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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

新生活

「做珠寶你開心嗎?能夠使你滿意嗎?」
「你還留著它,我很高興。不知為什麼高興,但我確實高興。」
「不,內森,我說話算數。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經徹底結束。當大衛把我鎖在房間里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到此為止,再也不愛男人。從沒有來過一件好事兒,今後也永不會有。」

「現在又為什麼告訴我呢?」
喬伊斯擦乾了她的眼淚。兩周之後,奧羅拉和露西住進了她家。這對所有的當事人而言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安排,但即使母女應該團聚是合乎邏輯的要求,可我們別忘了,對湯姆和哈妮來說,讓他們所撫養的小女孩離去,該有多麼困難。那時他們照管露西已有好幾個月了,隨著時間的消逝,他們仨已凝聚為一個親密的小家庭。夏天我把她交還給他們時,我也同樣感到心疼,而她和我住在一起才幾個星期。當我想到他們和她一道過了五個半月,我不禁感到同情——不管我們大家為奧羅拉和露西在布魯克林安全著陸有多高興。「她應該和她母親生活在一起,」我對湯姆說,努力顯出哲學家似的冷靜態度,「可露西的一部分仍然屬於我們,屬於我們中的每個人。她也是我們的孩子,什麼都改變不了。」
「以前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別提什麼房租不房租的,內森,」喬伊斯說,「南希的珠寶生意需要一個助手,如果奧羅拉不介意幫她打掃打掃、做做飯,她可以免費住那個房間。」
6月初一個星期四的晚上,哈妮宣告說,她懷孕了。湯姆摟抱了她,接著在我對面靠著餐桌問我是否願意當教父。「您是我們的唯一選擇,」他說,「內森,為超乎職責而做出的貢獻。為在火熱戰鬥中的不凡勇氣。為在密集炮火中冒著生命和肢體危險搶救您的受傷戰友。為激勵同一個戰友重新站立起來並加入婚姻的聯盟。為表彰這一系列英雄行為,併為造福於我們未來的子孫——您有資格獲頒一個比舅公的角色更適合於您的頭銜。為此,吾授予汝教父之銜——假若爾將接受吾輩之謙卑哀求而承受此重擔。事將如何,好先生?我們等候您的答覆,內心忐忑。」答覆乃是「同意」。在表示同意之後,我又嘰里咕嚕說了一大通話,究竟說了些什麼,現在連一句也記不得了。然後我向他們舉起酒杯,不知何故,我的眼裡充滿了淚水。
「不,你沒有弄明白。我說的是我真的愛。她也愛我。」
我愛她嗎?是的,我或許愛她。到了我可以愛任何人的地步,喬伊斯是我的那個女人,是我名單上的唯一候選人。即使這份感情尚未充分發展,還不是那種想必可以界定成愛情的百分之百的熱戀,還處於感到有所不足的程度——但是離這界限已如此接近,以至於區分這個差別變得毫無意義。她常令我大笑,醫學專家說,大笑對人的精神和生理健康都有好處。她容忍我的缺陷弱點和變化不定,容忍我身上的鄉土氣息,在我激烈抨擊大老黨、中情局和紐約市長魯道夫·朱利安尼的時候,她泰然處之。她對大都會棒球隊的狂熱忠誠令我樂不可支。我驚異於她對好萊塢老片子的淵博知識,以及能識別所有匆匆閃現銀幕的配角和被遺忘的演員的天才(瞧,內森,這是富蘭克林·潘伯恩……這是尤娜·默克爾……這是C.奧布萊·史密斯),我欽佩她有勇氣讓我給她朗讀《人類愚行大全》,她學識不多,但心地寬厚,所以居然還把我的這些微不足道的小故事視為一流的文學作品。