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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笑的女孩

歡笑的女孩

「你可去離得最近的付費公用電話。」
「注意你的言辭,」邁納斥責她說,「在這個家裡,我們不這樣說話。」
「我是這樣想的。但我不願意猜測。」
「她很好,」我說,「她等不及想要見到你,但她真的很好。」
「邁納。大衛·邁納。我是奧羅拉的丈夫。」
「您在告訴我,您是個無神論者?」
「原來您也熟悉聖經。」
此時,難於知道我們的談話該怎麼繼續進行。話題同時分叉出了好幾個方向,而我的直覺開始不大奏效。關於露西的問題,邁納問得鎮定自若、話聲輕柔,對她是否安康,看來顯示了真摯的關心,除非他是一個極有天賦的說謊者,這種人在任何需要達到其目的的時候,都可以毫不遲疑地歪曲事實。我發現自己正處於覺得對他有點兒歉疚的尷尬境地。至少有那麼一小會兒,我是這樣感覺的。隨著我警惕性的鬆弛,這陣出乎意料而突如其來的同情感攫住了我,把本來可能是一場意志的公開衝突轉變為一種更為複雜、更為人性的較量。然而,這時他卻開始詆毀羅莉,譴責她拋棄自己的女兒,申斥她精神錯亂。接著,甚至更糟糕的是,他居然還就其婚姻問題發表了十分愚蠢、極端保守的聲明。儘管如此,某些事實確實不可否定。他把她從吸毒危機中解救了出來,他愛上了她,而根據羅莉過去的表現,誰都會說她往往突然做出無理性的事情,她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精神上有些錯亂。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整個衝突或許可以歸結為一個不可解決的問題:邁納信奉鮑勃牧師的教義,而羅莉不相信。因為她拒絕信奉那些,他便漸漸地恨她。
「要是你不想上樓就別上,」我對她說,「要是你在這兒多待幾分鐘,你是不會死的。」
「有事嗎?」他問道。「我能為您做什麼?」
「那你為什麼把她送走?」
「她是我妻子。妻子應該隨從她的丈夫。她的職責是在所有的方面都隨從丈夫。」
邁納說話時我得到的印象是,他要再用六個或十個小時頌揚鮑勃牧師的德行才會感到滿足,而我發覺,看他如何謹慎地避而不提他妻子和養女的名字,是很奇妙的事情。我從紐約遠道而來,不是為了閑談什麼貨真價實五金店和上帝的古里古怪教會的。現在,我們在一起待了一些時間,在我這個客人面前,他開始感到不那麼緊張了。我想,該是變換話題的時九_九_藏_書候了。
「為什麼不?」她問道。「為什麼該死的他媽的不要這樣?」
「某種程度吧。對一個不信上帝的猶太人而言,倒不如說是最大程度吧。」
「我當然知道她。她跟奧羅拉的哥哥和他的新婚太太住在一起。我幾乎每天都看見她。」
「因為如果您取笑我,我將不得不請您出去。」
「大約六個月前情況變了。我又可以聯繫了,什麼時候都可以聯繫。」
門開了,邁納本人出現在門口,一個大約四十歲的英俊男子,高個兒,黑頭髮梳得很整齊,藍眼睛很溫和。幾個月來一直把他設想成一個怪物,我驚訝地發現他看起來毫無威脅性,很正常。要問他身上有何怪異之處,那就是他穿著一件長袖白襯衫,一根藍色領帶把領子勒得緊緊的。什麼樣的人會在家裡穿白襯衫又打領帶?我覺得奇怪。過了一會兒,我就找到了答案。我對自己說,一個常去教堂的人,一個嚴守安息日、虔誠信教的人。
「哦?她在等您來嗎?」
「冷靜下來,奧羅拉,」她丈夫說,「在你舅舅面前,不要這樣。」
「我不相信你。」
「你不了解奧羅拉,格拉斯先生。她神志不正常啊。我盡一切努力幫助她,支持她,可她從不表達感激之情。我把她從地獄深處拽了出來,拯救了她的生命,可她仍然不妥協。她仍然不信教。」
邁納驚訝得目瞪口呆,不知該怎麼辦。我以為他會朝羅莉猛撲過去,用他可用的種種手法阻止我們走出家門,但羅莉的對抗來得那麼突然,那麼強烈,他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我把手搭在奧羅拉身上,在她丈夫明白受到了何種打擊之前,我們已經上了我的車,退出了車道,把霍桑街永遠地留在了身後。
「我感到奇怪的是,你沒有向我問起露西。」我說。
「我是羅莉的舅舅,」我說,「內森·格拉斯。我碰巧到這個社區來,想順便來看看她。」
「這一定很難吧。」
「不,大衛,」我的外甥女一邊大聲說著,一邊走下樓梯,「我身體很好。」
「你說我們的時候,指的是誰?」
「這不是我的決定。奧羅拉不再要她,我沒有任何法子來阻止她。」
「我當然挂念。」
「我知道這些,」邁納說,「但他這幾天里可以再來嘛——等你感覺好一點兒也不遲。」
