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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神的巡禮

母神的巡禮

大概是出於平時和普通異性接觸時的習慣吧,她的口吻比起面對高千的時候似乎柔和了一些。但是,這能維持多久呢。
「是這樣啊。」
「什、什麼啊,你想幹什麼!」原以為是輕鬆的「前哨戰」,卻沒料到一下子就被深入突擊到腹地,和見略顯狼狽。「難道想威脅我?馬上走!立刻給我離開!不然的話,我就報警了!」
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上次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就算管理員的房間規格不同,但以一人獨居的情況來說也實在是太寬敞了。原來是有著這樣的內情。
「然後呢,警察是怎麼回答的?」
「所謂沒有秘密,意思就是無法確立健全的自我。禁止小孩擁有秘密,就是阻止這個孩子在精神上健康成長。這一點,和見女士你——不,我改成外婆伊織子女士吧——是不明白的。抱歉我是根據想象來說,不過恐怕伊織子女士是不允許久作君看那種雜誌的。說不定,還把他藏起來的雜誌不加知會就隨意處理掉了。是這樣吧?若要直說的話,伊織子女士是連外孫的性|事都想要控制、管理起來。就連青春期的覺醒這樣一種必經儀式,都不允許自己被排除在外。對此,久作君無法忍受。」
「哎?」
「呃,不清楚你是不是知道,我家原本是經營酒店兼藥店的。」
「嘲諷……」
「很抱歉,你說的是什麼事?」
「具體不是很清楚,不過說是從自己家裡的樓梯上摔下來了。具體什麼癥狀我不知道,大概是受到久作君自殺的打擊,腳下無力造成的吧。」
「平安夜是久作君的生日對吧?」
「可是,等到新的店面和公寓一造好,小兒子他們就不跟我住了。去別處安了家,每天到隔壁店裡來上班。明明自己的父親就住在這裏啊,實在太無情了。可是當時的情況已經變成了如果我堅持住在一起,他們就不再繼承店面了,所以我也沒辦法啦。到頭來,公寓的管理也全是我一個人在做,真是丟臉啊。嘆口氣的功夫,五年唰的一下就過去了。由於這些原因,現在就連想看一眼小孫子都沒那麼容易了。真是悔不該把資金弄到手啊,反而加深了家人之間的鴻溝。」
「已經說過了啊,是全部。對了,比如說遺書。你們說我兒子生前留下了遺書,證據呢?」
「是的。說不準呢,先打個電話去問問吧,看她時間方不方便。」
「小孩子家根本就不懂父母的心情。我們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思,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好好把你撫養長大。根本一點都不懂,還以為是靠自己力量長大的呢。你那說的是什麼話啊——什麼自己痛苦於外婆的束縛,你卻一直視而不見?居然能對我說出這種話?!你是在衝著你的母親大呼小叫嗎!」
鳥越久作的悲鳴……在愛的名義之下,人格被否定,僅僅作為被強加價值觀的對象遭到物化,然後靈魂也將被抹殺,這樣的他在臨終之時發出了呻|吟。
看起來,好像是久作君的遺書里寫了那樣的內容。
「請不要文不對題地抓人話柄。」
這一番話本身就已經形同承認高千所說是正確的了,但和見這種人是不會因此而畏怯的。就連自己一秒鐘前剛說過的話,她都能在下一瞬間面不改色地否認。
「請不必擔心,我要說的就只有一句。」
不過,就算指出這一點也是沒用的。面對疾言厲色的人,跟他講正理已經說不通了;而和見的程度還更嚴重,她舉起了被絕對化的「慈母」招牌,所以根本就無計可施,最好就是不說話了,聽她說。
「沒那回事呢。對警察毫無保留地提供證言是良好市民的義務呀。」
現在還沒到三點半,還有好久啊。我正想著,高千開口了:「那麼,在去鳥越女士家之前,可以再問您一件事嗎?」
和見沉默下來。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高千,坐回到沙發上。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聽不懂呢。不好意思,請你回去好嗎?」
