,特意乘計程車去了該算是她初次造訪的御影公寓,最終卻沒有去你的房間,這是為什麼?」
「實感,完全不同。」
在他的身邊,滾落著一個包著「Smart-In」的包裝紙,粘貼了緞帶花球,看上去像是件「禮物」的東西……
從中出現的東西,是我——恐怕高千也一樣——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既然意見一致,那就該走了咯。」
「英生先生?看穿什麼?」
「我會轉達。」
「英生先生您和令姐一樣,曾經為了取悅父親,一度走上公務員的道路對吧。那為什麼又突然辭職呢?而且還是在今年——」
那個,難道是——女性的尖叫?
高千極其少見地,對初次見面的人,而且還是男性,直接稱呼對方的名字。
「其實也沒那麼正式,就是去喝酒的時候,叫了姐姐一起來。就結果來看是介紹的形式——」
「但是這種調整卻以失敗而告終……你想說的是這個嗎?」
「一定是在去御影公寓的途中發生了什麼事。那件事使得華苗小姐決心自殺——」
「那是『生日禮物』呀。」
「也九*九*藏*書許是的,但理由不是只有這個吧。我也不明白。若只說認真的話,來馬也是那種認真的人。」
「很可笑呢。」
按照高千的假設,華苗小姐真心喜歡的人應該不是初鹿野,而是眼前這位來馬先生,但在親眼見到本人之後,老實說,我並沒有那樣的感覺。不過當然了,這種事情也是蘿蔔青菜各有所好。
「為什麼——」
「華苗小姐或許也是在這種氛圍中沉醉了。」擠在人群里,抬頭仰視彩燈,高千低語道,「當然,僅以這一帶而論的話,去年要安靜得多,但是她坐在計程車上經過的那些繁華街道,到處都是這樣讓人興奮陶醉的氣氛吧。」
「你是想說,這時是華苗小姐潛意識裡對父親的反抗心理髮生了作用?」
「『禮物』的意思呢,以久作君的情況來說,並不是在聖誕節。」
「因為姐姐的死,破綻出現了。」
我又稀里糊塗地插了嘴,不過高千已經不哭了,她面無表情地點頭。
「沒錯。而且極其巧妙,我完全被騙住了,覺得父親是能夠理解別人的好人,怎麼能讓這樣的父親不幸福呢,我以前就是這麼想的。那時我相信,實現父親的願望,是我身為兒子的義務。但是——」
「沒關係。」
「跟那種不一樣啦。到底應該怎麼說呢,總之就是,匠仔要是說起悲傷的事情,我就會哭出來——這樣子的感覺。要是換成別人來說,我就覺得是陳詞濫調,嗤之以鼻。明白嗎?」
華苗小姐生前從來不曾踏足御影公寓來馬先生的住處,這確實是意料之外的證言,但就算那是真的,也不是足以導致假設崩潰的瑕疵——高千應該是這樣判斷的。五年前高中生的跳樓自殺事件,華苗小姐有可能從完全不同的其他渠道得知。
好像卸下了胸中的大石一樣,英生先生長長地吐出口氣:「怎麼感覺,好像來做了個心理諮詢一樣啊。」
高千重新轉向英生先生,臉上如常浮現出得體的溫和笑容。但從她口中說出的話,卻是與那表情截然不同的直截了當:「此村先生看起來是那種執著于對子女進行唯我獨尊地控制的人。」
「她的自殺之所以對親友而言成為謎團,是因為華苗小姐絕不是討厭初鹿野先生。事實上,她應該也是發自內心地期待跟他結婚的。基於這樣的事實,乍看之下,華苗小姐的死沒有任何動機,變成了無法理解的謎團。由於是一時衝動的行為,所以連留下遺書的時間都沒有,但就算是留了,裏面的內容也是絕對無法被人理解的吧。」
「沒有勉強啦。我想要了解英生先生。若是你覺得可以,我還想知道更多。」
「那麼,這樣的一個人,就算再怎麼孝順父母,在關於自己人生前途的事情上完全對父親言聽計從,不是有點不太自然嗎?更何況,就算是為了違抗父親的意志,真的可能會體現在對自己結婚對象的選擇上嗎,我覺得有點疑問——」
「沒關係,說吧。」
她今天也是上下一身黑的正裝。話雖如此,只是寬領白襯衫打領結這一點和前天一樣,其他的就完全不同了。她居然沒穿裙子,而是黑色長褲。能夠看見高千的褲裝形象,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請多保重。」
「這樣啊。所以,這個嘛,唔,其實就算說了也沒什麼用——」
「為什麼這麼浪漫的時節,這麼浪漫的地點,我偏偏要跟匠仔你這樣只會說掃興話的傢伙待在一起啊。」
「後來呢?他們兩位——」
「什麼?」大概是我在語氣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並未釋懷的感覺,高千斜著眼睛瞥過來,「有什麼事情讓你在意嗎?」
「很優秀的人呢。」
「是很溫柔的人呢。」
「我可不想聽能夠冷靜陳說商業化聖誕節弊害的人說教啦。」
「他姓來馬。」
「我下面要問的問題可能毫無意義,不過令姐選擇了初鹿野先生而不是來馬先生,有什麼理由嗎?」
「就是『禮物』的內容啦。五年前是色情雜誌,去年是避孕套。兩者都和性有關對吧。那是——」
「可是,唯有來馬先生,是她無法與之共度一生的人——」
並排站立的行道樹上裝飾著華麗的彩燈,好像對鏡一樣從街的這一頭一直連接到另一頭。點綴成樹形的無數黃金色小電燈,讓人感覺聖誕節就在眼前了。
