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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沒有攝影機的介入,這一切都不可能。讓鬍子自如說話要歸功於鏡頭的運用。在海克特的每部電影里都有這樣的畫面:鏡頭角度突然一變,一個遠景或中景被一個大特寫代替。海克特的面孔頓時充滿整個屏幕,隨著背景元素的驟減,那道小鬍子便成為世界的中心。它開始動起來,由於海克特的技巧已經高超到可以控制住其他的臉部肌肉,表面看起來小鬍子似乎是自己在動,就像一隻有獨立知覺和意志的小動物。他的嘴角總是翹起一點兒,鼻孔十分輕微地開合,但每當小鬍子滑稽地動來轉去時,他的臉部就完全靜止不動,那種靜態彷彿一個人看著鏡中的自己,因為那一刻海克特充滿了令人信服的人性,那一刻他成了我們所有人單獨面對自己時的寫照。這些特寫鏡頭常被留著用在故事當中情節的轉折點上,用在最緊張或最驚人的重要關頭,它們的持續時間從來不會超過四五秒鐘。當它們出現時,其他的一切都停止了。鬍鬚開始自言自語,在這寶貴的時刻,行動讓路給了思想。我們能夠讀出海克特腦中的內容,就像閱讀寫在屏幕上的句子似的,這些句子在消失之前,顯眼得簡直像臉上的一座大樓,一架鋼琴,或者一塊餡餅。
事實上,海克特的電影生涯也隨著那個微笑結束了。之後他為了履行合同又製作了一部電影,但《兼得或落空》不能算新作品。萬花筒公司那時幾乎已經破產,根本沒有足夠的錢再拍一部全新的電影。於是,海克特從以前的電影膠片里找出一些廢棄的素材,把它們拼湊成了一部插科打諢、出盡洋相和即興搞笑的大雜燴。這是一次絕妙的廢物利用,但它除了向我們顯示出海克特在剪輯上的天才之外,並沒有提供更多的信息。為了對他的作品有個公正的評價,我們必須把《隱形人》看成他的最後一部電影。它是海克特對自己消失的一種冥想,它那曖昧的內涵和結尾隱秘的暗示,它裏面所有那些提出之後卻又拒絕回答的道德難題,都為我們揭示了這部電影最本質的主題:自我確認的極度痛苦。海克特在尋找一種方法跟大家說再見,跟這個世界告別,為此他要親眼看著他自己把自己消滅。他變成了隱形人,而當魔力終於失效,他又能被看見的時候,他已經認不出自己的面孔。他在看自己,我們在看他,在這種怪異的雙重透視里,我們看到他正面臨著自我被毀滅的事實。兼得或落空。那是他為下一部電影選擇的標題。這個標題跟那部十八分鐘的雜耍集錦沒有哪怕絲毫的聯繫,它指向的是《隱形人》中的結尾一幕。在海克特露出那個奇特的微笑之際,我們得以窺見是什麼樣的未來在等待著他。那個微笑表明他允許自己獲得重生,但他已不再是跟原先一模一樣的那個人,不再是過去一年裡供我們娛樂消遣的那個海克特·曼。我們眼看著他變成了某個不認識的人,而就在我們對這個新海克特有所了解之前,他已經失去了影蹤。一個圍住他臉孔的圓圈漸漸閉合,他被吞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隨後,在他所有電影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劇終的字樣被打在銀幕中央,那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
那是海克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讓自己以一個富人的形象出現。在《隱形人》里,他擁有人們所渴望擁有的一切:漂亮的妻子、兩個年幼的孩子、一幢仆佣成群的豪宅。在影片的開場,海克特正在和他的家人吃早餐。圍繞著在烤麵包片上塗黃油和一隻落在果醬上的黃蜂,有幾個閃亮的笑點,但這一場景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向我們呈現出一幅幸福的畫面。我們正在為將要到來的災難進行預熱,沒有對海克特家庭生活的這短短一瞥(完美的婚姻、完美的孩子、和諧溫暖的天倫之樂),後面要出場的罪惡行徑就不會具有同等的衝擊力。結果是,我們被發生在海克特身上的遭遇驚呆了。他吻別了妻子,而就在轉身離家的那一瞬間,他便一頭栽進了噩夢之中。
在行為舉止方面,海克特顯得有些變化莫測,充滿了各種自相矛盾的衝動和慾望。由於他的性格被描畫得過於複雜,我們無法在他面前感到徹底放鬆。他不是那種典型的或常見的現成人物,對於他每一個讓人覺得有意義的舉動,都會有另一個相應的舉動讓人覺得不知所措,大跌眼鏡。他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一個努力工作的外來移民的勃勃雄心,一個下決心要排除萬難在美國社會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的男人形象,但只需一個美女的輕輕一瞥,便足以使他前功盡棄,使他的精心策劃全都化為泡影。海克特在每部電影里的個性都差不多,但他的行為傾向並沒有固定的先後之分,你根本沒法知道他下一個念頭會是什麼。