「是不是得找個人來驅驅邪才行啊,看這樣子。」
什麼反應都沒有,簡直令人毛骨悚然。和見的視線焦點依然十分古怪。恐懼感再度襲上心頭,我慌慌張張地站起身說:「呃,想說的就是這些。那麼,差不多也該告辭了——是吧?」
然而那是可能的——可能會成為「惡」。就算呈現為父母之愛,但只要從結果來看,其間起作用的是獨裁控制,那麼站在兒女的立場來說,就只能是束縛——是毫無疑問的,阻止兒女自立的「惡」。兒女為了守護自我,就只有反抗父母一途了。成長過程中之所以會有一個俗稱反抗期的概念,絕不是說來時髦或者好玩兒。若是真愛子女,絕不能對這一現實視而不見。但,恰恰這種「愛」,是阻止父母正視現實的元兇。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人傷感的悲劇嗎?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講得也太抽象了吧。」和見的口吻慢慢變得嚴厲,如同面對同性一樣了,「我不明白呢,完全不懂你到底想說什麼!」
種田老人期待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家業,這毫無疑問是出於他本人的意願和希望,然而從中呈現的,卻是一種名為「都是為了孩子」的自我欺騙。繼承家業說到底也是為了兒女自身的未來與幸福,潛藏在水面以下的,就是這樣一種強加於人的價值觀。
而和見,她聽不見這「悲鳴」嗎?若真是這樣,就太不可思議了。她明明也像是受到過母親伊織子自以為是的控制,經歷過同樣的痛苦。可儘管如此,當她自己也成為母親的時候,也就是在成為「加害者」的時候,立刻就把那些事情全都忘了嗎?
「我並不知道外婆每次買給久作君的具體都是些什麼禮物,但無論哪https://read•99csw•com一件,對他而言都只是價值觀的強加。」
說句實話,我很想從這裏逃出去。兩個女人的對決,並不只是有壓迫感,那簡直就是生死搏殺。
這是「報復」。
所以和見才會對伊織子對久作的管束和控制視而不見。因為那是為已經被「抹殺」了的自己的青春施加的「報復」,就僅僅是因為這個。
他一臉憤憤不平的樣子,條理卻相當清晰。
「唔嗯,到底是五年前了呢——這個,當時是怎麼個情況呢。唔,確實是在某個地方遇見了和見,那是在久作君死去以後,我記得有說過節哀順變來著。就是那個時候聽說了伊織子女士因為受傷卧床不起的事情——果然是在後面啊。」
「這個嘛,我想可以吧。現在多半應該在家。」
「禮物?」
「是這樣啊。太感謝您了。」
「什麼都沒說,就只是一個勁地重複『我知道了』。我都想問他一句,到底知道什麼了啊。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別人的心情。」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靠在椅子上仰望著天花板,嘆了口氣。「這種房子,要是當初沒造就好了。人啊,手裡一有錢,就不幹什麼有用的事了。本來是因為兒子們都說不願意繼承家業,最後想出的妥協方案——」
「哦哦,是的啊。」
「通常是不會啊。就連你,若那只是封遺書,也不會去銷毀它。可是久作君寫下的,卻是絕不能讓世人知道的內容。」
這裏也有一位,我如是想到。
「送給自己……為什麼要在尋死的時候特意去買,而且,還是那種雜誌?」
「你說『知道』是什麼意思?你說我到底知道些什麼東西?我對你們所說的事情,根本一無所知哦。沒錯,根本就一點都不知道。」
「偷偷藏起裸體照片,是每個正常的思春期男孩都會經歷的階段,不管從大人的眼中看來這行為有多下流、多愚蠢,它都是一個重要的過程節點。擁有不讓父母知道的秘密,是人生自立的第一步。」
「一個人,那就是說,沒有再婚?」
「那您怎麼辦?」
「啊呀,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說真的,我家那些兒媳啊,要是有你一半貼心就好了。呃,這先不去管,我可是說出口了哦,對那些警察。我跟他們說,歸根結底呢,包括過去發生的那兩樁案子在內,從最高一層上跳下來的,全都是外面的人啦,沒有一個是住在這裏的租客。」