「匠仔,你忘記了一件事情,就是英生先生之前說過的。此村先生表露出本性,是在華苗小姐去世之後。在那之前,此村先生在孩子們的面前一直都扮演著完美父親的角色。也就是說,對孩子們的洗腦也是完美的。華苗小姐優先選擇就職,就其主觀而言,確實是『自己的意志』,但是實質上那隻不過是父親的意志。雖然說來可怕,但這種錯覺本身就顯示了洗腦的威力啊。」
「巧合啊。」高千斷言道,乾脆得讓我意外,「那個是純屬巧合。」
「既然這樣,為什麼會選擇就業?」
此時,忽然映入眼帘的是一部掛著車篷的輕型卡車,車身上印有搬家公司的標誌。夜裡十點搬家?正在我覺得奇怪的當口,高千抓住了我的胳膊。
看來她不想讓我發言。我不知道理由是什麼,但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必要絞盡腦汁去選個無功無過的表達了,就閉上了嘴。
「那人是誰?若是不介意的話——」
「是的。」
包裝起來以後原封未動將近一年的「禮物」,終於被打開了。
一瞬間的靜默之後,此前一直沉醉於彩燈和雪花中的人群,嘈雜聲慢慢變了味道。
可是沒有燈光。玄關的門也緊緊鎖著。
「這個,我可以打開看看嗎?」他說著,伸手拿起了「禮物」。
「是啊,真的,老實說我也覺得,若要二選一的話,初鹿野先生作為朋友姑且不論,作為男性是真的很有魅力。但問題是華苗小姐本人是怎麼感覺的呢。」
我點著頭,催她說下去,之前這番話大致跟我的推想一樣。
「是這樣啊。希望如此。」
「我好沒用啊。在這種事情上,自己怎麼都控制不住。一點辦法都沒有,就是會不由得代入自己的感情,完全不能當成是別人的事情。因為,我……我的父親,之前就是那樣的人。」
似乎從中途開始,高千放棄了壓抑自己的努力,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位其實根本未曾謀面過的鳥越久作本人一樣,聲音顫抖起來。
「要是你來說呢,就非常『沉重』啊。哐的一下,過來了。」
「找到了嗎,感覺像的人?」
「所以才會被初鹿野先生那種性格認真的男人吸引嗎?」
「什麼?」
「這個也只是我猜的,不過——應該是為了嘲諷吧,肯定是的。」
下意識地插嘴說了這一句,我猛地回過神來。抬眼看去,高千的眼角染上了淡淡的朱紅。
「可是您怎麼知道我經常來這家店?」
從包裝中取出的,是所謂的快樂家庭計劃用品,也就是,避孕套。
「是的,華苗小姐之前知道了這件事,跟我說過會在派對結束以後來看我。」
這麼說起來……我想起了今年夏天的那次事件。那時聽著從我口中說出的真相,高千流淚了。其實就我自己而言只是胡扯一通的推論,但對高千來說卻是哐當一下的那種「沉重感」嗎?
「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不過既然你了解情況,那解釋起來就容易了。總之就是這麼回事,我父親希望孩子們都跟他一樣,做個公務員。所以不只是姐姐,我也去了自來水局上班——」
「就是字面意思。」
「沒……就是覺得,這也真是巧啊。」
「嗯。記得。那怎麼了?」
「所以我就說啊,」她的聲音讓我一下子無法分辨,那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啜泣,「匠仔的話,真的很『重』啊。」
之前都稱呼父親,一下子就變成了「那個男人」。從這時候開始,英生再也沒有恢復之前的稱呼。
「久作君被夾在對外婆的罪惡感和想要自立的渴望之間,掙扎,痛苦。但對他而言,還留著一絲希望,那就是眼前的目標——入學考試。他專心投入其中,以此忘卻煩惱。或許,只要考進海聖,纏繞著自己的事端就會往好的方向轉變吧,他應該是抱著這樣的希望。可是考試通過以後,所有功勞都變成了外婆的,『因為我教得好,所以外孫才https://read.99csw.com考上了』,或者『就是因為有我在,才能走到這一步』,諸如此類。總之,就是用這種自以為是的道理和功名心,把久作君的自立之心連根拔掉了。自己付出努力去獲得成功的那種成就感完全被人剝奪,由此,勉強維繫著其理性的那最後一根線,啪嗒一下斷掉了。他選擇了死亡。其動機,不對,應該說目標,是——」
「啊?」
「說神諭太誇張了。怎麼說呢,好像江湖騙子一樣的感覺吧。」
「最開始見他那樣反應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我又不是故意那麼做的,只是忘了把車停到裏面去而已,結果他卻是那樣發神經一樣地狂按喇叭,正是反映了那傢伙內心的失控狀態呢。當然了,按喇叭這種行為本身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只不過就是宣告『在這個家裡還是我說了算哦』,真是幼稚。我甚至都覺得,是不是因為姐姐『背叛』帶來的打擊,導致他心理退化了啊。」
「是的,已經是兩三年前了吧。跟姐姐通過她的同學認識初鹿野先生在時間上略微有一段重合。」
「抱歉啊,勉強你聽我個人私事了。」
「完全沒有。」
也就是說,這一點才是高千對此次事件如此投入感情的契機。她一定是在此村家裡目睹了華苗小姐父親的奇特行徑后,就直覺地意識到,正是在那扭曲的模樣之中,隱藏著華苗自殺的動機。