他既是個平民主義者又是個精英主義者,既是個色鬼又是個隱蔽的浪漫派,同時他又是個死板甚至一絲不苟的傢伙,會熟練地擺出那種正兒八經的姿態。他會把身上最後一毛錢都施捨給街上的一個乞丐,但與其說他這麼做是出於憐憫或同情,還不如說是因為這種行為本身所蘊涵的詩意使然。不管他多麼辛勤工作,不管他在完成那些落到他頭上的奴隸般的,而且通常都很荒謬的活兒時表現得多麼賣力,海克特總是給人一種超然物外的感覺,就好像他有某種辦法可以同時一邊嘲笑自己,一邊又鼓勵自己。他似乎活在一種諷刺性的遊離狀態下,可以立刻一頭扎進現實世界中去,但又可以從很遠的距離去審視那個世界。在那部也許是他最好笑的電影《道具師》里,他把這種對立的視點災難性地結合在了一起。那是他的第九部短片,海克特在裏面扮演一個小型流動戲班子的舞台設計師。劇團開進了威西堡·弗斯鎮,要在那兒演出為期三天的《叫花子沒的選》,一出由著名法國戲劇家聖讓·德拉皮埃爾寫的色情滑稽劇。當他們打開卡車車廂要卸下道具搬進劇院時,發現道具不見了。怎麼辦?沒有它們戲就沒法演。有一整間起居室要搭建,更別說還要替換幾件重要的擺設:一把槍、一串鑽石項鏈和一隻烤豬。第二天晚上八點幕布就要升起,如果這整套裝備不能從無變有的話,劇團就得破產。戲班子的導演,一個脖子上扎著領巾,左眼戴著一片單片眼鏡的自命不凡的吹牛家,盯著空空如也的後車廂暈死過去。劇團命運掌握在了海克特的手中。用小鬍子發表了幾句簡潔而敏銳的感想之後,他鎮定地審度了一下形勢,輕輕撫平他那完美無瑕的白色套裝的前襟,出發去幹活了。在接下來的九分半鍾時間里,這部電影成了蒲魯東那句有名的無政府主義格言所有財產都是贓物的一次圖解。在一連串短促、瘋狂的鏡頭裡,海克特跑遍了全鎮,大偷特偷。我們看到他攔截了一輛開往百貨商店倉庫的傢具運貨車,從裏面拿出桌子、椅子和燈具——他把它們裝進自己的卡車九九藏書飛快地開到劇場。他從一家賓館廚房裡偷了銀制餐具、玻璃酒杯和一整套的瓷器。他拿著一張假造的當地一家餐館的訂貨單,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家肉鋪后間,然後肩上扛著一頭被宰殺的豬艱難地走了出來。當晚,在一個有鎮上眾多名流參加,為演員們接風洗塵的私人宴會上,他設法從警長的槍套里摸走了手槍。沒過一會兒,他又熟練地解開了一個長成球狀的中年婦女所戴項鏈的搭扣,她已經被海克特的性感魅力弄得心醉神迷。他從沒有像在這一幕中那麼油腔滑調。雖然他的做法可謂卑鄙,他的虛情假意令人反感,但在我們眼裡,他卻又是一個英勇的法外之徒,一個為了事業成功不惜犧牲自我的理想主義者。我們對他的點子不敢恭維,但同時又祈禱他能夠偷竊成功。演出必須如期舉行,如果海克特不能把珠寶項鏈搞到手,演出就會泡湯。為了使劇情進一步複雜化,海克特又看上了鎮上的鎮花(她剛好是警長的女兒),甚至在他向那個老娘們進行自己柔情攻勢的同時,他就已經開始對這個小美人暗送秋波了。幸運的是,海克特和他的受害人當時正站在一幅天鵝絨帘子的後邊。那道帘子半掛在一個把門廊和客廳隔開的開放式過道上,由於海克特站的位置在那個婦人的這一側而不是那一側,他只要把頭稍稍偏左一點就能看進客廳。雖然海克特能看到那個女孩而那個女孩也能看到海克特,但她卻不會知道旁邊還有個女人在那兒,因為那個婦人被帘子完全擋住了。這就讓海克特可以向他的兩個目標同時發動進攻——一個是逢場作戲,一個是真情實意——他通過靈巧的鏡頭運用和剪輯把這兩者彼此穿插組合起來,因而每個鏡頭都使另一個鏡頭顯得比原本更好笑。那便是典型的海克特風格。一個笑料對他從來都不夠。一旦某種狀態確定了,必然會有另外一件事插|進來,接著是第三件事,甚至可能有第四件事。海克特抖笑料的方式就像音樂作曲,不同的線索和聲音彙集到一起,各種聲音相互影響的程度越深,世界就會變得越不安全,越岌岌可危。在《道具師》里,海克特一邊在帘子後面那個女人的脖子上撓痒痒,一邊跟另一個房間的女孩臉一隱一現地玩躲貓貓,並最終趁機把項鏈搞到了手:一個走過的侍者踩到那個女人的禮服裙邊滑了一跤,把一滿杯的飲料都倒在了她背上——這就給了海克特足夠的時間去解開項鏈搭扣。他的計劃終於大功告成——不過卻完全是偶然的,又一次無法預測的變故救了他。
他的騰挪躲閃,他那猛地一掉頭,那激烈的孔雀舞步,他的一步並成兩步走,單腳跳,倫巴舞式的旋轉,全都讓你眼花繚亂。請觀察一下他手指頭的輕彈和撥弄,他熟練的定時呼氣,以及當他看到什麼意外東西時頭頸的輕微聳起。這些小技巧起著表現人物性格的作用,但它們本身也給人以一種愉悅感。即使當捕蠅紙粘在他鞋底,當家裡的小男孩用繩子套住他(把他的胳膊綁在身體兩側),海克特也依然保持著不同尋常的優雅與沉著,從不懷疑自己將會從困境中脫身——就算另一個麻煩正在下一個房間等著他。對海克特來說,這當然糟透了,但這也正是他的獨特之處。關鍵不在於你要怎麼去躲避麻煩,而在於麻煩來臨時你要怎麼去應付它。
在身體前面,是面孔,在面孔前面,是海克特鼻子和上唇之間那條細細的黑線。如同一縷焦慮顫動著的燈絲,一條形而上學的跳繩,一根讓人眼花繚亂的體操舞帶,那道小鬍子就是海克特內心世界的一台地震儀,它不僅能逗你發笑,還能告訴你海克特正在想什麼,實際上它甚至可以把你帶入海克特的內心深處。另外還有其他一些因素——眼睛、嘴、彷彿精確測量過的踉踉蹌蹌——但只有小鬍子是同觀眾交流的工具,雖然它講的是一種無聲的語言,它的一扭一顫卻像用莫爾斯電碼打出的信息一樣清晰易懂。