和見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但仔細一看,她的唇角徐徐地向上揚起了——她在嗤笑。
「說到底,哪有父母會把兒子的遺書銷毀的啊?」
「那種——」看樣子和見是想了起來,她的臉因為羞恥而扭曲,「那種下流的雜誌才不是久作買的。根本就是偶然掉在現場的而已,要說那是……」
「哎?呃,這麼詳細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
當然了,負責提問的還是高千。我是樂得正好,上午起床以後還什麼都沒吃,早已飢腸轆轆,便很沒出息地大口咬起了蛋糕。
「後面……是嗎?」
「那麼,您一直是一個人生活?」
「要把這當成是公寓租客里有人心懷不軌,那就大錯特錯啦。基本上呢,人要是想做壞事啊,是絕對不會在自己的老巢邊上惹麻煩的。要在完全無關的地方作惡。要說的話,就是那種,『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感覺。嗯。」
「犯罪者的心理也是一樣啦。幹嗎非得在自己住的地方製造奇怪的事件呢,沒這種道理吧。如果被害人是同座公寓里的住客,那麼照那種情況來說,提那些問題還不難理解。可是三個人全都是外來者啊。如果說這不是自殺,而是存在著某個兇手,那麼他肯定也是外面的人。這種事情,不是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嗎?」
高千和我的面前都擺上了咖啡杯,和上次一樣是速溶的,但今天還附送了蛋糕。估計只是正巧有人送的,若是我獨自前來,應該就不會端上來了。
和見對高千——絕對是場火爆大戰啊。之後的結果證明,這一預感果然是准得不能再准。
「已經夠了,高千。不需要你指出來。這個人心裏非常清楚的,她全都知道。」
「您的意思是?」
可是,現在有高千同時在場。和見的本質不需要我去看穿,就已經因為高千的存在而自然顯現了。和見恐怕一眼就已察覺,高千是自己的「天敵」,一旦大意就會「落敗」——這樣的精神準備,無意識地暴露出了她的真實面孔;而通常若有男性在場時,絕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
和見叫住正打算離開的我們。好可怕。這讓我想起了《聖經》中的某一節——羅得的妻子回頭去看身後,於是變成了鹽柱。
打的比方或許有點不太對,不過這種主張本身還是有道理的。
「嗯?不是的。我想不是這個名字,雖然也沒記得很清楚。」
一位主觀上覺得自己滿懷愛意,其實(儘管是不自覺地)就想把小孩置於自以為是的控制之下的父親。
「嗯,這一點是指?」
是再次陷入了自己正處於「優勢地位」的錯覺嗎,和見冷冷地笑了起來。高千和我轉身把她留在身後,但是和見對我們毫不在意,繼續發表著她的演說:
不,或許和見是真的被逼到了死角。被沉默地站在那裡,注視著自己的高千——面對疾言厲色的和見,連我都能毫不在意,對高千來說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聽說五年前去世的久作君的父母後來離婚了,但是我想,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其中哪一位呢?」
「沒關係,千萬別在意。不過話說回來,今天來拜訪,是想問一些上次談話時候提到過的鳥越家的事情。」
「我是在問你,久作君的遺書九*九*藏*書,你是怎麼處理的?」
「你說……價值觀的強加?」
「您之前說過,五年前,久作君去世那段時間前後,伊織子女士卧床不起了對吧?」
「還有別的問題?」
忽然,有這樣的聲音響起。真是個疲倦極了的男聲啊,我想著,隨即意識到這居然是自己的聲音,不由得嚇了一跳。
「那麼噁心的秘密,小孩還是不要擁有的好。」
「那內容就是,久作君他殺死了外婆伊織子,自己也要去死。」
高千如此執拗地強求別人做出回答,至少我是第一次看到。種田老人明明沒有義務,但大概是想要幫上她忙的心情佔了上風,所以拚命地試圖回想。