是的,我愛她到了律法(我天性的律法)允許的極致,但我是否已做好下定決心、與她廝守餘生的準備呢?我是否願意每周七天,天天見到她?我是否已迷戀到足以貿然提出那個重大問題?我並無把握。經歷了和那個姓名已刪者的漫長禍患之後,我因擔憂婚姻生活再次受傷害而猶豫不決,這應可理解。可喬伊斯是個女人,由於絕大多數的婦女似乎都喜歡成雙成對,而不喜歡形單影隻,因此我想,我應該向她證明我對此事是認真的。在那個秋天最令人憂悒的時刻——在雷切爾不幸流產後九*九*藏*書兩天,在非法地讓布希贏得大選之後四天,在亨利·皮普爾斯設法找到失蹤的奧羅拉之前的十二天,我終於控制不住,向她提了出來。使我不勝驚訝的是,我的求婚引起的竟是粗聲的狂笑。「啊,內森,」喬伊斯說,「別這麼傻。我們現在這樣子才好呢。何必晃蕩這船,給我們自己添亂?結婚是年輕人的事兒,是那些想要娃娃的孩子們的事兒。我們已經是過來人。我們自由了。我們可以像一對少男少女那樣一起廝混,我們再也不會搞得懷孕。吹聲口哨吧,夥計,我就是你的,好不好?你得到了我的東西,我得到了你這個不錯的意第緒的『你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你是我的第一個猶太人,內森,你現在自己站在了我的門口,我就不會放棄你。我是你的,親愛的。可別提什麼結婚。我不想再當什麼妻子,而事實上,我的可愛可笑的男人,你當丈夫會很可怕的……」
「那你沒有對我失望吧?」
知道是我感動了她,以至於讓她泣涕漣漣,我便放下心來。這說明我們之間的關係是牢固的,不會隨時很快中斷。但我也得承認,我也因喬伊斯拒絕我的求婚而感到寬慰。儘管我做出了很大的姿態,可說實話,我對結婚一直猶豫不決,而她對我已有足夠的了解,明白若對我說「願意」的結果——我會是個「可怕的丈夫」,我們倆誰都犯不上再結什麼婚。如此看來,要意譯一下不朽的龐洛斯博士的名言:世界上一切都將臻於至善——我一生中第一次既得到了蛋糕,又吃了蛋糕。
「因為我相信你能保守秘密。你不會讓我失望的,是不是?」
「你忘了露西。」
大衛
「我很抱歉。只是我不知道這個情況。我看得出來你們倆很投緣。我看得出來你們彼此喜歡,但……但沒有想到會走得那麼遠。這事兒有多久了?」
「來自你前任的簡訊,」我說,「還有一份官方文件。」
有一件事情奧羅拉從未向她母親、哥哥和家裡其他人透露,這就是誰是露西的生身父親。這一秘密她已保守多年,看來就是端出這個問題也是徒然。可4月初一次我們一塊兒吃飯時,我沒做任何探聽,答案就意外地漏了出來。
「3月開始的。我搬進來后大約三個月。」
在不到七十二個小時內,我的眼睛不期而然地第二次充滿了淚水。
此短箋附於一份七頁文件。文件原來是來自亞拉巴馬州聖克萊爾縣的離婚判決書,解除大衛·威爾科克斯·邁納與奧羅拉·伍德·邁納之間的婚約,理由為遺棄。
「你打開就知道了。」
「現在你在這兒已經六個月了。你住在喬伊斯家裡,為南希工作,照看你的孩子,可或許也是該考慮下一步的時候了。你知道,著手訂訂計劃。」
「當然沒有。如果你和南希都快樂,你們就有更多力量。」
「不會,我不會讓你失望。要是你們不願讓喬伊斯知道,我也不會告訴她。」
「呸。我真是蠢到家了。呸,呸,呸。我對自己發過誓,永遠不告訴任何人,可我現在講出來了,講完了。」