他出去走到大廳。一個秘書正好經過,胳膊下夾著一沓文件。海克特朝她笑笑,友好地打了個招呼,但她似乎沒注意到。海克特聳聳肩,就在這時,兩名年輕職員從相反方向走近來。海克特沖他們做了個鬼臉。他怒吼。他伸出舌頭。其中一名職員指指海克特辦公室的大門。老闆來了嗎?他問。不知道,另一個回答,我沒看到他。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當然,海克特就站在他眼前,距離他的臉只有六英寸。
與此同時,海克特正在準備實施他的第一次大行動。他走進一家珠寶店,當著六個目擊者的面,我們這位隱形的、蠻橫的主人公把整整一玻璃櫃檯的珠寶一掃而空,他旁若無人地將大把的手錶、項鏈和戒指全都塞進口袋。他看上去既開心又堅決,一邊動手的時候,他的嘴角一邊還升起一絲細小但卻醒目的微笑。他的舉止顯得冷血而古怪,面對明擺在眼前的事實,我們只能承認海克特已經變壞了。
就像一個鬼魂,他站起來離開了房間。他下樓來到客廳,打開一扇門,走了進去。那是他的卧室,那兒有他的妻子,他最最親愛的人,睡在他們的床上。海克特停住腳步。她正在做噩夢,翻來覆去,輾轉反側,腳把被子踢到一邊。海克特走到床前,他小心翼翼地給她蓋好毯子,理好枕頭,關掉床頭柜上的檯燈。她時斷時續的動作開始平息下來,不久便墜入安靜的沉睡中。海克特退後幾步,朝她拋了個小小的飛吻,然後在靠近床腳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看起來他似乎準備整夜都待在那兒,像個善意的幽靈那樣守護著她。雖然他既不能碰她也不能跟她說話,但他至少可以保護她,可以從她身上汲取讓自己活下去的力量。不過,隱形人也難免會筋疲力盡。他們和其他人一樣有血有肉,一樣需要睡眠。海克特的眼皮重起來。上下眼皮開始打架,眼睛閉上,又睜開,雖然他好幾次都掙扎著迫使自己醒過來,但這場同睡魔的戰鬥顯然必敗無疑。過了一會兒,他投降了。
他離開了珠寶店。不可思議的是,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徑直走向立在路邊的一隻垃圾箱。他把胳膊深深插|進那些垃圾,從中拉出一個紙袋。顯然是他自己把它放在那兒的,袋裡裝滿了東西,但我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當海克特走回到珠寶店前面,打開袋子,把一種粉末狀的東西撒到人行道上的時候,我們更是被徹底搞糊塗了。那可能是泥土;也可能是灰燼;還可能是火藥;但不管那是什麼,都無法解釋為什麼海克特要把它們撒到地上。過了一陣子,一道細細的黑線從珠寶店前面延伸到街邊。越過人行道,海克特開始向馬路進軍。他閃身躲過汽車,跨步避開手推車,一路險象環生,但他仍然繼續一邊開道一邊倒袋子,看上去越來越像個正在播種的瘋狂農夫。現在那條黑線已經穿過了大街。海克特走到對面路上,他還在繼續九-九-藏-書畫線。這時我們突然明白了,他是在製造一條線索。我們還是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過當他推開面前一幢大樓的大門消失在入口處的時候,我們感覺到又有一個圈套正在等著我們。大門在他身後關上了。攝影機的角度忽然一變,海克特剛走進去的那幢大樓的一個遠鏡頭展現在我們眼前:飛馳流行飲料公司總部。
辦公室里,切斯打開一隻保險箱,拿出厚厚的一沓股票證券。他在桌邊坐下,開始點數。
海克特轉過街角,開始沿著一條林蔭大道漫步。幾乎馬上,他就遇見了一幕可惡的場景,一樁叫人熱血沸騰的事情。一個衣冠楚楚的胖紳士正從一個盲報童那兒偷一份《晨報》。那傢伙的硬幣用光了,因為急著趕時間,他懶得兌大鈔,於是拿起一份報紙就走了。出於憤怒,海克特追上了他,當這個男人在街角停下等紅燈的時候,海克特扒走了他的錢包。這簡直讓人哭笑不得。對那個錢包被偷的傢伙我們當然不會有絲毫的同情,但海克特將法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態度也不禁讓我們目瞪口呆。即使當他走回報亭把錢全都給了那個盲童,我們也還是難以釋懷。在偷完錢包之後的一剎那,他的樣子讓我們以為他要把那些錢收入囊中,在那個小小的、黑暗的瞬間,我們明白了他這麼做並不是因為路見不平,而僅僅是因為他知道他可以為所欲為。他的慷慨,說得不好聽點,只是一種事後的自我補償。現在對他一切皆有可能,他已無須再遵守任何規則。如果他想,他可以做好事,但他也可以做壞事,就這點來說,他究竟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們根本無從知曉。