「失禮了,請問您打電話過去究竟有什麼事情?」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該問還是不該問——」
「聽說您辭去了那份工作,那是為什麼?」
「只是,儘管做出了選擇,她卻不能忘記來馬先生?」
地點是「I·L」。讓他在吧台上和高千並肩坐著交談的話,我也可以一邊打工一邊聽到全部的情況了。
「說起來也沒什麼確切證據,不過從各人那裡聽來的話中,華苗小姐好像是那種能夠基於明確的目的,擁有自己對事物的看法,並且還能在人前清楚表明自己態度的女性,就是這種的印象。」
「不,一點沒錯,那就是我父親的本質。只是以前,這一點是看不出來的。因為他非常盡心地扮演著一個通情達理的父親的角色。」
「並不是姐姐還對來馬有什麼留戀,不是的。這一點我可以斷言。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想要送禮物給他,但姐姐並不是那樣的女人。以她的性格,不會在心裏還想著其他男人的情況下去結婚。作為弟弟,這一點我非常肯定。」
高千和我對視一眼。
「因為說到底就是這麼回事吧。華苗小姐心神沉醉,並不全是因為酒精不是嗎?她是因為被這種聖誕節的氣氛捕獲了,所以才會去買下那種東西,作為送給未婚夫以外的其他男人的『禮物』。正是因為醉到了這種冒傻氣的地步,所以一旦恢復清醒,情緒上的反彈就更劇烈——乃至到了一時衝動去跳樓的地步。」
「那又是為什麼?」
「什麼?」
「問一個失禮的問題——若是您不想回答,不答也沒有關係。」
「倒是還沒聽說他死掉的消息,不過對我來說,他已經死了。」
「這個,我完全不明白——」
「請說。」
「由於發高燒,人也變得軟弱,所以一開始是很感激地期待她來的,但後來不知怎麼開始覺得過意不去了。她當時不是已經訂婚了嗎,所以我覺得,讓她來單身男人居住的地方,果然還是很不妥。」
我剛開口,高千突然抬手制止了我。她的眼中浮現出類似於畏怯的神色,靜靜地搖頭。
「不知道?」
「摧毀……」
「當然是對外婆的嘲諷啊。」
此村英生在午飯時段結束的下午一點左右現身。從窗戶朝停車場看過去,那輛綠色四驅車就停在漂撇學長的白色小車旁邊。
「怎麼理解嗎,你是說,姐姐去見了來馬是嗎?或許是那樣的。我是說,姐姐也許是去見了來馬。那個『禮物』,就算是買了要送給他的,我也完全不覺得奇怪。只是——」
「您認識他?」
還差幾分鐘到六點,高千和我走進了那家餐廳。來馬先生已經在事先預約的窗邊座位上等著我們了。
「好。是什麼?」
「是為了對外婆實施『報復』……」
「我來說。」
「我說認真的啦。江湖騙子就是這樣的吧,旁觀者會覺得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被那麼拙劣的謊言騙到?但是那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其實是因為受騙者自己心裏有著想要被騙的願望。騙子就是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或者說——」
「舉個可能有點奇怪的例子吧。你還記得嗎,去年平安夜,在『三瓶』,等了大半天小漂都沒有出現,我實在受不了了,準備回去的時候。」
她的眼中浮現出類似於畏怯的神色,靜靜地搖頭——就連這些也一樣。
「你覺得是什麼原因?」
「這話,是令姐曾經說過——」
「說來很沒用,的確是這樣。當然,英生君是知道我的事情的,他也知道我住在御影公寓,所以如果他講出我的名字,那我也沒辦法;可是他好像並沒有說。而華苗小姐的父親和母親,我雖然見過他們,但不知道他們是根本就沒想到我,還是因為不知道我住在御影公寓,總之他們兩位似乎也沒有提到過我。最終,警察並沒有找上門來。」
「為什麼她要選擇御影公寓自殺呢?」
「初鹿野先生說,令尊是反對他和令姐的婚事的。那是真的嗎?」
她肯定也是想起了初鹿野先生的話吧。就是——華苗小姐從前交往過的那位男士好像是她弟弟的朋友。
是鴨哥。
高千低頭致意,來馬先生立刻站起身來還了一禮。他雖然年紀不大,頭髮中卻已混雜了銀絲,笑容帶出深深的皺紋,從其風貌中得以窺見認真守禮的性格。
「應該不會是一開始就打算要自殺而去那裡的吧。」
「嗯。可是到底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想法,我覺得一半一半。因為來馬先生由於感冒而卧床,這件事她已經很清楚地知道了。應該不是真的想要誘惑他或者什麼,而只是藉著酒意半惡作劇地買了那個,想看看打開禮物的來馬先生是什麼表情,感覺會很好玩。但是一旦來到他的門前,頭腦就冷靜下來了,或者說在再次認清自己對來馬先生心意的同時,也對自己無法擺脫父親控制的命運產生了絕望。或許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件事,感覺到某種宿命般的東西,於是就像著了魔似的,一時衝動縱身跳樓——就是這樣的經過吧。」