「好像沒有吧。都還不到五十歲,真可惜啊——呃,可惜什麼的,現如今這種說法會有問題吧?歧視女性之類的。我是不太清楚啦,總之她好像還是一個人。有時候在路上遇見會聊幾句,沒聽她說過有了新家。唉,兒子出了那樣的事,大概是不敢再成家了吧。」
從一開始就很清楚,我們並不怎麼受歡迎。若是直接聯繫,她大概是不會見我們的吧。因為有種田老人介紹,才能見上面,關於這一點,從鳥越和見的表情里完全顯露無遺。
「令郎說的?」
高千和我被領到了宅邸里一處獨立的房子,看上去像是教授電子琴的教室。我們被安排坐在原色的大沙發里。
「可是,您也說過後來她又恢復了是嗎?」
「先生那一邊的情況不清楚哎。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完全不知道在哪裡。不過,女兒——我是說伊織子女士的女兒和見,她的情況我倒是知道。她到現在都還一個人住在這附近的娘家。」
「久作跟你可不一樣。」
「那意思就是說,是有一個具體的原因導致她卧床不起,然後又痊癒了嗎?」
突然間,恐懼感難以置信地消失了。我已經不再害怕和見。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她終於疾言厲色起來了。不論在哪種場合,情形都是一樣的,那些突然疾言厲色的人,都只不過是因為他們通過這一舉動,錯覺自己正處於「優勢地位」。但實際上,哪有什麼「優勢地位」啊,根本就連原本的「戰場」都還沒有踏入呢。
「都是為你好啊!所有一切,每件事情,不全都是為了你好嗎?比起那些父母雙方都要工作的孩子,你有外婆陪著就已經幸福好多倍了,至少不會孤單吧。可是你說了什麼?竟然說會被外婆殺死?!」
第一次見面,才聽她說了一句話,就給出如此臉譜化的定義,我也覺得自己挺不對勁,但就結果而言,這一直覺卻完全命中。話雖如此,那也並不是因為我直覺敏銳。如果是我單獨與和見會面,這種直覺肯定不會發生作用;我應該會被她「被害者的假面」蒙蔽,誤以為她是一位失去孩子、失去母親,又被丈夫拋棄的可憐女性。
「您意思是說,她的工作?」
「當然應該忍受啊。小孩子怎麼能想那種下流事啦。或者你的意思是說,將來變成罪犯也沒關係嗎?」
高千和我終於還是回頭了。
嚴格來說,鴨哥倖存了下來,不過我決定不去糾正他。
「你也看到了啊。跟我說什麼,反正肯定得改建,光弄個便利店太浪費了,既然在大學附近,建個單身公寓不挺好嗎?」
和見依然沉默不語。單看這幅情景,會讓人感覺是高千在單方面地持續進攻。但是仔細觀察,高千此刻與和見對峙的冷靜同她平常狀態下的那種冷靜略有不同。在把對手「打倒」之前絕不放緩力道——這已經是近乎悲壯的拚命狀態了。
可是,這就是所有一切的元兇。就因為是好人,這才具有了悲劇性。
「久作君的遺書,你怎麼處理的?」
「抱歉,這是很要緊的事情,請務必幫我回憶起來好嗎。」
「嗯,是啊。她是受傷了來著。」
「是啊,聽說是這樣的。雖然我也不是很了解,不過這種形式的店相當少見吧?」
「不對,好像不對?嗯,記得當時的確想過,在聖誕節的日子里,兒子死了,母親又卧床不起,太可憐了。也就是說,那是久作君去世以後的第二天嗎。那麼,哎呀——大概是同一天呢。」
「種田先生也被警察問這問那了吧?」
「我覺得多半是兒媳婦出的主意吧。什麼這麼好的地段,客源絕對不成問題,可以靠房租過得舒舒服服,諸如此類的好聽話說了一堆。可是我並不想做這種事。公寓什麼的,幹嗎呀?說到底,那麼多的錢從哪來呢。我就這麼說了,可是兒子他們不死心,說什麼用山裡的土地做擔保,銀行肯定願意借錢。我想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啊,就假裝被他們說動的樣子。反正最要緊的資金籌不到的話,他們也該死心了吧,我是這麼想的。可是沒想到,銀行居然給借錢了。」
「那麼,您是怎麼回答的呢,之前那些問題?」
或者,說不定是為了在自己「陣亡」之後,給對方(她是否預見到會出現和見這樣的「強敵」則另當別論)帶來出其不意的打擊,才「準備」了我作為「伏兵」。又或者也是因為考慮到,比起女性,這一類的問題從男性口中說出會更有效果。若是這樣的話,高千實在是相當厲害的謀略家了。