就外表來說,要當一個徹底的小丑他太高,要像其他喜劇演員那樣演演天真的笨漢他又太帥。黑亮生動的眼睛,挺拔優雅的鼻樑,海克特看上去就像個二流的偶像明星,像個走錯劇組卻表現超乎預料的浪漫派小生。這樣一個人的突然出現似乎違背了喜劇成規。一般都以為滑稽演員要麼小個,要麼畸形,要麼肥。他們都是些搗蛋鬼和小丑、傻瓜和棄兒、裝成大人模樣的小孩和腦子像小孩般的大人。想想阿布科爾的嬰兒肥,想想他那害羞的痴痴傻笑和塗了口紅的女性化嘴唇。回憶一下他那每次一有女孩看他就伸進嘴裏的食指。再來看看那些公認的喜劇大師賴以成名的道具和裝備:卓別林衣衫襤褸腳踏軟鞋的走路姿勢;勞埃德戴著角質架眼鏡的勇敢的膽小者形象;基頓頭頂烙餅帽的冷麵蠢相;蘭東那皮膚白得像石灰的痴獃狀。他們全都是些不上路的傢伙,因為這些角色既不會對我們構成任何威脅,也不會讓我們覺得嫉妒,所以我們都全力支持他們去擊敗敵人贏取芳心。唯一的問題是我們不太確定當他們和女孩單獨相處時是否知道該怎麼對付她。而對於海克特,我們從未有過這種疑問。當他對一個女孩使眼色時,十有八九她也會對他回眼色。而當她這麼做的時候,很顯然他們誰也不會想到結婚。
場景轉到海克特家的起居室。他妻子正在前前後後地走來走去,交替著扭絞雙手和用手帕掩面哭泣。毫無疑問,她已經聽說了海克特失蹤的消息。切斯走進來,這個卑鄙的C.萊斯特·切斯,這個陰謀篡奪海克特軟飲料帝國王位的幕後策劃人,他裝出一副安慰那個可憐女人的樣子,一邊拍著她的肩膀一邊假裝難過地搖著頭。他從胸口內袋裡掏出那封神秘的信件交給她,解釋說那是他早上在海克特的辦公桌上找到的。鏡頭切到那封信的一個大特寫。最最親愛的,信上寫道,請原諒我。醫生說我得了一種致命的疾病,只剩下兩個月好活。為了不讓你痛苦,我決定現在就結束自己的生命。生意上的事不用擔心。公司會在切斯的手裡照常運作。永遠愛你,海克特。這些謊言和詭計很快就發生了作用。在下一個鏡頭裡,我們看到那封信從他妻子的指間滑落到地板上。這對她的打擊太大了。世界整個翻了個面,一切都被打碎了。一秒鐘還沒到,她就昏了過去。
海克特在片中是一家生意興隆的軟飲料公司——飛馳流行飲料公司——的創始人兼總裁。切斯是他的副手及顧問,他自認為最好的朋友。但切斯背負沉重的賭債,正在被那些放高利貸的人追著要他還錢或還其他什麼。當海克特那天早上來到辦公室對他的屬下打招呼時,切斯正在另一個房間跟兩個面目兇悍的男人說話。別擔心,他說,你們這個周末就能拿到錢。那時我將會掌控公司大權,股票就價值上億。那兩個惡棍同意給他多一點時間。不過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他們告訴他。再拖的話,你就會躺在河底跟魚一道游泳。他們大步走出去。切斯擦去額頭的汗水,發出一聲長嘆。接著,他從桌子最上面的抽屜里拿出一封信。他看了一會兒信,臉上浮現出非常滿意的表情。邪惡地笑了一下,他把信對摺起來放進衣服胸口的內袋。顯然,車輪已經開始轉動,但我們卻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會被帶到哪兒。
畫面轉回到海克特家裡,他的妻子已經被抬到床上。
通常來說,海克特都把自己放在社會的底層。在他的影片里,他只有兩次成了家(《家園》和《隱形人》),除了在《包打聽》里他扮演的那個私家偵探和《西部牛仔》里他的旅行魔術師角色,在其他片子里他都是個工作卑賤、工資微薄、替別人辛苦打雜的普通僱員。《賽馬俱樂部》里的侍者、《鄉村周末》里的司機、《跳娃娃》里的上門推銷員、《探戈之亂》里的舞蹈教師、《銀行出納奇遇記》里的銀行職員,海克特常常以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形象出現。他所希望的效果遠不是什麼催人奮進,但他也從未給人失敗者的印象。他總是豪情滿懷,看他幹活時那副信心十足穩如泰山的樣子,你就會明白他是個註定要成功的傢伙。因此,大部分海克特的電影都會以兩種方法收尾:要麼他得到了那個女孩,要麼他的英勇行為使老闆對他刮目相看。而如果那個老闆傻到忽視了他的功績(有錢有勢的人總被描繪成笨蛋),那個女孩就會注意到發生了什麼,這就夠了。不管什麼時候,要在愛情和金錢之間做選擇的話,愛情總是佔上風的。比方說,在《賽馬俱樂部》裏海克特扮演一名侍者,他一邊為幾桌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他們正在為旺達·麥克瓏榮獲女子飛行冠軍舉行慶功宴——服務,一邊設法抓住了一個珠寶大盜。左手,他用一隻香檳酒瓶敲倒了那個賊;右手,他同時照樣上菜,但因為酒瓶瓶塞飛了出去,一升的凱歌香檳噴射到領班身上,結果海克特失業了。不過不要緊。熱情奔放的旺達小姐親眼目睹了海克特的英勇事迹。她把她的電話號碼塞給了他,在最後一幕他們一起登上她的飛機直上雲霄。