「然後呢,華苗小姐怎麼說?」
「昨晚我說過吧,還不想說出自己的假設。那主要是因為當時還沒有和來馬先生見過面,我還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認識華苗小姐。但是昨晚在電話里進行了交談,他承認自己認識華苗小姐;而根據剛才英生先生所說的,他們兩人的關係就更清楚了。華苗小姐死去的原因是在來馬先生身上。不對,更正確的說法是,自己想要去見來馬先生的那種心情,促使華苗小姐衝動地走上了死路——」
「是嗎?大概就是匠仔所想的那樣啦。」
「令姐——此村華苗小姐,是個怎樣的人呢?」
跟著高千的動作,我也抬起頭仰視彩燈。忽然間,夜空中有著白色的東西一閃而過。下雪了。意識到這件事,人群中歡聲四起。雪花飛舞著,飄落在年輕情侶們共用的圍巾上,在附近加油站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定睛看去,加油站的工人們都穿成聖誕老人的樣子在做事。
「對不起,一不留神就——」
「事情就是這樣,來馬先生。」
「更希望她成為公務員——對吧?」
「華苗小姐知道他感冒了,對吧?既然這樣,為什麼只買那種東西呢?本來不是應該買些更適合看望感冒病人的,吃的或者喝的什麼嗎?」
「雖然其他人都不明白,但華苗小姐卻很清楚對吧?她知道久作君為什麼非得去死,那個理由是——」
「然後呢?」
「那麼,鳥越久作那一邊,又究竟是為什麼帶著『禮物』跳樓了?白天你稍微說過一句來著——為了嘲諷還是什麼的。」
我自然回想起了英生先生對姐姐的評價。溫柔的人——就算是會讓周圍人吃驚的大胆舉動,若是為了別人,她也會勇敢去做。華苗小姐就是那樣的女性。
「跟同情還不太一樣吧九*九*藏*書。也許我想要代替華苗小姐。為了他,想要代替華苗小姐,一直陪在他身邊,是這麼想的啦——你明白嗎?」
此前似乎一直都被壓抑著的,有如利刃一樣的情感顯露無遺。對手如果不是高千,恐怕都會承受不住地「流血」吧。
大概為了跟褲裝配合,她今天沒有把頭髮盤起來,而是像平時一樣,讓蓬鬆的半長捲髮垂在肩頭。或許因為這個緣故,看上去比較接近她平時的感覺了。
跟來馬卓也約好在海邊的一家餐廳會面。名字是「Edge Up Restaurant」,據說留著鬍鬚的主廚老人的頭像就是標記。那是一家無國籍風格的餐飲店,很大的磚造建築不需要在地圖上確認,一下子就找到了。
英生的年齡在二十七八歲吧。以五官端正這層意義來說,和昨晚的那位演員廣國相比,他的水準高出了好幾段。
「代我向來馬問好。」
「那,若是你願意說的話,可以。」
「然後我就打電話到吉田小姐家裡——她預先給過我號碼,跟她說還是不要過來了吧。」
「我想要了解英生先生,非常想。」
沒一會兒,她抬起頭來,一邊自然地整理著頭髮,一邊長長地嘆了口氣。
「洗腦——」
「是的。所以,我打電話去吉田家裡讓她不用過來了。」
「什麼?」
雖然是非常抽象的問題,但英生先生的回答簡單明快:「讓大家都幸福的女性。」
「不知道。」
「華苗小姐確實因為五年前的事受到了心理上的影響。但是,那是上到最高一層以後的事情啦。也就是說,在樓下便利店裡買『禮物』的時候,她還根本沒有尋死的念頭,也做夢都沒想到僅僅幾分鐘以後自己竟然會被那種衝動驅使。所以,她應該是完全沒有想過要去重複鳥越久作君的自殺形式。這麼一來,『禮物』的內容也和性有關就純屬巧合了。」
「僅此而已?」
「那是什麼意思呢,嘲諷?對誰的?」
「之前在自來水公司上班的時候,我們在同一個部門,特別合得來。介紹他認識姐姐的,就是我。」
「有過想要再進一步發展的感覺——我心裏有過那樣的願望,但還沒來得及行動,她和初鹿野先生就定下了婚約。所以後來,我們很少再見面了。」
「所以會覺得好像稍微去看一下從前的戀人也沒什麼關係嗎,都是因為沉醉在了聖誕節的華麗氛圍里。」
「不行啊,我也真是。」
我們決定沿著來路返回,去「三瓶」看看。走到大路上。向右轉是「三瓶」,向左的話就是御影公寓了。
「也就是說,到了夜裡,華苗小姐終於沒有出現,這對您而言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對吧?」
「關於鳥越久作,他的事件里那個『禮物』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帶著那種東西跳樓呢?」
「是啊,以前沒有討厭。或者說,其實是一心想要讓父親高興。誤以為讓父親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好像義務一樣的。更準確地說,是被人誤導成這樣的。用極端的說法就是,被洗腦了。」
次日,十二月二十二日。
「請。」
「經常有人說到『自殺勝地』這樣的詞吧。就是,對於『這裡有人自殺過』的認識,會把其他人也吸引過來。御影公寓的樓頂要說是自殺勝地什麼的可能太誇張了,但在那個瞬間,確實是對心靈出現了空隙的華苗小姐發揮了那種『機能作用』吧。」