「請便。那正好呢。你知道嗎?昨晚又有人從御影公寓跳樓了,那個人恰好是我們的朋友,所以現在我們正在接受警方的詢問。那位刑警先生說了,他對五年前久作君的事件至今都耿耿於懷。剛才那番話,我希望務必也讓那位刑警先生聽聽。」
「是宇田川先生他們嗎?」
「哎喲,那是什麼?」
「舉個例子吧,」總之,不能只讓高千遭受炮彈攻擊,所以我也橫下心來,「九_九_藏_書您是哪裡不明白呢?」
「那現在正在上課吧。那個——唔,電子琴是吧?」
「你想要什麼?」和見好像對自己露出了狼狽的一面頗感羞恥,鬧起了情緒,「錢?」
「請問有何貴幹?」和見的開場白簡單直接,看樣子像是打算一待我們開口就立刻回絕。聽到她這句話,我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是啊,老婆早就去了另一個世界啦,所有家務都只得自己來做。嗯,上了年紀以後,每天都變得很長,所以倒是成天忙這忙那的,就不會想各種稀奇古怪的事了,要說生活安定嘛,確實也是安定了——哎,怎麼說到這麼奇怪的事情上去了。本來沒打算讓你們聽這些嘮叨的。抱歉啊。」
「當然了。總是精心挑選,全都是對最心愛的外孫有好處的……」
「我們想去見見她,能行嗎?」
「真是的,我們家公寓是不是被人詛咒了啊,竟然接二連三發生相同的不幸事件。」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令郎不是正常的男性嗎?」
種田老人高高興興地站起身,去打了電話。看來對方正好在家,我們聽見他快活的說話聲——有學生來我這裏,說想見見你,云云。
「那,外婆每年都會為他準備很棒的禮物對不對?」
尤其是對高千,和見並沒有隱藏她的敵意。在這件事情的調查過程中,迄今為止,我們去了解情況的各方人士都對高千非常歡迎;然而眼下,我們終於做了一回與「偵探」身份相稱的不速之客。
高千堅持帶我一起行動的理由正在於此。她對此次事件的情感投入已經到了十分危險的程度,必須要有一個能夠理解自己,並在自己情緒暴走之後為自己收拾「屍骸」的人。當然,這個人未必是我——最低程度上,只要能理解這個「問題」的本質就行。
「正如和見女士您剛才所說的那樣。全都是對最心愛的外孫有好處的——可是,那都是從外婆的立場來看有好處的東西,並不一定就是久作君想要的。不對,就算偶爾正好是他想要的東西,對於外婆送禮物這一行為本身,久作君也已經無法再忍受了。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外婆是要通過這種行為來控制自己,把自己置於她的管轄之下。於是,為了反抗這種控制,他不停地掙扎。」
「當然可以,隨便什麼都行。」
「久作君去世以後……哎呀?」他叉起胳膊,沉思,「本來我一直以為是這樣的,但被你這麼重新一問,又有點拿不準了。不過,確實應該就是那個前後。」
「可不是嘛。有沒有注意到什麼可疑的事件或是人物啦,又是什麼公寓的租客們有沒有舉止可疑的啊,凈問這些了。幹嗎非得問這些呢。於是我就反問,昨晚那個跳樓的不是自殺嗎,當然了,他們什麼都不告訴我。」
沒有任何根據的自信滿滿的眼神。看那眼神,她對自己的「慈愛」沒有絲毫懷疑,對不理解這一點的人,則不由分說視之為愚人。
雖然我剛才形容她有一種很久以前女學生的氣質,但那絕不是什麼好話,不如說是負面的評價。
「沒有。」高千立刻回答,「但是,我們做過兒女。」
與華苗小姐的情況一樣,高千把那位名叫久作的少年與自己視同一體了。痛苦於母親、外婆自以為是的控制,最終只能選擇一死。從他的身上,她看到了掙扎著要從父親身邊逃走的自己。雖然最終和見未必能看透這些並展開「反擊」,但這樣下去高千會「輸」。唯有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或者說,其實已經輸了。無論怎樣的戰鬥,動了感情的一方就是輸家,這條大原則總是對的。
「同一天——那麼,哪件事情是先發生的呢?」
你說的是什麼事情,我完全不明白哦——彷彿如此說著似的,還故意露出裝傻的嘲笑——你腦子不正常吧,到底在說什麼啊,完全聽不懂哦。