「可有看法呢。他把它看作我的歷史糟粕的象徵,要我去掉它。我同意他的意見,結果價錢太貴。大衛明白我們付不起這個錢,便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向後轉。這倒讓你清楚地了解,他是怎麼想的,為什麼我總是鬥不過他。他說,或許文身是個好東西,我們就把它留在那兒吧,每當我們看上一眼,我們就記起你從青年時代的黑暗日子里走出來究竟走了多遠。這是典型的大衛:我青年時代的黑暗日子。他說,這文身將是我的護身符,附在我皮膚上,可以保護我,使我不再受傷害、遭苦難。護身符?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便查了一下詞典:一種擋住邪神的護身符。行,對此我可以接受。我跟大衛在一起時,這護身符對我並無多大用處,可也許現在有助於我。」
老年人之間的性|事會有窘迫可笑和單調乏味之處,但也有為年輕人所不常理解的溫柔微妙之處。你那胸脯可能松垂,你那東西可能萎蔫,但你的皮膚依然是你的皮膚,當你愛的人伸出手來撫摸你,或把你摟在她的臂彎里,或吻你的嘴時,你依然會融化在柔情之中,這種感覺跟你覺得自己將長生不老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喬伊斯和我尚未到我https://read•99csw•com們生命的十二月,可五月卻顯然已遠在我們身後。我們同在十月中下旬的一個午後,一個晴朗的秋日,頭上是純凈的碧空,空氣中有陣陣寒意,千萬片樹葉仍然依偎著樹枝——大多數是褐色的,可也留下了很多金色的、紅色的和黃色的,這情景使你願意待在戶外,待得越久越好。
「你現在是這麼說。萬一有新人到來,你還是會考慮結婚的。」
我努力儘可能多地去看望奧羅拉,尤其是頭幾個月,她還在為尋覓自己的位置而艱難奮鬥。北卡羅來納州的陰森可怖給她的生活留下了痕迹,我們倆都知道,她永遠不會徹底擺脫這陰影,不管她將來如何面對,那過去將永遠尾隨著她。如果她覺得與精神科醫生定期面診對她會有幫助,我答應由我來付款,她卻說不必,倒不如就跟我說說話。我,一個不滿一年前剛潛回布魯克林老家的孤獨凄涼的人,一個確信生活已毫無意義的倦怠的人——我,笨蛋,「蠢貨內森」,不想如何活得更好,只會平靜地等死,現在卻變成了一個知己和顧問,一個懷春寡婦的情人,一個拯救落難閨秀的遊俠騎士。奧羅拉之所以選擇我為說話對象,是因為我前往北卡羅來納州把她救了出來,儘管在那天下午之前我們已失去聯繫多年,然而我畢竟是她的舅舅,她母親的唯一兄弟,她知道她可以信賴我。我們每周常常一起吃午飯、交談,只有我們兩人,在第七大道上的「新純小館」,坐在一張靠後的餐桌旁。我們逐漸成了朋友,一如其兄與我成為朋友。現在瓊的兩個孩子都回到了我的生活之中,這就像我的妹妹還活著和我在一起,因為她是依然縈繞我心頭的幽靈,所以她的孩子現在也成了我的孩子。
我注視她讀信和瀏覽文件,驚訝於她的神色沒有什麼變化。我以為她會笑起來,甚至會發出一兩聲大笑,可她的臉幾乎沒有任何表情。有一種深藏的神秘感情閃現了一下,但令人捉摸不透究竟是何種感情。
那天吃午飯時,我為拆信向羅莉表示道歉,然後把信遞給了她。
不,她不像她女兒那麼美,根據我看到的她的老照片,她從來不是個美女。喬伊斯把南希的外貌之美歸功於她已故的丈夫托尼,一個建築承包商,1993年死於心力衰竭。「他是我見過的男人中最帥的一個,」有一次她對我說,「長得簡直和維克托·馬丘厄一模一樣。」她的布魯克林口音很重,這個演員的名字從她嘴裏一說出來,聽起來就像是維克塔·瑪丘阿,字母「r」給弱化到了這種程度,似乎英語字母表已經把它取消了。我愛她自然樸實的平民嗓音。它使我感到和她在一起很安全,正如她所具有的其他素養告訴我的,這是一個沒有矯飾的女人,一個相信自己的身份和為人的女人。她畢竟是「美麗的完美母親」的母親,如果她自己並非如此,她又怎能培養出像南希這樣的女兒呢?
