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睹其本人

睹其本人

四點剛過,我回到自己的公寓。雷切爾仍在我腦子裡,但給她打電話還太早(她六點才下班到家)。我想象自己拿起電話筒,撥她的電話號,卻意識到或許會舊景重現。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那麼令人痛苦,我覺得這也許是她再次掛斷我電話的好機會,我害怕我女兒可能再一次拒絕我。我想,給她打電話還不如寫封信給她。這是個比較穩妥的做法。如果我不在信封上留姓名和復函地址,那很有可能她會打開信讀一讀,而不至於把信撕了扔進垃圾桶。
「前人壽保險推銷員,」我說,「我提前退休了。」
「或許我可改名為迪克,」我說,「人們可以叫我們湯姆、迪克和哈里。」
在卧房旁邊的壁櫥里有一個工具箱,我關上馬桶的進水開關,從工具箱內取出一把鉗子,把馬桶和地板分了開來。我不知這馬桶有多重。我用力把它從地板上提起來,可它太重了,我不信自己能把它倒過來,而且不失手掉下來,尤其在這麼逼仄的地方。我得把馬桶挪出洗澡間。要是把它放在走廊上,我擔心會弄壞木頭地板,所以決定把它搬到樓下,放到後院去。
「人們說過很多事情,可並不意味著他們打算去做。多姆布羅斯基三年前蹬腿死了。他九十一歲了,死於中風。」
我以為這很簡單,不料信的開頭寫了六七次,我才找到合適的語氣。一個人請求他人的原諒是件複雜的事情。這是在昂首倨傲與含淚自責之間的微妙平衡,除非你能向他人真正敞開胸懷,否則所有的道歉聽來都未免空洞虛假。在我多遍起草這封信時(在這過程中,我越寫越覺沮喪,為我一生中做錯的一切譴責我自己,像某些中世紀懺悔者一樣鞭笞我可憐而腐敗的靈魂),我想起了八年或九年前湯姆為祝賀我的生日而寄給我的一本書,當時瓊還健在,湯姆仍處於才華橫溢、充滿希望的大拇指博士的黃金時代。這是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的一部傳記,我聽說過,但沒讀過——這並非特殊情況,我的閱讀範圍大多局限於小說,所以極少涉獵其他領域。我發現這是一部引人入勝的好書,其中有一個故事比其他故事寫得更出色,我至今未忘。據作者雷·蒙克所寫,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士兵,維特根斯坦撰寫了《邏輯哲學論》,他覺得自己已經解決了所有的哲學問題,永久地完成了這個題目。於是他到一個偏遠的奧地利山村去當校長,但結果證明他不適合這個工作。他嚴厲苛刻,脾氣很壞,甚至粗暴野蠻。孩子們功課學得不好,他常常責罵他們,甚至毆打他們,不僅是慣常的打屁股,而且還打腦袋,打臉,用拳頭狠揍,結果造成一批學生嚴重受傷。有關這種凶暴行為的事傳了出去,維特根斯坦不得不辭職。許多年過去了,至少二十年吧,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時維特根斯坦住在劍橋,再度研究哲學,是個名人,受人尊敬。他經歷了一次精神危機,嚴重的精神失常,原因我現在忘了。他一開始康復就想明白了:恢復健康的唯一方法就是回到過去,向每一個他曾經錯待或https://read.99csw.com得罪過的人謙恭道歉。他願清洗正在體內化膿而令他疼痛的罪愆,凈化自己的良心,從而有一個新的開始。那條路自然而然地把他帶回奧地利的那個小山村。所有他的學生現在都是成年人了,二十五六歲到二十八九歲的成年男子和成年女子,他們對凶暴校長的記憶並未隨歲月的消逝而淡忘。一個挨一個,維特根斯坦敲開他們的門,請求他們寬恕二十年前他的不可容忍的殘暴行為。面對他們中的好幾個人,他真的跪了下來,苦苦哀求他們寬恕他所犯下的罪行。有人會想,當一個人面臨這樣一名真誠表示痛悔的行者時,他應感到憐憫和慈悲。可維特根斯坦過去的所有學生中,竟沒有一個男子或女子願意寬恕他。他所造成的痛苦太深重了,他們對他的憎恨超越了所有慈悲寬容的可能性。
「在上流社會,人們從不用迪克這個詞,」哈里說,裝出因我用這個詞而震驚的樣子,「人說男性器官。必要時,中性詞陰|莖也可接受。但不能接受迪克,內森。這太粗俗。」