https://read.99csw•com她穿著一條黑色的牛仔褲,一件舊的灰色運動衫。她看來有病,身體狀況很不好,這倒是真的。她臉色蒼白,瘦削無力,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她緩步下樓向我走來時,不得不緊抓扶手。但儘管有流感癥狀和發燒,她還是在笑,是多年以前那個小小的「歡笑女孩」粲然的笑。
「大衛,你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對不對?」羅莉說。「你永遠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我真傻,沒有得到你的批准就擅自下樓來了。」
「有沒有法律規定,她必須信奉你所信奉的東西?」
「有幾個原因,」他說,「我姐姐和姐夫住在這個地區,他們幫我找到了一個好工作。這個好工作又讓我有了一個更好的工作,現在我是駝峰購物中心貨真價實五金店的助理經理。在你看來,這也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這是一個用正當手段掙錢的工作,我生活得很體面。回想我七八年前生活的樣子,我今天能到這個地步,可是個奇迹了。格拉斯先生,我曾是個罪人。我曾是個癮君子,通姦者,撒謊的人,卑劣的罪犯,我背叛了所有愛我的人。後來,我在上帝那裡找到了太平,我的生命獲得了拯救。我知道,像您這樣的猶太人很難理解我們,可我們不僅僅是宣講聖經、在地獄里忍受硫黃烈火的基督徒的另一教派。我們不相信啟示和世界末日。我們不相信狂喜日或最後時辰。我們以好好地生活在地球上的方式,為自己將來生活在天國做好準備。」
「他必須在第二天重新來一遍。」
「你們的鮑勃牧師想出了這一切,是不是?」
「非常有趣……先生……先生……」
「如果有人打破沉默說起話來,那會怎樣呢?」
「啊,我會死的,」她說,並不想掩飾她的譏諷,「大衛以為,如果我不按他所說的一切去做,我就會死,是不是這樣,大衛?」
根據房子的外觀(剝落的油漆、破舊的百葉窗、從水泥台階縫裡冒出來的雜草),我預料房間里會亂七八糟地堆著一套髒兮兮、不相配的破傢具,結果一看倒還很像樣。羅莉承繼了瓊的「以少勝多」的才能,把起居室布置成一個簡樸而有吸引力的小天地,飾有盆栽植物、手工制的方格花布窗帘,對面牆上則貼著賈柯梅蒂博物館畫展的大幅廣告畫。邁納做了個要我在沙發上就座的手勢,我就坐下來了。他自己在玻璃咖啡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九九藏書了下來,接著有一會兒,我們倆誰都沒有說一句話。我心急火燎,真想貿然衝上前去,要求讓我上樓跟羅莉說話,質問他有關露西的問題,迫使他解釋為何他的妻子害怕得連給她自己的哥哥打電話都不敢——但我意識到,這樣做可能會適得其反,便小心翼翼地開始交談,儘可能採取審慎的態度。
「起初很難。但你會逐漸適應,你沉默的日子結果成了一個禮拜里最美好、最充實的時光。你會真的感到上帝就在你的身心內。」
「露西?」他答道,看來真的大吃一驚。「你知道她?」
「如果你的孩子病了,你在靜默那天得給醫生打電話,那又該怎麼辦呢?」
「我們的教會。聖道會。我們是個小團體。我們的教會只有六十名成員,可鮑勃牧師是一個富有靈感的領袖,他教我們很多東西。『起初就有道,道與主同在,道就是主。』」
「啊,我們不這樣說話,是不是?」她說。「那也許就是我該離開這個該死的他媽的家的時候了。也許就是我這個壞蛋該馬上離開的時候了,好留下你一個人,跟你純潔的思想、純潔的語言,還有你的沉默不語的可惡上帝在一起。就是這話,聖人先生。這是個該死的關鍵時刻。我的幸運日終於來到了,現在納特舅舅要幫我離開這兒。是不是這樣,納特舅舅?我們開你的車走,明天清晨太陽升起之前,我就會重新和露西在一起了。」
「只要你說句話,」我答道,「我會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這個人才華橫溢,他的教義使我們生活得更好、更簡樸。我們是快樂的一群人,格拉斯先生。每天,我都要下跪,感謝耶穌把我們送到北卡羅來納州來。如果我們不來這裏,我們就永遠享受不到成為聖道會成員的愉悅。」
「她在睡覺呢,」我聽見他在我背後說,而我正好第一眼瞥見樓梯頂上奧羅拉的雙腿,「禮拜四開始她就患感冒了,發高燒。這禮拜中間您再來吧。那時候您就可以和她說話了。」
「我對鮑勃牧師甚感興趣。我想知道,他是用什麼手法使他的教會不同於其他教會。」
「不,邁納先生,我沒有拿你開玩笑,我豈敢這樣想啊。」
「羅莉,下來吧,」我說,「我是你的納特老舅,不跟你說說話,我是不會離開這所房子的。」