她在對外的時候,完全是那種一舉一動都透著清純感的類型——直截了當地說,就是所謂「白蓮花」——設法激起男人的保護欲,總把自己置於被害者的立場,從而保持對別人的有利地位(所以不管年齡多大,這種女性大多打扮得很年輕,甚至扮嫩到有如漫畫效果的程度)。她們對外鍥而不捨保持著純情又柔弱的小女子形象,可一旦轉到暗處,就可以若無其事地做出連殺人狂魔都恨不得赤著腳逃走的冷酷之事——特別是對同性。
種田老人算是勉勉強強躲過了這一「悲劇」。那是因為他雖然這樣那樣地各種抱怨,但最終還是認可了孩子們的獨立。只不過他恐怕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躲過了悲劇」,從一系列的事情中,他似乎只讀出了一個典型「故事」:自己被不孝子愚弄了。就這樣,「悲劇」的火種得以保存下去。
「大概是吧。至少我就幾乎沒見過這樣的兼營呢。話是這麼說來著,其實店面是各自分開的,出入口也不在一起。只不過走進店裡以後,可以彼此走得通,所以就好像是兩邊兼營一樣。從前也經常被人講壞話,說什麼破壞身體的東西和治療身體的東西放在一起同時賣,簡直就是詐錢嘛。唔,總之,是從我祖父那個時代就一直經營下來了,我本來打算讓自己的兒子繼承下去的。我有兩個兒子,覺得隨便哪個都可以吧,一直都沒怎麼在意。可是沒想到,後來一把話挑明,兩個都說,這麼老舊的店才不要繼承呢。」
和見收斂起嗤笑。看來她此前已經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她瞪著我,眼神就好像在看著一個打斷她午睡的小偷。
「你們倆幾歲了?都還沒結婚吧?也沒生過孩子吧?根本就沒有為人父母的體驗吧?」
「抱歉,就是關於這一點,我想知道得再更清楚九*九*藏*書一些。」
「嗯。我現在想起來了,在那個聖誕節,我聽和見說起了前一天送伊織子女士去醫院的事情。沒錯的。這麼一來,大概久作君去世,和伊織子女士從樓梯上摔下來是同一天,就是五年前的平安夜。」
也就是說,自己曾經遭受的那些,要讓自己的孩子也同樣遭受一遍。或許,人只是為了這個目的,才選擇成為父母的。鳥越久作是作為「供品」而降生的——存在於此的,是人類永恆輪迴的「報復」之環。
「不必擔心,我會回去的,什麼都不要。那麼,的確是有過遺書的對吧?你承認了是嗎?」
看來這裡是由其他刑警負責的。正想到這裏,種田老人挺不好意思地繼續說道:「這麼說起來,我對那些刑警說到了你的事情,該不會給你惹麻煩了吧?」
「實物證據雖然沒有,但心理證據應該是有的。」
「久作君剛剛成為高中生。對此,我自己有過親身經歷,所以可以肯定地說,那正是無法壓抑對性的好奇的階段,自然也會被那種雜誌還有影像作品吸引。我就是那樣過來的——到現在也還是那樣。」
「以前是到文化教室去上班,不過現在是在自己家裡開了課,教學生。」
「是吧。不然的話,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銀行才沒理由融資給我。總之,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沒辦法了。我也下定決心,同意建造公寓。養老積蓄什麼的全都拿了出來。唔,也是因為我想著,只要最後能和小兒子夫妻倆住在一起,怎麼樣的形式都好。所以為了這一點,就只有一樓的這部分特意造得很大,就是為了能住下兩代人。」
她突然說起你啊你的,讓我吃了一驚。看起來,和見是不自覺地開始對著死去的兒子說話了。這一點我明白,但卻感到很不可思議。(主觀上)她應該已經佔據了上風,為什麼又會像這樣暴露自己的破綻呢?看這架勢,簡直就好像她才是被逼到死角的一方。
「可以拜託您嗎?真的是太麻煩您了。」
「那麼我就來具體地說吧。那本雜誌,其實是久作君在臨死之前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從和見驚訝的表情來看,她並非裝傻,而是完全忘記了。
「夠了,別再說了。」
「還是因為選址和條件都很優秀,所以銀行方面判斷盈虧核算的前景比較好吧。」
「不,警方已經認真核實過了,從『Smart-In』的店員那裡。」
「我當然會回去。看你現在的這種態度,我就已經明白了。久作君是留下了遺書的。大家都很難理解為什麼沒有遺書,其實根本沒什麼難懂的。遺書原本是有的,久作君當時有好好地留下遺言,然後才去跳樓,但是你卻把遺書銷毀了——為了不讓世人發現。」