「還有呼吸!」從擠開的人群之中,突然清楚地聽見了這樣的怒吼聲,好像電視機的音量被突然調高了一樣。
「那麼,剛才你說令尊是知道有來馬先生這個人的,他對來馬先生是怎樣的想法呢?」
「唔……大概是。」
「啊?你意思是說,去我住的地方嗎?」
「沒錯,我想華苗小姐最開始多半也是打算選擇來馬先生吧。可是不要忘記這樣一個事實——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再完美的洗腦,總有一天會解除的。在選擇初鹿野先生的那個階段,或許華苗小姐的洗腦還沒有完全解除,但至少是已經開始了。她也許並沒有清晰地認識到對父親的反抗,但無意識地,應該已經開始緩緩地朝著違背父親意志的方向,重新調整自己的人生了吧。」
「莫非……他過世了?」
「在她和初鹿野先生訂婚之前,我們會去看看電影,喝喝酒——唔,就是這種程度吧。」
「這個,多半是——」她再次把那件「禮物」推到了對方的眼前,「她買給來馬先生您的禮物,我想。」
「就像對方一直扮演一名好父親一樣,華苗小姐也是從小就一直扮演著好女兒吧。放棄大學選擇就業,也都是為了讓父親高興。可是她這樣的表演,過了三十歲也達到了一個極限。不管她有多麼喜歡來馬先生,卻偏偏就只有這個人,她不能與之結婚。原因在於他是公務員,跟他結婚只是讓父親高興而已。這樣下去,自己一生一世都無法從父親的控制和束縛之中解脫——不管是出於本人意志還是完全無意識的,華苗小姐做出了上述的判斷。這一判斷使得她選擇了初鹿野先生,而不是來馬先生。」
「Smart-In」前方的道路上,男人仰面朝天倒在那裡,臉上被血染得鮮紅。雖然沒穿鞋,也沒戴那副厚厚的眼鏡,但我還是立刻認出了他。
「若是那個時候我走掉了,現在就不會和匠仔啊小漂啊小兔有來往了吧,多半是這樣。」
「破綻,你是指?」
「那是在令姐和初鹿野先生定下婚約以前的事情嗎?」
「那麼嚴重?」
英生臉上溫和的笑容初次消失不見了。
「生日——誰的?」
「沒錯。所以對她而言,就只剩下自殺這最後一種逃避的方式了。」
去年的平安夜,這條馬路要樸實多了,沒有彩燈,也沒有大老遠跑來的觀光客。現在是因為對安大學生的購買力抱有極高期望的大型書店和CD音像店在同一時期殺進來,從而一下子變成了(僅限這一季節的)熱鬧繁華的約會勝地。但只要稍微離開大路一點點,就到處都是田地,讓人有點兒難以置信。
「是的。」他躊躇著,把倒在杯里的黑啤差不多喝下去了半杯,「你說得沒錯。」
「正常情況下,就算是對家裡人,能做得出那種事情嗎,而且都不在乎給鄰居帶來困擾。明明只要下車來,說一句『給我把車子挪一挪』就行了吧,可那個男人卻不是這麼做的。」
喂!!救護車,快去叫——出現了這樣的大聲怒吼。
高千也沒有目送他的背影。只是在吧台上撐著頭,盯著自己的杯子。
「我不是學英生先生說話,不過高千你在想什麼,我好像也明白的。」
「你們兩位。」他來回打量著我和高千,「見過我父親了吧?對他什麼印象?請不要有什麼顧忌,告訴我好嗎?」
「不好說哎。因為是學長,我想那之後他還是會死皮賴臉去糾纏你吧,所以最終結果可能還是——」
「這念頭確實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但是最終對誰也沒說。我父母都知道有來馬這麼個人,但並不知道他住在御影公寓,所以警察來問話的時候也沒有說出來馬的名字。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提了——我是這麼想的。」
「……不要說。」
「哦,那多半就是他了吧,送禮的對象。」
高千對男性,並且還是初次見面的人,說出這樣意味深長的話語,按理說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但我並不怎麼吃驚。這也是因為從前天開始,我就感覺到了她很「反常」。
「理由?沒什麼理由吧,就只是因為喜歡上了初鹿野啊,我想。」
和來馬卓也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六點,只要下午四點之前出發就來得及。我們安排了在那之前跟此村英生見面。
「不,她並沒有清楚地這樣說出口。但我們是姐弟。到底她真心想要的是什麼,我還是知道的。」
「當然。我還去那邊玩過好幾次。」
「是英生先生的車子擋著,他不能停進去的時候吧?」
「想想真不是滋味啊。」握著方向盤,高千如此低語道。
「以前是我的同事。」
「感冒?」
吹著冷冷的夜風,我突然一句話冒出口來:「我說啊……」
「哎?」
「什麼怎麼樣?」
「完全不明白。事到如今我就老實說吧,其實一開始我想過,會不會是,華苗小姐真正傾心的人是我read•99csw.com,但她已經和那位初鹿野先生訂了婚,所以在絕望之下選擇了自殺。這些自我偏袒、某種意義上一廂情願的念頭,我全都有過。可是再仔細一想,華苗小姐不是那種人。她是個有行動力的人,是能夠把自己的想法清楚表達出來的女性。如果她真的要離開初鹿野先生,轉投我的懷抱——這說法有點討厭,抱歉——那麼她沒採取任何行動就去尋死這一點非常奇怪,不像是她的為人。所以,只能認為她是因為完全不相干的其他事情才——」