攝影機跟著她降九-九-藏-書到地板上,而後畫面上她那一動不動、斜躺著的身體化成了一幅海克特的遠景鏡頭。他已經離開了辦公室,正在大街上遊盪,試圖習慣發生在他身上的這可怕的怪事。為了證明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他在一個繁華的交叉路口停住,脫得只剩下內衣。他跳了一會兒舞,他雙手倒立行走,他向路過的車輛翹起屁股,然而根本就沒人注意到他,他只好鬱悶地重新穿上衣服,拖著腳步走開了。在那之後,海克特似乎開始聽天由命了。他不再一根筋地想要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會這樣,較之找個辦法再度顯形(比如說去找切斯,或者找到一種可以解除毒藥藥效的解藥),他寧願去做一系列怪異的、心血來潮的小實驗,一項關於他是誰和他變成了什麼的實地調查。出人意料地——用手突然地、閃電般地輕輕一彈——他打掉了一個路人的帽子。看來就是這麼回事,海克特似乎在對自己說,一個人可以讓周圍的每個人都看不見他,但他的身體依然可以與這個世界相互作用。又一個行人走過來,海克特伸出腳絆倒了他。是的,他的推論顯然沒錯,但這並不意味著就不再需要更進一步的研究。現在他已經對這項工作發生了興趣,他掀起一個女人的裙邊仔細觀察她的腿。他在另一個女人的面頰上親了一下,然後又在第三個女人的嘴上親了一下。他把一塊禁行標誌牌上的字悄悄擦掉,沒過一會兒一輛摩托車就和一輛手推車猛地撞到了一起。他偷偷跟在兩個男人後面,拍拍每個人的肩膀,再對著他們的小腿分別踢上一腳,於是又挑起了一場惡鬥。這些惡作劇里有殘忍和孩子氣的成分,但同時它們也令人賞心悅目,而且每個惡作劇都使他的隱形顯得更加證據確鑿。接著,當海克特撿起人行道上一隻滾到他腳邊的棒球時,他有了第二個重大發現。一旦隱形人抓住某樣東西,那樣東西就會從眼前消失。空氣中不再有它的影子,它被吸入了一團虛無,一團跟隱形人身上一模一樣的空白,在碰到他幽靈般身體的一瞬間,它就會消失不見。丟球的小男孩跑到他以為球會落到的地方。物理法則表明球應該就在那兒,但球不在。男孩傻眼了。瞧這個,海克特把球放在地上走開了。男孩低頭往下看,哎呀,球又出現了,就躺在他的腳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張男孩吃驚的臉部特寫結束了這個小小的插曲。
他又出去開始在大街上漫步。商業區的馬路上一片荒涼,海克特似乎是城裡剩下的唯一一個人。那些先前圍繞著他的人潮和喧鬧怎麼都消失了?那些汽車和手推車、那些在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人流都去哪了?有一瞬間我們甚至懷疑是否魔咒被顛倒了方向。也許海克特又顯形了,我們想,而所有其他人都隱形了。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輛大卡車,它飛駛過一個水坑。大片的水花飛濺到人行道上,把所有東西都濺濕了。海克特被淋成了落湯雞,可是當攝影機轉過去展示他的慘相時,我們卻發現他的套裝前面竟然潔白無瑕。這本該是個很好笑的場面,但卻一點都不好笑,海克特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他長久地、悲哀地望著自己衣服時的那種神情;他看到自己不會被泥水濺濕時眼裡流露出的那種失望),這個簡單的手法使得影片的調子隨之一變。當夜幕降臨,我們看到他回到了家裡。他走進去,爬樓梯登上二樓,走進孩子們的卧室。一個小女孩,一個小男孩,都在各自的床上睡著了。他在女孩的身邊坐下,看了一會兒她的小臉蛋,然後舉起手想去撫摸她的頭髮。可是,就在他正要碰到她的時候,他停住了,他突然意識到他的手可能會弄醒她,要是她在黑暗中醒過來而又看不見人,她會被嚇著的。這一幕很感人,海克特的表演樸實而節制。他已經失去了觸摸自己女兒的權利,我們看著他先是猶豫不決,然而最終還是把手收了回去,那一刻,我們充分感受到了他被魔咒附身的那種衝擊。通過那個小小的動作——懸在半空的手,張開的手掌離小女孩的頭只有一英寸——我們明白海克特已經什麼都不是了。
鏡頭切回海克特。他正在穿過一條走廊,他小心翼翼地布置他線索的最後部分。他來到一間辦公室門前,當他把最後一點灰土倒在外面的半邊門檻上,攝影機翹起來,顯示出門上寫的字:C.萊斯特·切斯,副總裁。就在這時,海克特還蹲在那兒,門打開了,切斯本人從房間里走出來。海克特在最後一秒跳到了後面——在切斯被他絆倒之前——隨即,當門開始要關上的時候,他從門縫裡鑽過去,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地走進了辦公室。即使在情節即將達到高潮的時候,海克特也沒忘記插科打諢。獨自一人,他看到那些股票證券散放在切斯桌上。他把它們收到一起,用一種炫耀式的一絲不苟將它們的邊角對對齊,然後裝進夾克里。接著,通過一連串飛快劇烈的動作,他把手伸進側袋,拿出那些偷來的珠寶,在切斯的記事簿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當最後一枚戒指被放上去時,切斯回來了,他搓著雙手,看上去喜不自勝。海克特往後退了幾步。現在他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事就是等著看他的敵人如何得到應有的下場。