本以為會遭到反駁,可是和見卻沉默著。她的眼睛沒有看我,不知道是在注視著哪裡。
一下子沖太猛表現過頭了——瞬間我閃過這樣的後悔念頭,但說著話的同時卻忽然意識到,我很清楚自己接下去該說些什麼。或許,是在迄今為止一起行動的過程中,高千的想法也不知不覺轉移到了我的腦子裡吧。在和來馬先生見過面后的歸途中,她在車裡低語過的那句「生日禮物」,其中的含義我想到了。
「就算不是那種雜誌也沒關係。總而言之,只要是能對外婆形成嘲諷的東西,隨便什麼都可以。」
種田老人好像非常喜歡高千,雖然我們是突然上門,他也沒覺得麻煩,反而興高采烈把我們迎了進去。這不僅僅是因為高千的魅力,似乎也有從昨晚開始就被警方調查詢問弄得不勝其煩、急欲找人發一通牢騷的緣故。
不對,不是的。我突然醒悟了。不是這樣的。和見並不是忘記了,絕不可能會忘記。
「沒什麼啊。我又不能說租客的壞話,本來大家就都是普通人啦。因為是在這個地段,所以學生很多。這其中,確實是有些會讓你覺得挺困擾的,想說就不能再稍微懂點兒道理嗎,這樣的年輕人確實有。但整體來看,全都是普通人啦。把別人推下樓去什麼的,哪有人會做那種事!」
當然,那並不是「惡」——不該是「惡」。為人父母者,希望兒女生活得比自己更幸福,這樣的心情,怎麼可能會成為「惡」呢?
「鳥越家?什麼事?」
「久作君先是從自家樓梯上把伊織子女士推了下去,然後去附近的御影公寓,從那裡的最高一層上跳了下來。這一系列經過全都在遺書里詳細地寫著,恐怕也包含了之所以這麼做的動機。」
「久作君把外婆從樓梯上推下去,誤以為她已經死了。當時大概是因為太激動,所以並沒有進行確認;他看到伊織子女士一動不動的樣子,就以為是已經死掉了,但其實她只是受了傷。接著久作君自己也出門去尋死;當時,家裡其他人都不在吧。久作君離開以後,你回到家裡發現了伊織子女士,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便先叫了救護車。照我想來,你是在等救護車的時候發現了久作君的遺書,他多半應該是把它放在了一個馬上就會被家人發現的地方。」
鳥越和見用發圈箍起了一頭長發,總感覺有種很久以前女學生的那種氣質。
「誰承認了啊?你是傻瓜嗎?誰會那樣特意把自己的弱點說出來啊?」
「根本就不懂啊,反正小孩子就是什麼都不懂!像你們這樣不會操心的,怎麼可能明白我們的辛苦!等你們做了父母之後再來找我吧,到那個時候,若還能說出一樣的抱怨,就說來聽聽好了!那些狂妄自大的狗屁借口,等你們成了父母之後再來說吧!」
「久作君在『Smart-In』買了一本雜誌,而且還特意讓人把它包起來,紮上緞帶,之後就帶著https://read.99csw.com『禮物』跳了樓——當然,我想您是記得的。」
高千果然受到了傷害。她已經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冷靜了。不止如此,她分明已是受到了重創的「瀕死」狀態。這是因為,原本應該由身為母親的和見來背負的喪子之重,轉嫁給高千承受了。
「同一天?」
「少年有性|欲就是有犯罪傾向,這種說法就好像說女人就是沒腦子一樣,是毫無根據的謬論。伊織子女士過度侵犯久作君的個人隱私了。他被剝奪了自立,在精神層面上被逼到死角,終於決定殺死外婆然後自己也去死。他選擇了平安夜,自己生日這一天,是為什麼呢?因為要向作為控制者的外婆的『禮物』,也就是『價值觀』表示反抗。他想表達,所謂『禮物』不應該是被強加的東西,而應該由自己去選擇。他帶著外婆所厭惡的那類雜誌跳樓,是在以行動表明,自己是為了反抗外婆的控制而去死的。這一點才是那件『禮物』的含義。」
「伊織子女士從樓梯上摔下來,是在久作君去世以後的事情嗎?」
高千的「底牌」被看穿了……我有這樣的感覺。此刻,和見是在使出無言的「反擊」,以一種任何人都絕對無法打敗的、登峰造極的「犯規技術」。
與簡單地突然疾言厲色有所不同,她把原本應該是自己背負的心之桎梏巧妙地進行了轉嫁,使之變成了對手的負擔。本來應該是自己承受的傷害完全讓對手去承受了,實在是惡魔般的沉默,還有那裝傻般的嗤笑。