對湯姆和哈妮來說,失去露西固然感到沉重,而當家長的短暫嘗試卻使他們領悟到,他們要有自己的孩子。有一段時間他們專心一意地處理了大量的具體事務——談判出售哈里的房產,物色新的公寓樓房,在全市四處遞申請謀教職——而一旦省卻了這些雜事,哈妮便拋開了她的子宮帽,兩人為努力構築一個家庭而開始認真地對待夜間之事。2001年3月,他們搬進第六和第七大道之間的第三街上一座合作公寓樓:四樓上一個通風而明亮的單元,前面是相當大的起居室,中間是適中的廚房和餐廳,有一條狹隘的過道通往後面三間小卧房(其中一間被湯姆改造成了書房)。當他們在此樓安家時,布賴特曼閣樓書店已不復存在。作為終結房產出售條件之一,買方堅持要求從產業內刨除圖書部分,這就迫使湯姆在年初為清理哈里多年來生意的全部庫存忙亂了一段時期。平裝本每本只賣五分錢和一角錢,精裝本價目標為一元錢三冊,至2月1日尚未賣掉的圖書則運往醫院、慈善機構和商船海員圖書館。我幫著做了這些令人感慨的事情。二樓上那些善本書和初版書倒賣得相當數目的一筆錢(為將所有藏書轉讓給馬薩諸塞州大巴靈頓的獨家書商,湯姆連最低點的價格也願接受)。參与毀滅哈里帝國並不好玩,尤其是當我獲悉新的業主要把這個搬撤一空的地方用來幹什麼的時候。圖書將讓位給女鞋和女用手提包,最上面三層樓將改建為豪華合作公寓。房地產是紐約的https://read•99csw•com官方宗教,其上帝身穿灰色細條西裝,名叫「現鈔」,「現鈔多多益善先生」。如果說在此嚴酷的轉折關頭對我尚有慰藉之處,那就是我知道湯姆和拉弗斯手頭不再拮据。自從哈里死後,我已不知多少次想起他,想起他的「天鵝般縱身一躍進入永恆的偉大境界」。
從表面上看,我們倆幾乎沒有一點兒共同之處。我們的背景全然不同(一個是城裡的天主教徒,一個是郊區的猶太人),我們的興趣也幾乎大相徑庭。喬伊斯沒有耐心讀書,絕不會是書獃子,而我迴避所有的體育活動,力求靜止不動,視之為幸福生活的極致。對喬伊斯而言,運動不僅是一門必修課,而且是一種愉快享受。她喜歡周末活動,星期天早晨六點鐘就起床,騎自行車穿過展望公園。她還在上班,我已經退休。她是個樂觀主義者,我是個玩世不恭者。她有過美滿的婚姻,我的婚姻——不提也罷。她很少或根本不關心時事,我每天仔細閱報。我們小時候,她是道奇隊的鐵杆,我是巨人隊的鐵杆。她愛吃魚和意大利麵食,我愛吃肉和土豆。儘管如此——關於人的生活還有比這儘管如此更神秘的嗎?——我們卻像偵緝犯罪集團的警察一樣同心合力。那天早晨我們互相介紹認識時(和南希在第七大道),我就立刻感到為她所吸引,但直到我們在哈里的葬禮上做了第一次長談后,我才意識到我們之間可能有火花閃亮。由於一時羞怯,我遲遲沒有給她打電話,可之後一個禮拜的某天,她邀請我去她家吃晚飯,我們的幽會就這樣開始了。
祝你好運——願上帝永遠憐憫你。
「還在那兒呢。還那麼大,那麼好看。」
事情是由我問她還有無文身引起的。羅莉放下叉子,突然眉開眼笑,問道:「你怎麼知道這個?」
儘管她說了這些決斷的話,可過了一會兒她卻哭起來了——自從我認識她以來,她第一次由於突然過度激動而在情緒上失控。我覺得她是想起她已故的托尼來了,思念那個她在青春年華對他說「願意」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心愛,他死時才五十九歲。情況可能是這樣的,但她對我說的一番話卻全然不同。「別以為我不心存感激,內森。你是我很長時間以來偶然得到的最最好的禮物,現在這個,現在你給了我這個。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我可愛的人。像我這樣一個老婆子居然還有人向我求婚。我本無意哇哇地哭一場,可好傢夥,好傢夥,啊,好傢夥,得知你這麼在乎,我真是萬分感動啊。」