這種不顧後果的狂歡,在海克特的第十一部電影《隱形人》里表現得更為黑暗。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他想必很清楚,一旦合同期滿,他的電影生涯也就該結束了。電影的有聲時代即將到來,那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事實。毫無疑問,它將摧毀先前所有的一切,海克特辛辛苦苦才掌握的藝術將不復存在。即使他能重新調整思路去適應新的電影形式,他也沒有任何優勢可言。海克特說話帶有濃重的西班牙口音,只要他在銀幕上一開口,美國觀眾就會把他拒之門外。在《隱形人》里,他讓這種辛酸深深地滲入了電影當中。未來一片灰暗,而當下又被漢特日漸增長的財務問題弄得烏雲密布。過去的幾個月,危機已經擴散到萬花筒公司業務運作的各個方面。預算削減、工資停發、短期貸款的高利息使得漢特不斷地需要現金。他用將來的票房收入做抵押向發行商借錢,而當他幾次失信之後,那些劇院開始拒絕放映他的電影。海克特在那邊竭盡所能地工作,但令人傷心的是能看到他作品的人卻越來越少。
銀幕慢慢變黑。當畫面再度亮起,時間已經是早晨,天光透過窗帘湧進來。鏡頭切到海克特的妻子,她還睡在床上。再切到海克特,他睡在椅子上。他的身體扭成不可思議的姿勢,張開的四肢和扭曲的關節造成一種奇妙的喜劇效果,因為我們根本沒想到會看到這麼個扭成麻花似的睡相,我們都笑起來,隨著這笑聲,影片的調子又再次發生了變化。他的親密愛人先醒過來,當她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來,她臉上的表情向我們說明了一切——迅速地從興奮變成難以置信再變成https://read.99csw.com小心謹慎。她跳下床向海克特衝過去。她碰碰他的臉(他的臉朝後搭在椅子扶手上),海克特的身體被高壓電擊中似的打了個激靈,驚慌失措手腳並用地跳起來站得筆直。然後他睜開眼睛。不自覺地,他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本來應該是隱形的,他對她展開微笑。他們接吻,就在他們嘴唇要觸到的時候,他迷惑地縮了回去。他真的在這兒嗎?是魔咒已經解除了,還是他在做夢?他摸摸自己的臉,他用手四處按按自己的胸口,而後他看著妻子的眼睛。你能看見我嗎?他問。我當然能看見你,她說,眼裡充滿了淚水,她撲過去再次和他親吻。但海克特還不放心。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向掛在牆上的鏡子走去。證據就在鏡子里,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映像,他就能知道噩夢已經結束了。他的推論得到了印證,但那一刻的美妙在於他反應的緩慢。有一兩秒鐘,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當他盯著牆上那個男人回視他的眼睛,感覺就像他正在看著一個陌生人,彷彿他面對的是一張他以前從未見過的面孔。接著,當攝影機把鏡頭拉近,海克特開始微笑。由於之前那段冷冰冰的面無表情,緊隨其後的微笑似乎在暗示著某些比簡單的自我重現更為複雜的東西。他看到的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海克特。不管與過去的那個他有多麼相像,現在他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他已經被徹底改造過了,被從裡到外地更換過了,他將以一個新人的面目出現在這個世界。那個微笑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燦爛,越來越對鏡中的那張面孔感到滿意。一個圓圈開始漸漸縮小,很快我們除了那張微笑的嘴——那張嘴和嘴上的那撇小鬍子——之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小鬍子顫動了幾下,然後圓圈變得更小了,然後更更小了。當它最終合攏為一點的時候,影片結束了。
接下來便是一系列的驚奇和誤解,正義得到了伸張,正義又遭到了背叛。一開始,切斯的注意力都被那些珠寶吸引走了,沒有發現股票不見了。隨著時間流逝,當他最終挖開那堆亮閃閃的小山,發現證券已經不在那兒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門被猛地推開,警察和商店經理沖了進來。於是案情大白,人贓俱獲。切斯是無辜的這點根本無關緊要。線索通到他的門口,而他們又把他跟珠寶一起逮了個正著。當然,他表示抗議,並試圖從窗口逃走,還抓起飛馳流行飲料的瓶子朝他的對手亂扔,但在有警棍和刺刀介入的武力干涉之下,他最終還是被制伏了。海克特以冷峻的目光漫不經心地看著這一切,即使當切斯被套上手銬帶出辦公室的時候,他也沒表現出任何勝利的喜悅。他的計劃已經得到了完美的實施,但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一日將盡,而他卻依然是個隱形人。