「別感到內疚,湯姆。我不會出賣你的。」
水管工用的那種螺旋狀鐵絲也許有用,但我家沒有,我便掰開一個鐵絲衣架,把它扎進去。那鐵絲倒是細長的,但還是太粗,無濟於事。
湯姆因我這句話笑了起來,同時我感到,他對我話里的玩笑和譏誚味道開始有點兒反感。「別這樣說,內森。是的,根據哈里的說法。所有的事都是根據哈里的說法。你我都知道。」
「從無沉悶的時候,」湯姆答道,「他是獨創猴桶。」
我想不到哈里會說出這一番話,毫不掩飾地承認自己犯過罪。湯姆曾提醒我說,他的老闆是一個自我矛盾而令人詫異的人物,而我還是感到困惑,在這種插科打諢式的交談中,他居然很快覺得可以信賴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想,這可能與他早先向湯姆坦言不諱有關。他鼓起勇氣泄露了機密,現在他又做了一次,做第二次對他來說或許並不困難。對此,我不能斷定,但在此刻看來也只有這種假設才合乎情理。我願意把這個問題考慮得稍久些,但情況不允許。交談還在繼續,仍充滿了先前一樣的愚蠢談論、滑稽俏皮話、荒唐笑話和表演似的舉動,但總的來說,我得承認,我的南瓜頭無賴給我留下了討人喜歡的印象。他或許稍微有點叫人厭煩,但不會使人失望。離開書店時,我邀請湯姆和哈里星期六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飯。
「是你說出來的,可不是我。記得嗎?你說過,哈里曾發誓,出獄那天他要把多姆布羅斯基殺了。」
雷切爾的手九-九-藏-書比我的小得多。要是她不能把剃刀弄出來,那我要勝過她的希望就很渺茫了,但我還是做了嘗試,哪怕只是做做樣子。我脫了夾克衫,捲起衣袖,把領帶甩到左肩上,伸下手去。這個嗡嗡作響的器具卡得那麼緊,我實在沒有成功的可能。
電話打完了,湯姆介紹了我。哈里·布賴特曼從椅子上站起來和我握手。他十分友好,笑臉相迎,齜著傑克燈牙齒,舉止得體、大方堪稱典範。
不管怎樣,我覺得有理由相信雷切爾不會恨我。她是對我失望,對我有怨氣,對我灰心喪氣,但我不認為她的敵意已強烈到足以在我們之間造成永久的裂痕。可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在我著手撰寫信的最後一稿時,我的心處於完全而徹底的悔悟狀態。「原諒你愚蠢父親的胡言亂語,」我這樣開頭,「以及那些他現在極度悔恨的言論吧。對我來說,世界上所有的人當中,你是最重要的一個。你是我心中之心,我血中之血,念及我某些白痴似的蠢話或許會引起我們之間的怨恨,我心裏萬分痛苦。沒有你,我什麼也不是。沒有你,就沒有我了。我的寶貝,我心愛的雷切爾,請你給一個痴愚的老人贖回他自己的機會吧。」
「根據哈里的說法。」
不,湯姆沒有遺漏什麼。那契約不再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唯一原因是多姆布羅斯基死了。
「又一個『前』,」哈里說,若有所思地嘆了一口氣,「人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內森,只是一系列『前』而已。不是嗎我自己的情況是,我或許可以一口氣說出十多個『前』。前丈夫。前藝術經紀人。前海軍士兵。前櫥窗設計助理。前香水推銷員。前百萬富翁。前水牛城人。前芝加哥人。前罪犯。是的,是的,你聽對了。前罪犯。我這輩子像大多數人一樣,有很多坎坷。我不害怕承認這一點。湯姆了解我過去的所有情況,他所知道的,我也想你知道。湯姆就像我的家人,既然你是他的親戚,那你也是我家裡人。你,前納特舅舅,現在通稱為內森了。我欠社會的債已經還了,所以我的良心是乾淨的。那坎坷之地已經抹平,我的朋友。現在和將來那坎坷都不再有了。」