「好像說過吧。」
「那麼溫柔的外婆,怎麼就殺掉你了?你太不正常了。說什麼討厭被束縛?束縛本來就是保護人的義務啊,為了不讓你走上邪路,認真地管好你的生活不是嗎?應該感謝外婆啊你!結果卻凈說些不懂事的任性話——不要根據考試分數來決定零花錢的多少?不要對你的未來指手畫腳?不要隨便看你的東西?不要不打招呼就沒收雜誌?不要偷看日記?別跟我說那些無聊又任性的廢話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要不是有外婆一直好好地看著你,你的生活早就被那些腦袋空空的女人攪得一團糟了!」
當然,我絕不是說種田老人是壞人。相反,他是個非常好的人。而在他自己的立場上,所有的選擇都是為了孩子好。
「等一下!」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她直接截斷了高千的話頭,以此輕輕地放出一記「刺拳」,「事到如今,能不要再舊事重提翻老賬嗎?」
「是『禮物』。」
和小兔、漂撇學長道別之後,我們直接去找御影公寓的管理員,種田老人。
「對我來說,隨便什麼形式都好,就是希望店能繼續存在下去。於是加入了連鎖超市,覺得這樣一來多少也算是跟上時代了吧。可儘管這樣,大兒子還是不樂意,最後從家裡搬出去了。小兒子就說,若是便利店的話他就接下來。這麼一來可算萬事大吉了,我原本滿心這麼想的——」
「你立刻就決定銷毀遺書,然後選擇乘上救護車,陪在伊織子女士身邊。若是當下開始行動,應該還能阻止得了久作君,可是你卻沒有那麼做。為什麼呢?因為你的行動日後很可能會成為遺書曾經存在過的證明,這對你來說是個威脅——比獨生子死掉還要嚴重!」
「就是嘛。」
「別……」看來被高千說中了,和見從沙發上站起來尖聲叫道,「別說得好像你看到過一樣!」
「是關於令郎久作君的……」
「所以,就是這個了。」
「小孩子啊,終究是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父母多愛你,多辛苦,全都不知道。你以為我們是為了什麼才夫妻兩人都去上班的?不就是為了能讓你進一流大學嗎?為了送你去學費超貴的私立高中名校,然後再去最好的大學!所有一切,都是為了你將來能過好日子……」
「心理證據?」
「就算是吧,那又說明什麼?」
「說是傍晚的時候可以。」老人掛著和善的笑容回來說,「只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請在四點到五點之間過來,她這麼說的。」
和見的形象就在這個瞬間從容易受傷的小女子一下變成了獰厲的惡鬼。她好像完全忘記了我這個「第三者」的存在,為了與高千這名強敵展開徹底的戰鬥,決心把那些虛飾全都甩在一邊。然而表面上看,卻是徹頭徹尾的冷靜。
「是的,沒錯啊。」
「說到底啊,我可是說了,對那些刑警先生們——」
「受傷?」
糟糕。原本不過是無心一說,可是現在看來似乎比預想中更嚴重地戳到了她的痛處。哪怕要被人說膽小鬼沒骨氣也好,我是真的沒想要跟和見這樣的女子正面交鋒。不,雖然我沒有這份心,但遺憾的是,對方不會放過我。
在我看來,沒有任何反駁能比這句話更加觸及問題的本質了,可是和見明顯不這麼覺得。非但如此,她似乎還認為高千這是在被逼到絕境之下做出的牽強辯解。其證據就是,她的臉上依然掛著笑——毫不懷疑自己對我們佔據了上風的嘲笑。
「嗯。」我一開口,高千就點頭了,態度乾脆得令我意外。看著她的表情,我忽然明白了——對哦,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這麼一想,就會知道久作君不是沒留下遺書。他應該有很多話想說,對媽媽,還有對爸爸。可是,正如剛才和見女士您所說的那樣,這個問題無論怎麼討論都會變得抽象。只用一封遺書終究無法說盡,光靠『禮物』當然也說不完,所以要兩者結合才能說清楚。他有那麼多思緒想要表達,絕不可能只留下『禮物』而離開,應該還有遺書的。所以,呃——」我示意高千的方向,「我認為這就是她想說的。」
「什麼啊,舉手之勞啦。請稍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