「我今後的生活中再也不會讓另一個男人來碰我。」
「對,這是一件好事兒。可既然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不要第二個了。」
三天之後,雷切爾和特仁斯從新澤西州開車來到我住的公寓樓,與我共進禮拜日早午餐。喬伊斯幫我準備了菜肴,我們四人一道坐在後花園裡吃我們的硬麵包圈和煙熏鮭魚。我注意到我女兒看起來比最近幾個月里的任何時候都更可愛、更愉快。秋季她流產是一次嚴重挫折,此後她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拚命工作以掩飾其痛苦,為特仁斯精心烹飪美食以證明她儘管沒能懷好孩子,卻還是一個有價值的配偶,事事都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但這天在花園裡,她的眼睛里重又閃亮著昔日的光彩。雖然在人多的場合她通常少言寡語,可在我們四人交談過程中卻不再矜持,就像其餘人一樣說得多,說得頻繁。在某一時刻,特仁斯說了聲「對不起」去上廁所,過了一會兒,喬伊斯又趕快跑到廚房去取一壺新煮的咖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親了親她的臉頰,對她說她看起來多漂亮,她也吻了我,還把頭靠在我肩膀上,以此回答我對她的稱讚。「我又懷孕了,」她說,「今天早晨我做了妊娠試驗,結果呈陽性。一個嬰兒正在我體內成長,爸爸,這次它會活下去的。我保證。我會讓您做個外公,即使以後七個月我得躺在床上。」

「好啊,」她終於說道,「我猜到了是什麼。」
「想不想唱歌?有沒有興趣搞老本行呢?」
「什麼樣的計劃?」
由於我和喬伊斯·馬祖凱利的友情,我為奧羅拉和露西找到了新的住處。喬伊斯在卡羅爾街有一棟房子,跟其「美麗的完美母親」女兒和兩個外孫子女同住。在這棟褐石樓的三層樓有一間空房,先前用作吉米·喬伊斯的多用途工作室,可現在南希的前夫、福萊人員走了,我便探問,為什麼不可以讓奧羅拉read.99csw.com母女住呢?羅莉既無錢又無工作,我樂意為她付房租,直到她重新自立,而露西現在也長大了,有時可以幫助幫助南希的孩子,這或許會給大家都帶來好處。
仁慈的老喬伊斯。當時我們倆已差不多有六個月在一起廝混,雖然我們住在不同的地方,可很少有哪個星期兩人不在同一張床上過它至少兩三夜——她的床或我的床,根據當時的心情和環境來確定。她比我年輕兩三歲,也算得上是個老女人了,可儘管五十八九歲了,她仍然有足夠的辦法把事情搞得很有興味。
「所以你從未告訴瓊。你是不知道。」
「你得瞧瞧你的臉色,納特舅舅。你看起來好像吞進了一台打字機。」
「露西生下約兩年後,格萊格因吸毒過量而死。比利就此消失不見了。我不知道他遇到什麼事了。有一次有人告訴我說,他回老家去了,讀完了大學,現在中西部一所中學教音樂。可誰知道那是不是同一個比利·芬奇?也可能是另外一個人。」
「沒關係,羅莉。格萊格和比利對我來說只是兩個名字。你不想再說,就什麼也別說了。」