「不會。勞煩您專程過來這裏,實在過意不去。」
察覺到高千話語中含義的,看來不止我一個。英生先生臉上還是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微微地眯起眼睛:「那是什麼意思?」
「除了剛才那個,你還有其他問題?」
「事情是這樣的——」高千迅速地開始解釋關於這件「禮物」的林林總總,不知道這已經是第幾次重複了。不管重複多少遍,她總能很好地歸納要點,講述得極其簡潔明了。一想到她在這件事情上所投入的感情,我就覺得她能做到這樣真是太了不起了。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在意——能說嗎?」
「是的。第二天從電視新聞里知道她跳樓的事情,我大吃一驚。而且竟然還不在別處,就是從那座公寓——」
「得知姐姐的死訊,父親受了打擊,這一點是真的。是那種很嚴重的打擊,甚至讓人覺得他是不是精神都崩潰了。可是那打擊並不是因為失去了我姐,而是因為發現,女兒的心裏竟然藏著自己不知道的秘密,是這個事實打擊了他。」
「也許,從華苗小姐的性格來看,大概是出於關心,所以就只是來看望一下。總之……因為她就是那樣溫柔的人。」
「命運真是太殘酷了。若是她和兩位男士相遇的時間各自錯開一點點,大概就不會發生這種悲劇了。可是華苗小姐差不多是在同時認識了兩位男士,而且兩人都是合適的理想對象。她當然必須從中選出一位。然後,她做出了抉擇,是初鹿野先生。也就是,不是公務員的那一位……」
「沒錯,完全是出於直覺吧。她大概會想,跟自己一樣呢。跳樓的那個現場,恰好抓住了她感到絕望的瞬間,迫近到她的眼前。華苗小姐突然一陣衝動,好像被什麼東西吸引了一樣,越過了平台的護欄。她對自己的人生已經絕望了。」
「這一點我也理解。可是英生先生,您自己對於事實是怎麼理解的?」
透過桌子旁邊的窗戶,海邊沿岸的夜景盡入眼底,相當有氣氛。店裡差不多已經坐滿了結伴而來的女性客人,由此看來,這家店似乎從最開始就是以這類顧客為目標人群的。
「時機?」
她用了「之前」這樣的表述,我很在意。
「話說回來,來馬先生你打去電話告訴她還是不要過來了,她本人也已經知道了情況,可既然這樣,又為什麼——」
或許確實是這樣吧……到底應不應該採納高千的說法呢?在難以委決的糾結心態中,我們到了漂撇學長的家門前。
「比起初鹿野,我姐要是願意和來馬結婚就好了——他是這麼想的吧。」
「啊?」
「姐姐高中一畢業就去上班了。其實她本來已經考上關西著名的私立大學,但還是選擇了就業。說是從最開始就沒打算去上大學,只是因為指導老師為了提高陞學率,拜託她只要去參加下考試就行,所以才去考的。雖然不方便公開說,但我聽說好像連考試的費用都是學校承擔的。」
「來馬先生和華苗小姐之前是什麼程度的交往?」
「我自己也開始搞不明白了。雖然剛開始解釋的時候,覺得自己是知道的。總之就是,在那裡吃飯這件事,聽起來是個非常棒的主意。但如果是匠仔以外的人說出同樣的話,我就會離開。」
確實,高千在人前落淚是極其少見的現象。
「這樣啊。是這麼回事啊。」
「就在公寓下面的『Smart-In』——怎麼樣?」
「從同一個地方嗎……」
我想我明白。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確信,高千是把自己和那位名叫華苗的女性等同起來了。
「因為來馬先生是公務員?」
「完全沒有。那種情況一次都沒有過。」
「但是,如果對華苗小姐的洗腦真是完美的,她就應該不是選初鹿野先生,而是選當時身為公務員的來馬先生作為結婚對象吧。難道她沒發現,這樣才算是遵從父親的意志嗎?」
「大致的感覺。你不是打算開始新的工作嗎,而且還是令尊絕對會反對的那種類型——」
「這麼說來,華苗小姐她果然是『想那個』……的嗎?」
「像我剛才那樣說的話,聽上去好像是姐姐在腳踏兩條船,但是抱歉,我想她並沒有同時和兩個人進行深入的交往。最後的結果是,姐姐和初鹿野先生訂了婚。應該從跟他交往開始,就和來馬疏遠了。」
正要問她那是什麼意思,鈴鐺聲響,有客人來了。我們的對話自然告一段落。之後直到傍晚老闆娘回來之前,高千都一直坐在吧台位子上,靜靜地陷入沉思。
「抱歉問出這麼唐突的問題,不過去年平安夜,打電話到吉田宅邸找華苗小姐的那個人,就是您吧?」
「第一次?你是說——」
「咦……可是,至少去過一兩次吧?比如不是她單獨一人,而是和其他朋友一起去,類似這樣的。」
「是很優秀。也許去上大學就好了。其實,她本人從內心來說應該是想去的。」
「實感?」
「不,對於上大學本身,他並沒有那麼反對。只是——」
「我就直接問吧,您覺得,華苗小姐為什麼會死?」
「接下來再問一件事可以嗎?」
鈴鐺聲響,英生先生離開了。從窗戶里望出去,他坐進了四驅車,沒再朝這邊看一眼就徑直開走了。停在旁邊的漂撇學長的白色小車被獨自留了下來。
「人還活著!」