隨後行動加快了。一陣快速的鏡頭交代之後,珠寶店的經理髮現自己被偷了,他衝到人行道上,揮手叫住了一名警察,接著,他用急切的、驚慌失措的手勢,解釋了發生的事。警察四下張望,注意到了人行道上的那條黑線,然後他眼睛順著那條黑線一直看到街對面飛馳流行飲料公司的大樓。看起來像條線索,他說。去看看它通到哪兒,經理說。於是他們倆出發朝大樓方向走去。
當然,無論如何,笑聲是必不可少的。海克特不是你會稱之為可愛的那種類型,他也不是會讓你覺得可憐難過的那種人。如果說他能贏得觀眾的同情,那是因為他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他努力工作,也尋歡作樂,可謂是法國人所謂的縱情聲色的凡夫俗子的完美化身,他並沒有與世界脫節得那麼厲害,他只是一個周圍環境的犧牲品,一個接連不斷陷入壞運氣的倒霉蛋。海克特的腦中老是有某個計劃,某個企圖,但卻似乎總有一些事情冒出來阻礙他實現自己的目標。他的電影里充滿了莫名其妙的自然事故,古怪的機器故障,以及各種拒絕正常運轉的東西。一個自信心不足的人早就會被這些挫折擊潰了,但除了偶爾惱火發作以外(僅限於小鬍子的獨角戲),海克特從不抱怨。門夾了他的手指,蜜蜂蜇了他的脖子,雕像砸到他的腳趾頭,但每每他都對這些不幸置之一笑繼續前進。你不禁開始佩服他的堅定不移,佩服他那張苦臉上所表現出來的崇高的鎮定自若,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走路方式。他有上千種不同的姿勢,其中任何一種都能讓你目瞪口呆:輕快敏捷地、滿不在乎若無其事地,他一一穿越生活中的種種障礙,連哪怕最輕微的笨拙或害怕也看不出來。
海克特開始蘇醒過來。這生命的跡象讓我們備感欣慰,讓我們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我們以為世界已經重新歸位,而海克特現在要著手對切斯進行復讎,揭穿他無恥之徒的真面目。在接下來的二十多秒里,他展現的技巧是其喜劇生涯中最鮮活、最出彩的保留節目之一。就像正在同糟糕的宿醉作鬥爭似的,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懵懵懂懂地,分不清東南西北,在房間里搖搖晃晃地走將起來。我們被逗笑了。我們相信自己眼睛告訴自己的事,正因為確信海克特已經恢復正常,我們才會被他那膝蓋發軟昏頭耷腦的樣子逗樂。但接著海克特走到一面掛在牆上的鏡子前,一切又都變了。他想看看自己。他想理理頭髮整整領帶,可當他凝視著那光滑的橢圓形鏡面,他的臉並不在那裡。他沒有了映像。他碰碰自己,以確認自己是真實存在的,自己的身體是有形的實體,可當他再次看鏡子的時候,他還是看不見自己。海克特感到迷惑不解,但他沒有驚慌。也許是鏡子有什麼問題。
動起來,那道小鬍子就成為可以表達所有各種想法的工具。靜下來,它也不僅僅只是個裝飾。它標志著海克特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它塑造了他所扮演的角色類型,它確定了他在別人眼中的形象——它只屬於一個人所有,它是那樣一條又細又油又怪誕的小鬍子,任何人都不會搞錯。他就是那個南美花|花|公|子、拉丁情人、皮膚黝黑熱血沸騰的流氓先生。再加上梳得滑溜溜的背頭和不離身的白色外套,其結果便是一個十足的放蕩不羈與文質彬彬的混合體。這就是所謂的圖像代號,讓人一眼便能看出個究竟。在銀幕上那個布滿各種愚蠢陷阱的世界里,不是窨井蓋沒了就是雪茄煙爆炸了,事情總是勢不可當地接踵而至,因此只要你一看到一個穿著白色外套的男人沿街走來,你就知道那件衣服要給他惹麻煩了。
《隱形人》就是這種日益增長的挫折感的一個寫照。這個故事中的反角名叫C.萊斯特·切斯(C.Lester Chase),一旦你知道了這個古怪假名的來源,就很難不把他看成是西摩·漢特(Seymour Hunt)的一個隱喻性的替身。Hunt翻譯成法語,其結果就是chasse;從chasse里去掉第二個s,你就可以得到chase。再進一步想想,Seymour也可以讀成see more,而Lester可以簡化為les,於是C.Lester就成了C.Les——或者see less ——這樣一來,證據就變得頗為明顯。在所有海克特的電影里,切斯可謂是最惡毒的一個角色。他的出現毀掉了海克特的生活,奪走了他的自我,而且他實施自己計劃的手段不是通過向海克特的背後開上一槍或在他心口戳上一刀,而是通過誘騙他吞下一服會使他無影無蹤的魔葯。事實上,那正是漢特對海克特的電影生涯所乾的勾當。他使他登上了銀幕,而後他又使所有人都沒法在銀幕上看到他。海克特在《隱形人》里並沒有失蹤,可當他一喝下那杯飲料,就沒人再能看到他。他仍然在那兒,在我們眼前,但影片里的其他角色都對他的存在視而不見。他跳上跳下,他胳膊亂舞,他在熱鬧的街角脫掉衣服,但全都無人理睬。他對著人們的臉孔大吼大叫,但他的聲音根本沒人聽見。他成了個有血有肉的幽靈,一個非人之人。他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但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他被謀殺了,但又沒有人會好心好意地真把他殺了。他只是被抹掉了。九-九-藏-書