「已婚夫婦從不在同一天緘口不言。你可以讓你的配偶去打電話。」
「進來,格拉斯先生。read.99csw.com很遺憾,奧羅拉今天感到不舒服。她正在樓上小睡,但我們歡迎您來。在這一地帶,我們的思想十分開闊。即使別人跟我們的信仰不同,我們也竭盡努力,待之以尊嚴和敬重。這是上帝的聖誡。」
從我所坐沙發的位置,我可以清楚地看見那通往二樓的樓梯。正當我尋思下面該說些什麼的時候,我眼望邁納左肩那個方向,一瞬間,我眼角瞥見的一個東西吸引了我——一個小小的黑色物體一晃而過,我還來不及辨認出是什麼東西就消失不見了。邁納又開始說話,重申他關於構成美滿婚姻的條件的看法,但我已不專心聽他講了。我看著那樓梯,雖遲卻很快明白,我看見的東西可能是一隻鞋的鞋尖——毫無疑問是奧羅拉的鞋。如果真是這樣,我相信她已站在那兒好一會兒了,從我來訪開始就在竊聽我們的談話。邁納沉浸在他自己的言談之中,並沒注意到我沒有直視著他。得了,我對自己說,這貓捉老鼠的遊戲該玩夠了,這轉彎抹角也該收場了,該是拉開第二幕戲幕布的時候了。
「如果你們沒有電話,那怎麼打呀?」
我從沙發上跳起身來,繞開邁納,走到樓梯口。我動作迅速,就怕他萬一擋住我,不讓我去見她。
邁納露齒苦笑了一下:「小傢伙好嗎?」
「那麼孩子呢?他們也有沉默日嗎?」
我笑了笑,但無言以對。他風度翩翩,足以討人喜歡,可他說話已經像一個狂熱的教徒,而我大可不必跟他纏在神學問題上爭論不休。我告誡自己,讓他說他的上帝和教會,我在這裏的唯一目的是了解清楚羅莉是否身陷危局——如果是,我就要儘快帶她離開這個家。
「所有的猶太人都是無神論者。當然,除了那些信神的以外,但我同他們沒有多少關係。」
「我在說這句話,納特舅舅。我現在就在說這句話。」
「納特舅舅,」她一邊說,一邊向我張開雙臂,「我的盔甲閃亮的騎士。」她撲向我,用她所有的力氣緊緊抱住了我。「我的寶貝怎麼樣?」她低聲問道。「我的小女孩她好不好?」
「不,孩子被豁免。他們到十四歲才能入教會。」
「他是我的納特舅舅,」羅莉說,仍然使勁地抱住我,「我母親唯一的哥哥。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了。」read.99csw.com
「北卡羅來納州,」我開始說道,「上次我們聽說,你和你母親住在費城。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的?」
「對。我們不信賴電話。電話慫恿人們言不及義、沒完沒了地瞎談閑聊。我們喜歡節約話語,把它們用到更緊要的事情上去。」
「你挂念嗎?」
邁納此時站在我們旁邊,對這種家族親情的流露看來不以為然。「親愛的,」他說,「你確實應該回到樓上去,躺下休息。半小時之前你還燒到華氏一百零一度,這麼高的燒還晃來晃去,這樣不好。」
「她不知道我會來。據我了解,你們沒有電話。」
「他懂得犧牲意味著什麼。如果道就是主,那麼人的話語就毫無意義,不會比動物的呼嚕聲和鳥的鳴叫聲重要到哪兒去。為了把主納入我們身心,為了吸收他的道,牧師指示我們不要沉溺於人類的浮詞虛語之中。這就是犧牲。七天中有一日,我們教會的每個成員都必須保持連續二十四小時的靜默,自始至終不能說一句話。」
「我以為你跟你的家族失去了聯繫。奧羅拉說過,你住在市郊什麼地方,好多年誰也見不到你。」
「您不是在拿我開玩笑吧,格拉斯先生?」
霍桑街87號是一座簡陋的兩層樓房,在城鄉接合部的一條路上,離市中心約三英里。我迷了好幾次路才找到它,當我把租來的福特「護衛者」停在土車道上時,我注意到前面窗戶上的百葉窗全都垂掛著。這是12月中旬一個陰雲密布、天色暗黑的禮拜日。合乎邏輯的推測應是沒有人在家,不然的話,那就是羅莉和她的丈夫,這個兩人社會的僅有成員,住在這房子里就像住在洞穴里一樣,為自己防範著自然光線的亮光,抵禦著外部世界的侵襲。沒有門鈴,我便敲門。沒有回應,我便再敲。自從羅莉給湯姆的電話留言以來,我們一直盼望她能再打回來,卻再也沒有聽到她更多的消息。此刻,我站在這所看來空無一人的房子前面,覺得她不再住在這裏。第三次敲門時,我腦子裡翻騰著各種可怕的念頭。我問自己,如果她想逃跑,卻被邁納逮住了,那會怎麼樣?如果他把她帶到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州去了,我們就永遠失去了她的蹤跡,那該怎麼辦?他會不會毆打她,一失手把她打死了?如果事情已經到了最後的地步,我這不是來得太晚,再也不能幫助她,不能把她帶回她所歸屬的世界了嗎?
「約翰福音。第一章。第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