我們在二樓哈里的辦公室里見到了他。他坐在一張很大的紅木書桌後面,在電話上跟誰說著話。我記得,他穿著一件紫色絲絨夾克衫,一條五彩絲手帕在左胸前的口袋裡露了出來。在這個排列著圖書、略呈褐色和灰色的環境中,這條手帕像一朵盛開的罕見的熱帶花朵,一下子就抓住了你的眼球。他穿著的其他細節我現在記不得了,我對他的服裝本就沒有多大興趣,我仔細觀察的是他的雙下巴寬臉,他的稍微有點鼓出的、非常圓的藍眼睛,還有他的布局古怪的上牙——以扇形排開,齒間都有小縫,令人想起傑克燈。我覺得,他是一個南瓜頭般的奇特小傻瓜,講究衣著,手和手指上沒有一根毛,只有他圓潤洪亮的男中音才使他渾身上下矯揉造作的感覺減少了些。九_九_藏_書
「我現在只是內森,」我說,「數小時之前我們把舅舅這個頭銜取消了。」
這時所有的客人都到齊了,大家都驚訝地看著這番奇景:感恩節,在郊區一所房子里,兩個系領帶、穿白襯衫的男子漢搬著音樂馬桶穿過一套房間。屋裡到處飄散著火雞的香味。伊迪絲在給大家斟酒。背景音樂是弗蘭克·辛納屈唱的一首歌(《我的準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可愛的、過分忸怩的雷切爾在旁邊看著,滿臉羞愧的表情,知道母親周密計劃的派對被攪亂了,自己負有責任。
一進書店那條街,我忽然想到,弗洛拉來過布魯克林,這說明哈里與其前妻和女兒仍保持聯繫——這顯然違反了他與多姆布羅斯基簽訂的契約。如果這樣,那老頭兒何不對他來個突然襲擊,收回第七大道的房契呢?據我對他們之間交易的理解,貝特的父親可以用契約為依據來收回布賴特曼閣樓書店的控制權,把哈里轟走,讓他滾蛋。我問湯姆,是不是我漏聽了什麼,或者這故事里還另有隱情他沒有告訴我。
「怎麼回事,內森?」他問道。
我在聽哈里打電話時,他向湯姆揮手打了個招呼,然後把食指往上一伸,向他示意,讓我們等他一分鐘。我不記得布賴特曼的電話內容,因為他比那個看不見的對方要說得少,但我推測,他在跟一名顧客或書商談論一本十九世紀初版書的銷售問題。但他沒有提到書名,我的思緒很快就漫遊開了。為了讓自己有事可做,我在屋裡走動起來,瀏覽著書架上的書。據我粗略估計,在那個整齊有序的空間里應該有七八百冊書,有相當舊的(如狄更斯和薩克雷),也有比較新的(如福克納和加迪斯)。舊書大多是皮面裝幀,當代的書則有透明的護皮包在護封上面。與書店樓下雜亂無章的狀況相比,二樓是一個安寧平靜、井然有序的樂園,那裡藏書的總價值可達豐厚的六位數。對一個十年前找不到排尿之地的人而言,這個前鄧克爾先生幹得相當出色,真的相當出色。
「出賣我?你在說些什麼呀?」
「你再考慮一下讓我知道哈里的秘密這件事。他信任你才告訴你他的事情的,但你現在辜負了他的信任,把他的事告訴了我。別擔心,傻瓜。儘管有時候我的行為像一頭蠢驢,但我的嘴封得很嚴。你懂嗎?我不知道任何關於哈里·鄧克爾的該詛咒的事情。今天我唯一要與之握手的人是哈里·布賴特曼。」
我在那種心境中又寫了好幾段,在信尾則報告好消息:她的表弟湯姆突然魔術般地出現在布魯克林,他正盼望著再見到她並與特仁斯相識(特仁斯是她丈夫,生於英國,在新澤西州拉特格斯大學教生物)。或許哪天晚上我們大家可以在紐約共進晚餐。我希望,不久的某一天,https://read.99csw.com最近幾天或最近幾周——不論什麼時候,只要她有空。
「他是自然死亡,」我問,「還是哈里殺了他?」
我把這則故事扔進標有「不幸事故」的紙板箱內,然後很快喝完另半瓶葡萄酒,爬上床去。說實話(如果我不說實話,我怎能寫這本書?),我是用自|慰方式讓自己睡覺的。我儘力想象瑪麗娜不|穿衣服是什麼樣子,試著騙自己相信,她正要進房,在我掩護下悄然而入,急切地把她光滑而溫暖的身子纏住了我的身子。
我每走一步,這馬桶就好像重了幾磅。走到樓梯最後一個台階時,我覺得兩臂好像抱著一頭小白象。幸好伊迪絲的一個兄弟剛進屋,見我手抱重物,便走過來幫了一把。
我記得此時門鈴響了,伊迪絲眾多親戚中的第一批人來了。雷切爾還穿著毛圈織物浴衣,跪在那裡,看我用鐵絲鉤剃刀的徒勞嘗試,可時間在往前走,我便提醒她或許該換裝了。「我要挪動馬桶,把它倒過來,」我說,「也許我可以從另一端把這小玩意兒弄出來。」雷切爾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以為我瘋了,然後站了起來。在她離開洗澡間時,我說:「告訴你媽,我很快就下去。要是她問你我在幹什麼,你就說這不關她的事。要是她再問,你就說我在樓上正為世界和平而奮鬥。」