切斯走了。他離開畫面后,攝影機又在門上停留了一兩秒鐘,隨後,十分緩慢地,它開始探入鑰匙孔。這是個很可愛的鏡頭,充滿了神秘感和期待感,隨著畫面變得越來越大,在銀幕上佔據的空間越來越多,我們漸漸可以看進海克特的辦公室裏面。稍過片刻,我們已經身處其中,因為我們以為辦公室里是空的,所以對於攝影機顯示出的場景我們根本沒有思想準備。我們看到海克特癱在桌上。他仍然昏迷不醒,但又顯形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奇迹般的轉折,我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毒藥的藥效過了。我們剛剛眼瞧著海克特消失的,既然現在我們又能看到他了,那隻能說明毒藥的威力比我們想的要弱。
除了小鬍子,那件外套是海克特表演中最重要的元素。小鬍子連接著他內在的自我,是一個表現慾望、思考和內心風暴的轉換器。那件外套則體現了他與現實世界的關係,在周圍灰不溜丟的環境反襯下,它就像檯球桌上的白色主球一樣光芒四射,磁鐵般吸引著觀眾的目光。海克特在每部電影里都穿著那件外套,而且每部片子里都至少有一大段是圍繞著如何保衛它不被弄髒而展開的。泥漿和機油、意大利麵醬和碎沙礫、煙囪煤灰和飛濺的污水——時不時地,每樣黑乎乎的髒水和髒東西都在伺機去污辱海克特那件外套的高貴尊嚴。那件外套是他最驕傲的財產,為了讓世人過目難忘,他穿它時總帶著一副風度翩翩見多識廣的派頭。每天早晨他就像一個騎士穿上盔甲那樣套上它,對於現實社會為他準備好的無論什麼戰鬥都嚴陣以待,哪怕一次也不會停下來想想看自己是否正在走向原本期望的反面。他非但不會保護自己躲避各種潛在的打擊,他還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靶子,一個百米之內所有可能發生的倒霉事件的聚焦點。而那件白外套就是海克特倒霉的標誌,它給那些捉弄他的笑話抹上了一層感傷的色彩。他有種優雅的頑固不化,他深信那件外套能使他成為最引人注目和最有魅力的男人,由此海克特把自己的虛榮提升成了一樁令觀眾同情他的原因。當你在《兼得或落空》里看著他一邊按女朋友家門鈴一邊輕拂外套上假想的灰塵時,你不再是在觀看一個自戀的示範表演,你是在目睹自我意識對一個人的折磨。那件白外套把海克特變成了一個受害者。它把觀眾拉到了他這邊,而一旦一名演員做到了這一點,他就可以無往不勝。
第二天晚上,劇院的大幕如期升起,演出獲得了巨大成功。肉店屠夫、百貨公司老闆、警長和那個胖女人全都在觀眾席上,然而,就在演員們向熱烈的人群鞠躬和飛吻的時候,一名治安官把手銬銬在海克特的手腕上,將他送進了班房。但海克特很高興,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懊悔。他拯救了那天的演出,哪怕失去自由的威脅使他的勝利大打折扣。任何一個對海克特拍電影時遇到的重重困難有所知曉的人,都不可能不把《道具師》看成是他對自己生活的一種隱喻,隱喻著他與西摩·漢特的合同生涯和為萬花筒電影公司的拚命工作。當手裡的每一張牌都是壞牌,想要贏一把的唯一辦法就是打破遊戲規則——不管是去討、去借、去偷。即使最後被捉住,但至少木已成舟。
鏡頭切到海克特的辦公室。切斯捧著一個像大保溫瓶似的東西走進來,問海克特是否想嘗嘗新口味。它叫什麼?海克特問。爵士活力飲,切斯答道。海克特點頭讚許,對這個名字朗朗上口的發音很是欣賞。毫無戒備地,海克特讓切斯給他倒了一大杯新調製的飲料樣品。當海克特拿起玻璃杯的時候,切斯盯著他,眼裡閃過一絲緊張,他在等待著毒藥發揮作用。在一個中距離的特寫鏡頭裡,海克特把杯子舉到嘴邊,試探性地抿了一小口。他的鼻子不以為然地皺起來;他的眼睛瞪大了;他的小鬍子跳起了舞。氣氛完全是喜劇化的,不過當切斯催促他繼續嘗,而海克特把杯子舉到嘴邊要喝第二口的時候,「爵士活力飲」的險惡用心就變得越來越明顯了。海克特又喝了一些。他咂咂嘴,朝切斯笑笑,然後搖搖頭,似乎在說這口味不怎麼樣。但切斯根本無視老闆的批評,他低頭看表,右手五指伸開,開始從一到五地計時。海克特糊塗了。然而,就在他要開口說話之前,切斯已經數到了五和最後一秒,隨即,沒有任何預兆地,海克特坐在椅子上向前倒去,頭砰的一下撞到桌面上。我們都以為那喝的只是把他弄昏了,使他暫時失去了知覺,但就在切斯站在那兒用冷漠無情的目光看著他的時候,海克特開始漸漸消失。先是他的胳膊,慢慢地從銀幕上淡出,變得無影無蹤,接著是他的軀幹,最後是他的頭。一個部位接著另一個部位,到最後他的整個身體都化成了一片空白。切斯走出房間,關上身後的房門。他停在走廊上,背靠房門面露微笑,盡情享受著成功的喜悅。一張字幕卡上寫著:再見,海克特。很高興認識你。