孕婦們在我身邊迅速出現,而我自己似乎也變成了女人:一個一提到嬰兒就潸然淚下的人,一個走到哪兒都要帶上紙巾盒救急以免自己當眾尷尬的哭鼻子傻瓜。這種男性得體舉止的喪失,或許要部分地歸咎於卡羅爾街上的這棟房子,我在那裡消磨了大量時間。現在奧羅拉和露西替代了南希的丈夫,這個家就完全成了女性的天下。唯一的男性成員是薩姆,南希的三歲兒子,他剛會說幾句話,對這個家庭運作的影響極其有限。不然的話,這裏便全是女性,三代女性,喬伊斯在最上面,南希和奧羅拉在中間,十歲的露西和五歲的德文在底下。這座褐石樓房的內部是一座活生生的女性工藝品博物館,有多間專用來展示婦女用品的陳列室:胸罩和內褲,吹風機和衛生棉條,化妝盒和口紅,玩偶和跳繩,睡衣和髮夾,燙髮鉗和美容乳霜以及無數雙、無數雙鞋子。到那兒去就好像訪問一個外國,但由於我極喜愛住在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所以這是比世界上任何別處更使我喜歡的獨一無二的地方。
露西沖她脆弱的母親而來的這種表現令人困惑沮喪,我且視之為一種必要的凈化,露西為自己的生活努力進取的一種標誌。愛的問題不在爭議之中。露西愛她母親,可就是這個心愛的母親在一個忙亂而荒唐的下午把她推上公共汽車,把她送往紐約,後來的六個月她是個被拋棄的女孩。一個小孩兒怎能承受這種令人茫然不解的事態發展而不感到至少有一部分應歸咎於母親呢?她又不是一個壞孩子,一個不值得母親愛的怪胎,那母親為什麼還要丟棄她呢?儘管不是母親自己的過錯,可她還是傷了女兒的心,這傷口又怎能愈合,如果女兒不用盡量大的聲音哭喊出來,向世界宣布:我痛苦,我受不了了,救救我?如果露西能保持安靜,這個家會是一個更安寧的地方,但抑制她的喊叫只會導致她長期無窮盡的煩惱。她得發泄出來。沒有其他方式來阻止傷口流血。
「她當然會愛你。南希是我所知道的最有感情的人中的一個。」
「我的前任?什麼意思?」
「你還是沒有搞清楚。我說的是我們相愛了。南希和我是情人。」
從奧羅拉逃離北卡羅來納州后的幾個月里,喬伊斯家裡發生了許多稀奇的事情。因為她家的門總是為我敞開,所以我處於就近觀戲的位置,總是看得我不勝訝異。比如,拿露西來說,關於她的種種推測很快就不能成立了。在她與湯姆和哈妮生活期間,我一直提心弔膽,預計不準什麼時候就突然會有麻煩。不僅是因為她曾威脅說,她要變成「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上最壞、最討厭、最該挨罵的小女孩」,而且在我看來,她母親始終不在身邊的話,勢必使她煩惱不安,最終變成一個悶悶不樂、怒氣沖沖、牢騷滿腹的孩子。可事實並非如此。她在哈里老店上面的公寓里健康成長,對周圍環境的適應仍保持驚人的速度。在我把羅莉帶回布魯克林時,露西的南方口音已經消失,身高往上躥了至少四五英寸,是她班級里最優秀的學生之一。是的,她常在夜裡為她母親哭泣,現在她母親回來了,大家認為我們的小丫頭會感到她的祈禱得到了回應。可此情不再有。母女團聚頓時帶來了最初的一陣歡樂,但過了一些時候,就開始出現怨氣和對抗,到她們生活在一起的頭一個月月底,我們這個聰明、活潑、妙語連珠的孩子已經變成一個叫人極為頭痛的刺兒頭。把門甩得砰砰直響;用嘲笑來回答客氣的要求;從三樓傳來了敵對的叫喊聲;抱怨變成了慍怒,慍怒變成了叫罵,叫罵變成了眼淚;蠢貨閉嘴管好你自己的事這些話成了日常談話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對其他所有人,露西的態度並無變化。唯有她母親才是她攻擊的對象,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們變得越來越不寬容相讓。九_九_藏_書