「華苗小姐在吉田家裡喝了酒,想必是藉著酒意來個惡作劇,要帶著『禮物』去拜訪他——她並不知道,這舉動反而殺死了她自己。」
因為高千正朝著我的方向,於是純出偶然地,好像變成了她和英生先生兩人同時催著我回答的局面。
高千回過頭去,一個男人的怒吼響起,蓋過了她的聲音。
高千突然抬起手來,制止了我。是那種在英生先生問起對他父親有什麼印象時,突然制止想要開口回答的我時同樣的拒絕。
「也就是說——」
「仔細想想,商業化的聖誕節還真是作孽,讓消費者超出必要程度地渴望人陪,或是毫無意義地去追逐性|愛。」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這樣了。」
「可是,她之前偶爾會去御影公寓吧?」
「我聽說令姐生前是在郵電局上班,但這份工作是她出於本人意願選擇的,還是——」
「真的沒有嗎?一次都沒有?」
這番解釋我好像覺得懂了又好像完全不懂,不過總之,讓她哭出來的話可就不好了,所以我決定還是閉嘴聽高千的假設為好。
意識到「禮物」究竟是什麼東西時,那位來馬先生的表情,該說是讓人覺得可憐的狼狽呢,還是目不忍睹的含淚而笑?不管哪種,作為一個一把年紀的成年人,都已經超出了可以在人前展露的界限。
分開人群,我們朝向「三瓶」走去。就在此時,身後響起了好像金屬片刮過水泥的那種帶有摩擦感的,像腦垂體被一把擰住似的刺耳的聲音。
當著來馬先生的面,高千簡單地做出了結論。
「來馬卓也,是這個名字吧?」
「那是因為她打算先看看對方的情況,再決定應該買些什麼吧。畢竟樓下就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用不著急急忙忙的,隨時都能去買不是嗎?」
「他完全看穿了。」
若是以往,高千會把我的這類推斷斥之為「幻想」,但是這一回看來她是打算親自踐行編織「幻想」的任務了。
「什麼事?」
「現在,把話說回五年前那位高中生的事件,鳥越久作君的自殺,是跟華苗小姐情況中一樣的機制在起作用,而且那絕對不是偶然。關於這件事我之後會詳細解釋,我們先來想想,為什麼鳥越君一定要在自己生日這天跳樓自殺吧——其實接下去所說的,因為只是從管理員種田先生那裡聽了個大概,所以多數是想象。但是我想,多半應read•99csw.com該不會錯。」
「但那究竟是什麼事,你有想法嗎?」
「他是那種只要不是自己『獨裁』就不滿意的人。徹頭徹尾的道德主義者——這裡是專指『只有自己的價值觀才是正義的』。對外就營造出一副偽善的形象,假裝自己是個了不起的父親,強大的父親,還固執地強迫家人也接受他那一套;背後的實質卻是,讓母親痛苦,讓哥哥痛苦,然後讓我也——」
「抱歉,讓你騰出時間過來。」
「還活著!」
「好像出去了。」
「來馬先生住在那幢御影公寓,這件事您知道嗎?」
「不,這個……」他的視線抬起,臉上微微泛紅,「也許,說不定華苗小姐會來接電話,若說我心裏完全沒有這種期待,那就是撒謊了。」
「什麼?」
不對,慢著——
有好一會兒,他就這樣睨視著高千,但終於還是移開了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已經沒有了咖啡的杯底。
「可是之後您躺在那裡左思右想,慢慢轉變了念頭,覺得華苗小姐還是不要過來比較好?」
「簡單來說,就是已經厭煩取悅父親這件事了。抱歉用一種司空見慣的說法,就是好像,那並不是我的人生……要說的話,就只是這種感覺很幼稚的台詞,不過總而言之就是這麼回事吧。」
「說『我知道了』。她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就算再怎麼心懷坦蕩,畢竟是在即將結婚的前夕,在這種時候不要做出瓜田李下的舉動比較好,她是這麼判斷的吧。至少在那個時候,我是這麼覺得的——」
「是的,沒錯。」
「咦?可是……」
「總覺得,我好像老是在匠仔面前哭——這也算是一種命運吧。」
「這是什麼意思?」
這聲音真可怕。那是好像已經穿透了憎恨達到無動於衷程度的感覺。聽著這些話的我竟然沒有失血而死,這一點反倒不可思議了。
雖然像是開玩笑的口吻,但的確是包含著真情實感的話語。他恐怕還是第一次像這樣,在外人面前把自己家裡的事情訴諸語言吧。從這層意義來說,他確實有必要接受心理諮詢,為了即將開始的嶄新人生,把舊日的自己拋棄掉。
「令尊這麼反對她去上大學嗎?」
「那就是說,令姐那時是同時和兩位男士交往嗎?」
「殺死她自己?」
「什麼?」
「白色聖誕節啊,氣氛越發完美啦。」
「雖然完全不懂,不過你是說,我講話的方式,就好像神諭那樣具有說服力,這個意思?」
「呃……因為肚子餓了,這樣的?」
雖然高千並沒有打算在這裏向來馬先生詳細解釋,但她當然應該還是堅信著自己的假設,即華苗小姐是因為感到無法逃離父親的控制,對自己未來的人生感到悲觀,因而一時衝動自殺了。
「您自己是怎麼想的?您覺得這禮物是買給您的嗎?」
「知道了您因為感冒不能行動,華苗小姐就說會在派對結束以後去探望您,是這樣嗎?」