老爸來了。最令我發笑的是那剃刀仍在水中嗡嗡地顫動。這聲音持續不斷,令人煩躁。這事本已很奇特、也許是前所未有的難題了,而這聲音聽上去在與你成心作對,混在噪音里,就變得既稀奇古怪,又令人發噱。我一看這狀況就笑了,雷切爾知道我不是笑她,也跟著我笑了起來。如果要從過去與她相處二十九年的所有時光中選擇一個時刻、一個記憶儲存在我腦子裡,我相信我會選擇這個時刻、這個記憶。
哈里用一個手指頂住下巴,做出陷於思索的姿態。「多有意思啊。湯姆·伍德和內森·格拉斯。如果我把姓氏改為斯蒂爾,我們便可以辦一個建築公司,取名為木頭、玻璃和鋼鐵公司。哈哈。我喜歡這個名字。木頭,玻璃,鋼鐵。你們想要,我們就可以辦。
「啊,」他說,「著名的納特舅舅。湯姆常常說起你。」
我轉向湯姆說:「與這樣一個人一道工作應該很有趣。」
哈里咧嘴笑了,朝湯姆柔情地看了一眼。「是的,是的,」他說,「圖書生意真有趣,我們會因笑得太厲害而鬧肚子疼。你呢,內森,你是干哪一行的?不,我收回這個問題。湯姆已經告訴過我。你是人壽保險推銷員。」
「很可笑。」湯姆說。
這封信我花了三個多小時才寫完,我覺得自己筋疲力盡,生理和心理上都很累。把信壓在家裡是沒有用處的,所以我立刻出門把它寄了,投在第七大道郵局門口的一個郵筒內。那時已是晚飯時分,可我一點也不感到餓,便又走過幾條街,一直走進了「希斯」,當地的一家酒行,給自己買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和兩瓶紅葡萄酒。我不是酒鬼,但在一個男人的生活里,有酒比飯更滋補的時候。我現在又碰到了這樣的時候。與湯姆重逢,我在心理上為之一振,可此刻我又是獨自一人,突然意識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多麼可悲又孤單的人——一團毫無目的、與世隔絕的人肉。我通常不易自我憐憫,可在緊接著的大約一個小時,我就像處在憂鬱青春期時那樣隨心所欲地沉溺於自憐。在喝下兩杯蘇格蘭威士忌和半瓶葡萄酒後,那傷感的情緒終於漸漸消散。我在桌邊坐下,給《人類愚行大全》添了新的一章,一則關於抽水馬桶和電動剃刀的逸事精選。那時雷切爾在上高中,還住在家裡,一個寒冷的感恩節禮拜四,大約下午三點半的時候,有十多名客人將在四點來家裡做客。伊迪絲和我剛花不少錢重新裝修了樓上的洗澡間,裏面所有的東西都換成了新的:瓷磚,小櫥,葯櫃,水池,澡缸和淋浴器,抽水馬桶,全套設備。我在卧室里,站在衣櫃鏡前打領帶。伊迪絲在樓下廚房裡,正在處理烤火雞的收尾工作。十六或十七歲的雷切爾上午和午飯後在寫一篇物理實驗報告,現正在洗澡間里忙著,準備客人的到來。她剛用新淋浴器洗完澡,正站在新的抽水馬桶前,把右腳擱在馬桶邊上,用電動的「舒適」牌剃刀剃腿上的汗毛。就在這時,剃刀忽然從她手裡滑下去,掉進了水裡。她伸手下去想把它撈上來,可它緊緊地卡在了馬桶的抽水口,她沒法抓住它。這時她便開門叫了起來:「老爸」(那時她還叫我老爸),「我要你幫忙。」九*九*藏*書
「我抱著馬桶呢,」我說,「我們把它搬出去放在後院。」
「內森,」我說,「內森·格拉斯。」
正直的內森,」他答道,皺起眉毛做出驚愕之狀,「還是純粹的內森?我有點兒糊塗了。」
我們把小白象搬到室外,放在變黃的秋草上。我不記得從車庫裡取出了多少不同的工具,可就是沒有一種管用。耙柄也好,螺絲刀也好,鑽子和鎚子也好,通通不管用。那剃刀還在嗡嗡作響,吟唱著冗長而單調的詠嘆調。有些客人也到後院和我們做伴,但他們漸漸感到餓了,冷了,乏味了,便一個接一個悄悄回屋去了。我可沒有溜,一心一意、負責到底的內森·格拉斯沒有溜。當我最終意識到所有希望都已落空時,我便操起一把大鎚,把那馬桶砸了個粉碎。不屈不撓的電動剃刀滑了出來,掉在地上。我關了電把它放進口袋,回到屋裡,遞給了滿臉通紅的女兒。據我所知,這把該死的剃刀至今還能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