「你瞧,我們有那麼多共同之處。我們情投意合,就像姐妹一樣。我們總是知道對方的想法和感情。我交往過的男人,都總是在說話——空談啊,解釋啊,爭論啊,盡在那兒瞎扯淡。而我們在一起時,我只要看著她,她和我就融為一體了。以前跟任何人在一起我都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南希稱之為神秘緣分,可我就說是愛情,聖潔而單純的愛情,真正的情感。」
「我很好。感到比任何時候都好。」
「我本就是一個奇怪的女孩,納特舅舅。那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奇怪的時光。我跟兩個傢伙,比利和格萊格,在C大道附近租了一套窄小簡陋的公寓房間。比利彈吉他,格萊格拉提琴,我唱歌。真的,我們混得還不錯,要知道我們當時還那麼年輕。大多數時間,我們在華盛頓廣場公園表演。要不然在時代廣場地鐵車站。我愛那些地下音樂廳里的回聲,當人們往格萊格的琴盒裡投硬幣和鈔票時,我唱得蕩氣迴腸。有時我吸毒,唱時神志恍惚,比利就說我這個姑娘壞兮兮、昏兮兮、醉兮兮。有時不吸毒,唱時頭腦清醒,格萊格就稱我為『X行星皇后』。啊,上帝。那是些快樂時光,納特舅舅。當我們的音樂表演掙不到足夠的錢,我就去商店行竊。他們把我叫作『無畏福斯迪克』。沿著超市裡的過道走,肚子咕嚕咕嚕地響,把牛排和雞往我大衣里塞。那時候什麼都是逢場作戲。一星期我和格萊格相好,下一星期我和比利相好。我跟他們倆都睡覺,結果就懷孕了。我始終不知道誰是露西的父親,既然他們兩人誰也不想當父親,我就把他們都甩了。」
「……」
「有時候想。可演藝生涯我不想再要了。我倒不在乎周末在社區四周唱唱跳跳,但不再旅行,不再有大的野心。不值得這樣做。」
即使奧羅拉到了布魯克林,也遠遠不能肯定她就再也看不到大衛·邁納了。我的姓名和地址都在電話簿上,他要通過我來追蹤她並不困難。想到要和這個偽善的臭狗屎再度對峙,我就不寒而慄,但我把我的擔心藏在心裏,對羅莉則隻字不提。對她來說,邁納是這樣一個使她痛苦而討厭的傢伙,她幾乎不能提他,我也不願引起任何新的憂慮,添加到她已經不得不與之爭鬥的問題上去了。幾個月過去了,我開始感到更多的希望,但直到6月底我才終於不再擔憂,這事情也就可以擱置不管了。一天上午,一個厚厚的白信封出現在我的郵箱里,由於我粗心,沒有注意到此信不是寄給內森·格拉斯的,而是通過內森·格拉斯轉給奧羅拉·伍德的,所以拆了信,拆后才知自己拆錯了。裏面一封手書短箋上寫著:
「你自由了,羅莉。如果你願意,你明天就可以跟人結婚。」
「這是什麼?」她問道。
「一種奇怪的慶祝方式,不是嗎?」
此方式更妥。
「一切都還好吧?聽起來你非常怨恨自己。」
「我們都愛她。」
「湯姆告訴我的。一隻大老鷹在你肩上,是不是?我們好奇地想知道,你還有沒有這文身,可露西沒有告訴我們。」
「這不該由我來說。是你想要的計劃。」
「可我喜歡事情就像現在這樣。」
「太滿意了。我每天都跟南希在一塊兒,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全世界沒有一個像她這樣的人。我非常愛她。」
「我擔心你會告訴喬伊斯。南希可不想讓她知道。她覺得她母親會氣瘋。」
親愛的:
「我也高興。我有點依戀那蠢東西。我是十一年以前在曼哈頓東村做的,為的是慶祝懷上了露西。那天早晨診所的護士通知我說,我的妊娠試驗是陽性的,我就衝出去做了我的文身。」
「大衛對此有看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