「總之就是鳥越君為了從外婆的精神束縛中逃脫出來,自己選擇了死亡。他的父母都要上班,經常不在家,所以他其實是被外婆帶大的,理所當然地,外婆視為『正義』的價值觀,也就潛移默化根植於他的內心了吧。外婆是熱心教育的人。不難想象,在海聖學園入學考試的時候,她更加熱切地鼓勵外孫,在各種不同的場合交替使用糖和鞭子,控制著久作君。小的時候這樣還沒什麼,他自己也是很信賴外婆、親近外婆的;或者說,我覺得他其實是很安心於處在被控制的地位的。但是隨著年歲的成長,他開始感到那種束縛讓人鬱悶,開始想要從外婆那種自以為是的控制之下逃出來。」
「什麼?」
「我認為姐姐是真的喜歡初鹿野。他做事認真,我對他也很有好感。本來我是因為來馬卓也為人很好,所以介紹給了姐姐,雖然有點遺憾,但還是覺得她選擇初鹿野先生是正確的。」
「算是吧。我也挺幼稚的,自從看清了那個男人的本質以後,就經常故意用車堵住入口。想讓我動動車子的話,就得表現出對我人格的尊重,過來打聲招呼吧,我是這樣想的。不過最近媽媽會把鑰匙拿到房間去,立刻就過去給他讓開路,所以我這樣做幾乎沒什麼意義了。」
「但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相關人士之中,要說在平安夜過生日的,就只有一個吧。」
「不,一開始是說在去之前先來看我的,但因為實在是太過意不去了,所以才說派對之後再來的。然後,她說要是在那之前有什麼緊急情況的話,她會在吉田家裡,於是就把那邊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
「為什麼……真的哎,為什麼呢。」真的只是短短一瞬,她顯出了沉思的模樣。「——怎麼說呢,就算是一樣的內容,由你來說,和由其他人來說,是不一樣的啊。」
「在那裡買了『禮物』。」
「是的。我不明白,完全不能理解。」
「不,不會一樣的。若是那個時候回去了,那以後不管小漂來說什麼,我想我都絕對不會再打開心扉了。我自己很清楚。所以,一直都覺得很不可思議——那個時候,我為什麼沒有回去呢?」
「你說……同情?」又冒出了一個跟高千毫不相稱的詞語。
「但是,您沒有想到要主動去跟警方聯繫?」
「也就是說,對於令姐的自殺,他想不出來原因。」
「這話真是意味深長啊——開個玩笑。」浮現起原先那種溫和的笑容,他瞥了我一眼,「說出這種話,會被男朋友瞪嗎?」
「當然是了——沒有嗎?」
「沒錯。」
「這種話,因為他是父親,所以我真的不願意說,可是,就算現在我都懷疑——父親真的會為姐姐去世感到悲傷嗎?」
「介紹他們認識的?」
「接下去所說的都完全基於我的肆意想象。外婆這邊感覺到了外孫心境的改變,想來絕不會愉快吧。她無論如何都要把外孫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平日里大概用了各種辦法來試圖管理外孫的生活,比如控制零花錢的多少等。有時還會打感情牌,流著眼淚數落說,『我那麼辛苦才把你養到這麼大,這樣的恩情都能忘記實在是太過分了』,諸如此類的,先激起外孫的罪惡感,再乘虛而入。這樣一來久作君自然會對外婆產生反感。但是外婆這邊技高一籌,她讓外孫產生罪惡感,覺得自己居然這樣大逆不道,應該受到嚴懲,就這樣控制著他,絕對不讓他逃掉。」
「只是——純屬偶然?」
「差不多也該罷手了吧——或者說,反正你也已經打算離開那個家了。」
「你……怎麼知道的?」
「只是?」
「什麼東西那麼不一樣?」
「說得真直白。」
只是,雖然他為人看起來很好,卻總好像有種優柔寡斷、不幹不脆的印象。至少,初鹿野先生給人的感覺要機敏多了。
「沒有,那樣的情況也沒有。」
我不知道高千為什麼會使用這種讓人浮想聯翩的措辭,但那絕不是認真的——不對,這樣說會有語病。基本上高千不開玩笑,「認真」多半是「認真」的。只是,我也說不太好,只是現在,她並不是平時的高千。她所使用的是和平常所用的完全不同的「語言」——她整個人都散發著這樣的違和感。
「會當場要你跟我走吧,肯定會的。」
「百忙之中打擾,十分抱歉。」
「扮演……」
「呃,這個……」來馬先生收回已經再度伸向啤酒杯的手,垂下頭,「其實,那天傍晚,我給此村家裡打了電話。因為家裡已經沒什麼東西可吃,自己又不能出去買,所以想拜託英生君給我帶點什麼東西過來。但是純屬偶然,正好要出門參加派對的華苗小姐,接起了電話——」
「為了取悅父親……吧。」
「『禮物』沒有開封,直到最後都留在華苗小姐的手中,所以她最終並沒有去來馬先生的房間。為什麼呢,應該是中途突然清醒了——自己究竟是在幹什麼啊,這種事是不可以的,自己已經跟人訂婚了,竟然打算去其他男人的房間!華苗小姐感覺到了恐怖,但那並非是針對自己意圖出軌的願望。而是切實地認識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己真正愛著的果然還是來馬先生。」
「抱歉啊,高千。你說的這些我完全不明白哎。」
「你——」他的眼神從高千身上移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